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縹緲錄
第二回 太后下詔備火車
近來太后的脾氣似乎已變得很歡喜動的樣子。
我想,也許伊是受了上回那一次熱河之行的影響。
在沒有到熱河去之前,伊的足跡所至,總是跳不出紫禁城和頤和園這兩個地方。
雖然在庚人拳匪之亂的時候,伊曾經到西安去過一次,然而那是迫不得已而逃難當然不能算是出遊。
這幾十年來,可真把伊關閉得悶透了;而宮中的那些朝參大典,以及每天和伊的臣下們集議軍國大事的早朝,也不免使伊覺得有些厭倦了。
且不管伊究竟是為了什麼緣故,總之,伊是很熱烈是在希望過一些不同的生活。
我又想我平時對於我自己的種族——滿洲人,所加的種種神秘的猜測,或許也是使伊打算出遊的動機之一。
因此,後來很有人在議論我——雖然並不曾明白的指定——是攛掇太后往奉天去的罪魁。
但是依事實而論,自從我們滿洲人的祖先在西曆一六一四 四年入關以來,滿洲人只有一天一天的進來,很少再回去的,所以也無怪我和我的妹妹對於我們自己的本鄉,都是這樣的懷念著,希罕著了。
後來,皇太后是決意要上奉天去走一遭了。
大概還想看看東陵的那些古宮。
當然,伊的主意一經決定之後,便等於是已經實行的一樣了,立刻就有電報打到奉天去,知照那裡的人,準備一切。
雖然那邊的宮院也像熱河行宮般的常年有人看守著,可是在太后未啟程以前,北京方面又另派了許多人去,目的是要把那幾座久已空閉著的宮殿,點綴得像紫禁城和頤和園一般的華貴舒適。
但是從北京到奉天的路程,委實是太遙遠了一些,連太后自己也知道不能再乘鸞輿去了。
而且伊恰巧已從外國鐵路公司那裡買來了一列「御一用 列車」,雖然伊已化了一筆驚人的巨款,——這並不是鐵路公司的人欺騙伊,實在因為經手的人都要錢,一層一層的加起來,到最後,它的總數竟足供一個較小的國家的全年的開支了。
其中,李蓮英當然也有份,誰也不知道他得了多少的銀子。
——但是伊卻還不曾使用過一次咧!伊時常在懷疑:坐火車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滋味,所以這一次,決意要想試一試了。
伊實在是難得離開北京城的,借這個上奉天去的機會,伊想看看伊自己所統治著的土地;也許伊還想見到幾個平民,不過這點,在事實是是不可能的,因為尋常的平民,照例是不准見伊的,於是伊也就是能見他們了。
每逢聖駕出巡的時候,不但大道上不許有什麼閒人逗留,就是附近的小街上的行人,也必被驅逐淨荊然而據我和我的妹妹所知道,每當皇太后或皇上在街上經過時,兩旁的居民們無有不在家裡挖開了紙窗,從一個一個小孔裡偷看著的;只是因為皇太后們所乘坐的鸞輿,以及女官們所乘坐的紅色大轎,都是遮得密不通見的緣故,他們雖在窗孔裡偷看,卻並不能看見我們的一手一足。
我有時往往歡喜把我的轎簾拉開一些,以便瞧瞧外面的景致,但是也不敢拉得太開,使外面的人能夠看見我;因為我要如這樣不拘禮的話,旁人就要大加指摘了。
聖駕東行的旨意雖然是已經決定了,但是在啟行之前,盡有許多的事情須得準備咧!第一步必須讓太后下一條正式的上諭,指定伊的專車將於何日自北京開往奉天。
同時,還得添制一條新的法律,就是凡當太后的專車的路上行駛的時候,全路的無論哪一段,都不准再有旁的車輛移動,違者處以極刑。
當然,這一次京奉鐵路上的長官,都不免被派為基本扈從人員了。
此外,太后又得隨意挑出幾個重要的廷臣來同行,至於其他的一切籌備工作,便由我和大將軍慶善負責處理,這裡也不及細寫。
籌備工作一開始,鐵路工人便首先忙碌起來了。
因為據我們的估計,要裝載全部的官員,太監,宮女,以及各種用具,材料等等,這一列御一用 專車,就非得掛上十六輛車不辦。
同時又因為這些車輛在購到以後,還從不曾行駛過,為慎重起見,少不得先要施行一番檢查;這一部分的工作,居然是很迅速地辦妥了。
其次就是要把十六輛車子完全改漆代表皇族的黃色。
能夠保持本來的面目的,只有那一輛機關車。
我想皇太后如果想到了這一點的話,伊是決不肯讓這輛機關車不換顏色的。
這是多麼可惜啊!我們竟不能有一輛黃色的機關車,拖著我們,在中華的原野裡往來馳騁,使我至今還覺得不勝抱憾!皇太后雖然是決意要出京了,但是還得照例的教朝中的各位大臣對於這件事發表一些意見。
每逢有比較重要一些事情發生的時候,伊總要徵詢他們一番的。
不過,據我所知道,事實上伊對於廷臣所貢獻給伊的意見,卻往往是非常的漠視;尤其是那些和伊自己的意見相左的話,那是更不願意聽了!這一次伊為著要服從習慣,沒法又下了一道例行公事式的上諭,可是這上諭下去之後,廷臣就不免大大的忙亂起來了,奏章象雪片似的送進來,他們的大意,都不外乎下面這幾句話:「伏念中國自堯舜以來,歷朝帝主,未聞有輕以萬乘之尊,托諸於彼風馳電閃,險象環生之火車者;況我皇太后春秋已高,尤家珍攝,以慰兆民之望。
即朝中各事,亦端賴聖意載決,不可一日廢馳。
幫臣等誠望我皇太后勿為夷人之妖言所惑,罷東幸之行。
實為至善1
這裡所謂「夷人之妖言」,大概就是指我和我的妹妹而言。
在我們準備起程的二十天之內,差不多每天總有這種奏章送進來,可是皇太后卻一概置不理,隨手撕成片片,丟滿了一地。
這也是伊的習慣,每逢見到有什麼跟伊自己的意見相反的奏章,伊總是這樣撕掉的!伊還很著惱地說道:「因為從前的皇帝沒有坐過火車,現在我們就不能坐嗎?要是那時候已有火車的話,他們怕不早就坐了!而且就是有什麼危險,我們也不怕!我們所經過的險事,還能說少嗎?尤其可惱的,這些一奴一才們竟敢說我是老了1
然而伊其實的確是老了!那時候,伊的年齡已快近七十歲了。
伊的面部,伊的手指,也和尋常的老年的女人一樣地顯露著老的象徵了;可是倘有人直言無諱的說伊是老了,伊就不免要非常著惱,認為是重大的侮辱。
「再者,他們也不該說,」伊繼續的自語著,伊的怒火是逐漸的升高了:「因為這裡有些事情要辦,我們就不能離開北京!難道說他們竟不知道我們的人走到哪裡,整個的朝廷,便跟隨到哪裡,所有的事情,不是依舊可以辦嗎?像庚子那年拳亂的時候,我們望西安一走,洋兵便跟不上來了;而我們的朝廷,卻是依舊在我們的手裡!伊們竟連這些都不明白嗎?這樣愚蠢的東西,要他們幹什麼1
於是,太后東幸的事情,便這樣決定了,就有軟天監替我們揀了一個大吉大利的日期和時辰,以便出發。
這一天,禁城裡是充滿了一種狂熱的忙亂的空氣,從李蓮英起,一直到最低級的宮女;從執政的大臣起,一直到鐵路上最小的差役;從皇太后和宮眷起,一直到我們這些侍從女官:個個都是一樣的忙亂。
當然,從朝門一直到火車站去的一條大路上,又得照例的鋪上一層黃沙;這些黃沙都是浸得很濕的,像海邊的沙灘一樣,為的是免得給風括起來。
一出紫禁城的大門,我們便一齊上了轎;我的轎子恰好緊隨著太后的鸞輿。
我們穿過了中華門,前門,沿著前門大街,一直到永定門;那裡,就是我們上車的所在。
皇太后的鸞輿自然還是用十六個太監抬著,而且是決定要帶往奉天去的,已特備一輛棚車裝載它。
我和其餘的女官們,都照例的坐在紅色的大轎裡,但是我總不耐悶坐,照例又拉開了一些轎簾,偷看著外面的景致:左邊,我先看見了天壇上的那個藍色的發光的圓頂;後來又在右邊望到了那座先農壇;最後,巍然高聳的永定門到了。
我們的行列便魚貫似的穿過了那個門洞,直到站台上才扎祝這時候,那一列御一用 列車,已安安穩穩地停靠在那裡了。
十六輛車子,一般的漆著極美麗的金黃色,看去是多麼別緻啊!雖然它們的輪軸都還保持著原來的黑色,然而在很侷促的二十天工夫之內,這些漆匠們已能把十六輛車身完全漆齊,也可見他們的工作,委實是很勤苦的了。
到了列車員的旁邊之後,第二步就要準備上車了。
但是我們要上車是很容易的,只須打那些常用的鐵製的踏步上走上去就行了;然而太后卻不能這樣草草,非得另外替伊準備一條特別的道路不可,不過伊倒也不急急的要上來,伊先想看一看這列火車的究竟,因為伊對於這一列御一用 火車,固然還是第一次見面;就是其他的火車,伊也從不曾見過咧!據我所知道,除掉我偶然給伊講過的一些關於火車的常識之外,伊連一張火車的照片也沒有見過。
因此,我又不免暗暗在替那行車的鐵路員工擔心,也許這些火車的轉動,會有什麼使皇太后不滿意的地方,他們就是連帶送命了。
只要這個老婦人隨便說一句很簡單的話,他們的腦袋便立刻可以掉下來了!
其時,我們的皇太后是真像一個小孩子得到了一件新的玩具一樣。
在伊沒有走上這一列神秘的火車之前,伊決意要看一看它畢竟是怎樣的一件東西?於是伊就命令抬轎的人把鸞輿歇下來,讓伊可以隨意的指揮。
伊先教火車慢慢地往前開去。
火車動了,伊真是萬分的歡喜;竟把伊自己的尊嚴也忘了,俯下了腰,盡瞧著那些在轉動的鐵輪出神,同時又連珠般的發出無數的問句來。
伊問:機關車裡怎麼會有蒸汽的呢?蒸汽是怎樣造出來的呢?究竟是什麼東西在推動這些輪盤?為什麼火車不能在平地上走,必須在鐵軌上走呢?伊的神氣是完全變做一個小孩子了,誰也不會再想到伊是一個專制的女皇!
火車依著伊的命令向前,後退,向前,後退,一直到伊直得滿意了;似乎伊自己已經懂得火車是怎樣會行動的了,伊這才吩咐上車。
在伊所用的一輛車的前面,鋪著一方象輪船上擱著的跳板一樣的木阪,板上是覆著一條黃色的絲絨毯;李蓮英先走在伊的前面扶著伊的手臂,兩旁另有許多太監用手夾護著她,以防傾跌,待伊跨上了車廂,這一方木板便立刻移去了。
這也是預先規定的:火車每一次開行,必須先得到了伊的許可;雖然火車的停止,有時候因為事實的需要,司機的人不能不自己做一些主張,然而這僅是例外而已。
伊並且還再三的告誡,無論如何,機車上不准鳴汽笛,車站上也不准打鐘。
因為這一次到奉天去的路程,確然是比上熱河去的遠得多了,所以伊不得不來嘗試一下這種新奇的東西。
在伊年輕的時候,人們要是見了這種火車,無有不詫為靈異的了!誰也不會相信這種東西是可以便利人的!現在,伊居然親自嘗試了一件伊年輕時候所認為絕對不可能的東西,並由這件東西載著伊,從鐵道上望奉天進發,那可不是一樁非夷所思的奇跡嗎?
可是,伊終於還帶著伊的鸞輿,伊想或者這種新奇形怪狀的,可疑的縮地法,在半途上會受到什麼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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