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縹緲錄
第十三回 途中
列車終於是沿著京奉線前進了,我們一起八個女官,合著張德,和他手下的那班太監,齊象廟裡所塑的木偶一樣的侍立在太后的左右。
大家各懷著一顆很興奮的心,準備欣賞這一次長途旅行中的種種奇趣;但誰也不敢在臉上露出一絲興奮的情態來,連眼睛也不敢往車外看,只當沒有這回事一樣。
我們的車子是在午後四點鐘左右出發的,而第一個站乃是豐台,豐台離北京不過十一公里,等於是北京站的旗站一樣。
我們的火車,便在這一段短短的距離內,踱著牛步一樣的大步,蠕蠕地往前滾去;憑是開得這樣的慢,我們還不敢相信太后必能滿意,只要車子滾得稍不自然一些的話,伊就要感覺到不快了。
照我們預定的行程,太后將在車抵豐台之後,進伊第一次的車上的晚餐。
晚餐過後,略事休息,便直駛天津,希望在太后準備安寢之前,能夠到達天津。
因為依內務大臣慶善的主意,像太后這樣尊貴的人,殊不宜寄宿於任何一處村鎮中,雖然在事實上,太后本不下車,車子不論是停靠在村鎮裡,或大都市中,原沒有什麼分別,但慶善總以為這是很不妥當的。
我們的列車任是開得怎樣的慢,豐台終於是到了!而我們的晚膳,也在同時端整下了。
平常的時候,火車從北京到豐台,至多也不過三四十分鐘,我們卻足足行了兩個鐘點以上,真可說是打破了全世界的火車的最低速率。
但是對於太后,憑它走兩個鐘點也罷,走兩天工夫也罷,反正有的是時間,今天過了,還有明天,明天過了,還有後天,大後天,伊簡直從不曾想過時間有多少價值;而且伊自己到了車上,整個的政府,便等於帶來了,一切軍國大計,同樣可以裁決施行,因此,伊就越發的不注意時間了!因為伊不知道寶貴伊自己所有的時間,於是伊對於別人和時間的關係,也是十分的漠視。
單說我們這一次上奉天去,火車行駛的遲速,似乎單是影響了太后自己或我們,其實卻影響了無數的人。
譬如你這個時候湊巧要從天津到北平,或從天津到錦州,在尋常的時候,是只要有錢買票,你就不難頃刻即達;但在這時候,適逢皇太后的御一用 列車正在鐵軌上大踱其方步的當兒,你就倒霉了,無論你有多少錢,或有怎樣重大緊急的事故,都不用想搭什麼火車!好在你有的是時間,盡等著吧!一天,兩天,三天,這樣老等下去,總有一天會放你過去的。
也許你這個人的忍耐工夫太淺,等不到太后的專車到奉天,你已經生生的急死了,那還不是自尋煩惱嗎?我敢說太后是永遠不會想到伊這個「斷絕一交一 通」的禁令將與他人以何種的影響的;即使想到,伊也必認為這是理所當有的事情,決不因此發生什麼憐念或不安的感覺。
火車到豐台站便停下了,我從車窗裡面望出去,卻不見有一個閒人。
據我所知道。
這地方原是很熱鬧的,但現在竟變得像荒漠一樣的靜寂了,連一些聲音都聽不見,我不由得佩服這些地方官的才幹和魄力,他們為迎合太后起見,無論怎樣嚴酷的手段,都會施展出來的。
可是那一班被嚴禁著不許走近車站,甚至不許隨便向我們這列御一用 火車看一眼的民眾,對於太后這一次在這裡經過的事實,將作什麼感想呢?怕是誰也不會注意的。
依我猜測起來,他們必然是懷著一腔特殊的緊張的情緒,在懸想真以為是呵護他們的天老爺,在這裡經過了。
本來,皇帝原有「天子」之稱,那末,皇太后和天老爺當然也有相當的關係;就算伊是代表天老爺的,亦無不可,反正伊的權威也著實不輸於天老爺!因為這時候還在春季中的緣故,白河的名產——鯽魚,恰好成為一種最合時令的禮品。
所以當我們的車子從北京開出的當兒,這裡附近一帶的官員,都正在不惜重金的搜購才出水的鯽魚,以供太后佐膳。
及至車到豐台,好幾尾才出水的大鯽魚,便用很一精一致的東西盛著,經過了一番極腐化的禮節,鄭重其事的獻上來了。
可是這些官員雖已如此的小心侍奉,而太后卻像沒有知道的一樣。
理由是豐台附近一帶的官員,都是些微末前程,名姓不見經傳的腳色,根本還趕不上和太后見面咧!
然而太后雖不接見他們,或者他們自己也知道太后決不能讓他們進見,但他們無論怎樣膽大,也不敢偷這一次懶;每個人都在火車未到以前,趕上車站來了。
他們的唯一的目標,只願太后對於站上的佈置,表示滿意,四周也不見有半人閒人,這樣他們便可以安心了。
不過他們還是很膽小,盡在距離列車較遠的所在,忙著亂著,誰也不敢擅自走近過來。
我打車窗邊遠遠地望過去,但見許多穿著五顏六色的公服的人列成了約莫半公里長的一行,蠕蠕地擠動;大家都透著一種誠惶誠恐的神氣。
拚命在張羅。
可是憑事實來說,他們所忙亂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跟太后或這列車,永遠不會有什麼益處,真所謂「無一足缺,只有這尾鯽魚,總算差強人意。
說到鯽魚,大概誰也免不掉要食指大動吧?鯽魚原是一種滋味很美的魚類,尤其當它才出水的時候煮起來,那味兒便格外的鮮美。
尋常富貴人家的筵席上,我們往往可以見到這一味佳餚。
有些歡喜講究吃的人,為著要誇耀他自己的富有,和對於吃的講究起見,每喜在高朋滿座的時候,臨時教當差們用挺大的木盆子,盛著幾尾生趣盎然的鯽魚捧到客人的面前來,請他們隨意挑出一尾,立刻拿進去洗剝烹煮;有些人竟會教他家裡的廚夫當著客人的面前,把他們所挑中的一尾鯽魚,立即洗剝起來,以表示絕對不再掉換。
太后在豐台站上所收受的那幾尾鯽魚,也曾經我逐一驗看過,因為太后自己不願意和那些官員見面,所以就派我去充代表,我驗看的結果是很滿意,沒一尾魚不是活潑潑地在游泳。
但我們並不曾教我們的廚夫當場把它殺死。
大概太后的個性雖然是特別的堅毅果斷,然也不忍眼睜睜地瞧著一尾魚在伊自己面前畢命。
可是這幾尾鯽魚卻並不能因此而就得苟延殘喘,因為太后贊成不贊成把這幾尾鯽魚在伊面前洗剝,乃是一個問題,至於伊愛吃不愛吃,則又為另一問題。
何況才打附近河裡捉起來的鮮鯽魚,大家都知道是一種很難得的美味,太后豈肯錯過?所以那幾尾鯽魚一送入「御膳房」之後,不消多大工夫,便煮成熟菜,端端正正地捧上來給太后嘗新了。
太后舉起筷來,只夾了一片肉吃,已不迭聲的讚好了。
接著,伊又命令那些太監把這一碗鯽魚依舊送回御膳房去,這意思並不是說不要吃,乃是要他們重新換一個方法煮過。
這個方法就由伊自己所指定的:第一步先把所有的魚骨全部剔出來,只留魚肉,連皮也不要;第二步再把份量和魚肉配得相稱的嫩豆腐,加上了糖,醬油,鹽等等的調味品,和它混在一起煮;這樣便成為一盅極鮮美的魚羹了。
從前人對於鯽魚,還會利用它來作一種卜自己休咎的東西。
那是魚鰓下的一根短骨,一尾魚共有兩根,恰好生在頭部的兩邊。
它們的形狀和一柄扇子略有幾分相似之處,但較魚身上其他各部分的骨頭略軟一些,而且它的某一邊很平整,所以盡有直立的可能。
當它直立時,看去真像是一條小小的帆船。
它有一個別名,喚做小仙人,這當然是因為可以用它來卜咎的緣故。
那末究竟如何卜法呢?說來是很滑稽的,手續更是非常的簡單:只須你用筷子夾住了這一根魚骨,在離開檯面約莫半尺的高度上擲下去,連擲三次,如其三次之中,能有一次把這根魚骨擲得直立起來,那就算是一個十分吉利的朕兆了。
而這個擲的人,便將無疑的得到一種可喜的幸福。
我知道在外國也有這樣相類的迷信的舉動,所差的只是我們用鯽魚的鰓骨,他們用雞或鴿子的胸骨而已。
皇太后的思想原是很舊的,而且特別的迷信神佛,伊見了這一根號稱「小仙人」的魚骨,當然也得試上一試!不料連擲兩下,這根魚骨都不曾立直,這樣可就危險了。
伊的臉上已很顯著地透出了一種懊惱的神氣,雖然伊還不致於十二分的深信一根小小的魚骨,真會影響到人的命運;但伊總覺得如果三擲而魚骨仍不立直,畢竟是一件很掃興的事情。
幸而事情並不像伊自己所預料的那樣壞,第三次擲下去,這根魚骨竟就偏不倚的站直了。
伊當然也是高興極了,不過我想要如這第三擲依舊失敗的話,伊決不肯就此罷休,必將四次,五次,六次,以致於無數次的擲下去;反正伊是一個貴不可言的皇太后,誰還能限制伊只許擲三次呢?這樣不停的擲下去,那根魚骨少不得總有一次要站直的;而伊也必總有一次會滿意了!我日常留意太后和行事,不但對於這種小的事情如此,便是對於一切軍國大計,伊也往往很能忍耐,決不因稍受一些挫折,或阻礙,而即變更伊自己的策略,這種精神,當然是很值得我們佩服的。
當那剔盡了骨頭和鱗甲的鯽魚肉,和著嫩豆腐一起煮好之後,便又第二度的捧到太后面前來;伊就用一柄銀匙,接連的喝了幾匙,同時還嘖嘖有聲地稱讚著,使我們這些站在旁邊的人,也看得垂涎欲滴了。
後來,伊忽然把吃剩的一半,指明要賞給我吃。
這真是使我喜出望外了!因為太后如果把吃剩的東西,或喝剩的茶水,指明賞賜某人吃,這個的人身價,頓時便增加了許多;不但旁人都在艷羨他,就是他自己也必認為是一樁極榮譽的事情。
所以太后此刻把這一味新鮮的魚羹,留一半賞給我吃,實在是很可喜的;何況用嫩豆腐和在一起煮的魚羹的滋味,的確是很不錯的呢!
太后的食量雖然並不像一般老年人那樣的減退,但因為御膳房供呈上來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無論一碗菜,或一盞湯,總使伊不能吃喝得罄淨;於是便養成了伊愛把余剩的東西,賞給服侍伊的人去吃喝的習慣了。
可是我對於伊這種恩典,總是非常的小心應付:如其伊並不曾吩咐我把餘下的東西吃掉或喝掉,我無論心裡是怎樣的愛吃愛喝,也必竭力忍耐,立刻把那原碗或原盅遞給小太監們去收拾;如其伊已經吩咐明白,要教我把餘下的東西吃掉或喝掉,那時我就不能再客氣,必先恭恭敬敬的向伊磕上一個頭,表示我對於伊的賞賜,已是十二分的滿意,感激,接著便把碗中或盅中所剩的東西,毫不遲疑的吃喝下去,無論我腹中是怎樣的飽滿,也得欣然服從,否則便是故違聖旨,罪不赦了。
記得有一次,另外有一個女官,正和我一起服侍太后,太后恰好已喝過了幾口茶,想把那茶本放下來,這位女官便走過去替伊接了;其時那杯中還有半杯茶留著,伊也許是因為口渴太甚的緣故,竟不曾注意太后並沒有說明,要教伊代喝,便不假思索地向太后磕了一個頭,把那半杯茶喝完了。
我隔著伊的肩膀,偷眼去瞧太后,只見太后,正在看著伊微笑,我不由掌不住也笑了。
在太后意思是因為這一個過失,畢竟太小,犯不著怎樣嚴厲的責備伊,所以爽快就不說了,只把笑來驚覺伊。
後來,這個女官當然便醒悟過來了,伊當然是萬分的感激太后,可是對於我,伊反而不肯輕易放過了。
伊認為我的竊笑是一種有意的挑拔,因此大有怒不可遏之勢,當場雖不曾發作,過了一天,伊終於利用某一個機會,直截了當的數落了我一常伊說:「你真是太聰明了!誰也夠不上你。
可惜你太把別人看得不值一文了!你往往歡喜玩弄人家,使人家受窘,作為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人家究竟受得住受不住,你卻絕對不問了。
可是你要明白:輪資格,人家都比你先進宮好幾年咧1
我對於伊所給我的這一場數落,並不曾提出什麼反抗,也沒有把伊對於我的誤會,作什麼解說,只是付諸一笑,馬上便丟開了。
我們在豐台站上所吃的一頓晚餐,也是很富有嚴重性的,第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這一餐乃是上車後的開首第一餐,而且晚餐照便又是每日兩次「大餐」中的一次;於是那一百碗的正菜,便像宮中一般的送上來了。
這些菜都是裝在一種木製的大匣子裡的,如果在尋常的火車上,那些車門必然是太小了,必不能容許這些碩大無朋的食匣子通過;幸而我們這一列御一用 火車上的門戶,都已重新改造過,差不多已大過了尋常的一倍。
於是每當進餐的時候,好幾十名太監,便在外面的月台上,排成了很長的一行,打那代表御膳房的那輛車上起,一直排到太后這一輛車上;所有那些滿裝著名色山珍海味的食匣子,便像小學生所做的授木棍的遊戲一樣的從第一個太監,依次傳授過來,約莫要隔上四五分鐘,才授到站得和太后的餐桌最近的那個太監,——這人十九是張德——就由他把匣子裡的菜捧出來,安在桌子上。
這些匣子的外面,都用金子一般鮮明的黃色油漆漆著,再加上匣子裡所裝的碗盞,又都是很好看的磁器;同時那些傳遞食匣的太監,也各穿著五顏六色的公服;因此,單這上菜的一幕,已是很美麗動人的了!可惜除掉那些愚蠢得可厭的官吏之外,旁的人便不用想見到這樣的好戲。
待到我們的第一次晚餐完畢以後,太監便教人傳令出去,吩咐開車;於是我們便繼續給這列黃色火車裝載著,慢慢進望天津行去。
不料慶善的主張雖想使太后到了天津再安歇,可是太后竟不能領受他的厚意,車子行到中途上,伊就聲明要安歇了。
其時,慶善當然不敢再進什麼忠諫,列車便馬上停下來了。
這裡,不但不是慶善所理想的大都市,且也不在什麼小村鎮上,簡直是在一片遼闊無人的荒野裡;但太后是絕對不曾注意及此,只催促好壞些太監和宮女,忙著把伊的衾枕放妥貼,便悄悄地睡去了。
我們這一列車上居然也有電燈的設備。
太后對於別的新思想或新器具,大都沒有什麼好感,唯有對於電燈,伊卻是特別的歡喜。
在宮中,在頤和園裡,都各有一座發電機裝著;因此,伊對於電燈的設備,已看做一樁日常生活上所必要的條件了。
太后已經安歇的消息,立刻便從我們這一列車的突然停止,而給予在後面護從著的那列兵車以相當的警覺;於是他們的車子也停下來了,相距約三三十丈遠近,絕無聲息地停著。
幾百名頂盔貫甲,武裝齊全的御林軍,便悄悄地從車子上爬下來,開始負起了他們的禁衛的責任。
這一列黃色列車的四周,霎時便布潢了憧憧來往的黑影,和閃閃的刀光。
尤其在光緒所乘坐的那一輛車的左右,禁衛得格外森嚴;與其說這樣特別的戒備,是為著要保護光緒,還不如說為著要防守他的比較確當一些。
光緒的處境之苦,真比任何一個平民都不如,使我不能不一而再,再而三的指出來。
御林軍的差使也是不容易當的!他們的任務,雖然是要防護,巡察,警戒;但行動又必須十分留神,一不可高聲談笑,二不可使走路的聲音太高,否則就難免隨時有斫頭的危險。
所以待太后安歇之後,四擊便像死一般的沈寂。
雖然我們打車窗裡望出去,還可以隱約見到遠處鄉村人家的燈火,在地平線上閃動,但人聲是絕對聽不見了,連犬吠聲,蟲鳴聲,也一些都沒有;空氣中佈滿著一種肅靜嚴峭,像冰一樣冷的氣息。
便在這一種罕有的空氣之下,我們的太后,竟極安適的度過了一宵。
第三天清早,太后便起床 了:伊尋常也是起床 得很早的,如今到了車上,精神尤較興奮,起床 便格外的早了。
伊在起床 之後,匆匆梳洗了一番,就忙著吩咐開車,於是這一列黃色的火車,便在晨光熹微中出動了。
車行不久,天上忽然下起雨來,但也不大,只是很細很細的毛毛雨;假如我們在這雨中行走,即使不用傘,衣服也是決不會濕透的,至多略覺潮潤而已。
這處細雨,在春季裡最多,往往一天下幾次,大概也是時令的關係吧?
這個時令,便是「清明」;所謂「清明時節雨紛紛」。
真是句最確切的寫實詩。
每逢清明節,我們當子孫的總得帶著灑菜,紙錢等等,很恭敬地走到祖先的墳上去行掃墓禮,這是中國各地處處皆然的一種風俗。
因此,當我們這列車行經荒野的時候,一路上不知道見到了多少的人,冒著雨,正在向他們的祖墳膜拜。
他們都和鐵路離得很遠,——如其有人家的祖墳,恰巧就落在鐵路的近旁,那末這幾天裡,因為知道太后快要在這裡經過了,必不敢走來掃墓——但我們打車窗裡看過去,還是很清楚的;他們卻一齊背轉了身子,不敢向我們正眼相看,因為這也是當地的官吏,已曾很普遍地警戒過他們的緣故。
不過,我可以斷然的說:他們確沒有遵守這項戒條!本來,好奇心是人人所必具的,老百姓終年只聽人說,皇上,皇太后,但皇上或皇太后究竟是怎樣的一尊神佛,個人,他們都不曾見過,難得逢到我們這一列御一用 火車,載著皇太后和皇上在他們面前經過,他們當然斷不願或一再錯掉這個機會。
於是他們便藉著向祖墓跪拜的姿勢,把他們的腦袋低下來,張大了眸子,竭力從脅下偷看著,然而他們至多也只能見到這一列黃色的火車,和車上蠕蠕地在行動的許多人影,皇太后和皇上的真相,還是看不見。
對於清明掃墓的這一種風俗,我也曾和太后作過一番很值得紀念的討論,彼此都有相同的感想;如其要記錄起來的話,又是很長的一篇。
我們所經過的這一段路程中,軌道兩旁,差不多全是墳墓,因此在這一天上,掃墓的人,端的是絡繹不絕。
太后憑著車窗,向他們很出神地瞧著;同時伊的臉上,透著一重思慮沉沉的淡灰色,雙眉也攢到了一處來。
伊每逢在思索什麼事情的當兒,態度總是非常的憂鬱愁悶,這時候,無論什麼有興味的事情發生,伊也決不會笑的。
那末,盡讓伊獨自去思索著罷,這也不行!或者伊竟會越想越惱,以至於怒火上升,不可遏止,到這個地步,我們這些服侍著伊的人,便倒霉了,時常會無辜而忽遭責罵的。
所以我們每在伊開始深思默念之初,便急急用有趣味的話去擾亂伊,使伊不致想得太苦;而這一項艱難的工作,別人都不肯輕易嘗試,往往總由我去擔任。
但是這當兒,我倒很希望伊能夠多想一會,再發表一些特殊的見解;因此我並不就去擾亂伊,隔了半晌,伊果然用很低而很沉痛的語言,向我說道:「這是多麼的可憐啊1伊一面說,一面隔著車窗,指著那些並無人前去祭奠的荒墳。
「在這些土饅頭裡所長眠著人的,不但在生前因為太窮的緣故,受盡了種種的痛苦;就是在死了之後,也因毫無遺產能夠補助他們的子孫,以致他的子孫,也鬧得跟他自己一樣的窮,甚至連掃墓的力量也沒有,我們真不能不予以相當的憐憫!可是打另一方面想一想,人死去之後,真會有什麼感覺嗎?還不是每個死人都是一樣嗎!譬如我們如今是多麼顯赫啊?然而待到腿兒伸直,一切便都完了!及至埋到了泥土中去,血肉逐漸腐爛,誰還能分辨出這些是天潢貴胄的遺骸,那些是下等平民的枯骨。
我們不難想到這些一貧徹骨的人的墳墓,倘不是附近地方上的慈善家肯慷慨解囊的話,恐怕還不能堆成功咧!所以即使這些墳墓因為乏人照料而坍毀,他們的子孫,也只能睜大著眼睛流淚,非得再有好善的人出來援助,便沒法修整。
於此,我們更可想見他們的子孫之所以不來祭掃,必然是經濟狀況實在窘到不堪的緣故;而那死者在地下所懷的苦悶,也越發不忍想像了1
伊所指點著的那些荒墳,實在就是義塚;義塚乃是地方上的慈善機關所經營的,並不是個人所能擔任善舉,這一點伊老人家可就纏誤了。
談到掃墓,雖然每個人的原意都是相同的,但它的形式,卻因各人的經濟能力之不同,又必分為以下的幾種,第一種是富貴人家。
他們必先端整下一席十分豐盛的酒菜,讓僕從們扛抬著,恭而敬之的去陳列在他們的祖墓的面前;一面焚化紙錠,一面叩頭行禮。
這樣陳列上幾十分鐘,他們便把所有的酒菜,依舊端回去,一古腦兒的送進了自己的肚子中去。
第二種是中等人家。
他們雖也不致無力整治酒菜,但他們的祖先既沒有明明白白地向他們要索,他們便決意從簡了;可是紙錠總得帶去焚化的,因為自古相沿成一習一 ,雖然從不曾有人舉出過實證來,但大家都深信紙錠焚化之後,死者便可得到真正的銀子了;好在活人原不須用紙錠,只要花不到多少的錢,便可買到許多的紙錠。
如其真要他們把活人自己要用的錢票,銀票,洋錢,去焚化給死人用,他們便抵死也不肯了!第三種是中等以下的人家,這些人家的經濟狀況,大概用「捉襟見肘」四個字來形容,必然是很確切的了。
他們因為所有的錢實在太少了,天天要買活人吃的米,尚嫌不夠,怎能再去辦那死人的酒菜,和化給死人用的紙錠呢?於是每逢清明節,他們雖然也一般的前去掃墓,但酒菜和紙錠是絕對不帶的了;他們只就墳的左近,掘幾塊泥土,親自捧著去堆在各個墳的頂上,再打道旁的楊柳樹上,隨便折幾枝嫩綠的新柳,插在那泥塊的中央,——因為楊柳是每年春季最先有葉子長出來的樹木,所以人們對於它,也不免青眼相看。
——作為一種點綴品。
這種點綴品,當然不是給過路的人賞鑒的,他們的意思是要使自己的祖宗知道他們雖然很窮,甚至無力購備紙錠,但在他們的心上,卻還始終惦記著各位祖先咧!這樣,各位祖先雖然沒有酒菜好吃,也沒有紙錠好用,而在心靈上,終於已得到一種安慰;做子孫的能使他們的祖先的在天之靈有以自一慰,畢竟是可以歸納入「孝思不匱」的一類中去了!最後的一種人家,竟連泥土和新柳也不能備了;這裡所說不不能備,當然不是說他們買不起泥土或新柳,因為這兩件東西原是不須花錢買的。
但也許他們的祖墓離他們的家太遠了,他們或因盤費的缺乏,或因忙於工作,以圖餬口,不能前去,沒法就只得讓他們的祖宗受些委曲了!現在,就是一堆永遠無人前來祭掃的義塚所顯示著的荒涼淒寂的現象,打動了太后的龍心,以致於使伊在極興奮的旅途中,突然感受到了一陣不能形容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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