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縹緲錄》第二十一回 舐犢情深:伊以為無論那一個要出門去遠遊,最先必須選擇好的日子,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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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香縹緲錄》第二十一回 舐犢情深

御香縹緲錄

第二十一回 舐犢情深

當太后在計劃著要上奉天來之前,伊就懷著一個很大的願望,打算把奉天作一處中途轉運站;這就是說,伊計劃中的東幸的終點站,並不是奉天,雖然京奉鐵路的軌道只到奉天為止,但伊還想捨掉了火車,另用別的一交一 通器具,繼續東進,一直到長白冊和松花一江一 那邊才歇祝因為我們滿洲人的最實的發源地,便在那邊啊!然而計劃終究只是計劃,事實上等我們到了奉天以後,就從不曾再望前走過一步,好像已有什麼東西把我們的腿兒全拴住了;而其中最大的阻礙,便是太后的過於迷信。

伊以為無論那一個要出門去遠遊,最先必須選擇好的日子,然後才可趨吉避凶,一路平安的回來。

伊從北京出發,當然也是揀好了吉利的日子才啟程的。

如今到了奉天,一連玩過幾日,便把原定要遊覽的各處名勝全走遍了,於是伊便急著要繼續東進,而同時卻又不能放棄揀好日子的主張。

要揀好日子就不得不請教欽天監裡的那些官員,雖然向在京內主持欽天監中一切事務的那位王一爺 這次並未隨駕同來,但在從前時候,讀書人往往都懂得幾分卜易星相的學問,所以欽天監裡的官員照例也是很多的,這次已有兩位隨著我們一起同來,也算是隨駕大臣——慶善和勳齡——的屬員之一。

這一天的早上,太后便吩咐李蓮英去把他們召進宮來,教他們當場一同用心研究推算,究竟是那一個日子對於聖駕繼續東行最為吉利。

他們再拜奉命之下,便並立在御座的前面,取出隨帶的歷書筆硯來十分鄭重地推算著。

太后也正襟危坐,靜心等候他們的答覆。

我其時恰好也在太后的背後侍立著,目擊他們在做這種徒然浪費光一陰一的勾當,不禁暗暗好笑,而且還非常的著急,深恐他們會推算出不好的結果來,因為我對於長白山松花一江一 那過的景象,實在比太后傾慕得更厲害,早就想前去遊覽一番,無奈沒有機會;這一次已到了奉天,又碰著太后也高興,所以格外的興奮著要去,而惟恐這兩位欽天監的老爺給我們搗亂了!尤其使我悠然神往的是一段載在某一冊稗史上的記述,它把我們的始祖出生的歷史,形容得像神話一樣的荒誕動聽。

它說:

「在歷史上所不能查考的日期以前,長白山附近的原野裡,流著一條水清可鑒的小溪,細而密的波紋,在給太一陽一光照著的當兒,真像銀魚身上的鱗甲一樣美麗,有一個初夏的早上,天氣是特別的熱,臨溪人家一位素著艷的閨女便獨自跳到這溪中來游泳,正當浮沉之際,忽見碧綠的水面上,有一顆鮮紅可愛的櫻桃在浮動;伊瞧得好玩,忙趕過去把它撈起來,一口吞了下去。

這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伊自己也不曾注意;不料隔了幾個月,伊的肚子竟漸漸地大起來了,人家都笑伊是不嫁而孕,紛紛地議論著。

只有伊的父母知道伊平日的行為很端正,不信伊真有什麼可恥的私情;但伊實在是有孕,後來終於生出了一個很肥壯的男孩子來。

這個男孩子便是所有的滿洲人的始祖!這一節故事雖是從不曾經人證實過,但信以為真的人卻也不少;就像我自己當然是不致再會上那做書人的當的,可是我們滿洲人的發源地,根據史乘所載,確乎就在那白山黑水之間,也是一樁無可否認的事實。

所以我極想能夠身歷其境的去走一遭。

當我在靜等著那兩位欽天監老爺給我們推算黃道吉日的時候,我的一顆心險些要從腔子裡跳出來了。

然而結果只是失望!他們所給予太后答覆雖不曾說我們是絕對的不利於繼續再望東進,只是給我們立了一個限制;而這個限制已無形中把我們所懷的滿腔熱望判定了無可變更的死刑。

「太后,依一奴一才們推算的結果,從今天起,至早得再隔十六天工夫,聖駕才可以繼續望東北去。

「這就是那兩位天文學家兼命相學家的答覆。」

這是一奴一才們根據了太后的萬壽節的年月日時而推算出來的!同時也曾注意到天上的星象,和值年諸神的方位,所以這是很準確的!聖駕若能在十六日後啟行,那末一定是大吉大利,毫無顧慮了!太后聽了,便皺著眉頭,默默地尋思了一回。

「這樣說起來,我們是萬萬等不及的了1伊說話時的聲音,很清楚地告訴我這兩位欽天監老爺所推算出來的結果,也同樣的使伊感到非常的失望;無奈伊總不肯打破自己的迷信。

(我想萬一伊因為某種特殊的緣故,驀地起了一個決心,不顧一切,毅然繼續東進,那是多麼僥倖啊!)因為等不到那個時候,皇上就要趕回去京去主持祭奠太廟的大典了!當太后在這樣感歎的時候,光緒也和我們一起在旁邊站著,他聽到末了一句,便忍不信把他的肩膀微微往上一聳,彷彿是十分不願意聽的意思。

真的,這位政治犯式的皇帝的見解可委實不錯!他是一向反對燃香禮佛,祀天祭祖的一套無聊的勾當的!他尤其不贊成把許多的精神,時間,財力去用在紀念或追祭那些已死的祖宗的禮節上。

這種思想,在那時候的一般貴族裡頭,真可說是絕無僅有的了!這天,散值這後,他又找了一個沒有人瞧見的機會,悄悄地向我說道:「我們既然是管著一個國家的事情,我們就不能把大部分的時間去費在那樣一些沒有實益的祭祀上面;應該移轉目光,用全力來建設一個強有力的海陸軍,才是理所應用。

記得前幾天,我們一起去逛狐仙塔的時候,老佛爺曾經有過一番教訓給你,你大概也還不曾忘記吧?你不妨老實告訴我,你究竟能不能信服?」

他所說的就是指點那天我在狐仙塔裡偶一不慎,竟在太后面前公然的對那青狐大仙表示出不信任來,以致於受太后的斥責的一回事。

——其實,這一回事已在我的腦神經上留著很深的痕跡,我那裡就會忘記呢?

「那一回是吧?老佛爺也不過教我磕了幾個頭而已1關於破除迷信這一點,我和光緒的意見實在是相同的,但我為避免發生什麼意外的不幸事件起見,不願作過分露骨的表示,只得用一種富於外一交一 家的氣質的圓活詞調來答覆他。

「除此以外,其實我也不能再有旁的表示了!不知皇上以為怎樣?」

「這都是迷信得可笑的奇談1光緒倒一些不肯含蓄。

因為他知道在宮中所有的一起人物裡頭,不論上下,不論尊卑,差不多沒有一個不要把他的言語行動去密告太后的;連隆裕也不可靠。

其中只有一個人例外,這人就是我。

所以他肯放膽的向我直說。

「去年,還有一件事情,也許你是不曾知道的。

就是當祭告太廟的那一日,我彷彿是才聽到了一件比較有趣味的新聞,心上不免比往常要興奮一些;於是祭禮告終的時候,我故意站在香案前去,挺著身子,舉起右手,行了一個外國人所一習一 用的敬禮,同時還說了一句『老祖宗,請你瞧瞧外國人的敬禮。

可好不好?』這原是自己引自己笑笑的意思,對於祖宗並未褻辱,要是他們真有靈的話,也斷乎不致見罪。

可是站在我近旁的幾個太監卻早聽到了,光是給他們聽見,實在不是不妨的,偏是天下真有那樣湊巧的事情,就在這一天的晚上,大概總是白天裡所燃的香燭沒有完全熄滅的緣故,竟死灰復燃的延燒起來,待到看守的人發覺時,太廟的一角已著火了,幸而人手眾多,拚命的灌救,才把這一座重要的建築物保留住了。

這樣一來,那些迷信心最重的太監便紛紛議論起來了;最後,就有人把我在太廟中的行動,一起去告訴了李蓮英。

這個人當然是決不肯省事的!他就悄悄地告訴太后道:『這一場火是起得很古怪的!據說:皇上在祭奠的時候,竟學著外國兵的樣子,行了一個舉手禮,無怪老祖宗們要動氣了/於是太后便勃然大怒起來,立刻將我很嚴厲的訓斥了一頓,好像這一次太廟的起火,全是我的過失。

你道這不是笑話嗎?」

這一次的事情我倒並不曾聽人說起過,但我也未便作什麼評斷,只能以微笑作為下場的辦法。

太后的脾氣實在好算是非常古怪的!無論什麼事情,總是免不掉要後悔的。

伊雖然已聽信了那兩位欽天監的官員的話,決意把繼續東進的計劃打消了,但伊內心上卻萬分的渴慕著白山黑水的景物,深深地懊悔不該多此一番推算;更懷疑他們的推算不一定是準確的,也許明天就是最吉利的日子,豈不白白地錯過了?然而伊那裡敢冒此大險呢?就為著伊既不敢冒險前進,又不能忘情於原定的計劃,伊自己便大大的感到了一種不可形容的煩惱:又因伊一人的煩惱,而影響了合宮的人,使我們都感覺到極度的無聊和不安。

整個盛京古宮,已給一重憂鬱的空氣所籠罩住了;我想在我們回京之前,快樂的景像是不能再見到了!

第三天,這一重憂鬱的空氣顯然是格外的濃厚了,因為這一日就是老佛爺的愛子——同治——的生忌;而他一生所有的紀念品,又恰好都在奉天,所以這一個忌辰的印象,便分外比往年來得深了!可是宮內卻照例並不舉行什麼儀式。

原來這中間了有一層特殊的理由:因為太后是此刻的一宮的領袖,在伊老人家不曾升遐之前,同治雖是一個在先的領袖,卻依舊還是小輩,不能算他是祖先;而依宮的法例,除掉祖先以外,一切已死的人,都不能單獨的享受祭奠的。

於是每次逢到同治的生辰或駕崩的日子,所用以紀念他的,只是合宮的一切人,一齊靜默起來,並停止娛樂,以示哀悼。

這一天,大家當然又得照例的做上十幾個鐘點的啞巴。

太后自己也整日的靜坐著,非萬不得已絕不開口,伊的足跡簡直從不曾走出那便殿,胚上是滿堆著一派一陰一沉愁苦的顏色,使人們見了,都覺得非常擔心,惟恐伊在這種懊惱煩悶的情狀之下,再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情,那可真教我們不能過日子了!這一天的地位是格外的危險,因為不巧得很,正湊著輪到我服侍太后的日子。

起初我真有些擔心,幸而我的運氣還不壞,始終還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

伊只是把關於同治的許多很瑣屑的事情,隨便和我講講。

「他的儀表的大方和華貴真是人世間所不易見到的1伊很一溫一 和地說著,這種聲音是平常所極不容易聽到的。

「相貌的好看,還是不值得稱道的事情,最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孝順和守禮。

我至今還是很清楚地記著一件事情:有一年的初夏,御園中所種的幾枝桃樹上長著的桃子,已有不少是成熟了;他隨著一班太監,正在園裡閒逛,逛到桃樹的下面,他見到了那些鮮紅肥大的桃兒,不禁很羨慕。

太監們為著要討好於他起見,忙想法子給他摘了幾個下來,大家以為他一拿到手,便要張口大嚼了;不料他只把自己的手在桃兒上撫摩了一回,並不立即就吃。

太監們不由都很詫異,爭著問他為什麼摘下來了又不不吃呢?他盡自笑,並不就答覆他們,只教一個人給隊奉著那些桃兒,直望我們的宮中來,說是園中的桃兒熟了,特地摘來獻給父母的。

我就問他:『你何不先嘗個新呢?』他就恭恭敬敬地答道:『這是時鮮的果兒,必須讓父皇和母后先吃了,孩兒才敢吃。

』你想!他是多麼的聰明守禮啊!而其時他還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咧1

伊說了這一段值得回憶的往事之後,心上是格外的傷感了:伊的眸子裡已充滿著兩眶的苦淚,好半晌不能再繼續說話。

「我們雖然是始終非常的愛護他,但畢竟仍給他鑄了一個大錯,就是替他錯配了一個妻子。」

(即指嘉順皇后阿魯特氏,後來承恩公崇文山尚書之女,座謚孝哲。

)太后一提到這事,便立即變換了一種很憤懣的態度,說話也不像先前那樣的一溫一 和了。

「然而我們怎麼知道呢?伊的外貌一般也長得非常端正秀麗啊!誰想到伊的性格是那樣的拙劣!伊對於我們只當敵人一般的仇視著,從不曾有過絲毫的好感。」

依照普通人家的情形而論,婆婆和媳婦往往是家庭中最不易調和的敵對份子,而且理由總是非常複雜,不易研究的,就是慈禧和嘉順皇后的不睦,差不多久已成為一件公開的事實,但所以不睦的理由,卻又傳說紛紜,莫衷一是。

據我說知道的是為著嘉順根本瞧起慈禧的緣故。

伊為什麼要瞧起伊丈夫的母親呢?實在是因為伊在未進宮之前,早已知道慈禧年輕時曾經和榮祿發生過戀愛關係的秘密,不免就存著輕視之心,尤其是當咸豐升天之後,太后便馬上把榮祿的官職擢升起來的一回事,——基實太后雖把榮祿升了官,但他們依舊是不能接近的,連握握手的機會也可以說是絕對的沒有。

——更使嘉順心中不滿;伊認為一個母儀天下的女人,除掉自己的丈夫之外,無論如何,決不能再對別個男人發生什麼情感。

於是太后在伊的心目中,便看做是一個不值得尊敬的人了0我們所受的痛苦,真是一言難盡可能1太后接著又說道:「更因體面的關係,不得不隱忍,一直到伊自己尋了短見,我們這才像重見天日似的解脫了1不錯,同治後的死,委實是人人皆知是出於自一殺的,所以太后自己也認為無庸再諱飾了;我並且還聽人家說,太后因為平日素不滿意於同治後的緣故,竟在同治死去之後,故意的諷刺伊,說什麼一個真正賢淑的妻子就該殉夫同死,不應敬且偷生,於是同治後便不能不死了。

無論這事的原委究竟怎樣,總之,同治的確是自盡的,當伊自盡的時候,腹中所懷的孕已將滿十個月了,同治所留的一點骨血,便隨著一同犧牲了,(譯者按:同治後有身一節,實屬不確,大致當時的人,悉為後不平,並深憤慈神速之專橫,故特創是說,以增慈禧之罪。

惟黃人白克好司所作「慈禧外紀」中,亦有此說,見者多以奇談目之。

)這個未出世的小孩子雖然還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男是女,可是萬一是男的話,那末在他出世這後,同治後必將被尊為太后,而我們的老佛爺便不再能有如今這樣好的地位,和這樣高的權勢了;所以這個未出世的小孩子的隨著他母親而夭折,對於老佛爺真是一件無上便宜之事!寫到這裡,我不禁又想起四個可憐的中年婦人來,伊們差不多生活在別的一個世界裡的。

從不有人注意伊們;也許伊們根本是從不能見到什麼人。

伊們雖然跟我們一起住在皇宮以內,但伊們是象囚犯似的永遠被禁在一座很冷僻的宮院之內的,終年不准走到外面來。

依我的推測,除掉死亡之外,伊們是不能再和外面這個世界來接觸了。

那末伊們究竟是怎樣的人物呢?原來伊們就是同治帝的妃子,當同治帝歸天的時候,伊們都還是綠鬃紅顏的少女咧;太后偏不肯放伊們出去,但又不願見伊們,以免觸起伊思念同治的愁緒,於是伊把伊們活葬一般的鎖閉在深宮以內直至如今。

「要是我們的孩子還著的話,」太后的聲音又和軟起來了。

「我想憑他那樣的聰明果敢,必然大有作為,我們的國家在他那樣一個賢能的人君的統治之下,也必不致如此糟法!屈指算起來,到今天,他已有五十六歲了。

「原來同治是在公歷一八四七年生的,隔了十四年,他的老子——咸豐——便死了,他就在太后的掖護之下,繼承大統;那時他名為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三歲月零,無怪我們前天在那些古宮裡所見的一襲他在加冕時候穿的龍袍竟是這樣的短小了!太后雖然勉強還在和我說話,但伊的心上真是憂鬱極了;而每當伊在這樣憂鬱的時候,伊的性氣是格外的變得壞了。

我們偷眼看伊,真有一種不能形容的威嚴,教人見了,不免會驚出一身冷汗來。

如其幸而外面一切都很安靜,我們也沒有什麼足以觸惱伊的行動,那末伊就會獨自默默地坐上半天或一天,無論什麼人,伊都像不曾在眼裡看見一樣;如其有什麼事情惱了伊,這便不得開一交一 了!不管是怎樣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伊都不肯干休,必然要大發雷霆,鬧得合宮不安,而且這樣一來,伊一定會把這個人,或這件東西恨到了底,雖隔三年兩載,還是耿耿於心的記著。

大概女人家的怨毒之心終要比男人家來得堅韌持久一些,而太后是尤其不肯輕放人家。

譬如象此刻,伊老人家正和我講論同治的事情,這時候伊所說的話真好算是句句出自肺腑,而伊的態度更是無限的鄭重懇摯,要是我並不用十分關切,十分感動的神情來傾聽著,或隨便做一些足以使伊不快的行動,那就不用想再望伊能饒恕我了!即使我把我這一生的時間全用來贖罪,一刻不離的在伊的足跟下長跪著,伊也斷斷不肯寬放我的!如此說來,伊不就成了一個可怕的瘋人了嗎?不,不,別人也許未能瞭解伊的真性情,但我至少已在感覺上領會了伊的性格之所以如此特別的緣故,實在是有一種推動力的;這種推動力是什麼呢?這是可以用兩個字來解釋的,便是「痛苦」。

誠然,伊的地位,伊的權勢,以及伊的一切物質上的享受可說是盡可以使伊快樂了,但伊的內心上的痛苦,怎樣補救呢?統計伊的一生中,差不多是充滿著種種的不如意,和艱難辛酸之事,當伊妙年的時候,正像一朵將開的鮮花一樣,很妍麗,很活潑,而且伊的一顆心已很滿足地傾注在榮祿的身上了,不料驀地竟被選進宮來,做了咸豐的妃子,硬生生地的把伊的心上人拋在一邊,這已是很夠傷心的了!再加咸豐又是一個非常昏庸粗魯的人,一些也不懂得向伊一溫一 存,老是抱著博愛的主義,見了略有幾分姿色的女子,便個個都要收幸,因此竟沒有什麼時間來用在伊身了上;他所給予伊的安慰是什麼呢?只有一個兒子,而這個兒子偏又在弱冠之年便夭折了。

一想起這些事情,伊還能有一些樂觀嗎?想到後來,伊的腦神經顯然是已被愁悶,痛苦,失望,憂鬱等等的影像全部包圍起來了,更無怪我們合宮的人,個個都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的忙竭力把自己的約束著了!這一天上,居然還給我抽出了一些空工夫來,我得了這機會,便忙著奔到那收藏著同治帝的遺物的古宮裡去;我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前幾天太后親自帶去一隻有自己會轉動的眼珠和舌頭的小泥兔,有沒有放還到原處來。

我找了半晌,卻不見影蹤,這當然是太后已把這一件同治的恩物用心收藏起來了;大致當我們不在伊跟前的時候,伊不免還要拿出來看看或撫摩撫摩咧!

這一天的工夫,也不知道是怎生消磨過去的,後來黑夜終於是到臨了舊間籠罩在這整個古宮中的一生憂鬱的空氣,至此便尤覺深沉厚了!天彷彿比往常壓底了許多,人的喘息也愈感費力。

更有一件很湊巧的事,倒像地老天故意要恐嚇太后,使伊死心塌地的信服那兩個欽天監官員的預言;便是一陣陡然而起的北風,很猛烈在宮外吹打著,怒吼著,搖撼得那些窗戶也格格地響了。

將到晚餐時候,我的服務時刻已滿,而我的精神和軀體也已同感疲乏,便辭別了太后,匆匆退出,先在我們的寢室前面的一條長廊裡倚欄憑眺著,打算吸一些清涼的空氣;不料那些紫色和白色的丁香花,給大風一吹,枝枝都在空中瘋狂似的曳蕩著,因此它們所有的那一股令人難聞的氣息,也越發覺得濃烈了,竟使用我連帶的想起了死的氣息來!

我仍竭力忍耐著,不就退回寢室中去;靜悄悄地看那些太監們在一片黑暗中,像鬼似的憧憧地往來著。

過了一回,又看他們把那些古怪的角燈,一盞一盞地燃旺起來;於是一派神秘的黃色的光芒,便到處透露出來了。

一陣風吹過,燈便不住的擺動,這些光也就隨著晃動起來,使我不禁又涉想到神怪的故事上去。

最難聽的是風打廊下吹過,在兩面的詹角上所發出來的一種嘯聲。

在這種詹角下的橫板上,原是有許多圖案畫漆著的,這些畫上所繪的飛龍啊,麒麟啊,獅子啊,在白天裡看起來,還不覺得如何可怕;這時候,給半明半滅的燭光一照耀,便都像已經活過來了,每一頭的東西,全張著血盆似的大口,蠢然欲動;我想萬一它們真從畫上跳下來的話,我們這一起人豈能幸逃饞吻?這些古宮中本來已是非常的幽寂一陰一森,如今是格外的不像一處生人所居的樂土;我覺得我們如其再在這裡住下去,這情形可真危險了,而且這種危險的程度,必將一刻一刻的增加起來,到最後,將有什麼變化,卻不是我所敢預料的了。

夜漸漸深了,所有的人已大半歸寢,而在中間那一座寂寞的正殿裡,卻有一個老年的婦人,獨自在捧著一頭泥制的小白兔,黯然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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