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縹緲錄
第二十回 射圍
太后這次東幸的目的,原是偏重於遊覽天城內外各處與歷史有關的勝地,實在毫無絲毫政治作用;故此伊在遊覽過狐仙塔後,又決議要上先清朝廷還不曾入關時的歷代統治者常在那裡練一習一 弓馬的射圍中去走走。
這射圍的地位是大約在奉天城外的西北方,從盛京的官院出發,經過的路程是很遠的,坐著轎子前去,要費很多的時候。
它的面積非常遼闊,約摸有一二十里的方圓。
裡面有一半是森林,林中的樹木,多半是很高大的常綠葉闊葉的喬木,所以樹蔭是極其濃密的。
在奉天一帶的山地上,這樣大的森林,卻並不算稀罕,差不多到處可見;不像在中原個省中,較大的樹木,無不給人砍去作燃料,再也聚不成什麼森林。
這一所射圍的歷史委實是悠久極了!在我們滿洲這一部分的中華民族的勢力還沒有強盛起來前,——就是在不曾統一中國,只是一個僻處邊境的部落時它已很重要的存在了。
所以有許多富於紀念意義的事跡,就在這一片射圍中發生的;或是和它有相當關係的,而且都是屬於光榮的一類。
我們在京中時,也常聽人家說起;因此,大家一聽到太后提起這射圍,便立即興奮起來了,每一個人都覺得這是一處不可不去的所在,竟紛紛的向太后慫恿著,恨不能馬上就去。
我是格外的起勁,因為我還想試試太后,看伊對於我們自己這一個部落的歷史,究竟知道了多少?
不過有一點是很詫異的:老佛爺對於滿文,實在認識得少,少到差不多可以說完全不識。
——我也不曾學過,但我的父親的滿文是很好的。
——雖然在宮裡面照例是有四五個人是被指定著要學習 滿文的,為的是要使這一種文字不致日久失傳,但太后自己卻從不曾注意;便是朝廷上的公文,雖有一部分是漢文和滿文並用的,不過太后批閱起來,總是只閱漢文,不閱滿文。
在為伊的滿文的知識是如此膚淺,而伊對於滿洲人的發祥史則又非常的注意,並且知道得非常的多,這就不能不合我認為是很詫異的了!要明瞭其中的原委,只有問伊自己才知道。
可是我們今天這一去,除掉恣意遊覽之外,還得舉行一種特定的儀式:幸而這種儀式是非常的簡單,事前盡可無需演一習一 ,當我們將要到了的時候,太后才給我們廖廖報告了幾句。
「今天我們上射圃去,可說是一個最適宜而最有意思的日子1伊照例是是很鄭重地說道:「我們將藉此舉行一個紀念先人的儀式。
因為就在這一天的工夫上,我們有一位祖先,他那時還只是一個部落的領袖,並不是一個皇帝,可是部落間的鬥爭,照例是很普遍的;這一次,鬥爭又發生了,一交一 戰之下,我們一方面的形勢很不利,甚至食糧也斷絕了,挨到這一天上,便不得不把殘餘的一些冷飯,盡量的分給各人,但實在是太少了,使他們無法療饑,沒奈保只得採了許多野生的生菜,夾著冷飯,勉強嚥下去,塞飽肚子。
這是一個大概的情形。
你們如其要知道詳細,還是待到了射圃中去再說吧!因為這件故事所發生的地點,也是一座森林,一座像射圃中的林子一樣濃密深邃的森林1
這時候,站在伊面前傾聽著的依舊是整日價追伴著伊的一群近臣,其中包括著光緒,隆裕,瑾妃,和我們八位女官。
伊的眸子裡顯然有一種很得意的的光彩有閃動:一半的原因,也許是為了伊聯想到伊自己也是一個滿洲人的領袖,所以伊一提起從前的一班領袖的勇敢和刻苦,便非常興奮起來了;其餘的一半原因,也許是伊以為今天又將有一種新的儀式,將由伊自己來領導我們一起去舉行,因此覺得很高興。
或其這個猜度是對的話,我就不能不對太后發生一種詫異的感想,難道幾十年來的宮禁生活,動不動就有許多可厭的禮節或儀式包圍著伊,甚至當伊在睡覺的時候,也不能脫離這個包圍,而伊到此刻竟還不曾覺得厭煩嗎?伊可說是自己在作弄自己,束縛自己,不讓自己有半些隨意行動的自一由 ,從清早到晚上,簡直是沒有一分鐘不在那些繁文縟節的支配之下,就是今天上射圃去,依舊是充滿著紀念的意味,不能算是一種純粹的遊覽,所不同的只是今天的一切禮儀,將不復在宮中演出,而將在另一所場地上演出罷了!這一所場地雖然對於我們的先人確有很密切的關係,但對於我們自己,卻真是再陌生不過的了。
路上經過了許多的時候,我們這一大隊的人馬才到了那廣大的射圃的前面,進門之後,依著太后的主意,便直接望一座宮殿走去。
這座宮殿的建築顯然是很久很久的了,至少限度,必然比盛京的那些宮院建築得更早幾十年或幾百年。
幸而平日也派著人在這裡照管,所以還不曾坍壞;而當太后將到奉天之前,這裡的官府,想必又曾派人去重新修理過,否則是決不會有這樣整齊潔淨的!這一座宮殿實在只是一間休息室,每當一個滿洲的皇帝到這裡來射獵的時候,必先進這一座宮殿中來小坐一回,好讓外面伺候著他的人,去把那些關禁著的野獸放出來,然後再來通知他出去追射。
待到玩得疲乏了,便再退進來休息休息。
但每次耽擱的時間總是很短的,也從沒有那一個領袖在這裡住魁一夜 ,因此這一座宮殿的面積,比較尋常的宮殿都小,裡面只有三間屋子,建築也是非常的簡單。
可是你們別小看了這一座簡陋的宮殿!它在滿洲人的發祥史上,也著實佔著重要的地位咧!太后對於它,也當做是一件很有紀念價值的古物看待。
等我們走進去之後,伊就立刻指點西的把一切佈置和裝飾逐件的給我們說明,而且是說得非常的流利而周到,彷彿是在這一次以前,伊已曾上這裡來過好幾次了;事實上,伊正和我們一般是初次光臨咧!可惜這時候沒有一個確確實實熟悉我們這一族人的歷史的人,如其有的話,便不難立即判別出太后的話的真假來。
不過雖然關於射圃的故事是否真實,我不能給伊擔保,但伊的見聞,有時候的確廣得可怕,並且有不少是真確的事實,這是不容一筆抹煞的!伊自己便常以博聞強記自負,凡逢伊有什麼比較不平凡的故事講給我們聽的時候,伊往往說得格外的天花亂墜,惟恐不能聳動我們。
這種態度,其實也是女性富於虛榮心的一種表顯,只是伊自己不曾覺得罷了!
在這座宮殿的裡面,每一堵牆壁上,都用各色的油漆,繪著大幅的故事畫。
雖然它們的顏色已因日子過久的關係,變得很黯淡,畫工的筆法,也是非常粗陋;但輪廓還不能算模糊,畫中人的姿態和神情,尚可表現出十分之七八來。
這種壁畫是三間屋子裡都有的。
太后一面在前引導著我們走,一面便把這些畫講解給我們聽,原來全是已過去的滿洲的各個領袖的行獵寫一真 。
「從前的時候,武功是十分注意的!一個做領袖的人,除掉處理朝廷上的一切政務之外,射獵也算是一件不能偷懶的重要工作。
時時有舉行的必要」。
太后又在頌揚祖武了。
我們一群人照例是很用心地傾聽著。
「當他射獵的時候,人是帶得很多的,因為我們滿洲人打獵,從來是不用獵狗的,所以不能不多帶幾個人幫著他搜尋野獸。
這些野獸——大都是猛虎和金錢豹——乃是預先捕捉來的,用很大的籠子畜養著,臨時再縱出來。
「因為這一所射圃離城很遠,皇帝們出了城,到這裡來,一路上已騎乘得很辛苦了,所以一進來必然先到這座宮殿上休息一回;當他在休息的時候,他的隨從便忙著給他整理馬匹,扣緊弓弦,並把所有的箭鏃一一磨洗。
此外,還有皇帝隨身所帶的那柄寶劍,也得磨煉磨煉,使它保持最鋒利的常度,以備萬一要需用的時候,不致失效。
「你們要知道,那時候的情形,和現在絕對不同,滿洲人無一不是勇猛彪悍,壯健耐戰,最注重的便是尚武精神;所以做一個領袖的人,要統治他的人民,也不能全仗空洞的文字,或巧妙的手段,必須具有一副一精一壯的筋骨,能夠熟諳武藝,上得戰常至少限度,也必須不比他的任何一個人民更懦弱;換一句話說,就是他至少必須和他的人民一樣的壯健勇敢。
為著要表顯他自己確有這樣的資格起見,便不能不用射獵來做一種證明,因此,他見了無論怎樣兇猛的老虎或豹子,都不能有半些畏縮的表示,否則那些隨同他行獵的人,便不免要私相竊笑了。
這還只是他的膽氣的試驗,並不足以表顯他的弓馬的一精一熟,要試驗他的弓馬,鼬鼠便是一種最適宜的試驗品,因為鼬鼠雖然很弱小,但它們的足力極強,跑起來比什麼東西都快,而且它的身子非常靈活,除非一精一於箭術的人,休想射得到它。
如其有一個皇帝往往能夠獵到鼬鼠,他和善射的聲名,必不難為全國人所稱道了!至於那劍的運用卻又不同了,尋常總是備而不用的,只有那些膽力委實極高,武藝委實極一精一的領袖為著要使他的人民誠心誠意的畏服他,才故意放棄了弓箭不用,特地馳馬過去,和一頭猛虎或一頭豹決戰於五步之內,盡量的顯出他的劍術來,不過這種情形,畢竟是很少的1
太后上面的幾節話,只給我們說明了皇帝們行獵的大概情形,和他們所以時常要行獵的原因;至於怎樣才算常規完一次行獵的詳細節目,伊還沒有說到。
我們不由都透著很焦急的神氣,於是伊就說到正文上來了。
「待到皇帝們在這宮殿上休息了一回之後,他們的精神已經是完全充實了,而他的從人也在同時把應用的弓馬統統預備下了,於是他就站起身來,整整衣服,復迅速地跨上了馬背,一直馳向曠場中去。
這時那些管虎豹的人已得到了暗示,便把木籠打開,讓那野獸衝出來;同時還有許多的人,在旁邊高聲吶喊,或用長樺大戟去撩撥它,務必使它受驚,或激起它的怒來。
這些野獸最先必然是沒命的逃進林子中去,待它一進了林子,那些人——個個都穿著很鮮艷的獵裝,並帶著完備的武器。
——便分頭趕進去,驅逐它出林。
他們卻並不和那野獸直接接戰,只是用燃旺的爆竹丟進去,乒乒乓乓的擾得野獸不敢再在林子中存身,便奮勇跳出了林來,正好就在那皇帝守候著一面;這樣,就得有三支箭連續的打那皇帝的弓上發射出來,如果這三支箭竟能來回數的射中,那野獸是死定了,那麼這位皇帝的箭法,便從此可以博得一精一熟的美譽了!假使三箭之中,只中一箭或兩箭,也算是很好的了;因為比較硬些的弓上所發出來的箭,往往只須一箭便可以把一頭老虎或豹子射死;不過也有一箭,或兩箭,甚至三箭還射不死它的時候,那末這個皇帝就得不顧了一切的危險,拔出劍來,衝上前去,務必將它殺死,然後可以歇手」。
說到這裡,太后為著要使我們深信伊所說的話一些沒有偽托的緣故,便隨手指出了幾件現實的鐵證來。
那是懸掛在一口大櫥裡的許多武器。
這口櫥是沒有門的,而且所處的地位很向一陽一,我們站在外面看,已能看得非常清楚:劍和箭大都是生銹了,弓弦也爛毀了,但每件東西上,都有很醒目的字跡鑿著,例如:「某某(領袖的名字)於某年某月某日以此劍手刃一虎「;或「某某於某年某月某日以此弓此箭獵獲一豹」;不過都是滿文,我們照理是看不懂的,幸而有一個熟一習一 這種文字的女官給我們充翻譯,才得完全明瞭。
太后對於這人所翻譯出來的字句也很注意,並有一種得意的神氣;原來伊最初也只是隨意猜度,以為這些兵器之所以很鄭重地收拾著緣故,總不外乎是表彰先人的武略的意思,因此便忙著指點給我們看了,卻不道伊的猜度竟完全對的,這樣伊當然是很得意了!
在左面的一間屋子中,我又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東西:那是兩個已經銹得很難看的鐵環,環的圓徑大概比最胖的人的手腕更大一些;這兩個環是用兩條並不連繫著的繩打屋樑上掛下來的,掛得和一個中等身材的人的肩膀一樣高。
那兩條繩子原來必然是很粗壯堅實的,現在是已經霉爛了,彷彿只須用手去輕輕一拉,便立即可以斷下來的模樣。
它們中間的距離大約在一尺左右,但是要拉得更闊一些也行,便狹一些也未嘗不可;因為它們都不用什麼東西拴住的,只是懸空的掛著。
我向它們端相了好一會,實在想不出它們究竟還是一種裝飾物,還是一種用具;如其是用具,那末做什麼用呢?後來我不能忍耐了,便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請問。
伊先朝我很驕傲地一笑,這一笑之間,已很明顯地表示伊對於這件奇怪的東西,因為多看書或多聽人家談論的關係,確已有了真切的認識;於是我就很注意地肅立而待,準備接受伊的大教。
「這東西當然是有它的用處的1伊這第一句話總算先給我指示明白這是一種用具,不是一種裝飾品。
「但要說明它的用處,卻非得先到後面去瞧一瞧不可1
說著,伊就向那看管這射圃的人——也算是一位官員——揮手示意,這人忙搶上幾步,走近那後戶邊去,伸手取掉了門上的栓子,把兩扇門一齊推開了,他自己又側著身子退了下去。
我們的眼前,便湧現出一片長方形的空地來,它的盡頭,離我們所站的地方,足有三四十丈路遠。
對面是一座絕高絕大的石牆,兩邊種著少許的樹森,有幾座小房子,想必就是看管這射圃的人的住屋。
正中乃是一條五六丈寬闊的不鋪石子的甬道;先前必是很平坦的,現在已長著很多的野草了。
打距離十多丈路的地方起,便有許多的竹竿,高高矮矮地直立著:最高的比一個人帶高,最低的離地只有半尺的模樣。
而這些竹竿本身的粗細,也各有不同最粗的比人臂還粗,最細的卻只有大拇指那樣大校它們的式樣,更是奇特到了極點:有的是筆直的,有的是彎曲的,有的是頂上削尖的,有的還結著一個圈兒。
它們的距離,也是絕不一律,從十來丈遠近的地方起始,一直到最盡頭的那堵白牆過止,遠遠近近的都有。
我們看了,簡直莫名其妙,大家只有瞪出了一雙眸子發呆的份兒,要問也不知從何問起!
「這便是箭道!那些豎立著的竹竿,都是練一習一 射箭的人所有的箭靶。」
於是太后自動給我們解說了。
「歷朝的皇帝和隨侍他們行獵的近臣,都得常到這裡來練一習一 ,各人輪流著射,每次連射三箭;而每次又必各自認定一支不同的竹竿做標的物,務求三箭都能射中。
大概這些竹竿之中,距離遠的,以及太高的,太矮的,或彎曲的,便比較不容易射;必須先從近的,直的,不高不低的練起,由易而難,逐漸的進步。
及至練一習一 到無論那一支竹竿都可以接連射中三箭,這個人的箭術,便算已到了絕頂了;行獵時的成績,無疑地是非常優良的了!而他的聲名,也必將傳遍一國,為人所景仰。」
我們並沒有走上那箭道上去,只是站在門邊無遠地張望著,而我們背後那兩個用繩子懸空掛著的鐵環,和這兩扇門,大概不過相距三四步路的地位,正對著這個門框的中央;太后便旋過身來,指著這兩個鐵環說道:「這是專門給初學射箭的人所備的!因為要求射出去的箭能夠有準確的方向,第一便不可不講究射箭的姿勢;而要講究射箭的姿勢,又必先注意兩條臂膀的部位,既不可太高,更不能太低,也就是必須使那張弓檠得恰到好處。
話雖然很簡單,學習 起來,卻委實非常不易,而且又不是教師們口頭所能教導得會的,必須本人自己下苦功;要下苦功,這兩個懸空的鐵環便是一件絕好的鋪助品!每個學習 弓箭的人,不借重它們是不能希望有進步的!理由是人的肩膀極容易活動,舉弓的時候,往往不免太高,太低,或偏側,不能永遠保持著適當的位置,於是一起首學習 就用這兩個鐵環來範鑄他,先將兩手從鐵環中穿過去,恰好使他的肩膀給鐵環吊起,同時在旁指導的人,更酌量了他的身材的長短,把那兩條繫著環的繩或拉高些,或是放下些,總是弄到恰巧適宜為度,然後再把弓箭授給他,讓他就在這兩個鐵環的牽制之下,一次一次的學習 。
箭就從這後戶中穿出去,落到箭道上;最初只是毫無目標的亂射,但求他的姿勢能夠準確而已,待過相當的時日之後,他的姿勢已因久受鐵環的束縛而由習慣成為自然了,這樣,他就得脫離了鐵環,走上箭道來專心學習 有箭靶的射法了。
你們大概都不曾想到學射竟得下這樣的苦功1
這又是一課我們向來所不曾聽到過的新功課!我真不由暗暗地佩服太后的見多識廣了!後來伊自己告訴我,伊所以能獲得這引起零星夾雜的知識,全在多看書,可見看書正是一種最良好的習慣。
接著我們又回到了正中的一間小小的便殿上來,太后已準備歸座休息了;忽然又給伊瞧見了一頭形態很生動的木馬,在一個不很明亮的牆角里兀立著。
它的大小具低,和真正的活馬一般無二,四條腿象生著要一般的深深地植在磚土之下,它的背上,也有一副守整的馬鞍,鞍上釘著無數的發光的金屬帽釘。
——或許從前也是釘的寶石,後來才掉換的。
——伊先是似乎很詫異,便急著走過去仔細察看了一回,慢慢地點著頭,表示伊已經領悟了;可是我們卻還理會不出它的作用來,光緒是始終懶洋洋地絕不注意。
於是太后的話匣子又開了。
「一個行獵的人所最不可缺少的技能就是箭術和騎術,關於箭術的學習 ,方纔我們已經見過了;現在,這一匹木馬便是專門供給練一習一 騎術用的!因為騎術中最主要又是了不容易學習 的乃是上馬的迅速和敏捷,譬如我們遇見了一頭野獸,射中了它一箭或兩箭,它已經倒在地上了,似乎它已經死下了,我們便少不得要馳馬過去看一看,它卻依舊躺著不動,這樣我們總以為是可以下馬去剝取它的皮或把它捆起來帶走了;不料才下馬,它倒又跳起來了,這時候,我們就不能不用最純熟的身法,一躍上馬,否則就會中它的狡計而喪命。
所以,我們過去的許多領袖,時常要到這裡來利用這匹木馬練一習一 上馬的身法;往往繼續不斷的練上好見個時辰,累得渾身大汗,才肯歇息。」
這又是一節極難得的專門學識,我們聽了,都覺得很有趣味,無數的視線,齊集中在那一頭久積塵垢,今天才草草地打掃過的木馬的身上,而太后是格外的揚揚自得了。
把從前人這種艱苦勇武的生活,一現在的皇宮中的生活來互相比較,真不知道要有多少的差別。
幾乎使我們不能相信從前的滿洲的統治者真能這樣的耐苦奮鬥!其實倒是一些不假的!不但領袖的人如此,凡宮內所有的一切皇親國戚,大臣近侍,可說是沒一個不天天在這種生活中鍛煉磨勵著的;到此刻,幾百年來的奢侈的中土生活,已完全把我們軟化了。
其時,我們已把這三間小小的宮殿全參觀到了,便仍由太后領導著,走到了外面的廣場上去。
這一片廣場上,在從前差不多是天天有人有這裡憑著他的膽氣和勇力,跟那些爪牙犀利的野獸們性命相搏;現在呢,已變成一片全無用處的荒地了。
可是場院的西邊的一帶森林,卻是鬱鬱蒼蒼的更茂盛了;高大的樹影,在地上晃動著,險些我們懷疑裡面將有什麼野獸衝出來了。
太后抬著頭,往四面隨意眺望了一回,彷彿很感慨地歎了一口氣。
當我們決定要上這裡來之前,太后曾在盛京的宮院中說過一段關於這一日的紀念史的大略,而且還允許我們在見到了這裡的一座森林以後,再把詳細的情形告訴我們;現在我們是已經到了這座森林的前面了,於是伊的預約也實踐了!伊說道:「幾百年前,我們滿洲人還是一個很小的部落咧!可是那時候的一位領袖,卻有非常偉大的魄力,和勇武的精神,他不能滿足於一位酋長的生活,於是他便處心積慮的計劃著,要把附近的許多部落,一齊併吞起來,合為一個堅強富足的國家用。
他先自埋頭苦幹,積極的下準備功夫;後來他瞧時機已到到了,便突然發動。
可是附近的那些部落,一時那裡就肯低頭降服;因此,猛烈的戰爭,便開始了。
勇士的熱血和頭顱,不斷在疆場上流著,犧牲著;而每次勝利,總是屬於我們,眼見我們的土地,已逐漸展開了,勢力也逐漸擴張了。
不料在某一次的出征中,這一位能征慣戰的領袖竟中了敵人的狡計,使他和一小部分的戰士,被圍困在像這樣一片森林中,那情形是的確危險極了,救兵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可到,敵人的包圍是一層一層的增加了,但他一些不害怕,始終不曾預備屈服;他決心要繼續的奮鬥,以致於剩最後的一兵一卒,還是要奮鬥。
可是到這一天上,他的糧食已快沒有了,大家只能把殘餘的冷飯,採些野生的蔬菜夾著吃下去。
第二天,他終於是得救了。
後來我們的每一代的統治者為紀念先人的勇武刻苦,不屈不撓的精神起見,到這一天上,總得舉行一個特別的儀式;這個儀式是非常簡單的,只須吃一些用不曾煮熟的山東膠菜捲起來的冷飯便行了1說著,伊就向李蓮英做了一個手勢,李蓮英忙來不及打發一班小太監去捧來了幾個很大的食匣。
本來,這時候已到午飯的時候了,這於是知道今天的一次午飯,將有異味嘗到了。
但是我們卻並不真吃冷飯,太后又給我們解釋道:「不過這究竟是一種儀式,我們的意思,只在追憶祖德;所以在好久以前,早就定了下一個變通的辦法,並不真用冷飯,而用旁的冷食來作為一種替代品。」
於是我們都忙著要瞧那食匣裡面究竟是裝的什麼東西。
待打開來一瞧,原來是好幾碟已經洗淨而不曾煮過的山東生菜,它們的葉子都很闊大,顏色又很白嫩,想來滋味是不會錯的!
另外還有幾碟肉醬。
太后第一個先自取起了一葉生菜,又吩咐張德把那肉醬端起來,讓伊自己揀了一些,放在菜上,用手指捲成了圓筒形的一卷,慢慢地咀嚼著。
我們都已瞧得很眼紅了,待到伊說了一聲「你們也吃吧」,便急急動手,來不及的張口大嚼。
啊!滋味真是好極了!生菜既肥嫩,而那肉醬中又因有雞肉和鴿子肉和著的緣故,真比任何一種肉醬的滋味更鮮,加以我們從清早起,忙忙碌碌的玩了這麼許久,又在新鮮的空氣中徜徉著,胃口不覺大開而特開,因此格外覺得這一餐冷食的滋味,真是不可形容的鮮美了!
這一天,總算和昨天玩狐仙塔一般的滿意而歸,在太后自己,像這樣有興味的假日,也是很少的;而對於我們,那是更屬難得,尤其是因為伊老人家一高興,臉上常帶著笑,我們也就覺得好過日子得多了!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