神奇聖人王陽明
四 立場決定生死
正因為人一性一的黑惡一面,比之於獸一性一更不堪,所以人類社會才會有如此之多的苦難。
同樣的,正因為人一性一中的光明一面,已經接近了佛家的聖靈,所以人類才演繹出了絢麗無比的文明。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一念之差即成魔,一念之差即成佛。
佛一性一與魔一性一併無一一交一一界,更無距離。
所謂的聖賢之路,就是讓你的心永遠沉浸在善的境界之中,再也不受到惡的襲擾。
京城最大的黑幫頭子
終於想明白了,聖賢之路不是一蹴而就的。
那需要漫長時間的思考推演,不管是佛家儒家還是道家,哪家都沒有區別,都只有這麼一條羊腸小道。
於是一陽一明先生王守仁再回京師,重新做官。
這一次回來,他可真是來對了地方。
此時的朝廷,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類的歷史也在此抹上一絲喜慶的色彩。
此時憲宗的兒子孝宗也終於死掉了,輪到了孝宗的兒子朱厚照出馬,宰制一江一山。
那麼這個武宗朱厚照,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要想知道武宗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事還得從大明立國之時說起。
當年朱元璋盡逐元人北走,建立大明。
當時南京城中就有一些下層的蒙古民眾,被留下來服苦役,再後來又從北方逮回來許多蒙古族戰俘,一併關入了戰俘集中營。
此後從洪武大帝朱元璋開始,歷經成祖、仁宗、宣宗、英宗、憲宗、孝宗,眨眼工夫到了現在的武宗朱厚照,這已經是整整八代人了,那些戰俘營中的蒙古難民們,也一代代艱苦繁衍下來,只是一代更比一代窮,到了這一代,北京城中的蒙古後裔,終於出了五個不世英雄,他們都是誰呢?
策珠爾、托果齊、甘珠爾、都呼、布都罕。
這幾個人,是歷史上的大英雄嗎?怎麼就從沒聽說過他們?
雖然你沒有聽說過他們,但在當時的北京城,百姓們聽到他們的名字就怕,連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都會嚇得哆嗦起來。
話說這五個兄弟,每日橫行於北京街頭,舉凡小商小販,門臉兒鋪面,都得按月向他們繳納保護費,倘若有哪家小鋪敢不繳,砸,就一個字,不跟你客氣!
原來是北京街頭的地痞流一氓,街頭市霸。
沒錯,這五個哥們兒組成了北京城中的具有濃厚黑社會一性一質的民間社一一團一一,每人腰揣殺豬刀一把,每天敲詐勒索,以此為生。
儘管北京城中也有其他的一江一湖組合,但卻狠不過他們,所以這支一江一湖勢力,儼然獨霸北京城。
可是忽然有一天,另一支一江一湖社一一團一一找上門來,領頭兒的,是一個滿臉油滑的少年,但他手下居然有幾十號人馬,突然圍住五名蒙古兄弟,不由分說摟刀子就砍。
策珠爾等五名兄弟勃然大怒,當即一抽一出殺豬刀,與對方大砍大殺起來。
雖然對方人多,卻奈何不得策珠爾等人,五人悍勇無比,輕而易舉地將對方砍散,向那少年猛一衝了過去。
那少年不虞有此,掉頭飛逃,五名一江一湖兄弟在後面窮追不捨,追入了一條巷子之中,眼看就要將那少年追上砍死。
不料巷子兩邊突然喊聲大震,就見無數官兵,少說也有幾千名,從巷子兩頭突然抄堵過來,鋒冷的槍尖緊抵在五名一江一湖人物的脖頸上,嚇得這五人一動也不敢動。
嘻嘻,嘻嘻嘻,那油滑少年樂顛兒顛兒地走了過來,先一摸了摸五名一江一湖人物身上的肌肉塊兒,說道:不錯不錯,你們真的很能打,要不要以後跟著我混?
策珠爾等五人道:跟你混沒什麼問題,可你到底是誰啊?
那少年嘻嘻一笑:實話告訴你們,我便是當今天子,你們以後跟了我,若是有人敢欺負你們,就報我的名字,嚇死他們。
五名一江一湖好漢痛苦地扭過頭:……這是真的假的啊,當今天子應該坐在金鑾殿上,幸御數不清的美貌宮女,不可能跑到街頭當流一氓吧?
然而這卻是真的,當今天子朱厚照,雖然他不幸生在帝王之家,卻有一個一浪一漫的流一氓之夢。
他最渴望的就是帶著一群小打手,上街砸了商販的小攤兒,再調一戲幾個民女,這種生活,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史書上記載說,策珠爾、托果齊、甘珠爾、都呼以及布都罕這五名一江一湖好漢,以後就跟在武宗皇帝朱厚照屁一股後面兒,在北京欺行霸市,橫行不法。
由於他們幾個表現得非常流一氓,深受武宗皇帝的欣賞,於是收了他們當乾兒子,並替他們改名叫:朱采、朱靜、朱滿、朱恩和朱窺。
像這樣的乾兒子,有名有姓記載在史書上的,武宗皇帝就收了一百二十七個。
朱厚照的乾兒子,不光有地痞流一氓,還有邊關逃兵、樂戶、伶人,西域來的番僧,從深山裡鑽出來的老道,外加宮中的太監等等。
反正這個皇帝最討厭待在皇宮裡,每天帶著一幫小兄弟出宮打群架,他打敗了對方,就不客氣地往死裡砍。
但如果是對方打敗他,他就按一江一湖規矩,收對方當自己的馬仔,讓他替自己砍人。
由武宗皇帝朱厚照所統領的流一氓一一團一一夥,成為了京城中最大的黑幫,無人敢攖其鋒。
既然如此,明武宗放著好端端的皇帝不做,出宮兼任流一氓頭子,那麼國家大事,誰來照管呢?
國家大事,自然就一一交一一給劉瑾了。
劉瑾,何許人也?
恐怖的權力格局
話說大明英宗年間,陝西興平縣有一戶人家,姓談,這戶人家生了個兒子。
然而這個孩子的姓名,已經湮沒於歷史的長河之中,我們姑稱之為小談吧。
小談這孩子聰明伶俐,喜讀詩書,按說這孩子理應走科舉功名之路,可是不曉得什麼原因,忽一日他揮刀切割下自己的一卵一蛋,去了大太監劉順的門前,自願賣身為一奴一,侍候劉公公。
劉公公喜歡這個怪孩子,遂收了他為乾兒子,替他起了個名字,叫劉瑾。
於是大太監劉瑾橫空出世,到了憲宗年間,他被分配到教坊司工作,主要是負責替皇宮歌舞一一團一一的演員們做好服務工作,這說明他除了一精一讀詩書之外,在音樂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詣。
除了多才多藝,他還有一個暴脾氣——有一天,他出宮採購,因為價格談不妥,與賣家發生爭執,結果他三拳兩腳,竟然將對方活活打死了。
出人命了,按刑律,當斬。
有關部門把斬決劉瑾的報告報了上來,卻恰好被當時還當太子的孝宗遇到了,孝宗截下了這紙斬決令,找了個由頭兒,開釋了劉瑾。
然後等孝宗做了皇帝,生下兒子武宗的時候,孝宗就讓劉瑾去東宮伴讀,就是陪太子武宗讀書。
孝宗怎麼會派個殺人犯到自己的兒子身邊?他就不怕劉瑾哪天無名火發作,捏死他的親生兒子嗎?
不怕,居於權力的巔峰,孝宗對於人一性一有著與眾不同的認知。
他知道,人一性一這個東西,是根深蒂固的,其中起主導作用的,就是恐懼心理。
朱家子孫世代承襲皇帝之位,原因是什麼?是朱氏皇族智商高嗎?差矣,孝宗比任何人都瞭解自己這一家子,朱氏皇族中,朱元璋雄才大略不假,成祖朱棣也有兩把刷子,但此後的子子孫孫,其智商已經回落到了普通人的水平之下。
這時候資質平庸的皇帝們之所以還能夠把持皇權,只是因為一種沿襲日久的一習一慣——大家已經一習一慣看到姓朱的坐在皇帝寶座上,這時候最羨慕的是皇帝的命好,而不是他們的智商。
尤其是侍立於金鑾殿之上的大臣們,這些大臣無一不是智商才學過人之輩,如李東一陽一,如李夢一陽一,如王守仁——連名傳千古的唐伯虎,都被這些一精一似鬼的天才人物擠到了一江一湖上去,可知朝臣的智商是何等之高。
那麼多聰明絕頂的臣子,偏偏帝王的智商是越來越低,長此以往,不堪設想啊。
所以,皇帝想以智力的優勢駕馭群臣,那基本上來說是不可能的。
你一個笨到家的蠢人,居然敢和一群天才人物鬥智商,這不明擺著搞笑嗎?
智力上鬥不過群臣,倘若哪個聰明的大臣想要玩一弄你,那實在是再也容易不過的事情了。
因為你笨,你蠢,被人家玩兒了你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玩兒一玩兒倒還罷了,怕就怕被玩一弄到最後,太阿倒持,反倒被智商超高的臣子奪走了你的權力,那後果就太可怕了。
有什麼辦法可以避免這可怕的結局呢?
有辦法!
這辦法就是要激起群臣心裡最深的恐懼之感,讓他們害怕你,不管他們有多麼聰明,可恐懼會最大幅度地降低他們的智商。
而且只要他們害怕你,就不敢欺騙你,更不敢玩一弄你,至於奪走你的權力這事兒,想也不敢想。
可如何才能夠讓群臣心懷恐懼呢?
辦法太簡單了,就是找一個像劉瑾這樣有著明顯暴力衝動的人出來,授予他特殊的權力,讓他為所欲為,殺大臣宰高官,讓群臣生活在死亡的一陰一影之下,人人自危,個個膽寒。
這時候,大臣們就會無限渴望著皇帝的拯救,倘若你再將哪個倒霉的大臣從劉瑾這種暴力主義者手中拯救出來,那麼他就會感恩戴德,五體投地地膜拜你,再也不敢興起別的心思。
所以明憲宗的時候,設置西廠,讓大太監汪直統領錦衣衛,專一殺戮群臣。
而孝宗替自己兒子安排的是劉瑾。
知子莫如父,自己的兒子是什麼德行,孝宗比任何人更清楚,所謂望之不似人君,既然兒子貪玩,明顯鎮不住群臣,那就需要一個劉瑾趕場救火,充當邪惡的大魔頭,讓群臣從此生活在恐懼與絕望之中。
唯其如此,自己兒子武宗的一江一山,才會得以穩固。
顯而易見,劉瑾絕頂聰明,他知道自己被安排在武宗皇帝身邊的意義是什麼,所以他終究沒有辜負皇家的希望,把他的角色演繹得非常一精一彩。
解決歷史遺留問題
說劉瑾把他的角色演繹得非常之一精一彩,那是後來的事情——後來劉瑾進入了角色,與朝中群臣展開了互動,越演越生動,越演越一逼一真。
但在一開始,他仍然只是武宗皇帝身邊的一名工作人員,以領導滿意作為他的最大目標和宗旨,壓根兒沒想到會有人來找他的麻煩。
群臣來找他的麻煩,也是吃飽了撐的。
早在武宗他親爹孝宗當政時代,朝政就形成了一個內批制度,凡事涉及權幸貴戚,涉及皇族利益,行政公文就只在宮裡邊兒走,皇帝批閱了轉太后,太后批閱了轉皇后,皇后批閱了再轉回皇帝這裡,然後皇帝再轉回皇太后處,如此反覆以至無窮,直到這紙行政公文,在無數次的批閱中被惱火的太監偷偷撕了為止。
也就是說,涉及皇親國戚的事情,無論是刑事案子還是民事案子,抑或是法規政策,都只在皇宮裡內部公文履行,內閣也好,六部也罷,都沒機會參與。
所以當時的大臣們很是窩心憋火,但誰也不出頭說話。
為什麼大家不肯出頭說話呢?
這裡有個原因,大明帝國在朱元璋開創時期還馬馬虎虎,成祖朱棣同樣以武功治理天下,則牛氣得很。
此後是仁宗、宣宗,仁也好宣也罷,都是拿出來響噹噹的字號,表明帝國的皇帝超級英明神武,帝國很有面子。
但到了英宗時代,雖然這個皇帝謚號為英,但實際上卻丟人現眼,英宗曾經在親征土木堡之時,遭到蒙古瓦剌部落的綁架,堂堂皇帝被人家綁了肉票,說出去已經夠丟人的了,可是英宗之後的憲宗更怪,竟然長期拒絕上朝。
明擺著,帝國出了問題,越來越走下坡路。
所以群臣心裡急惶,就琢磨在憲宗的兒子孝宗這一輩扳回一局,哪怕是孝宗再沒有出息,那也要把孝宗人為地打造成一個絕世帝王,也好讓帝國有點兒面子。
所以大明歷史上,對孝宗的評價就很高,認為孝宗這個皇帝蠻不錯——但實際上,這個蠻不錯的評價,是群臣們彼此默契搞出來的商業包裝。
事實上孝宗超級的扯淡,比之於憲宗更不堪提起。
單說一個公文內批,內閣六部不得與聞,就明擺著會遺患無窮,遲早會把帝國搞得一塌糊塗。
但為了維持孝宗時代和諧的假象,群臣們閉緊了嘴巴不說話,那是因為他們打算等孝宗死了之後,到了孝宗的兒子武宗這一輩,再把這個歷史遺留問題糾正過來。
所以武宗甫一登基,群臣就紛紛上書,要求廢除公文的內批制度,行政辦公透明化,公開化。
可是事情的麻煩在於,雖然武宗登基時才剛剛十五歲,可是他肩上的擔子卻非常重,他不僅要供養老太后,也就是他的生母,還有一個太皇太后也需要供養,這可是他的親一奶一奶一啊,不養成嗎?
可不管是皇太后,還是太皇太后,供養起來都是非常花錢的。
皇家的太后,可不像民間的老太太,給一碗涼水,打發兩個乾硬饃饃就OK(行)了。
太后和太皇太后兩家,男男一女女都少不了幾百號人馬,個個都要吃山珍海味,人人都要住超豪華級別的公家免費大別墅。
這麼麻煩的要求,全得由少年武宗皇帝來解決。
怎麼個解決法呢?
把這事拿到朝廷上去,讓群臣討論?
想也別想,這事如果端出來,群臣少不了拚死勸諫,哭的有喊的有,上吊的有撞死在金鑾殿上的有,是絕無希望解決的。
這種事,只能走內批。
武宗皇帝在文件上批閱:皇家沒有那麼多的錢來養活太后和太皇太后,咋辦啊,轉太后和太皇太后閱。
太后和太皇太后倆老太太,看了武宗的批閱非常惱火,批奏道:皇上,你缺心眼兒啊,不會讓幾個太監出宮,辦幾家企業……嗯,就叫皇莊好了,老百姓家的地咱們低價買來高價賣出,這不就有錢了嗎?
武宗雖然是皇帝,但他是太后的兒子,太皇太后的孫子,只得依言照行。
於是令太監出宮,強行奪佔百姓家的土地和漂亮女人,老百姓呼天搶地去官府告狀,官府急忙向朝廷報告。
內閣及六部官員得知此事,無不是怒火攻心,義憤填膺,齊聲吼叫道:
劉瑾不除,國無寧日!
咦,這事跟人家劉瑾有什麼關係?
跟劉瑾是沒關係,但是你替群臣想想,老百姓土地被佔,妻女被搶,朝廷無論如何也得從宮裡拖出來個活物來,還老百姓一個公道吧?可是皇帝不能拖出來,太后不能拖出來,太皇太后也不能拖出來,這些當事人都惹不起,那還能拖誰?
只能拖出來一個劉瑾湊個數字,誰讓他和皇上的關係好呢?
史上最強硬的內閣
八虎不去,亂本不除!
朝臣不光是要找「無辜」的劉瑾的麻煩,還包括了谷大用、馬永成、張永、魏彬、羅祥、丘聚、高鳳七名內侍,為了名正言順,朝臣還給這八個替死鬼起了個黑社會才有的稱呼:八虎。
要知道,這時候的明武宗才剛剛十五歲,還不懂人情世故,全靠了他身邊這八個人,替他出主意想辦法。
如果能夠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人民運動,將這八個人一次一性一全部打掉,那麼,懵懂的明武宗就落到了群臣的手中。
這些群臣無一不是智識之輩,到時候想讓武宗圓他就得圓,讓他扁他就得扁,豈不快哉?
儒家學者,莫不是存有一腔政治野心,希望能夠得到機會,大展手腳,實行自己的治國理念。
但是在皇權體制之下,這種可能一性一基本上來說就不存在,唯一的可能一性一,就是能夠碰到一個不懂事的小皇帝,聽任你的擺一布,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現在大家終於遇到了十五歲的明武宗,當然會莫名亢一奮。
所以大家一定要找借口,編理由,甭管這借口多麼離譜兒,甭管這理由多麼荒唐,只要群臣一心一意,不愁清理不掉小皇帝身邊的保護者,屆時,孤零零的小皇帝,就落入大家手掌矣。
這些心裡的念頭,並沒有寫在史書上,但卻是明明白白的事情。
所以三名托孤老臣,也就是內閣三名元老,以劉健為首,李東一陽一、謝遷不停上奏章,強烈要求打倒以劉瑾為首的八虎集一一團一一。
這時候戶部郎中李夢一陽一發現了機會,也斜刺裡殺出添亂,上奏章要求搞掉劉瑾。
但是李夢一陽一這事卻做錯了,任誰都有理由欺負劉瑾,唯獨他不應該。
為什麼呢?
因為李夢一陽一有恩於劉瑾。
前面說過,劉瑾在出任教坊司領導的時候,三拳兩腳打死了賣貨的小攤販,當時下了大獄。
按理來說,這時候劉瑾的工資祿米,也應該停發了。
但李夢一陽一當時就在戶部工作,看到劉瑾的家人可憐兮兮地來領祿米,擔心這戶人家領不到祿米,就會活活餓死,所以就違反戶部的管理規定,擅自發放了祿米給劉瑾的家人。
事後,劉瑾的家人把這事告訴了劉瑾,並說:有生之年,可記住一定要回報李夢一陽一……但恩不恩,路線分,由於打掉「無辜」的劉瑾,更符合群臣的長遠利益,所以李夢一陽一也不管那麼多了,湊熱鬧跟大家一道合夥兒上奏。
《明通鑒·第四十一卷》中記載說:
疏入,上驚泣不食。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由於諸臣所上奏章,一個個窮凶極惡殺氣騰騰,把個可憐的明武宗皇帝給嚇哭了,連飯都不敢吃了。
武宗小皇帝之所以被嚇哭,那是因為他自幼在劉瑾的呵護下長大,對劉瑾等人的依賴感極強。
說他在內心的感情上視劉瑾為父兄,也不為過。
此時宮外一夥人突然上書,強烈要求打掉他所依賴的父兄,這讓可憐的武宗如何不驚恐?
為避免宮外那伙怪異的白一胡一子老頭兒幹出什麼可怕的事情,小武宗就央求司禮太監李榮、王岳去內閣,與劉健、李東一陽一、謝遷三人商議,看看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恐怖,找個妥協的法子。
李榮和王岳在皇宮和內閣之間,來來回回地跑了無數趟,一再轉達小武宗的意思,能不能把八虎流放到南京,就不要殺他們了,都怪可憐的……
但是內閣執意不允,不殺八虎,誓不罷休。
眼見得小武宗哭個不停,於是內閣商議,宜將剩勇追皇帝,不可沽名學霸王。
等明天湊齊滿朝文武,大家一起上朝理論,數百名大臣一起沖小武宗吼叫,不信嚇不死他。
恐怖大殺器
正德元年十月,內閣首輔並朝中群臣上奏,略曰:
臣等伏睹近歲朝政日非,號令失當。
自入秋來,視朝漸晚。
仰窺聖容,日漸清削。
皆言太監馬永成、谷大用、張永、羅祥、魏彬、丘聚、劉瑾、高鳳等造作巧偽,一婬一蕩上心。
擊球走馬,放鷹逐犬,俳優雜劇,錯陳於前。
至導萬乘與外人一一交一一易,狎暱媟褻,無復禮體。
日游不足,夜以繼之,勞耗一精一神,虧損志德。
遂使天道失序,地氣一靡一寧,雷異星變,桃李秋華,考厥占候,鹹非吉征。
此輩細人,惟知蠱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赫赫天命。
皇皇帝業,在陛下一身。
今大婚雖畢,儲嗣未建。
萬一游宴損神,起居失節,雖齏粉若輩,何補於事。
高皇帝艱難百戰,取有四海。
列聖繼承,以至陛下。
先帝臨崩顧命之語,陛下所聞也。
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以累聖德。
竊觀前古奄宦誤國,為禍尤烈,漢十常侍、唐甘露之變,其明驗也。
今永成等罪惡既著,若縱不治,將來益無忌憚,必患在社稷。
伏望陛下奮乾剛,割私一愛一,上告兩宮,下諭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變,洩神人之憤,潛削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業。
這篇上奏,是歷史上少見的短文,此文正是戶部郎中李夢一陽一執筆,戶部尚書韓文最後修稿。
當時韓文指導李夢一陽一說:
是不可文,文恐上弗省。
不可多,多恐覽弗竟。
韓文的意思是說:這篇上奏,不可以寫得文縐縐,寫得太華麗了,小皇帝是看不懂的。
也不可寫長了,文章太長,怕小皇帝沒耐心看。
瞧瞧這些老傢伙,這不是挺明白兒童心理學的嗎?他們也知道小皇帝水平比較低,又缺乏耐一性一,明明知道武宗還是個孩子,卻偏偏大帽子滿天飛,非要把小武宗的玩伴們通通搞下去。
這麼個搞法,明擺著不妥當,肯定會引發小皇帝的對抗情緒。
再仔細看看這篇戰鬥檄文,通篇是東拉西扯,所謂的八虎云云,全部的罪證就是個道聽途說,沒有一丁點兒的事實依據。
而且羅列出來的罪狀,全都是孩子們的遊戲,就憑這些,居然想將劉瑾等人搞掉,朝中這些老傢伙,明擺著腦子進水了——他們就是欺負武宗皇帝年幼,不辨是非,以為自己人多勢眾,對錯不管大家一起嗷嗷叫,想蠻不講理,以多為勝。
所以武宗小皇帝才會被嚇得哇哇哭,換了誰被一群花白一胡一子的怪老頭兒一一團一一一一團一一圍住,威脅恫嚇,都得哭,不哭不行啊。
哭著哭著,武宗皇帝察覺自己的哭聲越來越大,嗯,閉上嘴巴,側耳一聽,身前身後,左左右右,是一片嗚嗚的哭聲。
原來是劉瑾等八人得知朝臣要搞掉他們,嚇得全都身一體綿一軟,走不動路,就這樣跪在地上,爬到了武宗小皇帝的身邊,陪著小皇帝一起哭。
看著這些陪伴自己長大的人,武宗皇帝忍不住再次號啕:為啥呀,這是為啥呀,大家在一起開開心心,多好的事兒啊,為啥外邊那些怪老頭兒非要殺掉你們呢?
劉瑾哭著說:怪老頭想害我們,理由就一個,因為我們都是皇帝身邊的人,我們全都死了,皇帝以後還靠誰呢?
小武宗道:……不會這麼嚴重吧,也許他們只是嚇唬嚇唬你們……
劉瑾大哭:皇帝啊,都到了這一步你怎麼還不明白啊,如果你現在不管我們的話,等到明天,我們這些人通通都將被切成碎塊兒餵狗,到時候皇帝你可就落入那群怪老頭兒的手中了,再也沒有人幫助你、保護你,到時候你可咋整啊……
小武宗騰地站了起來,臉色慘白地道:那……要怎麼辦,才能夠不被那些怪老頭兒欺負呢?
劉瑾道:除非,皇上你立即下旨,將司禮監、東廠和西廠全部掌握在手中,這是從你祖宗朱元璋開始,一代又一代傳下來的暴力工具,是專門用來整治外邊兒那些怪老頭兒的。
人人都說錦衣衛是特務組織,太血腥,太暴力,太殘忍,可是皇帝你也親眼看到了,就這情形,你不使用錦衣衛,能行嗎?
小武宗站了起來:傳朕旨意,欽命劉瑾掌管司禮監,馬永成掌管東廠,谷大用掌管西廠!
正如劉瑾所說,早在帝國初期,朱元璋就為他的子孫準備了最凶殘的暴力工具——錦衣衛。
一旦小皇帝一操一起這恐怖的大殺器,就該輪到外邊兒那些怪老頭兒倒霉了。
物極必反
次日,內閣三元老並朝中諸臣,繼續寫奏章要求誅除八虎,正在走筆疾書,突然宮中傳旨,宣諸大臣入宮。
眾人從四面八方向宮中走來,在宮門前相遇,內閣劉健對戶部尚書韓文道:弟兄們,再加把勁兒,成功就在眼前了。
另一名尚書許進提醒道:我說你們諸位,可不要一逼一得太緊,小皇帝可不是吃素的,一逼一急了只怕事有反覆。
劉健冷笑:反覆你一娘一個頭,只要我們大家齊心協力,不信小皇帝能玩出花樣兒來。
正說著,就見司禮監太監李榮,拿著厚厚的奏章出來了,對大家說:諸位,肅靜,肅靜,咱家傳達一下皇上的旨意。
皇上說了,你們大家的意見,都對,都有道理,你們這麼多人,沒道理也有道理了。
只不過呢,你們所要求誅除的那些人,都是打小侍候皇上長大的,無罪殺之,皇上於心不忍啊。
希望諸位能夠緩和幾天,皇上肯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覆的。
眾人面面相覷,戶部尚書韓文搶先衝了出來:宮中八虎,為害甚烈,如不誅除,國將不國,我等身為朝中重臣,自古冰炭不同爐,正邪不兩立,今日不除八虎,誓不收兵!
旁邊又衝出來一個侍郎王鏊,振臂高呼道:八虎不去,亂本不除!眾臣也立即舉起拳頭,同聲高呼:八虎不去,亂本不除,打倒八虎反動集一一團一一……
李榮兩手亂擺:別吵,別吵,你們大家不要吵,都是多年的老臣子了,有理你說理嘛,喊什麼口號呢,顯你嗓門兒大啊?再說皇上也沒說不答應你們,只是懇求你們稍稍寬限幾日,可不可以啊?
侍郎王鏊衝到李榮面前:如果皇上不除八虎,你又怎麼說?
李榮笑道:我李榮只是個沒一卵一子的小太監,腦袋上又沒有鐵殼包著,哪有這膽子壞了國家大事?
眾臣無可奈何,只好怏怏退出。
一擊不中,這就意味著徹底失敗了。
回來之後,劉健、謝遷和李東一陽一三名內閣元老,趴在辦公桌上開始寫辭職信。
這是一個抱有三分僥倖心理的試探,但沒人對試探的結果還抱有希望。
辭職書遞了上去。
按照朝廷的工作條例,老臣要求辭職退休,一定要駁回三次到五次,這是為了給做臣子的留點兒面子,也好顯示皇帝的寬懷慈悲。
但是這一次卻有所不同,劉健和謝遷的辭職書信剛剛遞上去,裡邊兒就立即遞出來批准的回復。
三名內閣元老,立即被批准退休的只有兩份,劉健和謝遷的,而李東一陽一的卻被駁回了。
為什麼呢?
前面說過了,李東一陽一在這次事件中,其政治立場實際上是非常含糊的,他一邊兒在內閣寫奏章彈劾劉瑾,一邊兒偷偷地替劉瑾寫碑銘。
而且當劉健和謝遷怒氣沖沖喊口號,表態誓除八虎的時候,李東一陽一就緊閉了嘴巴,堅決不吭一聲。
所以李東一陽一倖免於難。
老臣劉健、謝遷黯然退場,收拾行李離開京師,李東一陽一設宴為他們送行,席間,他舉著酒杯,淚水「嘩嘩」地從臉上淌流下來。
瞧他這副怪模樣兒,劉健和謝遷火冒三丈,怒罵道:老李,你裝什麼孫子?當時你要是腰板能夠挺一直一點點,站出來說一句話,至於到了今天這地步嗎?
朝臣無故尋釁鬧事,上書誅除劉瑾,結果物極必反,激發了小武宗的逆反心理,最終將劉瑾推到了權力的頂峰。
由是,對朝臣的大清算,正式拉開了帷幕。
一代名士成一奸一一一黨一一
要被清算的,第一個就是戶部尚書韓文。
這廝鬧得最歡,所以錦衣衛也將他視為重點目標,大批的審計人員擁入戶部,開始進行審計大檢查。
這一檢查可不得了,竟然發現國庫中的銀子,赫然有假的。
不太明白假銀子是如何混進國庫的,但責任人戶部尚書韓文,立即被朝廷宣佈辭退。
事情到此還沒完,雖然韓文被朝廷開除了,但錦衣衛一路上如影隨形,窮追不捨,還在繼續搜集韓文的犯罪證據。
可是韓文這傢伙超級一精一明,收到朝廷的辭退書,他立即牽出來一匹跛腳老驢,騎上去,打驢出京,沿途竟然不住官家客棧,就在道路邊的大樹下,點一堆篝火宿營,夜風冷寒,凍得那些貼身跟蹤的錦衣衛不住聲地罵一娘一。
第二個遭到政治清算的,是左都御史張敷華,這廝出京後著急忙慌,飛逃如電,一口氣逃到徐州,改由水道,乘一艘獨木舟順流直下,不想舟行過快,「砰」的一聲撞擊在河心的大石頭上,獨木舟被撞成了碎片,張敷華落入水中,如果不是貼身跟蹤的錦衣衛把他撈上來的話,他鐵定就葬身河心了。
第三個倒霉蛋,就是李夢一陽一了。
李夢一陽一雖然以前對劉瑾有恩,但在此次事件中他上躥下跳,鬧個不停,執意要將劉瑾置於死地,那劉瑾也沒辦法了。
打入天牢,準備幹掉。
李夢一陽一入獄之後,就寫了封信,求人送出牢外。
信上寫的是:
對山救我,唯對山能救我!
這個對山,乃當時的名士康海。
康海在今天的名氣,遠小於王守仁、唐伯虎之類的人物。
但在當時,他卻是大名鼎鼎,他的名氣大到什麼程度呢?縱然是大太監劉瑾,在名士康海面前,也是畢恭畢敬,低聲下氣,連說話都不敢放大聲音。
既然此人在當時有如此大名,何以在歷史上卻默默無聞呢?
——都是被這個李夢一陽一害的!
話說康海接到李夢一陽一的求救信,歎息一聲,就來劉瑾府上拜訪,當時劉瑾正在洗腳,聞知名士康海到來,鞋也顧不上穿,光著腳丫子就飛跑了出來,到了康海面前一躬到底:不知先生遠來,劉瑾有失遠迎,先生勿怪,勿怪。
於是康海入內,替李夢一陽一說情,劉瑾二話不說,拿起筆來就寫聖旨——小武宗貪玩兒,聖旨都是他來寫,寫完了自己蓋章。
聖旨下達,李夢一陽一逃得一死,頭也不回地逃到老家,躲藏了起來。
李夢一陽一算是得救了,可不久之後,劉瑾的勢力被扳倒,倒霉的康海卻因為這件事,慘遭群臣落井下石,開除公職不說,從此在歷史上被劃入了一奸一一一黨一一的隊伍中,再也沒機會翻過身來。
一代名士風範,救人於危難之際,卻不幸跌入了一奸一一一黨一一的泥坑中。
這種事,你聽起來可笑,感覺有些不可思議,但卻勾勒出了人類社會的相處之難,勾勒出了人一性一的微妙與變幻。
如果你做一個壞人,殺十人而饒過一人,那麼,殘存的人就會對你感恩戴德,千恩萬謝。
因為你可以殺他而沒有殺,這就等於給了他一條生命。
救生之恩,不啻再造之德,感激那是必須的。
如果你做一個好人,救一個人卻沒有能力救十個人,那麼,你救的這個人嫌你沒有盡心盡力,救人沒有救到底。
你無法去救的十個人,卻從此對你恨之入骨——你可以救他們而沒有救,這是不可饒恕的惡行,不能原諒。
名士康海就是栽入了這麼一個人一性一險惡的泥坑之中。
他能救李夢一陽一,卻無法救出所有的人。
因為劉瑾與朝臣的對峙,是朱元璋設置的權力對沖,要麼是劉瑾死,要麼是群臣死,不存在中間地帶。
所以康海最多只能救一個李夢一陽一,卻無法改變權力對沖的格局。
他只救了李夢一陽一卻沒能救出別人,餘者自然就會憤怒至極,這時候大家已經不再仇恨劉瑾,因為劉瑾是個壞人,壞人殺他們是正常的。
可你康海既然是個名士,是個好人,就應該把我們救出來,能救而你不伸手來救,可見你比劉瑾更壞!至少也是個偽君子。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這句話,正是儒家學者對人類社會最具智慧的思考。
悟透了這句話,雖然成不了聖賢,但已經像王守仁那樣,踏上了聖賢之路。
咦,說了這麼多,王守仁哪裡去了?他不是回到朝廷上當官了嗎?怎麼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就沒看到他的影子呢?
王守仁在劫難逃
武宗臨朝,劉瑾亂政,這時候朝野名氣最大的,是康海;官職最高的,是劉健、謝遷、李東一陽一;上躥下跳鬧得最歡實的,是李夢一陽一。
這時候的王守仁要名氣沒名氣,要官職沒官職,根本輪不到他出來說話。
但是,政治清算的風潮愈演愈烈,越來越多的官員不由自主地被捲入其中。
內閣被太監集一一團一一扳倒,於是南京給事中戴銑、御史薄彥徽等紛紛上奏,不支持放逐內閣老臣子的做法。
劉瑾見疏大怒,拿了去給小武宗看,小武宗看了後也是怒不可遏,看起來不給外邊兒那些怪老頭兒一點兒厲害嘗嘗,他們是不知道好歹的。
傳旨,拿南京給事中戴銑、蔣欽等二十四名大臣,押入京城,拿大棍子狠狠地打,打到他們老實為止。
戴銑被拿到京城,被一陣亂棍活活打死了。
那個蔣欽卻是命大得很,打得鮮血淋一漓,硬是不死。
竟敢不死?不死就開除公職,削職為民,一一交一一由群眾監督勞動改造。
可不承想,三天後蔣欽甦醒過來,馬上趴在地上寫奏章,曰:陛下,你就聽小民一句話吧,快點兒殺了劉瑾,殺完了劉瑾再來殺我,我死也甘心……武宗看到這奏章,鼻頭差點兒氣歪,這是什麼怪人啊,再接著打。
於是半死不活的蔣欽,又挨了三十杖,昏死過去。
三天後,蔣欽忽地一下子睜開了眼睛,趴在地上繼續寫奏章,曰:陛下,老民與劉瑾那廝,誓不兩立,若不殺我,就請殺劉瑾,既然不肯殺劉瑾,那為什麼還不殺我?……武宗見奏,派人拿大棍子來,再給他狠狠的三十杖,不信他還能活過來。
這一次,人民的好御史蔣欽,終於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像戴銑、蔣欽這般,寧可被活活打死,也要和小武宗對著幹,這被稱為士大夫的骨氣。
此二人雖然身死,但在士林之中,人人皆讚不絕口,更有許多人自告奮勇地替他們寫傳,一直躲在後面不吭聲兒的王守仁,這時候也不能不出來說句話了。
於是王守仁咬住筆頭,冥思苦想良久,終於琢磨出來一套說辭,曰:戴銑蔣欽,他們的職務是御史,工作職責就是見什麼不順眼就上疏批評,本是言官,以言為職。
如果他們說得對,朝廷理應採納;如果他們說得不對,那也應該包容。
所以,提請朝廷不要打死他們,讓他們回去繼續盡職吧……
臣聞,君仁則臣直。
今銑等以言為責,其言如善,自宜嘉納;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開忠讜之路。
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囚。
在陛下不過少事懲創,非有意怒絕之也。
下民無知,妄生疑懼,臣竊惜之。
自是而後,雖有上關宗社安危之事,亦將緘口不言矣。
伏乞追回前旨,俾銑等仍舊供職,明聖德無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氣。
看看王守仁這個奏章,應該說已經非常老到了,絲毫不提劉瑾,也不提李東一陽一李夢一陽一,一愛一陰一不一陰一愛一陽一不一陽一,他只是就事說事,只是說朝廷不應該以言之罪加於言官,這個理,到任何時候也站得住。
但是站得住也沒用,這時候的武宗和劉瑾,正在氣頭上,他們倆認準了外邊兒的朝官是存心找麻煩,正要用杖刑打得這些人服服帖帖,再也不敢多嘴多舌。
可是王守仁突然跳了出來,劉瑾和武宗大喜,立即傳旨,命王守仁馬上趕到午門,接受朝廷工作安排。
什麼工作呢?
剝了褲子,露出屁一股,屁一股撅向天,腦袋瓜子貼地,接受三十杖的暴打。
午門之前,眾目睽睽之下,王守仁被人扒了褲子打屁一股,這下他可出大名嘍……等等,他在四明山的老鼠洞裡隱居的時候,不是說已經進入到了未卜先知的境界了嗎?既然他明知道回到朝廷裡來,會被剝了褲子打屁一股,還回來幹什麼?
所以我們在前面分析過,所謂未卜先知之說,純是王守仁瞎掰,又或是他的門人弟子瞎掰。
瞎掰的目的是神化他的功業形象,但是他們卻忘記了,所謂的聖人,只不過是蹚過了晦澀的人一性一之暗河,抵達了智慧彼岸的普通人。
而這時候的王守仁,還在智慧之河中嘩啦啦蹚著水,水流湍急,兩邊的河岸消失在茫茫的水霧之中,所謂智慧,在水一方。
逆流而上的王守仁,沒摻和到彈劾劉瑾的亂局中,就說明他的智慧已經有了很大的進益,但這個進益,離聖人的境界,還差得遠,遠到了他無法逃過屁一股被打得稀爛的程度。
屁一股被打爛之前,王守仁的職務是兵部主事。
屁一股被打爛之後,他已經被降為貴州龍場驛丞。
從中央部門的司局級幹部,直降到邊遠地區的鄉鎮企業裡做一名勤雜工,這個降職的幅度,可真不算小。
京城正邪大決戰
明武宗恨王守仁跟他死抬槓,行刑的時候,由宮中派出親信太監監杖,打得不狠可不行。
結果王守仁被打得昏過去又醒過來,醒過來又被打昏過去,如此幾番,等三十刑杖打完,他只剩下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了。
然後,他就拖著血肉模糊的屁一股,艱難上路了。
臨行之前,禮部侍郎站在家門口,用目光替他送行。
這位禮部侍郎,就是王守仁的親爹王華——現在明白王守仁為什麼明知屁一股會被打爛,還硬著頭皮上書了吧?
如果王守仁不出這個頭,那麼就得他父親王華出面,朝中群臣,無數只眼睛都盯著他們王家呢。
值此正邪大決戰的關鍵之際,你們王家人,怎麼也得出來一個表態吧?
現在王守仁出頭了,王華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不吭聲兒了。
怎麼著,老子已經把親生兒子的屁一股貢獻給了這場正邪大決戰,還不夠嗎?
所以《靖亂錄》記載說:
龍山公(王華)時為禮部侍郎,在京,喜曰:吾子得為忠臣,垂名青史,吾願足矣!
當爹的心願是足了,兒子王守仁可就要受苦了。
拖著血淋淋的屁一股,奔行在流放的人生之路,走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夏天,終於走到了杭州。
到了地方,就見三親六故紛紛趕來問候。
這其中,有他的妹夫兼弟子徐一愛一。
徐一愛一這個人,出生在一個超級離奇的家庭中,不久前他得知王守仁的妹妹還沒嫁人,正在擇婿,就跑來一毛一遂自薦。
可搞笑的是,徐一愛一的叔叔聽說了這事,也跑了來加入到競爭者的行列之中,和侄子爭搶美一女。
當時王守仁的父親把這奇怪的叔侄倆研究了好久,得出結論來說:徐一愛一這孩子還馬馬虎虎吧,不過他的叔叔……跟侄子搶美一女,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有點兒太新潮了。
於是徐一愛一的叔叔出局,徐一愛一抱得美人歸。
徐一愛一是最崇拜王守仁的,在他的眼裡,王守仁簡直是一部讀不膩的傳奇。
你看這王守仁,一會兒上九華山找老道,一會兒去虎跑寺罵和尚,一會兒在四明山老鼠洞裡築巢,一會兒又跑到京城挨刑杖,好端端的屁一股說打爛就打爛……傳奇,傳奇,真是太傳奇了。
除了徐一愛一,還有冀元享、蔡宗、朱節、蔣信、劉觀時等弟子,都帶了厚重的禮物,前來探望王守仁。
王守仁大喜,就住在了勝果寺,每天親切地會見各地來訪的群眾,問農時問天氣問收成,還有各種規模的茶話會,讓王守仁留戀不已,捨不得走了。
眨眼工夫,王守仁就在杭州居住了兩個多月。
按理來說,他既然被貶為貴州龍場驛丞,就應該馬不停蹄前去上任,哪怕上任之後,點了卯,表示我已經到任了,然後再偷跑到別處一個人休閒避暑,這樣才說得過去。
但王守仁居然敢在杭州一住就是兩個多月,這多少有點兒出人意料。
明擺著,他是不想去上任。
再想一想,雖然他挨了刑杖,被貶出京,可是他親爹王華,仍然穩坐在禮部侍郎的官位上。
想來這些日子,王華少不了四處活動,替兒子求情。
王氏父子在這件事情上一定有著默契,所以,王守仁是有意留在杭州,等待著小武宗回心轉意,撤銷將他貶至貴州龍場的裁決。
等啊等,等啊等,果然有了消息:
壞消息!
有一天午後,王守仁正穿著小褂兒,搬了只腳凳,獨自坐在長廊之下納涼。
他的弟子門人全都不在身邊,這時候忽然來了兩個彪形大漢,頭戴矮帽,腰懸利刃,突然走了進來,一張嘴,就是滿口的北京腔兒:你就是王守仁吧?
霎時間王守仁呆住了。
錦衣衛!
他們終於來了。
殺人之夜
錦衣衛突至,王守仁大驚,急看左右,卻發現一個人影兒都沒有。
明擺著,這兩個錦衣衛已經在近處窺伺良久了,就等著這個沒人的時候進來。
無奈何,王守仁只好硬起頭皮,道:沒錯,我就是王守仁。
兩名錦衣衛上前架起王守仁:是你就好,跟我們走吧。
王守仁拚力掙扎:去哪裡?我不要去,不要去……
錦衣衛道:王先生,你最好別亂撲騰,我們哥倆手重,萬一弄傷了你,吃苦的可是你。
王守仁不敢動了,卻還想拖延時間:你們……到底想帶我去哪裡啊?
錦衣衛道:別問了,到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被兩名錦衣衛架起胳膊,腳不沾地,疾行如風。
這時候的王守仁,大腦一片空白,聖賢之路啊,你咋就這麼遙遠呢?我艱苦卓絕,上下求索,卻是始終摸不到這個門檻兒。
可死亡之門卻是近在眼前,甭管什麼人,伸手往前一摸,就能摸一到死亡的門檻兒……什麼世道!
絕望之中,忽聽背後響起了腳步聲,接著是「呼哧呼哧」的出氣聲。
王守仁扭頭一看,看到後面追上來兩個人,看他們的容貌,似曾相識。
可是這兩人的名字,卻似乎沒什麼印象。
王守仁正在納悶兒困惑,就聽那兩人自己說道:王先生,你不認識我們的,我叫沈玉,他叫殷計,我們兩人的家就在勝果寺附近,常聽說先生是當世的大聖人,我們倆都是粗人,沒文化,沒見識,自慚形穢啊,不敢讓先生看到我們,平時只敢扒在門縫兒裡偷偷看先生。
剛才看到錦衣衛綁了先生走,估計他們多半是要殺掉先生,所以我們跑來看看,看他們在什麼地方殺。
原來是專程來看熱鬧的。
王守仁還沒說話,兩名錦衣衛已經厲叱道:大膽刁民,此人乃朝廷的欽犯,你們竟然敢和這種人親近?
不想沈玉、殷計兩人卻極有見識,只是笑道:自古一罪不二罰,王先生是不是欽犯,我們不知道。
但此番王先生已經謫官了,就不應該再加以別的懲罰了。
二位先生,我們說得在理不在理?
在理個屁!錦衣衛憋氣窩火,架起王守仁加快腳步。
可是沈玉和殷計兩人也加快腳步,緊跟在王守仁身後。
錦衣衛快,沈玉殷計就快,錦衣衛慢,沈玉殷計就慢,雖然兩名錦衣衛都有武藝在身,可是他們還拖著一個大活人,所以始終無法甩開沈玉殷計,只能讓兩人亦步亦趨,始終跟隨著。
堪堪走到天黑,兩名錦衣衛將王守仁架到一江一邊,將王守仁重重地推進一座小空屋子裡,兩名錦衣衛轉身,拔一出刀來,以刀尖兒對著沈玉、殷計二人:你們兩人,聽好了,我實話告訴你們,我們此番來到這裡,是有密旨取王守仁之一性一命。
你們若是還念及家裡的爹一媽一妻兒,就趁早滾開,以免拖累滿門。
沈玉殷計二人卻把腦袋一搖:不好意思,我倆是兩個光棍兒,沒有家小,不怕拖累的。
錦衣衛急了:難道你們敢跟當今的聖上對抗嗎?
沈玉殷計二人卻笑道:你們千萬不要誤會,我們跟來,其實也是為了你們兩個好。
你們想想吧,王守仁先生,當世的聖人也,你們倆居然要拿刀殺他,這豈不是太不像話了嗎?再者說了,你殺了王先生,一一屍一一體怎麼處理?一一屍一一體必然會丟棄在一江一口,地方官就得趕來破案,破不了案就得連累地方,說不定會把王先生之死,栽到我們頭上。
所以我們建議你們兩個,在如何處死王先生的問題上,還需要認真研究,仔細思考,務必找到一個十全十美的法子,不知二位以為然否?
兩個錦衣衛被沈玉和殷計繞糊塗了:你們這麼個說法……也有道理,咦,要不這樣如何,拿根繩子給王守仁,讓他自己上吊。
他自己吊死,屬於自一殺案件,自一殺案件就不用到處找兇手了,自然也就連累不到當地,你們說如何?
沈玉殷計二人搖頭:不妥,不妥,此舉大大不妥。
錦衣衛氣急敗壞:這有何不妥?
沈玉殷計二人道:夫王守仁者,聖人也,聖人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可你們竟然想讓這樣一個聖人自一殺……這要是說出去,多難聽啊。
錦衣衛怒不可遏,破口大罵起來:老子知道你們兩個東拉西扯,無非是想讓我們放過王守仁。
可是實話告訴你們,我們是負有皇命在身的,此來就是取王守仁一性一命的。
若王守仁不死,死的必然是我們二人。
你們敢阻攔我們執行公務,那就拿命來吧!
不由分說,揮刀向沈玉殷計二人砍將過去。
積極向上的絕命詩
沈玉和殷計兩人見錦衣衛怒了,毫不猶豫地掉頭就跑,跑到安全地帶,回過頭繼續說道:別發火,兩位別發火,你們是奉了天子之命,要殺王先生,我們哪有膽子敢阻攔?要不這樣好了,乾脆等到半夜的時候,你們就讓王先生自己投一江一自盡,這樣王先生落得一個全一一屍一一,不枉他聖人之名,當地官府又不會受到連累,你們兩個也可以回去一一交一一差,你們說這主意好不好?
兩個錦衣衛聽得還真動了心,就低聲商量道:有這倆傢伙死纏活攪,只怕事情還真不好辦,萬一這兩人一大聲嚷嚷,讓皇上知道了,我倆可就全完了。
橫豎這王守仁已經落到了咱們手裡,只要拖到半夜,無論如何也要動手就是了。
於是兩名錦衣衛回過身來,說:這個主意好,那就依你們倆了。
沈玉趁機要求道:古來沒有餓死鬼之說,餓死之鬼,會永生永世糾纏著你。
既然王先生橫豎過不了今夜,要不你們兩個分一個人出來,跟我去買點兒酒肉,讓王先生臨死前吃個飽,也免得他死後纏上你們。
兩名錦衣衛打了個寒戰,正要說話,王守仁已經趴在門邊上,衝著沈玉和殷計哀求道:兩位好兄弟,我肯定是活不過今夜了,麻煩二位,等我死後告訴我的家人一聲,讓家人替一我收一一屍一一……
沈玉卻搖頭道:王先生,你這可難為我們了。
要替你報信,得有你的親筆書信啊,沒有你的親筆書信,我們跟人家說,人家也不信啊。
王守仁道:我身上隨時帶有素紙,就是沒有帶筆出來……
沈玉道:有紙就好辦,筆我可以找酒家借一支來。
商量妥當之後,兩名錦衣衛撥出一個人來,跟沈玉去買酒買肉,同時監視沈玉,嚴防他給別人通風報信。
而殷計則和另一名錦衣衛守在屋門外,防止這名錦衣衛突然發凶,一刀砍了王守仁。
兩伙人就這樣相互緊盯著。
不長時間,沈玉和同去的錦衣衛買酒回來,也借來了一支筆。
然後沈玉用椰瓢盛了一瓢酒,遞給王守仁,說:王先生,你就要上路了,我敬你一瓢。
話未說完,已經是泣不成聲。
王守仁看樂了:沈先生,要上路的是我,我還沒哭,你怎麼哭成了這樣,哈哈哈……將那瓢酒一飲而盡。
殷計也上前敬了一瓢:先生喝了我這一瓢,路上也好不甚寒冷。
王守仁喝掉。
兩名錦衣衛猶豫了一下,也拿椰瓢過來:王守仁,我們兩人也是奉皇命行一事,請你莫怪,也喝了我們這一瓢吧。
王守仁搖頭:不好意思,我酒一精一過敏,真的喝不了太多的酒……要不咱們這麼著,你們哥四個先喝著,我抓緊時間寫絕命書,也好讓你們回去稟報?
兩名錦衣衛大喜,有絕命書就好辦了。
屋外四人蹲在地上,湊成一一一團一一喝酒吃肉,王守仁一個人在屋子裡拿起筆,蘸上墨,不由得悲上心來:聖賢之路啊,怎麼越走越窄呢,幾天前還琢磨著再上九華山找個老道逗樂子,今天怎麼就寫起絕命書來了呢?人生啊,真是太他一娘一的無常了……悲情難抑,王守仁揮毫寫下了絕命詩一首:
學道無成歲月虛,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許國慚無補,死不忘親恨有餘。
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一江一魚。
百年臣子悲何極,日夜潮聲泣子胥。
詩成。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人生無常真他一娘一,求仙純屬扯瞎謊。
做官全都是扯淡,至死不忘是親一娘一。
其實我是大忠臣,只是撲通掉進一江一。
好比春秋伍子胥,死得有點兒太荒唐……詩寫得蠻好,就是風格有點兒太消沉了,缺少了一種積極上進、振奮人心的一精一神氣概。
那就再來一首積極向上的:
敢將世道一身擔,顯被生刑萬死甘。
滿腹文章寧有用,百年臣子獨無慚。
涓流裨海今真見,片雪填溝舊齒談。
昔代衣冠誰上品,狀元門第好奇男。
這第二首,果然是充滿了大無畏的扯淡一精一神,大意如下:天下數我最牛皮,打爛屁一股不稀奇。
文章雖然不如你,萬古流芳你莫急。
以前被你瞧不起,以後大名震寰宇。
要想知道我是誰,狀元兒子最調皮……大意就是這個意思吧。
寫完了兩首風格迥異的絕命詩,王守仁悲從心來,淚如雨下:我不要死啊,我要做聖賢,如果我做了聖賢,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呢……不太可能吧?只聽說千年王八萬年龜,沒聽說聖賢也有這本事的……算了,橫豎做了聖賢也是要死的,現在就死,又有什麼區別?
他奮筆疾書,寫了篇超長的絕命書。
由於這封絕命書過長,基本上沒有哪本研究資料願意引用。
受不了,會把人讀得瘋掉的……寫完之後,王守仁又留了個心眼兒,在紙後面用篆書寫下了十個字:
一陽一明已入水,沈玉、殷計報。
這十個篆書,以錦衣衛的學識是萬萬看不懂的,所以營救王守仁一性一命的這兩個人,就這樣在歷史上留下了姓名。
神秘的絲巾
俗話說得好,錢越賭情越薄,酒越喝情越厚。
在這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比酒更能拉近人與人距離的東西了。
沈玉和殷計是來救王守仁的,開始時和兩個錦衣衛還是相互提防,緊張戒備,誰知道喝著喝著,四個人竟然親一親一熱一熱摟一抱在一起,彼此稱兄道弟起來。
兄弟是兄弟,工作是工作,這兩樁事還是分得清的。
雖然兩名錦衣衛醉態可掬,但是他們還是搖晃著身一子,揮舞著鋼刀:王守仁,到半夜了,你快……快點兒自己投一江一,我們也好回北京寫結案報告。
王守仁賠笑道:兩位好兄弟,咱們能不能再商量商量?要不這個一江一……咱們今夜就別投了,水太涼……
錦衣衛叱道:少來!王守仁,你有沒有搞錯,皇上讓你投一江一,是安排你的工作,你對工作是什麼態度?這種態度,能搞好工作嗎?哼,虧你還是個讀書人。
王守仁無奈,只好向兩名錦衣衛鞠了一躬:無論如何,謝過二位的全一一屍一一之德,就是怕一江一里的水冷寒,會著涼拉肚子的……
錦衣衛:別廢話了,快點兒走吧,早點兒投一江一我們也好早一一交一一差。
王守仁邁著艱澀的步子,往一江一邊走去,此時夜半,雲月朦朧,怒一江一濤聲充斥了整個天地,王守仁的心裡,卻比一江一水更要冰冷。
走到了一江一邊的灘涂之上,王守仁停下來,回望喝得醉醺醺的沈玉和殷計,哭道:兩位兄弟,求你們醒一醒,一定要把消息告訴我們家,一定要啊。
沈玉和殷計舉起空空的椰瓢:再……再來一瓢。
王守仁真是沒轍了,踏著泥沙,一步一步地走到一江一邊,就聽「撲通」一聲。
兩名錦衣衛趕緊一揉一揉一眼睛,已見一江一邊空無人影。
錦衣衛急忙奔到一江一邊,只見一江一邊扔棄著王守仁的一雙鞋,還有一塊絲巾。
值此,兩名錦衣衛長鬆一口氣:王守仁已經投一江一了,我們的工作,也順利完成了。
這雙鞋和這塊絲巾,我們要帶回京師去,作為這次結案的重要物證。
這時候沈玉和殷計東倒西歪地走了過來,道:差矣,你們倆傻瓜蛋差矣。
物證有兩樣,鞋子和絲巾,你們只需要帶回去一樣就可以了。
留一樣放在一江一邊,讓來來往往的人都能夠看到,都知道王先生掉一江一里了,消息傳到京都,這也算是你們的工作成績啊。
有道理,看不出來你們兩個還很有頭腦啊。
錦衣衛點頭道:那我們就帶絲巾回去吧,把鞋子留在這裡。
沈玉和殷計道:為什麼不把絲巾留下,把鞋子拿走呢?
錦衣衛笑道:你們倆缺心眼兒,我們可不缺。
鞋子又髒又臭,丟在一江一邊也不會有人撿。
可是這絲巾太漂亮了……你說這麼漂亮的絲巾,是哪個女生送給王守仁的呢?甭管誰送的,反正這絲巾留在這裡,肯定會讓人偷走,再當禮物送人。
沈玉和殷計聽得點頭不迭:有道理,真是太有道理了,那你們拿著絲巾回去吧,再見……
依依不捨地與沈玉殷計揮手告別,兩名錦衣衛邁著醉步,踏上了回京之程。
回過頭來再說王守仁離開的勝果寺,王家是派了僕人照料他的,當時僕人恰好不在,回來後發現王守仁失蹤,僕人嚇壞了,連夜提著燈籠到處尋找,卻始終找不到。
這時候恰好王守仁的弟弟王守文,正在杭州準備應試,僕人趕去報告。
王守文聞訊大怒,立即找了官府,聲稱鐵定是勝果寺的僧人貪圖哥哥王守仁的錢財,將王守仁謀害了。
地方官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王家,人家的爹可是京城重臣啊,就立即吩咐衙役出動,先將勝果寺的僧人拘起來,大板子先打個半死再說,直打得勝果寺僧人慘號連天,受不了疼痛,就亂招一氣。
然後,衙役押著勝果寺的倒霉僧人,四處去尋找王守仁,恰好遇到沈玉和殷計回來,還帶著王守仁的絕命詩和絕命書,一一交一一給了王守文。
王守文仔細一看,認得是哥哥的筆跡,當即放聲大哭。
不長時間,又有人在一江一邊撿到了王守仁的鞋子,拿來報官,地方官急請王守文看鞋。
王守文低頭仔細一看,大叫一聲,此乃吾兄之履也。
然後一頭栽倒,昏死過去。
救醒後,王守文哭著寫家書,告訴家人這個不幸的消息,於是,王家所有人接信後又是一片號啕大哭之一聲。
消息很快傳到了京城,王守仁的父親王華得報,立即吩咐道:我活要見到人,死要見到一一屍一一,無論花多少銀子,也要將我兒子的一一屍一一體撈上來!
花重金,出賞格,聘水一性一好的漁人,沿一江一捕撈。
那些日子,一江一上都是貪圖王家重金,紛紛撐船捕撈的漁人。
還真撈出來不少怪東西,唯獨無人撈到王守仁的一一屍一一體。
難道說,王守仁的一一屍一一體飛了不成?
這時候王守仁的弟子兼妹夫,最調皮的徐一愛一突然放聲大笑,曰:我大舅哥鐵定是沒死,你們不知道他那人,一肚子的花花腸子。
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大舅哥在京城有一個秘密情一人,曾送他一塊紅粉絲巾,此時你們只發現了他的鞋,卻沒發現那塊絲巾,所以我斷定,大舅哥必然還活著!
當然,徐一愛一不可能說得這麼直白,他的原話是:
天生一陽一明倡千古之絕學,豈如是而已耶!
千里大逃亡
王守仁,果如妹夫徐一愛一所判斷,他壓根兒就沒有投一江一。
人這個東西,若非自己一逼一自己,那是決計不願意投身赴水的。
更何況王守仁還滿腦子琢磨著做聖賢,聖賢未成,豈能如此作罷?只是被錦衣衛所迫,萬不得已,才一步步走向一江一邊,一邊走還一邊回頭,指望著能夠出現奇跡……奇跡還真的出現了,他回了幾次頭,突然發現錦衣衛的人影兒有點兒模糊。
是了,這都大半夜的時辰了,光線晦暗不清,那錦衣衛又喝了太多的酒,肯定是看不清楚自己這邊的動靜,如果附近能找到一個洞……可這節骨眼上,哪來的時間再去找洞?王守仁一邊動作飛快地脫一下鞋子,取下絲巾,順手放在一江一邊的灘涂上,又拿起塊石頭,用力往水面上一砸。
咕咚!
求求老天爺保佑,讓他們聽到這個聲音,不起疑心。
這邊王守仁蹲伏下來,盡量縮小目標,沿著灘涂泥地拼了命地掏洞,耳聽得錦衣衛走上前來,要看個清楚,王守仁忙不迭地往個泥坑裡一趴,也不顧屁一股和兩隻光腳板還暴露在外邊,乞求老天吧,都這時候了,老天不會看著硬是不管吧?
錦衣衛走到一江一邊,實際上跟趴伏一在泥坑中的王守仁距離極近。
這時候倘若光線不是太暗,就能夠一眼看到王守仁那顧頭不顧腚的狼狽模樣。
可是這時辰畢竟是大半夜了,月亮又被雲影遮住,再加上沈玉和殷計這兩個醉貓,一個勁兒地跟錦衣衛東拉西扯,竟然奇跡般地讓王守仁逃了過去。
聽著四人走遠了,王守仁不敢爬起來,害怕再遇到那兩名錦衣衛,就弓著身一子,沿著一江一邊的灘涂,向下遊方向用力地爬行奔走。
可憐他那雙從未吃過苦的白一嫩腳,也不知被石子和蚌殼劃出了多少傷口。
一口氣爬奔了大半夜,王守仁更加心慌,耳邊總聽到有人在後面疾追上來,凝神細聽,卻只是一江一濤激盪,風聲迴旋,原來不過是自己嚇唬自己。
忽然間他眼前一亮,就見遠方有一星孤零零的燈火。
看到燈火,王守仁立即不由自主地奔了過去,到了近前,不敢靠近,趴伏一在黑暗中窺視著。
觀察了好長時間,發現那艘船是一江一上的一戶漁家。
霎時間王守仁心中燃起了希望,只要搭上這條船,逃過一江一去,就再也不會碰到那兩個錦衣衛了。
正要登船呼救,王守仁忽然醒過神來了。
不成,這半夜三更的,自己又是光著腳板,滿身淤泥,一旦從黑暗中鑽出來,船家多半會大呼救命。
最大的可能,是他被船家打個半死,再押去報官。
萬一見到地方官,自己該怎麼說?難道還能說皇帝派了錦衣衛來取他一性一命,可他非要和皇上較勁兒,竟然不肯死?
一旦有人發現自己還活著,那就慘了,更多的錦衣衛肯定是絡繹不絕而來,等到了下一次,哪還有活命的運氣?
把這層關節想明白之後,王守仁就死了心,自己在船隻附近的地方,於灘涂上掏了個洞,鑽進去躲避風寒。
半夜裡迷迷糊糊睡著了,又幾次被凍醒。
絕望之下,忽然想到聖賢之路,天,這條聖賢之路也太難走了,難怪自打孔子以後,大家都不肯做這個聖賢,聖賢真不是人做的。
就這樣在瑟瑟顫一抖之中,終於熬到了天亮。
聽到船家起來,往一江一邊裡倒污水的聲音,王守仁急忙從泥洞裡鑽出來,一瘸一拐地向船邊走去:老人家,老人家救救我,我是……行路的客商,不幸遭遇到了劫匪,搶走了我的行李,我趁賊人不備,逃了出來,結果……一邊兒說,一邊兒緊張地盯著船家的臉色,準備稍有不對,就掉頭狂奔。
那船家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他詫異地打量著王守仁,半晌才道:瞧你模樣,像是個讀書人。
然也然也!王守仁大喜,這船家好眼力,既然能夠看出來他是個讀書人,當然也就知道不是匪類,也就不會再扭他去報官。
於是他急忙爬到船上:老人家,你行行好,能不能渡我過一江一?
船家沒吭聲,轉身從艙裡拿出來一雙草鞋,丟在王守仁的面前:把腳洗洗穿上吧,看你這模樣,就沒吃過這種苦。
一邊說,船家一邊撐船離開岸邊,徐徐地將船蕩向一江一中。
七日後,王守仁逃至一江一西廣信府。
瞎掰的專業境界
到了廣信府後,王守仁上了岸,把自己身上稍微值點兒錢的東西,全部賣掉,拿了這點兒錢,換了一條船,開往船山縣,船行到半夜,王守仁的心裡突然緊張起來,感覺到追殺的人就要趕到。
他急急下船,又換了一條快船,這真是一條快船,疾行一日一一夜,等船靠到岸上,王守仁問這裡是什麼地方,回答說是福建省的北界。
眨眼工夫,就從杭州逃到了福建,這速度,連王守仁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認為是有神相助——亦疑非人力所及。
但王守仁一上岸,就遇到一隊警惕的巡邏官兵,上前攔住了他:站住,你是幹什麼的?
王守仁:我……這個這個,我是個商人,嘿嘿,嘿嘿嘿,做買賣的商人……
巡邏兵厲喝一聲:住嘴,你以為我們沒見過商人長什麼模樣嗎?你到底是幹什麼的,老實說出來。
否則的話,把你送去官府,到時候拿海捕文書一對,甭管你幹下了多少案子,到了這裡就算是到頭了,你明白嗎?
王守仁歎息了一聲,心說,看來,不使出我的拿手絕活,是不行的了!
他的拿手絕活,是什麼呢?
你往下看,就知道了。
就見王守仁輕咳了一聲,道:好眼力,好眼力,你們不愧是好眼力啊,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來歷。
哈哈哈,沒錯,我便是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在京城大名鼎鼎,無人不知啊,只因為一點兒小事兒惹到了當今天子,因而被天子拖出午門之外,按倒在地,剝了褲子暴打我的屁一股。
把我的屁一股打爛之後,朝廷又將我貶官為貴州龍場驛丞。
你們替一我王守仁想想,從一個兵部主事貶到貴州龍場驛丞,這是多麼丟面子的事情啊,更何況我王守仁才名滿天下,豈能落到這個地步?然而我畢竟是獲罪於朝廷,罪無可赦。
所以我當時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起聖恩,對不起朝廷,我我我我羞愧之下,「撲通」一聲,投入錢塘一江一中自一殺了。
巡邏兵聽得目瞪口呆:噢,你自一殺了……那站在我們面前的這個東西是什麼?是人還是鬼?
王守仁不疾不徐地道:莫急莫急,你們聽我說下去啊。
卻說一頭扎入錢塘一江一後,只覺得冷水浸透了全身,那個不舒服啊,由不得拚命掙扎起來,正掙扎著,忽然之間好似一陣一溫一暖的香風飄過,寒意頓時散去,我發現自己的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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