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縹緲錄
第六回 鸞輿
現在讓我們再為皇太后的「鸞輿」寫一些記事。
其實「鸞輿」這兩個字,只是一個一習一 用的名稱,那東西根本不是什麼「輿」,只是一輛籐轎而已。
無論在哪一隊的儀仗中,或是在哪一次的大典中,這輛籐轎總是佔著一個極重要的位置。
因為它好像是太后的家一樣,就是當太后自己並不坐這輛籐轎裡的時候,一切大臣還得恭恭敬敬地向它磕頭。
——這也是歷代帝皇相沿下來的一種習慣,只要是皇帝或皇太后所有的,或是所用過的東西,臣下見了,就得一般的足恭致敬,不得褻瀆。
單只為了這一乘鸞輿,又特地多備一輛車來裝載它。
這一輛鸞輿不但也有一輛專車,而且還有一個特製的木架,給它襯著,使它不致接觸著底下的木板;——就是車上的地板——為的是這些地板,都曾給尋常的人踐踏過,當然不能再玷污太后的鸞輿。
從北平到奉天去的路上,太后還屢次需要用到它,而在每一次使用的時候,全列的火車就得停下來,先在太后所坐的那輛車子的門口,擱上了那一塊在伊上車時所用過的木板,然後再在這一塊木板和那鸞輿的中間,架上一條跳板似的東西;這前後兩條木板上當然都有很厚的絨氈墊著,太后在上面走過,便可以像走在粉絮上一樣的一溫一 軟舒適了。
若問這一乘鸞輿的外觀和裝飾,那可真是光彩極了!像這樣美麗的一乘轎子,的確配有一輛專車來裝載它!因為它是太華貴了,太美麗了,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的形容它才適當!
鸞輿的內部全是用杏黃色的貢緞帽起來的,那些貢緞的顏色,都是特別的鮮艷,而且是時常在更換著的。
待到太后快要使用到它的時候,李蓮英便親自走過去用心察看一番,倘有什麼污漬,或缺少了什麼東西的話,便立即調補好。
及至太后走進鸞輿的時候,旁邊還得臨時加上一道布幔,一團一 一團一 地圍著,使一切的人,都不能偷看伊,連被派著扛抬這乘鸞輿的那些太監,也絕對看不見伊。
一直等到伊在鸞輿裡坐穩之後,那一道布幔才撤去;同時那些轎夫,便小心翼翼地擔負起這副千斤重擔來。
如果萬一不幸而因為其中有一個轎夫走錯了一步路,以致於使坐在鸞輿裡的太后一跤翻下輿來,或雖不曾翻下,而已受了一些驚嚇,那就鬧大了!至多在半天功夫以內,這十六名轎夫的腦袋便得一齊掉下來了!不過據我所知道,這樣的事情,事實上是從沒有發生過的;因為給太后抬這乘鸞輿的十六名轎夫,可說是打全中國幾萬幾千名轎夫裡頭所挑出來的頂兒,尖兒,無論如何,決不會走錯一步的。
就是他們自己,也往往自負得了不得;而且以為能給太后當差,真是一樁最光榮的事情。
他們所穿的服裝,又是十二分美麗的;頭上是戴著普通的圍帽,卻沒有頂子或翎毛一類的裝飾物,上身穿的是淡紅色的背心;下面穿的是湖綠色的長褲;腳上是深黑色的靴子,但並不是長統。
他們不論在起步的時候,或行走的時候,都是十二分的小心;當然,他們也知道殺頭不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在這一乘鸞輿的前面,有一道短短的小門,當太后上轎的時候,便由李蓮英先把它打開;太后就從這空隙裡跨進去,進去之後,再慢慢地旋過身來,把背部靠在後面的軟墊上,臉朝著前面,很舒服地安坐在這一間匣子形的活動屋子裡。
我們尋常人坐轎子,轎夫往往很不經意地讓他們的肩膀上下聳動,使坐在轎子裡的人,給他們顛簸得非常難受;可是這些抬鸞輿的人,卻再也不敢使出這種性子來了。
在太后的座位的兩邊,各裝著一個扶手的東西,都是用黃色緞子包著絲綿做的,專備太后擱置手臂之用。
除掉這兩個扶手之外,貼對著伊的胸前,——就是那一道象短門似的東西,上面也有一條狹長的木板,一般的也有黃緞包著,十分柔軟平整;太后如其想俯向前去話,盡可很舒適地伏在這門上,因為它的兩端各有鐵紐扣著,所以是絕對不會搖動的。
這條可以伏著的木板約有五六寸闊,而且是可以揭起來的。
說明白一些,這板下面雖然在名義是這一乘鸞輿的短門,其實卻是一具長方形的扁匣子。
因為做得和鸞輿的闊度恰好相等的緣故,便一舉兩得的又把它當做了一扇短門;而它的匣蓋,同時又可給太后當擱兒用。
這個設計的人,在那時候真可算是別具巧思了!那末在這一具長方形的扁匣子裡面,可有什麼東西安放著呢?當然是有的!第一件便是太后用的粉撲,第二件是一根短短的醉玉尺,不過這根尺是圓的,太后時常用以磨擦面部,它的功用似乎能夠減少伊臉上的皺紋。
除此以外,像手巾,粉、胭脂、梳、蓖——等等,凡一個女皇帝理妝時需用的東西,無不應有盡有。
最靈巧的要算是這個匣蓋了,放下來時既可當做扶手,待到揭起來,立刻又變為一方狹長的鏡子;因此太后雖在途中,也可盡情的打扮,不虞為人窺見。
伊是絕對不許伊的子民向伊偷看的,所以伊的鸞輿在街上經過的時候,從沒有人敢佇立著觀看的。
其實我們大家都知道,那些小老百姓們往往在紙窗上挑破幾個小洞,私下窺看御駕在他們的門前經過;所不知道的,只有太后自己。
就是有人告訴伊,伊也不會相信這些人竟是這樣的膽大。
不過伊為著要求格外的周密起見,在這一乘鸞輿兩邊的窗上,都掛著一種特別的簾子,每一邊的窗上,各掛著兩幅簾子,長短是相同的,不過靠近裡面的一幅,——左右共兩幅——因為正好貼近著伊所坐的地方,所以是用黃緞裹著絲棉做的,不但外面的人望不進來,就是伊自己也望不出去。
這樣不是太氣悶嗎?於是在外面的一幅,(也是左右共兩幅)便改用透明的輕紗,使伊能夠隱隱約約地看到外面的景色,而不為外面的人所看見。
倘若伊還嫌隔著重輕紗看得太不清楚,或太吃力的話,伊盡可把身子俯向前去,輕輕地拉開一些紗簾,側著臉張望著。
就是這樣,外面的也不用想窺見伊,即使眼力最好的角色,至多也只能窺見伊的幾根手指。
上面我不是已經說過,這一乘鸞輿的內部,全是用黃緞裱裹著的嗎?而在這些黃色的緞子上,除掉兩旁的簾幔和底下的踏步以外,都還有極美麗的花樣扎繡著咧!這些花樣一共有八種,名為「八寶」;也像目下最流行的糊牆壁的花紙上的圖案畫一樣,一行一行地排列著。
每一種花樣都有無量數。
它們的大小,約摸有二寸見方。
因此,我們如果走進鸞輿中去瞧一瞧的話,眼前所見到的便儘是些橫七豎八的花樣了。
而且它們又不只是用一種顏色的絲線所紮就的,差不多每一種花樣,要用二三套的顏色;再加它們的繡工,更是特別的一精一致,所以這一項工程的艱苦偉大,實在不是尋常的中國繡貨所能比擬的!讀者如能親眼見到它,一定可以相信我這話不是過譽了。
若論它的價值,自然又是很夠駭人聽聞的,依我估計起來,就是照最便宜的工資計算,也得花上六七千兩銀子才行;而太后卻有同樣的兩乘鸞輿。
這次從火車上帶到奉天去的,只是二者之中的一乘而已。
所謂「八寶」也者,究竟是怎樣的八種寶貝呢?在從前的時候,也許知道的人很多,可以無須作者詳加說明;到此刻,這種圖案畫已是不再流行了,怕有多數的人不會知道,那末下面的八段說明,或者可以說是必需的了。
(一)和合所謂和合,乃是一個六角形的小盒子。
它的意義是說這個盒子裡頭的東西是永遠富餘的。
當它們繡在鸞輿的內部所幔著的黃緞上面時,它們的顏色是淡紅的,而且是繡得非常的端整。
(二)鼓板鼓板就是我們唱京戲,唱昆腔時候所見的一根繩拴著兩塊木板的那種樂器。
它的意義是「整齊有度」。
因為鼓板在中國樂器中,本是調整節奏的東西。
在戲班裡頭,教師們每當教練他們的徒弟唱曲的當兒,就得用到它。
真正的鼓板多半是用紫檀木做的,所以它們的顏色總是深得像墨一樣的紫色;可是當它們繡在鸞輿的內部所幔著的黃緞上面時,因為要求美觀起見,便改用一種淺黑色。
(三)龍門龍門就是谷語所說的「鯉魚跳龍門」的龍門。
它的形式和牌坊差不多;就是和此刻我們在足球場上所見的球門,也並無多大差別。
但是當女工們扎繡這一種花樣的時候,卻是特別的討好,幾乎把所有的顏色,全引用到了;聚得像虹一般的美麗。
我正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繡就的?而它——龍門——的意義,卻只是用以代表一種靈異的神物。
(四)玉魚它的意義是昌盛和繁殖。
式樣很簡單,不過是兩條相並的小魚。
也許一條算是雄的,一條算是雌的,它們相並在一起,便是夫婦和好,子孫昌盛的意思。
論魚的本身,還並不怎樣費事,可是它背部上的魚鱗,乃是極纖細的,繡的時候,當然是十二分的辛苦。
魚的其他部分都是用灰色絲線所繡的,而魚鱗是用一種發光的銀色,看去真像活的一樣。
(五)仙鶴仙鶴就是我們在動物園裡所見到的白鶴。
這個「仙」字,只是一個形容詞而已。
因為中國人有許多的傳說,是講神仙的故事的,而在這些故事裡面,神仙所騎的代步的東西,往往是「鶴」。
於是鶴也變為一種仙物了。
並且因為鶴的壽命比較長一些,所以特地請它來擔任「八寶」中的一寶,作為「長生不老」的表徵。
當它繡在鸞輿裡所幔著的那幅黃緞的上面時,它的身子是純白色,而它的頭頂是紫紅色;這樣濃艷的色調,真是美麗得不能形容了。
(六)靈芝這靈芝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東西,實在無從解說,也許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種東西!我所能說明的,只是「一種菌類植物」。
它的意義是祥瑞和權威的表現。
那時候太后還在攝政,伊就等於天子一樣,整個的中國,全籠罩在伊的權威之下,那末就說這種靈芝是代表伊的權威的東西,亦無不可。
它們的顏色是深綠的,和老的冬青葉相彷彿。
(七)磬磬也是中國古代樂器中的一種。
它是一個缺口的三角形,像「人」字差不多。
敲起來用一根很細的木梗,木梗頭上裝著一顆象算盤子似的東西。
但是敲的人不能用力過大,必須輕輕地敲,才能發出種清越而一溫一 和的聲音來;雜在許多樂器裡頭,聽去是很美妙的!至於它何以會列入「八寶」之一,那可考究不出來了。
它在黃緞上所繡出來的顏色是白玉色的,可算是「八寶」中最單純的一種。
(八)鬆鬆就是普通的松樹,並無其它花式,它的意思是象徵「鞏固」和「一統」。
它的顏色因為事實所限,不能隨意點綴,便只是一抹的純綠色了。
這樣看起來,讀者就可以知道光是扎繡這幾幅黃緞上的花式的工程,已是何等的艱難一精一細,我先前估計它的價值約在六七千兩銀子左右,真可說是最少限度的代價了!然而這還只是用以表裹那鸞輿底內部的一種點綴品,也許太后竟從不曾注意過呢!但是論實在情形,太后在這些繡件上面,除掉原料之外,確也不曾化過多少銀子;因為織繡的工人都是長期留養在宮禁內的,他們對於工資,是決不計較的。
就是工作時間的久暫,他們也得悉聽懿旨,自己是絕對不知道的;也許一件工作做一兩個月就完了,也許做三四年還不能完,也許這個人已做得一精一疲力竭,連眼睛也瞎了,而他的工作卻還不曾完成,這樣就得另外派人繼續做去,務必使這件工作做到圓滿為止。
這鸞輿的本身是用籐制的,制工當然是特別的一精一巧耐用。
輿的兩旁,在半腰裡,各有一根木棍拴著;這兩根木棍都是用最堅實的木料做的,中部渾圓,兩端略扁。
而在前後兩端上,又各有一根橫木連繫著。
橫縱四根木棍,恰巧架成了一個長方形,鸞輿就夾在這長方形的中間。
抬的時候,有八個轎夫分佔著這長方形的四角;在中間另有兩根橫木梗著,一在前,一在後,它們的位置;正好介乎輿的本身和頭尾兩根橫木的中間,不過略長一二尺;四個頭上,也各有兩名轎夫抬著。
所以合併算起來,一起便有十六名轎夫了。
鸞輿的外部是更光彩了!前後左右所用的,全是用金線界就的薄綢緞襯著裡面的黃緞,便格外的華貴富麗,無從形容。
何況在四面又有四條藍色的飛龍繪著,這氣象便越發的雄壯燦爛了!轎頂的格式是完全照宮殿的式樣制的,一般也有翹起的飛簷,塗著金翠,閃閃生光。
正中頂上,還安放著一個黃色的圓球,約摸有一串葡萄那樣大小;這個球雖然是空的,卻全是用純金製的。
還有一點我們必須認識,雖然這乘鸞輿的式樣難免太古一些,但是無論它的外部,內部,上部,下部,都是十分美觀的。
人坐在裡面,也必然是非常舒適的!不過論到坐的話,那我可沒有嘗試過。
據我所知道,除卻太后自己以外,只有李蓮英因為負著清潔和整理這鸞輿的責任,當太后不在輿中的時候,可以走進裡頭去收拾;其他的人,誰也不敢伸腿跨進去一步,不說乘坐了!就是那內裡幔著的黃緞上所繡的「八寶」的花樣,也只有在太后所用的東西上,才可以引用。
從我這麼一長篇話看起來,這座鸞輿能在我們這列御一用 火車上獨佔一輛車子,實在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也可以說是「理該如此」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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