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縹緲錄
第十二回 列車上之小朝廷
太后的那輛車的前半部是欄成了一間小小的臥室,它的地位雖十分的狹窄,但它的式樣,和所有的一切佈置,卻無一不是費了許多人的心思和一精一力所構成的;所以不僅是美觀富麗而已,它的輪廓,它的格局,簡直和宮中的內寢,十分相類,真是一所具體而微的寢宮。
可是這只指它的質和形而論,至於地位的大小,傢俱的多寡,那當然是差得太遠了!因為在這一間小小的臥室裡,除掉一張大床 之外,——床 是紅木做的,而太后這一輛四的本身的材料,也是用的最好的柚木,漆得又很光亮,盡可配得上伊的那張紅木大床 。
——別的就沒有什麼好算是大件傢俱了。
中國舊式的床 ,照例總有一副用以張掛蚊帳的架子的,太后的床 上,當然也不能少,伊這次用的一頂蚊帳是一幅淺藍色的絲織品,上面還用很美麗的絲線,繡著許多林擒花,原來這時候正當暮春時節,林擒花恰好是處在最出風頭的地位上,便不得不借重它了!在大床 的左邊,安著一張僅有的擱腳凳,也是紅木製的,它的高度大約是三英吋,面上用鮮艷的黃緞鋪著。
這張腳踏凳在我們現代人的目光中看來,實在是毫不需要的,但在從前時候,無論你的床 是怎樣的低,這一張腳踏凳還是少不掉的,其作用則只是使人坐在床 上時,兩條腿格外可以省力些而已。
在這一間小小的寢宮的兩邊,車壁上也有四扇很寬大的窗開著,春日的明媚的一陽一光,從這四扇窗裡透射過來,照遍了全室,使屋子裡的一溫一 度,常保持著六七十度上下,絕不像是在火車上經行野外的光景。
太后對於這一點,當然是很滿意的;尤其是在每兩扇窗的中間的車壁上,還有幾幅色調很濃艷,花樣很生動的壁畫裝點著,經一陽一光一照射,便格外的光彩鮮明,足資欣賞了!這些壁畫都是用漆繪的,新舊的筆調,互相配合著,看去是非常調和的。
它們的作者當然不是尋常鐵路工廠裡的漆工,而是特地從京中選拔出來的半藝術家,不然是那裡會有這樣好的手段?在這些壁畫的下面,各釘著很狹的一條木板,板的上面,擱著太所需用和種種化裝品,以及許多零零星星的東西,伊要取用時是十分便利的。
窗上,照例各有一幅黃緞制的簾幔掛著。
穿過了一道陝板,——這一道隔板雖然是很薄的,但它的質料卻同樣是用的柚木,而且是雕鑿得十分的一精一致。
——外面便有一間較大的屋子,這就是所謂「列車上的小朝廷」了,如其只論它的面積的大小,那當然是沒有什麼可以值得說的,但就它的佈置和裝潢來講,卻真是奢華富麗到了極點。
我可以先來總括的說一句:為著要求美觀,為著要求舒服,為著要使它能夠盡量的供給我們搬演一切朝儀,無論花多少錢,都是決不計較的!
第一件可以令人注意的東西是四瓶鮮花,它們分著四角,安放在這一座小朝廷的四隅,各有一座很一精一致高大的木架子給襯托著。
瓶的本身,當然也是價值很大的古董,彩紋和式樣,俱極古色古香之美。
瓶裡所供的是四種不同的鮮花:第一種是牡丹,牡丹又名富貴花,在中國有花後之稱職,太后對於它,也許是因為彼此的地位有些相類的緣故,所以是特別的愛好。
第二種是天笮,天笮可算得是東方特有的一處植物,綠的葉,配著一顆顆紅得像珊瑚似的子,實在是好看極了。
第三種是迎春花,它的顏色黃得像金子一樣式,恰恰相反好可以代表帝皇家所樂用的一種特殊的色彩。
第四種是梨化,全部白色略帶一些淡綠,很有幾分清氣。
這四種花都是春季所常有的,不過我們之所以要用來點綴這一座小朝廷的原意卻不僅因為它們是春季的花,而因它們都有一種耐久的生存力,雖然插在那蓄水不多的花瓶裡,也不致枯萎;而且它們還能仗著這一些濁水的滋養,不斷的長葉子,長蓓蕾,一直到開花。
腳底下,有一條厚約兩寸左右的地毯,鋪遍了這一座小朝廷的全部它的質料是天鵝絨,它的顏色是淺藍,這樣已是很夠美麗的了,何況上面還有一簇簇的金色的圖案畫堆砌著,都是些牡丹花和鳥中的鳳凰,的確可以稱讚它一聲「金碧輝煌」。
這一間屋子裡的窗洞,卻並不像太后那間寢室裡的窗一樣的闊,大約是三與二之比。
這些窗的所以較前者為狹,乃是故意造成的。
那麼為什麼要故意這樣造成呢?說來也是很可笑的:因為太后有一種極濃烈的嗜好,便是歡喜玩弄伊自己所有的一切珍寶;當伊決定要上奉天去的時候,同時,伊就想到要把一部分的珠寶古玩,帶上火車來。
伊雖然並不曾把這個意思明白告訴我,或慶善,或李蓮英,但我們根據伊平日的嗜好而推測,大家都早就明白了。
於是便由慶善在監修專備太后乘坐的那一輛火車的當兒,定下了一個計劃,就是把車窗開得小一些,使中間都留一些空隙,就在這些空隙上,加釘了許多式樣各不相同的小架子,準備給太后安放那些珍寶。
這一項設計居然大為太后所稱賞,在伊沒有上車之前,就忙著都人把那些珍寶儘先安放上去,待到上車之後,伊越發左顧右盼的看得出神了,倒像是伊自己從前並不曾看見過一樣。
窗雖然是比較的狹一些,可是上面所掛的簾幔,卻尤比那小小的寢宮裡所用的來得考究。
幔的本身還是一般的用不繡花的黃緞制的,但下面又多了一排用金線做的短鬚,這樣便覺得格外的好看一些了。
車壁上也漆著許多五色斑斕的壁畫,不過畫的內容已偏重於故事;而這些故事,又都是從中國那些有名的舊小說或傳奇上摘下來的。
譬如象「姜子牙斬將封神」,「關雲長千里走單騎」,也不乏激發人們忠孝心的用意。
就是在那四個滿盛鮮花的大瓶上,也同樣有這種故事畫繪著,而且是繪得很一精一細的。
太后生性很歡喜花,除掉那四個大瓶裡所供養著的四種之外,伊另有許多小巧玲瓏的花瓶,——每一個花瓶都有一隻特製的紅木架子,雕刻得非常工細。
——東一個西一個的隨意安放著。
瓶裡也盛著一些水,然後揀伊自己所愛好的幾種花草,教人截斷了長的梗子,分插在裡面浸潤著。
因此,這一座小朝廷上差不多已滿佈了花的香味,何況那些花的顏色,又都是異常的悅目!
除掉那一間小小的寢宮,和這一座富麗無比的小朝廷之外,這一輛火車所餘的地位已是很有限的了。
但在後端,也還有兩間斗一般大的小房間欄出著,一間便是供給我們幾個女官當不輪到值班的時候,在裡面休息著,以便隨時承應太后。
在這一間屋子的後面,還有一間比較小一些,其中只安著一具小小的炭爐,那是專給太后預備茶水用的。
負責照料這件事務的太監便是張德,也就是每次當太后進膳的時候,站在旁邊拜會碗端茶的這個人。
然而在事實上,他的地位已較別人為高,這些烹茶煮茗的小事情,那裡還高興認真擔當,好在也沒有人去監察他,他盡可以在那些小太監裡面,挑一兩個比較一精一細些的來代替他工作,待到太后要茶喝的時候,卻仍由他自己端上去,這樣太后當然不會再根問他了。
提起喝茶,我不妨附帶的報告一聲,太后是一個很有研究的「品茶者」。
伊所常用的茶葉,也有好幾十種;茉莉和蓮花,只是最普通的兩種而已。
其餘許多,真是名目繁多,記不勝記,且多是外面所不經見的希品,因此它們的名稱,盡有至此刻還不聽見有人道及的。
這輛車上,雖然分成了四間不同的屋子,但我們的趣味的集中點,當然還是那一座列車上的小朝廷。
在這一座小朝廷裡,可以隨意發出不同的號令來,教這列整齊的列車向前開,或向後退,或停止;不但如此,便是關於中國全部的一切政治上,軍事上,經濟上的種種變動和更調的主動力,——太后的上諭,在這短短的幾天裡,也無一不是打這僅佔半節車廂的小朝廷裡發下去的。
在我們那間休息室和這一座小朝廷的中間,也是同樣的用一排很一精一致的木板隔離著,而在這一排木板的上部,另有一個非常莊嚴的華蓋裝置著,像一柄撐開的傘一般的籠置在上面。
它的底下,便是太后的御座。
在宮中,在頤和園裡,專為太后所備的御座,多至一二十張,它們的尺寸,都較車上這一張來得高大,可是外觀的形式,卻是一般的美麗,並無絲毫上下這些御座的原料,都是用的最高貴的紫檀木,上面還滿綴著無數的珍珠寶石,到了晚上,兀是閃閃地發出耀眼的光來,可是在那坐墊上,為著要求坐的人舒服起見,當然不能再用什麼珠寶,但就是一方單純的杏黃色的絲絨,也已十分奪目了。
在這一張御座的後面,照例不可避免的有一幅插屏安著,它的質料也是紫檀木,漆得非常光亮,上面也有價值絕大的美玉和寶石鑲嵌著。
然而沒有人能夠說出它有什麼實在的用處,只知道它總是和御座相連的!凡有御座,後面必有插屏,凡有插屏,前面必有一張御座。
這兩件東西簡直已成一套不分離的傢俱。
據說這個習慣,歷代相沿已久,固不僅清宮中而此。
可惜沒有人能夠說得出當初是怎樣造成這一種特殊的習慣的!
我方才說御座後的那架插屏,誰也不知道它有什麼實在的用處,但到了火車上,卻就顯出它的一部分的功效來了。
太后向例是時常要睡午覺的,於是我們便特地替他備了一張小小的軟榻,安放在這一座插屏的後面,讓伊在白天裡,可以隨時休息,也無須特地回到那一間小小的被動宮裡去。
我記得很清楚,當我們這一次的旅行才開始的當兒,在永定門車站上,太后由我和另外幾個人扶掖著,初次踏上了這一具新穎的一交一 通利器之後,伊最初似乎很有幾分為難的神氣;因為雖然這一座小朝廷和那寢宮中的佈置,都已經過了許多人的設計和努力,較之宮中所有的各座大殿和寢宮,已級神似,盡可夠得上稱讚一聲「匠心別運」,但是它們的面積,卻終為火車的地位所限,無論請教任何一位大工程師,怕也沒法子能把它擴大出來。
而太后往日又是習慣於寬敞宏大的場所的,一旦突然置身於這樣狹窄的屋子裡,精神上當然要感覺到幾許異樣。
然而過了五六分鐘,伊也漸漸地習慣起來了。
第一句話,伊便吩咐那些太監去查看清楚伊的這一張御座的方向,是不是確和這一列車前進的方向相同,因為伊覺得如果背轉著身子,讓這一列火車拖著伊,老是向後倒退的話,對於伊尊嚴是十分有關係的。
這一點問清楚之後,拉著伊又發出了許多的命令,打發那些太監去用心佈置那車壁上所吊著許多古玩玉器;大概是伊對列們所用的陳列方法,兀是不能認為滿意,幫不惜出心裁,再把它們來重新陳列一番;及至變更妥當,伊自己看看也覺得無可疵議了,才下令開車。
除掉這些古玩玉器之外,伊對於其他的一切裝設佈置,如壁畫,窗簾,花瓶,地毯等等,都表示十二分的合意,因此伊的精神也較往日格外興奮一些。
伊那時候的年紀雖然已將到七十,但伊一上了車之後,便滿臉都現著得意的笑容,指東說西的高興得真像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拿到了一件新的玩具一樣。
而其中最使伊感覺到極度的得意的一點,便是在這列御一用 火車上,皇太后的權威的顯露,尤比別處來得清楚,影響也特別的迅捷;伊只要低聲地哼一句,整列的火車,就會前進,後退,或停止了。
同時,伊這一座小朝廷又可絕不費力的在分兵所統治著的土地上隨意移動,這在那時候的人的目光看來,的確可算是一樁萬分得意的事情。
當我未曾進宮以前,不但在外國已經坐過了無數次的火車,便是在自己國內,也曾搭過好幾次火車,都不覺得有什麼異樣的感觸;惟有這一次的旅行,卻使我從最初的一剎那起——便是在準備的時候——就懷了一重極緊張的情緒,自始至終,老是緊握著兩大把的冷汗,惟恐有什麼意外的禍事要發生。
因為太后根本沒有見過火車,也許火車的種種行動,對於伊不免有些不愜意的地方,這樣,路上便不用想平安無事了!尤其使我擔心的便是那火車初開時的一震,這一震對於別人,當然決無影響,可是對於太后,就不能說了。
無奈不論全世界上那一個老資格的司機,要他在開車時絕對不使車輛震動,怕是一樁永遠沒有的事情吧!至少限度,目前在這裡替我們開駛這一列御一用 火車的司機,他就沒有這樣好的本領!
開車的命令下去了,火車便正式開始行動起來;這時候,我們大家都端端正正地站立在那一間小朝廷裡。
太后一個人高坐在御座上,滿臉堆著笑,正待好好地領略作初次乘坐火車的滋味,不料整列的火車,猛可裡望後一退,又猛可進而往前一衝,震得我們幾個人都幾乎突然翻倒,而同時車壁上那些小木架上所擱的許多最為太后所愛好的古玩玉器,已因受不住這一震而紛紛地掉下來了。
這樣一來龍去脈,可真把我嚇得魂飛天外了!一個苦力似的司機夫,竟敢大膽把太后所心愛的東西震落到地上來,他還能不受一番嚴厲的懲處嗎?我想其時在皇太后的心上,或者確然有這種思想。
不管伊究竟有沒有這種思想,但是我們卻也不能再照顧那司機夫了,我們還是趕快照顧照顧自己吧!因為這一列火車上的佈置,差不多全是我和慶善兩個人所主辦的,便是在車壁上另裝這些小木架,以備太后安放伊的古玩玉器的主意,也是我們所定下的;如今北京城不沒有出其不意,光是火車第一個行動,這些東西已全掉下來了,要如火車再往前行去,以後的把戲還能說沒有嗎?我想這些人的中間,一定有人要犧牲他的腦袋了!當然,我自己也不敢確信這個挨刀的人,決不是我,也許竟然是我!誰敢保得?何況當我在簇擁太后出宮上轎之前,我還很得意地在伊面前誇讚過那火車上的佈置怎樣周到,一切陳設,安排得怎樣妥貼,哪知隔不到兩個時辰,便得到了這樣一個矛盾的反證。
讀者試想:太后對於我,還能有什麼好感嗎?
但是,我雖然一個人在暗暗的擔憂,其餘的那些女官,宮女,太監,卻一些沒有什麼感想;他們只知道眼前起一件小小的變故,便是太后所心愛的那些古玩玉器,已翻下來了,他們便像尋常的人遇見了這類事情一樣,來不及的紛紛搶上前來,把已經掉下去的,趕快用手扶住,差不多每個人已使出了他的全部的力量,可是這樣一鬧,便把一座列車上的小朝廷鬧得秩序大亂,不成體統了。
在宮中,或在頤和園裡,可說是幾百年來,從不曾有過這樣大大失態的情形的!我想要如給先前拚命上奏章,反對太后冒險乘坐火車往奉天去的那些朝臣們見到了這種情形,他們一定會搖著頭,頓足長歎著:「我們可諫勸得是嗎?現在你看:這不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嗎?」
我因為一來已經承認這件事情已是鬧得不可收拾了,二來也許可以說我簡直是嚇昏了,所以我只是袖手旁觀地候著,希望太后自己或者會想出什麼好的方法來,補救這個缺陷;但是伊也不作一聲。
我忍不住旋過頭去看了伊一眼,——心裡是懷著十二分的恐懼——不料伊卻是在那裡囅然微笑,在這種時候,伊居然還能不著惱而反給我們以一溫一 和的微笑,真是百年希逢之事!我心上的一塊大石頭,這才落下去了。
可是我已經嚇得快要跌下去了,我的腿不由自主的索索地抖著,手冷得像冬天一樣,我想其餘的人,要如都像我這樣的嚇得呆立一旁,睜大眸子盡看著那些東西自己掉下去,以致於打碎,我們便無論如何,難免要受一聲可怕的磨折了。
虧得他們忘掉了朝廷的尊嚴,做出了這種手忙腳亂的態度,才使太后轉怒為笑,把一天大事,化為烏有,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過了四五分鐘,聰明的太后立刻就想出了一種補救的方法來了,於是伊就親自指揮那些太監,怎樣把所有的木架子重新裝過,怎樣用彩線絡上去,使每一個古玩或玉器都能安如泰山一般。
待到我們的火車用著象牛車的速度望天津前進的時候,一切東西都完全弄好了。
但是我們畢竟還忘掉了一樣東西,就是那小朝廷的四角上的四個花瓶。
因為它們底下的木架子是紅木製的,而且打得非常光滑,再加瓶底也是很光滑的,於是那四個花瓶,受了開車行動的影響,便像生了腿一樣,逐漸在自一由 行動了;一些一些的滑出來,到底有兩個是掉下來了。
太監們一見,忙來不及的搶過去,把那沒有掉下來的兩個先扶住了,更造化的是那兩個已掉下來的也沒有打碎,理由是底下鋪著的那張絨毯,委實是太厚了。
不過我當時雖以花瓶未碎為幸,但後來一轉念間,又怕那花瓶裡的污水,反把這可貴的絨毯玷污了,急走過去一瞧,天幸也不曾玷污,這是因為瓶裡盛的水原是很少的緣故。
瓶和毯雖然都是幸告無恙,但我們所受的一場虛驚,已是不小了。
於是大家忙再把旁的一切東西,逐件的加以第二次的檢驗和扎縛,希望能夠借此一勞永逸,免得再受同樣的驚嚇。
這樣,我們的長途旅行便正式開始了。
可是作者的一支禿筆,卻還不能隨車進發,因為我在上文中,雖已把這列御一用 火車上的各色乘客,——上至太后,下至廚夫僕婦。
——全描寫過了,但還遺漏一位極重要的人物。
論他的地位,簡直僅稍次於太后,以我們和他比較,真有些相形見絀。
那末他是誰呢?
原是太后的一頭愛犬。
它也有一個名字,一個很威武的名字,喚做「海龍」;其實海龍是怎樣的一種動物,誰也不曾見過,可是這頭犬的模樣兒,卻和海獺倒有些相像,大概太后覺得海獺這兩個字,尚不十分受聽,因此改用一個「龍」字。
這條犬是真正的北京種,全身的毛一片,作深棕色,但在頸部和頭部上,卻披著一大簇白得像銀子一樣的長毛,彷彿是老年人的頭髮。
它的身子很短,很小,腿短而屈,很像一張弓的弓背,鼻子扁得和削平的一樣,而兩個眼睛,卻特別的大,我可以說是從沒有見過這樣大眼睛的狗。
憑著它這樣希奇古怪的相貌推測,大概在北京的許多的狗裡頭,它必然是屬於最優良的一種;所以太后對於這一頭小小的畜生,真是十二分的歡喜,甚至可說是十二分的愛慕。
每天晚上,伊一定要它躺在那座小朝廷裡,但它既是一條皇太后所一寵一 愛的犬,就是躺,也不能像尋常人家的犬一樣的隨便躺在地上,它有一個竹筐,作為臥榻。
這個竹筐是很大的,可以裝得下一個小孩子,而且裡面還用極好看的紅緞襯著,不知底細的人見了,再下想不到這是給狗躺的東西。
但它還不止這樣闊綽咧,太后並特地指定一個太監,教他日夜負責侍候這條福祿雙全的小犬。
它當然也有衣服,那是一件象馬身上披的馬鎧一樣的甲,面子是紅色的貢緞,夾裡是一種最柔軟的皮革。
在它的頭頸裡,還有三個金鈴繫著,兩邊兩個比較小一些,中間一個特別的大;只要他隨便走走,跑跑,跳跳,它自己的身上,便會奏出一種簡單的音樂來。
在它頸部所圍的一條領圈的後面,恰巧貼近它的耳朵的地方,有兩個象兵士們裝在軍帽上的帽章一樣的東西點綴著,都是用絲線做的,一紅一綠,著實好看;待到顏色一舊,便立即更換,所以永遠是非常鮮艷奪目的。
不過有一點,未免美中不足;就是這條狗的享受無論怎樣舒服,但也免不掉要拴上一根皮帶,使它的行動,永遠不得自一由 。
這條皮帶約莫有四五尺長,上面滿繫著許多的小鈴,所以不論那個專門服侍狗的太監把它牽到什麼地方去,都不難一找即得,如其它高興跑得快一些,急一些的話,也許在相隔很遠的所在,也可以聽到鈴聲。
讀者別小看了那個專門服侍這條「御犬」的太監,他的職務委實是很夠麻煩的,而且責任又奇重。
就像狗所吃的飯食,也得他親自去調弄。
——海龍的飯食當然是非常一精一致,而且是時常更換的,但比較吃得最多的是切碎的肝臟,和著肉汁,跟初煮就的白飯一起拌。
——調弄好之後,還得送到張德那裡去,意思是請他看一看,決定好用不好用但張德那裡敢擔這樣大的干紀,他每次總是恭恭敬敬的捧著這碗狗食,走到太后跟隨關去請示。
太后見了,非但不以為忤,且必十分認真地檢查一番,如其發現有什麼不合的地方,譬如嫌飯煮得不熟,嫌肝臟太不鷴,嫌肉湯用得太少等等,伊總是不肯將就放過的。
一定要他們捧回去重弄;這樣,那個專門管狗的太監,便免不掉要受張德的一頓臭罵了,並連那御膳房裡的廚夫,也得同遭訓斥。
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那個服侍狗的太監老是裝著一副鄭重其事的神氣,挽著那個巨大的竹筐,在車廂的一角上站著。
途中,每逢四子停的時候比較長久一些,我們大家都走下車去閒眺的當兒子,他往往也帶著這個竹筐走下來。
第一步,先是小心翼翼的把筐子安在地上,然後輕輕地將那海龍抱出筐來,替它繫上了那條滿掛著無數小鈴的皮帶讓它隨便散步。
平常牽狗的人總是人牽狗,而這個太監,決不敢如此大膽,他只能給狗牽,就是永遠的順從那狗的意思,它要往東,就往東,要往西,便往西,非萬不得已時,人是一些不敢作主的。
我看了,往往要發生一種癡想,不知道那條狗自己可知道不知道它所受的待遇的優渥逾恆,和它所處的地位的重要。
但無論它自己究竟知道不知道,然而這種情形,卻總是真的!並且我可以極肯定地說,萬一不幸在這條狗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是受了傷,或者是吃壞了東西,或者是突然走失了只要任何一件事情發生,宮裡面所有的人,一定會一齊大驚小恐起來,其影響必遠出死掉一名太監之上,這是可以毫無疑義的。
不過,這條狗畢竟還是因為靠著皇太后的庇佑,才有這樣的勢派,在京城裡居住的那些大臣們,雖也有多數是歡喜養狗的,但情形當然是相差得無異天地之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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