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聖人王陽明
五 石破天驚聖人出
而王守仁所做的,就是把孔子的話,把孟子的話,把老子的話,把蘇格拉底的話,把阿那克薩哥拉的話,把柏拉圖的話,用他自己的語言,重新表述一遍: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翻過來,掉過去。
你東拉,我西扯。
所有的智者,說的都是同一個終極真理,這個真理你可以稱之為仁,稱之為義,稱之為道,稱之為慈悲,稱之為大善知識,稱之為良知,稱之為美德,稱之為你願意稱之為的任何東西。
審計大風暴
當王守仁在武夷山中倉皇逃竄的時候,在北京城中,大太監劉瑾已經全面接管朝政,並推出了由他首創的兩個科學管理方法。
一個叫審計大風暴,另一個叫效益考核法。
先說審計大風暴。
史書上老一套的說法叫盤查法,第一個挨刀的是戶部尚書韓文,負責賬目審查的錦衣衛在內庫中發現了假冒偽劣的銀子,這是正宗的假一鈔,按說應該查個清楚給大家一個一一交一一代。
但涉案當事人韓文立即被開除公職,匆匆出京,導致了此事成為一樁再也沒人能夠說清楚的歷史懸案。
當時朝廷有規定,外地在任官員,每三年入京考核一次,京官則是六年考核一次。
考核方法,由吏部聯合都察院進行考核,基本的規範是年紀太老的,有病在身的,先辭退。
考核不及格的,暫時進行審查。
發現的貪一官和犯罪逃跑的,予以辭退。
劉瑾把這個制度作了修改,改定期考核為隨機一抽一檢,說不定突然一抽一到誰的頭上,屆時錦衣衛一手拿算盤,一手拿賬本,就立即對你進行審計。
審計結果發現,許多官員都有個賬目不清楚的怪一毛一病。
有一毛一病怎麼辦?
於是劉瑾又推出了他的效益考核法,這個方法在歷史上叫罰米法。
也就是說,如果查出來賬目有問題,那麼,除了官員要將公家的窟窿補上之外,還要追加一筆罰款。
開始時罰款的數目並不高,達不到對官員的教育目的,於是劉瑾就提高罰款數額,從罰米一二百石,增加到罰米五六百石,甚至增加到了罰米一二千石的程度。
於是,大批領導幹部紛紛破產。
憤怒的官員們議論紛紛,齊聲聲討:還讓不讓領導活了,啊,讓不讓活了?
這場恐怖的審計大風暴,迅速從普通領導幹部向歷史上有名的大人物覆蓋了過去。
兵部尚書劉大夏,此人在歷史上名氣比較大,也不幸被捲入了這場審計風暴中。
說起劉大夏這個案子,都要怪田州的土官岑猛。
話說那岑猛乃邊疆少數民族出身的領導幹部,是當地的土著人,所以稱土官。
但是土官制度太原始,都是世襲,這樣就會導致當地的群眾產生錯誤的思想認識,以為土官才是最大的領導,認識不到皇帝的重要一性一。
所以朝廷就考慮,要不改土歸流吧,廢除土官制度,建立流官制度,把邊區原始部落的土官調到外地去,再派京官們進入當地,教育廣大群眾熱一愛一皇帝。
官員委任制度的變革,聽起來好像是吏部的差事,但邊區少數民族比較凶,稍有不慎,就會掄起刀子來砍人。
所以改土歸流的工作,在當時是由掌握了兵權的兵部來負責。
於是兵部尚書劉大夏就下達命令:調任田州土官岑猛,去福建平海任千戶。
可是岑猛又不傻,他家世世代代生活在田州,此時調到福建去,豈不是斷他的老根?於是岑猛斷然拒絕了這一調令。
岑猛不肯赴任,朝廷有令不行,事情有點兒麻煩。
於是兵部復議,卻不料復議的時候出事了,劉瑾和眾官吵了起來,劉瑾認為:對田州少數民族部落的處置,關係重大,稍有不慎就會激起叛亂,劉大夏必須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眾官抗議說:岑猛並沒有叛亂,現在說這種話還太早。
劉瑾回答說:等岑猛真的叛亂了,再說這話就太遲了。
傳旨:岑猛無須調離,逕任田州同知。
劉大夏工作不力,有激起民變之險,流放到肅州充軍。
這一年劉大夏已經七十三歲了,花白的一胡一子,佝僂著腰身,布衣徒步至大明門下,京城的百姓一片哭聲,扶老攜幼為劉大夏送行,說:這劉瑾太不像話了,七十三歲的老人了你還流放他……不過話又說回來,劉老頭都七十三歲了,怎麼還不退休回家抱孫子呢?這下慘了吧。
劉大夏被流放,只是故事的開端,涉及人一性一的智慧思考,在後面才真正展開。
良知的彼岸
話說那兵部尚書劉大夏,雖然慘遭流放,並沒有被罰多少米,但是他上路的時候,只有一個粗布包裹,身後還跟著一個老家僕。
北京城中有許多他的老朋友、舊門人,紛紛出來替他送行,拿了許多銀子送給他。
但是劉大夏全部拒絕,他說:銀子你們一定要拿回去,倘若朝廷知道了這事,你們是知道後果的,這可不是我嚇唬你們啊。
他一路流放走來,不斷遇到送銀子給他的門人,卻總是這同樣一套說辭,拒受分文。
但等他進了肅州地段的時候,又有一大群老門人蜂擁而來,送酒送肉送銀子給他。
劉大夏說:你們諸位,要是真的想幫我的話,求求你們把這些銀子拿走,全部拿回去,我求你們了。
眾人道:老恩師,你不要怕成這個樣子,此地離京師,何啻百里之遙。
你拿了這些銀子,讓自己少受點兒苦,少遭點兒罪,那劉瑾也不會知道的。
劉大夏搖頭:實話我也告訴你們吧,自打離開京城,想送盤纏給我的舊故門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我始終不敢收。
人人都以為我是害怕劉瑾,不敢收下這些銀子,可你們不想一想,我都七十三歲的老頭了,黃土沒了半截腰,豈會怕劉瑾那個沒一卵一子的太監?
眾人不解: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不敢收下這些銀子。
劉大夏道:你們聽我跟你們說啊,我不敢收下這些銀子,拿來改善自己的生活,是因為我的心裡,確實是害怕。
但我怕的不是劉瑾,而是人一性一。
人一性一?人一性一又是個什麼東西?眾人茫然。
劉大夏說:人一性一這東西……我要是知道人一性一是怎麼回事,還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嗎?但我跟你們說吧,只要我堅決不拿你們的銀子,就這樣布衣芒鞋,吃糠咽菜,保證能平平安安到肅州,再平平安安回來。
駿馬照騎,美食照吃。
但如果拿了你們的銀子的話,我還能不能活著回來,這都是一個疑問。
眾人面面相覷:說得好深奧哦,能不能解釋得更明白點兒呢?
劉大夏:天機不可洩露,人一性一不可點破。
一旦點破,事情就會走向對立面,到時候有什麼更可怕的結果,我可就不敢說了,真的不敢說。
眾人心裡生氣,你說這個劉老頭兒,好心好意給他銀子,他卻跟你整這景兒,鬧心不鬧心啊?還說什麼拿了銀子有可能不會活著回來,不信,要不要試試?
於是那些門人弟子,表面上唯唯諾諾,連連點頭,暗地裡卻乘劉大夏不注意,悄悄地把銀子塞一進了他的小包裹裡。
幾日後,劉大夏到了肅州的一家客棧裡,卻突然病倒,躺在一床一上呻一吟著,叫老家僕拿碗水來。
可是左喊沒動靜,右喊也沒聲音,劉大夏先是詫異茫然,然後突然醒悟,大哭起來:王八蛋啊,你們這群王八蛋,我告訴過你們的,不要塞給我銀子,你們肯定是偷偷地把銀子塞我包裹裡了,完了完了,這下我老頭子死定了……
我之所以不敢拿銀子,不是害怕劉瑾,而是害怕侍候我的老家僕!
這個老家僕,侍候了我一輩子,端茶倒水,洗碗刷鍋,表現得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典型的勞動人民本色。
但這種表現只不過是一種假象。
他也是個人,也有人的喜悅與憎惡,他侍候我的時間越長,心裡對我的憎惡就越深,只要有機會坑害我,他是絲毫也不會猶豫的。
他早就想逃走了,把我一個人撇下,沒人管也沒人問。
之所以還沒有逃,是因為他在我這裡拿不到什麼東西,我手裡一錠銀子也沒有,他逃走後也是窮光蛋。
但一旦我手裡有了錢,那麼他就會立即揣銀子走人。
如果不這麼做,那麼他就不算人了,因為他的表現,正是人一性一。
現在那些門人偷偷塞銀子給我,於是那老家僕立即將他這麼多年的忠誠與付出套現,拿著銀子跑掉了。
可憐我七十三歲的孤老頭子啊,誰來照管我啊……
人一性一!
劉大夏最近距離地接近了它,但是他的年紀太老了,已經再沒有力氣,推開聖賢這扇緊閉的門。
鐵面無私大權一奸一
劉大夏,歷史人物,忠直老臣,尚且還要承受著人一性一之煎熬。
更何況別人?
這個別人,比如說劉瑾。
劉瑾不是個大權一奸一嗎?難道說權一奸一也要承受人一性一之爐的炙烤嗎?
說劉瑾是個大權一奸一,那是被他在審計大風暴揪出來的貪一官們的打擊污蔑之詞。
至少在劉瑾的心裡,他就從沒有認為自己是個什麼權一奸一,而是一位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為朝廷服務、為人民服務的好領導。
如果要讓劉瑾來評價自己的話,那麼,他肯定會挑選這麼八個字:
鐵面無私,公正執法!
這八個字,不是瞎掰的,歷史上的劉瑾,真的是這樣做的。
頭一樁事,有個太監王秀,在御馬監建了豪宅,請武宗皇帝住進去。
然後跪在武宗皇帝面前,要求由他成立一家公司,全面壟斷京城的銀草業務——也就是運輸物流業務,壟斷業務賺錢啊,賺到了錢,通通歸武宗皇帝。
武宗皇帝聽了大喜,立即准奏。
不料這事被劉瑾察知,盛怒之下,劉瑾來找武宗天子,問:皇上,問你一件事,古往今來,你聽說過哪個明君自己開公司,壟斷皇城的物流運輸的呢?
武宗皇帝:……沒聽說過有這樣的皇帝……
劉瑾:那麼皇上,咱家問你,怎麼我聽說你和王秀合股開了家公司,壟斷了北京城的物流運輸,有這回事沒有?
武宗皇帝:這事……沒有!
劉瑾:真的沒有?
武宗皇帝:……真的沒有。
劉瑾:沒有就好辦,傳旨……不對,傳咱家的命令,將那欺君罔上的王秀及公司全體員工,通通枷於戶部大門之外,枷死為止!
結果,武宗皇帝好不容易剛開了家公司,全體員工就被劉瑾這廝活活給枷死了。
像劉瑾這麼個搞法,算不算鐵面無私,不畏權勢?
誰說不是,那讓李東一陽一、王守仁、唐伯虎這些人來搞搞試試,嚇不死他們——劉瑾不畏權勢的事情有很多,武宗小皇帝為了供養太后和太皇太后,在外邊開辦了許多皇莊,這事滿朝文武,無人敢吭一聲,唯有劉瑾,他明確表態反對。
有個小太監跑到武宗面前,要求在臨清開設一家皇莊,經營利潤全部歸武宗皇帝,此事不幸被劉瑾察知,立即將那個小太監捉來,打個半死之後,丟到大牢裡去了。
被朝臣將之與劉瑾同列為八虎的大太監馬永成,要求提拔一名錦衣衛,小武宗已經批准了。
劉瑾卻跑來,在武宗面前將那名錦衣衛營私舞弊的勾當全部攤開,讓武宗自己看個清楚,弄得武宗只好收回成命。
劉瑾這麼個搞法,未免有點兒太正直了。
要知道,歷史安排給他的角色,是大一奸一大惡啊,他卻搶了忠臣的角色,大搞剛正不阿、公平執法的事兒,這這這這不妥當啊。
劉瑾的剛正不阿,惹火了另外七虎——大家都是大壞蛋嘛,你怎麼演反了,成了正面角色?最瞧劉瑾不順眼的,就是八虎之一的大太監張永,有一次兩人在武宗面前爭執起來,吵著吵著,張永突然跳了起來:劉瑾你跟老子充什麼正直善良大瓣兒蒜,老子今天打死你……衝上前來,對劉瑾匡匡匡往死裡暴打。
劉瑾被打得仰面朝天,直呼皇上救命啊,快救命啊!
武宗皇帝急忙衝上來,將兩人拉開:不要打架,不要打,要文明,咱們都是文明人,有話好好兒說,動什麼手呢……然後武宗找來大太監谷大用,擺了一桌酒席,給張永和劉瑾兩人說合:大家都是好兄弟,有話好好兒說,以後不要動手了……
劉瑾端著酒杯,卻是滿臉的痛苦:我大公無私有什麼不對?我公平執法又有什麼錯?
人一性一啊,可憐劉瑾這個倒霉蛋,連王守仁、劉大夏都摸不到人一性一的門檻兒,他又有什麼理由逃過人一性一之苦劫?
史載:劉瑾假竊大義——意思是說,他明明是個壞蛋,卻以為自己是個好人——結果開罪宮中的太監們,他必須要為自己想做好人而付出代價,以權一奸一之名,遺臭萬年。
一如前面提到的那位營救李夢一陽一的名士康海,所有的人,都必須要為他們自己的善良埋單,這事兒不會有例外。
著名一一交一一際花王九兒
卻說早年洪武天子朱元璋,雄才大略,勤於房一事,後宮美一女無數,生下皇子一大堆。
這其中有個第十六子,名朱,洪武二十四年,朱封王,是為慶靖王。
兩年以後,朱元璋才吩咐朱到寧夏去,從此寧夏成了他的地盤。
朱到了寧夏之後,也生下一大堆兒子,其中的老四朱秩炵,被封為安化王。
安化王又有個兒子叫朱邃墁,被封為奉國將軍,還沒來得及接班安化王就死了。
此後這安化王的爵位,就由朱邃墁的兒子朱寘世襲了。
饒是那劉瑾一代權一奸一,鐵面無私,卻不知道他的老命,就要葬送在這位莫名其妙的朱寘之手。
然則那朱寘,又是何等人物?
史載,朱寘其人,生具異相,身長九尺,聲如洪鐘,龍行虎步,不怒而威。
但是他和王守仁同一個一毛一病,就是對大澤深山之中的神仙傳說,充滿了欽羨之情。
區別就在於,王守仁雖然上天入地去尋找神仙,但偏偏不信這麼個玩意兒,而朱寘雖然沒有踏破鐵鞋去尋找神仙,卻堅定不移地相信,這世上鐵定有神仙。
朱寘相信神仙之術,也不是無緣無故的,不曉得什麼時候,他曾遇到一個術士,那術士見之大驚,說他合當大貴。
他都已經封王了,還要怎麼個大貴法?
那術士言外之意,是朱寘有機會當皇帝。
皇帝這東西好啊,朱寘喜不自勝,就想找兩個明白人,確認一下。
什麼人才能算得上明白人呢?
當然是讀書人了。
於是朱寘就讓人找來當地有職稱的兩名高級知識分子,生員孫景文與孟彬,想聽聽這兩個讀書人的意思。
孫景文聽了朱寘說起術士之事後,絲毫也不猶豫,推金山,倒玉一柱,望著朱寘跪倒,口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我們做學問的人,講一個較真兒,陛下你到底是不是真龍天子,咱們再找個權威專家確認一下吧。
朱寘有點兒頭暈:你們倆在咱們這兒,是專業技術職稱最高的了,生員啊。
難道還有比你們更具權威的專家嗎?
有!孫景文道:陛下有所不知,我說的這個權威專家啊,她就住在城東,也曾是咱們寧夏社一一交一一界最知名的人士,她的名字叫九兒,有分教: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為神玉為骨。
那小姑一娘一的男朋友多得要擠爆她家的門。
王九兒?男朋友超多?朱寘痛苦地皺起眉頭:這個……跟咱們要說的事,好像不挨邊兒吧?
挨邊兒,太挨邊兒了。
孫景文道:那王九兒家裡有一隻綠腦殼黃嘴巴的鸚鵡,本非凡鳥,乃大唐年間楊玉環楊貴妃所養。
後來楊貴妃假稱在馬嵬坡縊死,實際上是去了海外的仙山上,走時就帶著這只鸚鵡。
但是有一天這鸚鵡出來散步遛彎兒,不料那仙山是浮於水面的,已經起錨遠航了,撇下了這只鸚鵡沒地兒落腳,就暫時棲息在王九兒家裡了。
這可是一隻仙鳥兒,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陛下你到底是不是真龍天子,讓那只鸚鵡辨認一下,就清楚了。
有這事兒?不會是你順口瞎掰吧?朱寘聽得目瞪口呆。
是不是瞎掰,陛下一見便知。
孫景文淡定地道。
智商退化五百年
聽了孫景文的建議,安化王朱寘就喬裝為一個白衣秀士,由孫景文、孟彬陪伴,前去拜訪著名一一交一一際花王九兒。
三個人緩步走入城東一條骯髒的垃圾巷子,就見一個醜得怕人的老太婆突然衝出,「撲通」一聲跪倒在朱寘的腳下:陛下,民女王九兒迎駕來遲,伏望陛下恕罪。
當時朱寘一驚非同小可:你你你……你就是王九兒?孫景文,你不是說王九兒是個絕色美貌女子嗎,可我怎麼看到一個老太婆?
孫景文笑道:陛下所言極是,五十年前,王九兒確曾美絕人寰,那時候為她打架的男人,成百上千,正所謂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紅粉飄零皆是夢,長安不見使人愁。
現如今,這王九兒已經是七十歲的老太婆了,難怪陛下看了,會發古人之幽思。
亂講,我什麼時候發過古人之幽思,都是現在人的感歎。
朱寘搖頭不止,問老太婆王九兒:王九兒,你剛才說什麼迎駕來遲,這話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不知道,這種話,只能用在當今天子身上嗎?
那老太婆爬起來,訕笑道:跟你說老實話吧,剛才我說的是什麼意思,我自己壓根兒就不知道。
皆因剛才我正在洗手間裡方便,可是太真一娘一娘一楊貴妃養的那只鸚鵡突然飛進去,對我說:九兒九兒,陛下來了,你不快點兒出去迎接,還蹲在茅坑上幹什麼?結果,我連褲腰帶都沒繫好,就忙不迭地跑了出來。
你說這都是那只鸚鵡教你的?朱寘表示懷疑:那能不能讓我見一下太真一娘一娘一的鸚鵡?
當然可以。
王九兒笑道,陛下請。
朱寘走進一間低矮的茅屋,裡邊光線昏暗,卻有兩點明亮的光點閃爍不定,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隻綠腦殼、黃嘴巴的鸚鵡。
乍看之下,朱寘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只鸚鵡分明不是從什麼仙山上飛來的,八成兒是從一陰一曹地府鑽出來的,因為這怪鳥身上的一陰一森氣息,太過於濃烈了。
正當朱寘看得膽寒之時,就見那怪鳥兩隻幽火閃爍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個怪異的聲音:咦,老天子,你不在京城坐金奕殿,為何要在這裡閒逛?
老天子?這個稱呼讓朱寘心頭一熱,急問道:你是說,我真的能當上皇帝嗎?
可是鸚鵡卻不回答,只是扭一動著腦袋,不停地亂叫老天子。
王九兒在一邊笑道:陛下,天機玄秘,深不可測。
說出天機者,歷來要受到天罰的。
這只鸚鵡雖然是只仙鳥,可也難逃天譴。
陛下請看,它剛才點破天機,結果大腦智商迅速退化了五百年。
陛下要想聽它說第二遍,那只有等這隻鳥兒的智商再進化回來。
朱寘聽得頭暈,這什麼怪鳥啊,還帶玩智商退化的,真受不了你。
出得王九兒那低矮的茅屋,朱寘與孫景文、孟彬六目一一交一一接,心意相通。
既然天命有歸,朱寘命中合當坐於金鑾殿上,那就快點兒去吧,別在這裡瞎耽誤時間了。
有錢才能造反
寧夏是邊疆地區,長期駐紮著軍隊。
但麻煩在於,不管是不是有戰爭,士卒都要吃飯。
所以大明立國之初,就實行屯戍制度,簡單說來就八個字:士兵屯墾,領導吃飽。
大明時代,實行的是皇家所有制,所有的土地都是皇家的,士兵駐守邊關,保家衛國,這是屬於公民的職責,理應如此。
但開拓荒地,屯墾種植,就必須從皇家租地,也就是說,朝廷要在士兵的屯墾中徵賦,這個制度已經實行好久好久了。
但到了武宗時代,大理寺少卿周東要求:屯邊士卒的賦銀加倍,原田五畝,要一一交一一十畝的租銀;原田五十畝,就要一一交一一一百畝的租銀。
屯邊士兵頓時鬧將起來。
鬧事這就不好了,於是周東下令,舉凡鬧事的士兵,扒了褲子打屁一股。
不只是打士兵,鬧事士兵的妻子,也要一塊兒剝了褲子打屁一股。
聽說了這條政策,生員孫景文飛奔到安化王府,對朱寘說:陛下,你聽到了沒有,周東正在外邊打士兵老婆的屁一股。
朱寘說:那些女人我都看過了,都是醜女人。
你說這周東真是重口味兒啊,他怎麼就對醜女人的屁一股這麼感興趣呢?
孫景文道:陛下,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欲起大事,此其時也。
何以見得?朱寘冷靜地問道。
孫景文急得跺腳:陛下,你想啊,士兵保家衛國,自己種地還要繳加倍的租銀,這已經夠過分了。
如今周東還要把他們的女人扒了褲子打屁一股,如此奇恥大辱,士兵們豈能罷休?陛下,這正是我們發動士兵們起事的好機會啊。
朱寘道:也有幾分道理,那就馬上行動吧。
孫景文:……陛下,可要是行動的話,你總得拿點兒銀子給我。
朱寘:……銀子,唉,我是個窮王一爺,家裡也沒多少銀子,要不等咱們到了北京城,我加倍賞你,如何?
孫景文:陛下啊,你現在不拿出銀子來,又怎麼可能到北京登金鑾殿?成大事者,你何必在乎這點兒銀子呢。
好說歹說,孫景文總算是從朱寘那裡弄出點兒銀子來,就在家裡擺下宴席,請那些受辱的將佐兵卒到他家裡開吃。
席間,他先故意問起眾人一妻子屁一股上的創傷好了沒有,激起眾人的憤怒,然後說道:諸位,這是明擺著的事兒,大明朱氏天下,遲早必為劉瑾所篡,怪就怪當今天子德政不修,望之不似人君。
唯有我們的安化王生具異相,雄才大略,有併吞天下之志。
像這般天怒人怨之時,若是諸位願意擁戴安化王登基,必然一呼百應,豪傑並起,屆時諸位必然加官晉爵,又何必非要受這種骯髒氣呢?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點頭。
當即眾人商議得當,由安化王朱寘出面,以赴宴為名,誘殺巡撫總兵等人,然後舉旗起事。
到了日子,朱寘果然擺下酒宴,大會文武,眾官紛紛趕到開吃,唯獨大理寺少卿周東沒有來。
沒來也沒關係,正當眾官員吃得滿嘴流油之際,孫景文突率士卒闖入,不由分說,掄刀子照赴宴的官員腦袋上就砍,當場宰殺了巡撫、總兵、鎮守太監等多名領導。
然後眾人吶喊一聲,衝出安化王府,逕奔衙司公署,逮到大理寺少卿周東,將他亂刀剁成肉泥。
朱寘發佈命令:打開監獄,釋放所有在押囚犯,將府衙舉火焚燬,將官家庫府打開——打開庫府,卻是怪異,裡邊竟然空空蕩蕩,一錠銀子也沒有。
朱寘腦子不靈光,不知道這是奉命劫庫之人,趁機將庫中的金銀財帛搶了個乾乾淨淨。
無奈何,他只好將安化王府挖地三尺,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賣掉,換得的錢,用做這次起事的士兵工資和獎金——不給錢,就沒人給你幹活,所以造反這種事,也得是有錢人才能搞成,窮人鬧騰,最多不過是個群體事件。
然後朱寘命孫景文發佈檄文:清君側,進兵北京。
造反開始了,時間是武宗五年四月初五。
意外的結局
安化王朱寘起兵造反的消息,飛報朝廷。
有書上言之鑿鑿地說:權一奸一劉瑾接到消息,隱匿不報——但劉瑾哪天接到的消息,拖延了多久,為何不報這事,卻沒有一一交一一代。
可以斷定隱匿不報之說,只是個一習一慣一性一的說法:既然劉瑾是個大權一奸一,那鐵定是隱匿不報的。
如果他不隱匿而報了,那還叫什麼權一奸一?
實際上,這麼大的事兒,誰敢隱瞞?但在奏報武宗皇帝之前,必須要證實這個消息的可靠一性一,萬一下面哪個小官把小規模群體事件報成了造反,你不核實,豈不要弄出大錯?但一旦這個消息得到幾方面的相互印證,那就可以確信是真實的,這時候再奏報給武宗皇帝,也不能說遲。
確信安化王真的反了之後,武宗命令廷臣立即開會,商量如何解決這個麻煩。
廷臣開會,頭一個建議就是廢除審計大檢查,廢除劉瑾創辦的盤查法。
理由是正是這場審計大風暴破壞了大好局面,才導致了安化王朱寘的造反,所以審計大檢查不取消,國無寧日。
劉瑾這時候才知道事情之嚴重,命令各地正在審計中的錦衣衛急速回京,以免再起亂子。
然後廷臣推出第二個議案,廢除獎懲制度,也就是廢除劉瑾創辦的罰米法。
正是罰米法破壞了大好局面,才導致了安化王朱寘的造反,所以罰米法不取消,國無寧日。
連各地開展審計大檢查的錦衣衛都撤回來了,罰米法名存實亡,劉瑾只有認命。
全部的目的都達到了,廷臣這才說實話:實話就是大家都是混飯吃的,不敢招惹安化王朱寘。
因此大家建議,將已經開革的老臣子楊一清召回,令其總制陝西、延綏、寧夏及甘涼各路軍務,剿平安化王。
計算一下時間,安化王反叛是在四月初五,消息傳到京城,是第三天,四月初八,然後是廷臣開會,集思廣益,熱烈討論,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
到了四月十五日,才任命涇一陽一伯神英出馬。
又拖了六天,才將老臣子楊一清揪出來趕場救火。
扣除消息傳報的三天,廷臣整整扯皮了兩個星期。
所以楊一清及大太監張永,是四月二十六日才率京軍三萬人從北京出發,沿途浩浩蕩蕩,風塵僕僕,正行之間,就見前方馬蹄卷塵,一名信使如飛而來:報,游擊將軍仇鋮有表上奏。
游擊將軍?這個官有點兒太小了。
楊一清命人接過信使的書信,問道:怎麼個情況啊?
信使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游擊將軍仇鋮已經擒獲反王朱寘,餘者千人一併在押,只待大人一到,即行獻俘。
真的假的?楊一清聽得直眨巴眼兒,那仇鋮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游擊將軍,手下才幾個人手?安化王朱寘既然造反,必然是深謀遠慮,手下死士定然無數,豈會這麼容易被擺平?
可這是真的,事實上,游擊將軍仇鋮擺平安化王朱寘的速度與效率,已經創了世界紀錄,只不過十八天的工夫,就將這場叛亂徹底平定了。
這個速度,縱然是已經晉階到聖賢階段的王守仁,也無法辦到的。
那麼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仇鋮,他又是如何幹成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的呢?
柙中猛虎欲出籠
仇鋮,甘肅人氏,是接了父親的班,才當上這個小小的游擊將軍的。
又因為沒讀過書,與朝中史官沒有一一交一一情,史官沒有得到好處,拒絕披露仇鋮的詳細資料。
只知道安化王突然造反的時候,正逢邊關有警,仇鋮和副總兵楊英,各率了一支軍馬出屯玉泉營,進入戰鬥狀態。
正在這時候,安化王朱寘反了,派人持信而來,命令兩人立即統兵奔赴寧夏,加入到這場皇帝換屆的正義戰爭中來。
副總兵楊英不答應,結果引發了士兵們的憤怒——邊關屯墾幾代人,這些士兵已經是地地道道的寧夏人氏了,父母妻小都在當地,若是不追隨安化王,投入到轟轟烈烈的皇帝換屆戰爭中來的話,只怕安化王不會跟自己的老婆孩子有完。
所以士兵們都吵吵嚷嚷要求造反,副總兵楊英孤掌難鳴,單騎逃往靈州,於是部下潰散。
仇鋮的家小也全在寧夏,所以他接到安化王的命令之後,就帶領著部下回到了寧夏。
安化王親切地接見了他,說:小仇,歡迎你識大體,明大局,加入到這場正義的戰爭中來。
你辛苦了,身一體又患有多種疾病,就先一一交一一了兵符,去看醫生吧。
仇鋮說:我沒病……
安化王道:瞎說,你怎麼可能沒病呢,有病才對。
於是安化王收其兵符,盡奪其軍。
仇鋮無可奈何,只好暫時離休,回家關起門過自己的小日子。
而安化王是絲毫也不把他放在心上的,籠中鳥,柙中虎,失去了部隊的仇鋮,是不再具有傷害力的。
現在安化王考慮的是,等日後戰爭全面展開的時候,還需要仇鋮替他上戰場,流血賣命,所以先把仇鋮晾在這裡。
前面還有一個單騎逃走的楊英,這廝逃了之後,又重結兵力,殺回來跟安化王的士兵戰於屯河,盡將戰船搶走,讓安化王不能渡河,然後楊英使人秘密送信給仇鋮,要求仇鋮做內應,大家一起來幹掉安化王。
仇鋮接到楊英的書信,頓時心生一計。
他派人忽悠安化王朱寘,說:陛下,不得了,官兵的大隊人馬已經來到,馬上就要渡河而來,當此之時,陛下欲何處之啊?
安化王朱寘實際上是個極缺心眼兒之人,聽了忽悠就派人來問仇鋮:怎麼官兵大隊人馬來得這麼快?有沒有什麼辦法解決他們啊?
仇鋮道:唯一的辦法,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立即分遣驍將,率兵出城,分守渡口,則官兵即便是肋生雙翅,不能飛越也。
安化王聽了大喜,就立即打發城中所有部隊,通通出城去守渡口。
只留下了一個叫周昂的親信,負責寧夏城裡的治安工作。
這麼一來,內城就空虛了。
四月二十三日那天——也就是安化王起兵的第十八天,朱寘出城祭祀社稷,命令仇鋮同去。
仇鋮聲稱有病,安化王居然真的信了。
等祭祀過後,就派了親信周昂來探望仇鋮的病情。
仇鋮哼哼唧唧地躺在一床一上,等周昂進來。
周昂進來後,關心道:老仇啊,你的身一體到底怎麼樣啊,領導們都很關心啊。
仇鋮哼哼道:我的身一體沒什麼,倒是你,要多關心關心自己了。
周昂道:我的身一體,不屬於我自己,它屬於各級領導。
所以我一直為領導們關一愛一著我自己。
仇鋮搖頭:不過我瞧,你對自己身一體的關一愛一,明顯讓領導們失望了。
周昂詫異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不會吧,你看我這腰板兒,看我胸前的肌肉塊兒,沒有什麼地方失職嘛。
仇鋮道:失職的地方,在你身後。
周昂回頭,霎時間臉上變色。
你們不過是墊腳料
當周昂回頭的時候,恰見數十名彪形大漢,人手一隻超大號的巨錘,將他一一團一一一一團一一圍住。
周昂急叫救命,可這時候哪還來得及,就聽見匡匡匡,啪啪啪,噗噗噗,哧哧哧。
可憐周昂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生生被巨錘武士們砸成了肉餅。
隨著周昂的肉一體被消滅,仇鋮已經一躍而起。
早有親隨立即替他套一上甲冑,遞過來長劍。
外邊就聽戰馬用力打著響鼻兒,百餘名一精一選出的死士親信,早已是人人持戈在手,排好了最具戰鬥力的隊形。
仇鋮上馬,大呼一聲:弟兄們,機會難得,像安化王朱寘這般缺心眼兒的對手,這輩子沒第二次了。
立功留名,加官晉爵,機不可失啊。
眾人頓時激憤起來:殺入王府,活捉心眼兒不夠用的安化王,提薪之日,就在眼前啊!
這百餘名驍死之士,在仇鋮的率領下衝出門來,衝上長街。
此時城中士兵皆已派去守河,城中空虛,仇鋮所率百餘人如入無人之境,頃刻間殺到了安化王府門前。
知識分子孫景文正搬了張小桌子,在安化王府院子裡辦公,忽見來了這麼多人,驚訝地站起來:老仇,你哪弄來這麼多的人?
仇鋮笑道:都是追隨我多年的親兵死士,砍你腦殼,跟玩兒一樣。
孫景文大駭:老仇,你不會想不開吧?若是幫助安化王奪得天下,加官晉爵,就在眼前啊,你怎麼肯捨棄這樣的好機會呢?
仇鋮笑道:你說你這個人,自己心眼兒不夠用,就以為人人都缺心眼兒啊?像你們這種蠢貨,原本不過是我們提薪加獎的墊腳料,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塊兒料啊?左右,與我把這個蠢貨的腦殼切下來,拿鹽醃了,送到朝廷換銀子回來……
孫景文同安化王剛剛組成的領導班子十幾人,通通被仇鋮宰殺了。
然後仇鋮按劍進入安化王的臥室:王一爺,收拾一下東西,住到大牢裡去吧,放心,我會讓獄卒好好照顧你的。
當時朱寘那張生具異相的臉,實在是說不出來的驚訝啊。
他解釋,勸說,苦口婆心,泣淚銘血,全都白扯。
因為他許諾給大家的,全都是空頭支票,還要流血賣命、僥倖存活才有可能享受到。
可現在把他老兄拖監獄裡去,工資獎金津貼等各項福利,馬上就能夠套現,孰輕孰重,孰易孰難,大家心裡都有一本賬。
安化王,出師未捷先入獄,長使笨人淚滿襟。
他被仇鋮逮到,餘眾頓時陷入群龍無首的狀態,霎時間全部反水,只有零星個別捲入較深的,只能是拖兒帶女,向著中亞草原策馬狂奔,逃到歐洲去做流一浪一漢了。
等到楊一清和張永率京軍趕到,安化王已經在大牢裡吃了快一個星期的牢飯。
這一個星期仇鋮也沒閒著,生恐有人劫出安化王,他抓了一千多名嫌疑犯,通通下在大牢之中。
楊一清是儒家老臣,看了這情形,連連搖頭,說:抓的人太多了,快點兒把那些無辜的人放了吧。
大太監張永卻持反對意見:不對,是抓的人太少了,讓士兵就在城中展開搜索,看誰不順眼,一塊兒逮起來。
抓到的俘虜越多,咱們這次出師才越有面子啊,等到北京城獻俘的時候,光只是俘虜走上兩個時辰,皇上看得也開心啊。
楊一清搖頭,說:張公公,皇上的面子固然重要,可這些人被無辜捲入這次事件中,他們的父母妻兒,還在家中哭泣等待,咱們能抬抬手,就抬抬手吧,公公這邊的手一抬,可就是功德無量啊。
張永被說得動了心:嗯,救人一命,功德無量,這話你說得對。
可是……為了救別人,把咱們自己搭進去,那未免太虧了,你說是不是?
楊一清眼珠一轉,心念忽動,就說:張公公擔心捉去北京的俘虜數目太少,皇上不高興。
那我替你找一件事,保證能夠讓皇上高興,不知道張公公敢不敢幹?
張永道:只要能夠讓皇上高興,沒有咱家不敢的,你快說什麼事吧。
楊一清拿起張永那肥肥白白的手,在對方的手心裡,寫了一個字:
瑾!
你知道得太多了
《明史·楊一清傳》,有一段楊一清說服張永的詳細記載,當他在張永的手掌心裡寫了個「瑾」字之後,張永登時愕然,不作聲,楊一清索一性一把話說得更透,這時候張永才為難地說:劉瑾深得武宗天子的歡心,一日不見劉瑾,就悶悶不樂,值此劉瑾已經羽翼養成,撼之不易。
永難之……一清慷慨曰:公亦上信臣,討賊不付他人而付公,意可知。
今功成奏捷,請間論軍事,因發瑾一奸一,極陳海內愁怨,懼變起心腹。
上英武,必聽公誅瑾。
瑾誅,公益一柄一用,悉矯前弊,收天下心。
呂強、張承業暨公,千載三人耳。
永曰:脫不濟,奈何?一清曰:言出於公必濟。
萬一不信,公頓首據地泣,請死上前,剖心以明不妄,上必為公動。
苟得請,即行一事,毋須臾緩。
於是永勃然起曰:嗟乎,老一奴一何惜餘年不以報主哉!
這段記載,應該是很給力的了。
楊一清一精一心算計好了每一步,用以說服張永,最後把張永說得勃然而起,具有很強的文學色彩。
但這段記載,應該是瞎掰出來的,即便是真事,也只是他們之間的部分談話,並非全面的記載。
任何人,處在張永的位置上,被一個居心叵測的怪老頭兒攛掇著冒如此之風險,張永肯定會問一句:我冒這麼大風險,幹這麼樁怪事兒,你給我什麼好處?
要知道,張永是那種為了烤熟自己的一隻雞,不惜把你家房子放火燒掉的邪惡人士。
其人冷血殘酷,一陰一狠毒辣。
就在被他押解往北京獻俘的隊伍之中,至少有六十一人,他們只是駐守在寧夏的低級官兵,並沒有參與安化王的謀反事件,但是張永為了讓俘虜隊伍長一點點,強行將這些人拖入俘虜隊伍之中,拿這些人的身家一性一命,換取自己的功名富貴。
如張永這樣的人,楊一清的那般說辭,是決計不會讓他冒這種風險的。
從歷史記載推測起來,楊一清之說服張永,應該是這樣一個次序:
首先,他告訴張永,朝臣正在策劃一起聲勢浩大的造謠行動,就是所有人一起瞪倆眼珠子撒謊,硬說劉瑾要造反。
事實上,就在楊一清往說張永的時候,北京城中,已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數不清的神秘人士出入於公卿府門,四處傳播一條流言:劉瑾將於八月十五謀反舉事!
這個謠言也不是憑空造出來的,自打安化王謀反之後,北京城中就實行了戒嚴,唯恐有不法分子於城中響應朱寘,所以實行了宵禁,隔絕了消息。
夜晚巡邏的士兵兵甲撞擊之一聲,都被傳成了劉瑾正在秘密調集軍隊。
而且安化王起事,正是打著誅劉瑾的旗號,這就從側面強化了這個謠言的可信一性一。
廷臣與楊一清之間,暗通消息,準備利用安化王起事之機,趁機栽贓劉瑾謀逆,將其剪除。
剪除的理由也很簡單,就是劉瑾搞出來個審計大檢查,讓朝中百官沒法子混了,不搞死他,大家都沒飯吃。
但要搞掉劉瑾,就必須尋找一個可以替代劉瑾的人出來,否則的話,武宗皇帝就決不會答應。
所以,楊一清真正對張永說的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張公公,搞掉劉瑾,由你取而代之。
從此公公在宮中,我在朝廷,此呼彼應,暗通聲氣。
如果有人在宮裡威脅到你的位置,我在朝中替你擺平。
如果我在朝中遭遇到麻煩,由你在皇上面前替一我擺平。
咱們哥倆你幫我,我幫你,共同發財,永葆富貴,不亦樂乎?
張公公,若是你不答應的話,我們只能找別的太監做內應。
不管我們找的人是誰,但有一件事是毫無疑問的——等他獲得了權力,第一個要幹掉的,就是你。
因為你知道得太多了。
知道就意味著參與其中,或者跟我們一起幹,或者被我們幹掉。
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劉瑾時代的落幕
八月初,當大太監張永押著俘虜行至京城時,城裡城外已是消息滿天飛,皆言劉瑾欲行起事。
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以為劉瑾要造反,還是與楊一清等廷臣有密約,遂星夜疾馳,搶在劉瑾得知之前,於八月十一日先期入京。
武宗天子得報大喜,立即命太監給自己套一上一身笨重的鐵甲,這小皇帝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決死沙場,馬革裹一一屍一一。
最喜歡不過的就是以勝利者的姿態,欺負那些倒霉的戰俘們。
武宗武服出大內,親迎張永於東安門,文武百官排成方隊,在橋東充當拉拉隊。
不久就見張永威風凜凜,騎在馬上,押解著蓬頭垢面的戰俘而來,武宗大喜,傳旨將安化王全家押送至王館,稍後男子全部宰掉,女一性一送入鳳一陽一大牢高牆之內圈起來——這些女人從此被關進一個神秘的世界。
但是俘虜人數還是太少,不一會兒工夫就走過去了,武宗不盡興,又命將俘虜們拖回來,從東華門重新入城,其時金鼓之一聲響徹大內,武宗玩兒得喜不自勝。
玩兒過了獻俘,武宗皇帝親自擺酒,為鐵哥們兒張永接風。
大太監劉瑾、馬永成陪坐,酒一直喝到大半夜,劉瑾先走了——他可真不該走。
劉瑾前腳出門,就聽「撲通」一聲,張永後腳已經跪在了武宗面前,從袖子裡掏出來一封楊一清代寫的投訴信,歷數了劉瑾一十七樁大罪。
當時武宗天子那個彆扭啊,低下頭不說話。
而這小皇帝的表現,早由楊一清推演得分毫不差,於是張永按照楊一清的吩咐,趴在地下抱著武宗皇帝的腳,滿臉是淚地哀求:陛下,老一奴一為了你,可是連一性一命也不要了。
陛下不肯殺劉瑾,老一奴一就死定了,老一奴一死倒是沒關係。
只不過老一奴一死了,陛下你落入劉瑾的手中,等過幾天他造起反來,那可咋整啊,啊,陛下,咋整啊!
實際上武宗心裡很清楚,劉瑾是沒膽子造反的,連安化王系朱氏皇族血親,造反都落得這麼個結果,劉瑾連一卵一子都沒有,這反又是如何一個造法?可問題是他對張永也是極為信任,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所以舉棋不定,左右為難。
關鍵時刻,大太監馬永成突然跳了出來,狠狠地給劉瑾上了一記眼藥:陛下,你就別猶豫了,張永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劉瑾他就是要造反,好多人都已經去他那裡表忠心去了,單單瞞著陛下你一個人。
今天這件事,就算是張永不說,我也要冒死上奏的,陛下,生死關頭啊,你就下旨吧!
馬永成突然跳出來,不是無緣無故的。
一定是早有廷臣在他面前做了手腳,下了眼藥,如果張永不挑頭說話,那麼出頭打掉劉瑾的人,一定是他。
下旨……武宗長歎一聲,唉,做皇帝難啊,連自己最一寵一信的手下都擺不平,真是沒辦法。
禁軍出動,在張永率領下急撲劉瑾府。
馬永成忽悠武宗親自出征,玩兒一把刺激的,可是武宗心裡難過啊,就像個俘虜一樣,跟在禁軍大隊人馬的後面,三更時分,禁軍到了內宮值班室,將正在值班的劉瑾捉住。
次日臨朝,武宗將張永的奏章給幾位閣老看,並暗示李東一陽一:劉瑾其實沒什麼太嚴重的政治錯誤,批評幾句,教育教育,給一個記過處分,讓他去南京閒住吧。
這時候劉瑾也在極力表白自己,他給武宗皇帝送來一紙書信,言稱自己被雙規的時候,沒有讓他回家取行李,現在是兩手空空,一襲白衣,請求武宗皇帝看在他多年侍奉的情面上,給件換洗的內一褲吧。
武宗心軟一了,就命人給劉瑾送去一大包衣物。
劉瑾這一招兒,絕!
武宗皇帝已經絕無可能對他下手。
不信玩兒不死你
眼見得劉瑾用舊情打動了武宗天子,張永心下惶然,若劉瑾不死,那他以後的日子可不好說。
於是他想出來個好主意,請武宗負責查劉瑾的家。
對這件事,武宗還真不放心,一定要自己到劉瑾的家裡,親眼看看,他才能夠確證劉瑾到底有沒有二心。
不承想到了劉瑾家一看,嘿,首先就抄出來金銀百萬兩,有這麼多的銀子不給皇帝花,你說這個劉瑾還算忠臣嗎?
再抄,抄出來玉璽一個,用來發號施令的牙牌五百枚。
再抄,抄出來兩把切菜刀,還有些衣甲弓弩。
於是大家說:陛下,你可是親眼看到了,如果劉瑾不想謀反,他貪一污這麼多的銀子幹什麼?都是準備用來謀反勞軍的。
如果他不反,他家裡偷藏玉璽牙牌幹什麼?那是準備用來造反時發佈命令的。
如果劉瑾不反,他家裡藏這兩把切菜刀幹什麼?那是用來砍陛下的啊。
武宗怒曰:劉瑾果反!
修史者承認,說劉瑾造反,是明顯的栽贓。
之所以大家非要栽劉瑾造反,就是因為劉瑾跟每個人過不去,他首創盤查法、罰米法,隨時隨地對官員進行審計大檢查,查出來問題就狠狠地進行經濟懲罰,如此一個搞法,獲罪於天下之官。
此時的劉瑾,已經是皆曰可殺,難逃一死了。
但到了開庭審理劉瑾的時候,又出了亂子。
劉瑾被押到刑部受審,可負責這個案子的官員,都是劉瑾親手提拔的,尤其是刑部尚書劉璟,他見了劉瑾就好比老鼠見到貓,在堂上嚇得哆嗦個不停,硬是不敢吭一聲。
這情形原本對劉瑾有利,可是劉瑾卻因為心裡憋火——他畢竟沒有造反,當然不會拿自己當罪人,於是大聲吼道:有沒有搞錯,你們這裡大大小小的官兒,哪個不是咱家任命的?咱家倒要看看,你們誰有這個資格來審咱家。
就聽「嘩」的一聲,參與庭審的公卿,都因為害怕劉瑾,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大家本來整整齊齊排列著,諸人一後退,就把個駙馬都尉蔡震給凸顯了出來,就見蔡震一拍桌子:劉瑾,我來審你!
劉瑾不知大勢已去,還來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忘了是咱家提拔的你嗎?
蔡震哈哈大笑:劉瑾,你搞錯了,老子這個駙馬都尉,不是官名,是地地道道的皇家駙馬,本是皇親國戚,用不著你來提拔。
左右,與我上前先一抽一劉瑾二十個耳光,打腫了他的臉再說話。
「啪啪啪」,劉瑾的臉頰被一抽一得紅腫青紫,然後蔡震開審:劉瑾,你為何要謀反?
劉瑾:天地良心,咱家沒有謀反。
蔡震:不謀反,你家裡為何會有弓弩?
劉瑾:咱家那是為了保護皇上。
蔡震:既然是保護皇上,就應該把弓弩放在手邊上,為何要藏於密室中?
劉瑾:……這個,咱家明明沒有謀反,怎麼讓你一審,竟然還說不清了呢?
說不清楚那就沒辦法了。
武宗傳旨,將劉瑾以謀逆之罪凌遲,梟首示眾,不必復奏。
而史書上說,虧了這個蔡震,若不是他瞎攪,劉瑾斷然不會被定為謀反,也未必會死得這麼慘。
而張永,前者從寧夏押回來一堆俘虜,現在又打掉了劉瑾,霎時間聲威大震,獲得了歷史上最完美的評價。
老臣子楊一清,則因為在幕後策劃了這起冤案,與張永一裡一外,從此形成了朝中最有實權的勢力。
正在滿朝文武歡慶之時,一江一湖上突然傳來特大好消息:王守仁,於貴州龍場的食人族部落中,已經參破了天地之造化,悟透了宇宙之玄秘。
悟道了!
聽到這個好消息,楊一清放聲大笑,哈哈哈,小王王守仁,竟然趁這工夫晉階到聖賢境界了,好,你這個聖賢碰到我楊一清,那就等著倒霉吧!
不信玩兒不死你!
占卜與釋夢
前面我們知道,當王守仁從武夷山中出來,繞道上饒,復謁婁諒老夫子,再去南京看望父親王華,然後才去貴州龍場。
而龍場實際是尚未開化的蠻荒地帶,那裡活動著許多幸福而原始的食人族部落,聞說有個白白胖胖的王守仁要來上任,就打算逮到王守仁煮熟,嘗嘗他的味道如何。
那麼王守仁,又是如何從食人族的口下逃出來的呢?
《靖亂錄》是這樣記載的:
先生初至,夷人欲謀殺先生,卜之於神,不吉。
夜夢神人告曰:此中土聖賢也。
汝輩當小心敬事,聽其教訓。
一夕而同夢者數人,明旦轉相告語。
這個解釋,前一部分說到占卜,應該是真的。
後半部分,是說的釋夢,這應該又是王守仁動的手腳。
說前一半解釋是真的,那是因為蠻荒地帶的原始部落,盛行的是一種原始思維,這種思維是反邏輯的,或者說原始思維是元邏輯的。
問題與結論之間不存在邏輯關係,以夢境、占卜等手段來指導自己的生活。
所以說,既然食人族打算要吃掉王守仁,那鐵定是要先占卜的,看看結果如何。
如果結果大吉大利,那就吃掉王守仁,連骨頭都啃光光;但如果占卜不利,那就算是王守仁自己把自己煮熟,人家也未必肯吃。
但原始部落是以鬆散的群居形式生活,在一片蠻荒地帶,往往有許多原始部落。
在是否吃掉王守仁,是清蒸還是紅燒等具體烹飪細節上,必然是每個部落各自占卜,有的部落占卜結果不吉利,就不吃了;也有的部落占卜的結果,吃掉王守仁是很吉利的,所以他們會非吃不可。
以王守仁所形成的智慧而言,他既然敢來龍場,必然是步步小心,走一步停一停,遇到龍場方向來的人就向對方詢問當地的情形,搜集資料。
那麼他很快就會知道,要想不被食人族吃掉,就必需求諸原始人最為信奉的手段:
釋夢!
為什麼要求之於釋夢,不求之於占卜呢?說到占卜,那可是王家世傳的絕學啊。
原因在於,占卜的形式太多,一個原始部落有一個部落的招數,有的是燒牛骨頭,有的是看火焰,有的是砍一頭鹿來,有的是捉一條蛇來。
每個部落都只信奉自己那一套,別人的占卜招數,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
但釋夢則不然,古今中外,原始現代,對夢的理解幾乎是完全一致的,就是因為夢對每個人的形成及影響來說,是相同的。
不管是原始人還是現代人,不管是食人族還是飛車一一黨一一,都存在著一個無法區分夢境與現實的困惑。
設若你現在做了一個夢,夢到王守仁對你說:我是王守仁,快點兒把你的錢給我……敢打賭,你一輩子都會逢人就說這個怪夢。
王守仁用的,就是這一招。
王守仁具體是怎麼幹的,我們說不上來。
但他肯定這麼幹過,別忘了他是有前科之人——十三歲那年,他就是跟繼母小夫人裝神弄鬼,搞來隻貓頭鷹嚇得小夫人半死。
假如王守仁沒這麼搞過,那就不可能出現「夜夢神人告曰:此中土聖賢也。
汝輩當小心敬事,聽其教訓。
一夕而同夢者數人,明旦轉相告語」這種怪事了。
龍場悟道
當我們說到占卜與釋夢的時候,就知道現在的王守仁,已經無限接近了道的入室之門。
這是因為邏輯思維是有局限一性一的,這種局限一性一來自於思維的工具,語言或是思想本身,尤其是前者,正如禪宗所說,以手指月,但手指不是月。
人類用語言來表述智慧,但語言並非是智慧本身。
而邏輯卻被固化在語言體系之中,沒有語言,也就無法表達邏輯。
但有了邏輯,卻又因為語言的妨礙,反倒是偏離了智慧本身。
因而這世界上的人,用腦子想,用筆寫,都無法接近終極的智慧,反而會歧路亡羊,迷陷於語言邏輯的層面上。
所以禪宗講究一個開悟。
這種開悟,正是建立在元邏輯的基礎之上,放棄你的固有語言,放棄邏輯,重返原始人的蒙昧境地,反而容易在一片混沌之中,重建你的思維體系,更為迅捷地接近終極智慧。
所以說王守仁來到龍場,算是來對了地方。
倘若他仍然是鑽深山走老路,只能是距離終極智慧越來越遠。
現在的他,不可能不近距離地感知到原始思維的特點與局限,再與他已經養成的智慧相互印證,就這樣於漸然的思考之中,一步步向著終極智慧邁進。
《靖亂錄》上記載了王守仁在龍場的幸福生活:
於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語者,夷人央之通語于先生,日貢食物,親近歡一愛一,有如骨肉。
先生乃教之范木為,架木為梁,刈草為蓋,建立屋宇,人皆效之,於是一方有棲息之所。
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濕,別為之伐木構室,寬大其制。
於是有寅賓堂、何陋軒、君子亭、玩易窩,統名曰龍岡書院。
之以檜竹,蒔之以卉藥……
我們說,王守仁必然會潛心於研究當地土著部落的思維特點,正是這種原始的思維讓他迷醉。
但是他在年譜中卻有意迴避了這一點,這又是為什麼呢?
這應該是他的弟子門人搞的鬼。
我們知道,雖然王守仁最終是開悟了,但是他的弟子門人,卻始終站在聖賢的門外,不曉得這扇門是應該往裡推還是往外拉。
他們只想到應該把自己的老師包裝起來,讓人人景仰,以便將王守仁的心學思想廣泛推廣。
可是在他們登堂入室之前,就不可能對王守仁的智慧思想有一個正確的認知,他們只是憑著自己的淺陋之見,又生硬地把王守仁的智慧拉回到一個低層次來,結果導致了王守仁心學思想的最終迷失——試問,自王守仁而後,可曾有哪個人,拿了王守仁的書本就讀成了聖賢的呢?
沒有人能夠只憑王守仁的書本,就掌握到王守仁獨立思考才獲得的智慧。
書本與智慧無關,它記載的只是王守仁獲取終極智慧的心得感受,但不是這種終極智慧的本身。
王守仁就是這樣快樂地生活在原始社會裡,忽然有一一夜,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忽一夕,夢謁孟夫子。
孟夫子下階迎之,先生鞠躬請教,孟夫子為講良知一章,千言萬語,指證親切,夢中不覺叫呼,僕從伴睡者俱驚醒。
當時王守仁興奮地狂跳起來,不停地高呼。
和他在一起的人嚇得呆了:先生,你為何發癲啊?
王守仁興奮地道: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
旁人道:你明白什麼了啊?
王守仁道:聖人之道,吾一性一自足啊!
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歎曰:聖賢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
所謂格物,格此者也。
所謂致知,致此者也。
不思而得得什麼?不勉而中中什麼,總不出此良知而已。
惟其為良知,所以得不由思,中不由勉。
若捨本一性一自然之知,而紛逐於聞見,縱然想得著,做得來,亦如取水於支流,終未達於一江一海;不過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
試之變化,終有窒礙,不由我做主。
必如孔子從心不逾矩,方是良知滿用,故曰無入而不自得焉。
如是,又何有窮通榮辱死生之見得以參其間哉!
這一段長到了令人發瘋,也晦澀到了讓人發狂的嘰裡呱啦,就是中國哲學史上大名鼎鼎的龍場悟道。
這是王守仁窮其一生的智慧與思想收穫,對中國的哲學體系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任何一部中國哲學史,如果不寫下這一段,不記下王一陽一明這個氣派的名字,那麼這本書鐵定沒人讀。
悟道就悟道吧,這事我們理解,也能夠接受。
可王一陽一明為什麼會夢到孟子呢?孔子豈不是比孟子的招牌更大?更響亮?王一陽一明何以不夢?
這是因為,王一陽一明所謂的「致良知」,不過是孟子的「取義」的翻版。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後者孟子的「取義」,「取」被王一陽一明改成了「致」,「義」的意思是「宜」字的通用,義者宜也,也就是正確的選擇的意思。
正確的想法,正確的做法,都是「良知」。
所以「致良知」就是「取義」,所以王一陽一明非孟子不夢,就是這個道理。
但是,王守仁,他究竟悟到什麼了?
好一個平坦寬闊的大腦門兒
我們曾說過,所有的智慧都將在其終點相逢。
哲學是關於人類智慧的學說,無論是東方的哲學,還是西方的哲學,所研究的都是人類的智慧。
倘若東方的哲學拿到西方,發現全是瞎掰,沒法子應用,那麼這哲學體系就必然有問題。
同樣的,如果西方哲學拿到東方來,發現處處不對頭,那麼這西方的哲學也必然有問題。
如果東方的哲學體系沒有問題,那麼必然能夠解答西方人的疑問。
同樣的,如果西方的哲學體系是正確的,那麼它也能夠對東方人產生教益。
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王守仁窮極二十年的苦苦思索,終於石破天驚地提出了「致良知」,你馬上就會注意到,在西方也有一個蘇格拉底,他和王守仁殊途同歸,也提出來一個「美德即知識」的哲學取向。
但如果你只是從文字上推敲,就會發現王守仁的「致良知」與蘇格拉底的「美德即知識」是存在著明顯差異的。
但這種差異,只是文字表達的過失。
王守仁和蘇格拉底,他們發現的終極智慧,必然是同一個東西。
問題是,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想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麼,這事還得去古希臘,去找蘇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圖問個究竟。
為啥一定要找柏拉圖?
因為柏拉圖這個人的一生,跟王守仁有得一拼。
他於公元前427年出生在雅典的一個貴族家庭,出生時名字不叫柏拉圖,原姓阿里斯托克勒。
但因為他的腦門兒超級大,見了他的人,無不驚呼「柏拉圖」——意思是說:好一個平坦寬闊的大腦門兒。
此後人人都稱呼他的綽號柏拉圖,叫得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把自己的正式名字給忘了。
大腦門兒柏拉圖二十歲的時候,忽然興起,想學點兒知識,就出門去找老師,結果一出門兒就遇到了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告訴他:柏拉圖啊,你看到天上的太一陽一沒有?我來告訴你,太一陽一實際上很大很大,大到了不得了,大到了你無法想像,是一個超過你想像的巨大火一一團一一。
還有還有,你看到了月亮沒有?月亮也很大很大,但比太一陽一小多了,而且月亮只是一塊兒大石頭。
當時柏拉圖聽了,極為震驚,說:蘇格拉底,你可不要瞎掰,一胡一扯什麼太一陽一是個火球,月亮是塊兒大石頭,這種話能亂說嗎?讓人家聽到了會笑話你的,搞不好還要說你造謠惑眾。
蘇格拉底道:這話也不是我說的,是阿那克西米尼的弟子阿那克薩哥拉說的,他說太一陽一是一一一團一一燃一燒的物質,比整個伯羅奔尼撒半島還要大。
他還說月亮真是一塊大石頭,上面有山有谷,還有好多人居住在那裡。
還有還有,他還說月亮之所以發光,那是因為太一陽一照射一到月亮上面。
柏拉圖很氣憤地看著蘇格拉底:蘇格拉底,你每天就整這些沒用的東西,難道你一點兒也不關心你的祖國嗎?
蘇格拉底說:也有人拿這話問阿那克薩哥拉,當時阿那克薩哥拉用手指指著天空,說:不要亂講,我對我的祖國是最關心不過的。
柏拉圖想了想,說:那好,以後我就跟著你學一習一吧,我倒要看看,你憑什麼說太一陽一是個巨大的火球……
此後,柏拉圖就跟隨在蘇格拉底身邊,整整八年之久。
到了第八年,雅典的統治者將蘇格拉底逮了起來,說他造謠惑眾,誤導毒害青少年,弄來杯毒酒給蘇格拉底灌了下去。
柏拉圖眼看著自己老師被毒死,悲憤至極,說:什麼人就該做什麼事,鞋匠就應該修鞋,鐵匠就應該打鐵,最有學問的哲學家就應該治理國家,怎麼這個國家的統治者愚昧又無知,反倒把最有學問的哲學家給毒死了呢?
於是柏拉圖遊學到了西西里,積極活動,想要進入政治界,頭一次,當地的國王狄奧尼修斯沒有理他。
第二次也沒有理他,等到第三次的時候,柏拉圖的影響已經很大很大了。
國王就邀請柏拉圖去商談國政。
柏拉圖興沖沖地趕到,發現早有一艘販一奴一船等在那裡,不由分說,他被丟到販一奴一船上,拉出去要當一奴一隸賣掉。
幸虧他的朋友聞訊追上,花錢將他買了回來。
從此,柏拉圖才總算弄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暴力、財富和智慧,都是通向權力的道路,但智慧是最不給力的,絕不是野蠻暴力的對手。
智慧表述的是終極真理
正好好說著王一陽一明,突然又扯到了古希臘的柏拉圖,這是因為,唯有從柏拉圖的認知角度出發,才能夠讓我們弄明白王守仁到底發現了什麼。
至於我們提到的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其人的哲學思想中,也有著和王守仁一般無二的說法。
如我們在前面所提到的,王一陽一明最為一精一典的美學片斷:他與朋友游南鎮,朋友指巖中花樹問: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與我心亦何相關?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
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而在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留下來的哲學殘章之中,也有著和一陽一明先生同樣的敘述:
當心靈開始推動時,在運動中的一切事物就開始分開。
心靈推動到什麼程度,萬物就分別到什麼程度。
而這個渦旋運動和分離作用同時又造成了事物的更強烈的分離。
這個永恆的心靈,確乎現在也存在於其他一切事物存在的地方,以及周圍的物質中,曾與這物質相連的東西中,和業已與它分離的東西中。
諸如此類。
總之大家是殊途同歸。
總歸大家說的都是同一樁事體。
總歸一句話:所有的智慧都將在終點相逢,所有的智慧,描述的都是同一個東西。
這個東西,孔子稱之為仁。
子曰:仁者一愛一人。
而《大學》開篇,則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注意這個至善。
這個東西,孟子稱之為取義。
義者,宜也,也就是你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什麼事。
該或是不該,其衡量標準,就是仁,就是善。
這個東西,佛家稱之為慈悲,禪宗則直截了當稱之為善知識。
知識的取向就是善,善的本身就是知識。
蘇格拉底聽到這句話,會眉開眼笑的。
這個東西,道家稱之為道,老子著《道德經》,「道德經」這三個字,「道」說的就是這個東西,「德」是說這個東西的一性一質特徵,「經」就是表述的意思——而對這個東西的一性一質表述,最終成為了品評人類品德的道德,這就是最典型不過的致良知,最典型不過的美德即知識。
而王守仁所做的,就是把孔子的話,把孟子的話,把老子的話,把蘇格拉底的話,把阿那克薩哥拉的話,把柏拉圖的話,用他自己的語言,重新表述一遍: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翻過來,掉過去。
你東拉,我西扯。
所有的智者,說的都是同一個終極真理,這個真理你可以稱之為仁,稱之為義,稱之為道,稱之為慈悲,稱之為大善知識,稱之為良知,稱之為美德,稱之為你願意稱之為的任何東西。
但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呢?
這事你得去問柏拉圖,他將用他的洞一穴一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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