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縹緲錄
第三十三回 上苑奇葩
大體的講,愛美觀念對於女性的確要比較濃厚些,普遍些,因此女人對於花也就格外的愛惜,格外的善於欣賞;尤其是我們的太后,除掉權勢貨財之外,花卉也許就是伊最寶貴的嗜好品了。
雖還不曾夠上「花癡」的資格,然而迷卻已迷得很深了!我們的上苑內,各式各樣的奇花異草真不知有多少秋類收集著,凡可以索到或買到的花種,總得設法去弄了來才歇;好在宮裡有一部分的太監是專門在執行著園丁的職務的,他們所具有園藝常識也很廣博,無論哪一種花木都能很恰到的給太后栽培著,沒有不極適宜地發肓起來的。
何況太后自己帶要三天兩天的走往各處去視察,更不容他們有偷懶或疏忽的餘地!逢到興致的時候,太后還歡喜親自夾著一柄小小的金剪刀,帶著我們一群人,親自走入花圃中去學做園丁;當然挖泥挑水的工作伊是絕對不會嘗試的,伊只是相幫著捉捉蟲,澆澆水。
偶爾瞧見有一枝花梗上蓓雷長得太多了,為恐花朵開得太小的緣故,便揀那些未長成的蓓蕾酌量剪掉些,這是太后本人也通曉一切園藝常識的表顯。
此外伊便只剩利用著那一柄金剪盡揀合意的花卉剪下來回去的份兒了。
我還記得有一天的深夜,時辰鍾大約已打過了三點鐘的模樣,外面突然又下起雨來,粗大的雨點,一陣緊似一陣的在各處宮殿的屋脊上跳著,響著,終於把太后在睡夢中驚醒了。
「啊!不好了!我們那些才長成的菊花怎樣以得如此大的雨呢?」
伊很急迫地在枕上喊著:「這雨一定要把它們一起打壞了!誰在這裡值夜?快去通知那些太監們,」這一夜 ,恰好是輪到我在太后寢宮內值夜,每逢值夜的日子,我們照例都是不敢睡熟的,所以太后一說話,我就打地上站起來了。
侍伊的話才說完,我就來不及的趕將出去。
那些值夜的太監卻並不敢走進裡面來,都在外面廊下站著,或蹲著,有的也像我們一般地直僵僵地靠在牆上打盹。
我便向一個正醒著的太監說道:「老佛爺有旨:要你們馬上趕到園裡邊去,立刻把那些管種花的人喚起來,冒著雨去把那些新長成的菊秧一起用蘆席蓋好,不准讓大雨將它們打壞1那太監聽了我的話,怎敢遲疑,便冒著雨沒命的奔出去了。
隔了十分鐘模樣,他又急急忙忙的奔回來了。
「他們已早就用蘆席把那些菊秧全蓋著了1這是他帶回來的一個很滿意的報告。
原來那些當著園丁職務的太監,也深知太后是非常愛惜伊的花木的,而且憑著他們的經驗,更無需叮嚀地已知道那些初長成的菊秧是萬萬經不起大雨的,所以不待通知,早就自動的給它們蓋上蘆席了。
從這一件事上看來,宮監之中,能幹的委實很能幹,端的未可一概鄙視!
這一夜 就此很平安的過去了,太后也就毫無掛念的翻過身去,重覓黃梁,待伊第二日好夢醒來,只見窗紗上已滿映著日光了;伊知道昨夜下的大雨已經停止,心上頓覺很歡暢,梳洗過後,便決意沐著晴和的一陽一光,走到園內去瞧瞧伊那些心愛的花卉,以過了一場大雨之後,又是怎樣的景象。
我們那一班人自然又得列著不很整齊的隊伍,隨駕同行。
各人都穿戴著非常鮮艷的衣裝,堆起滿面歡容,亦步亦趨地跟在伊老人家的背後。
講到走路,太后又是很奇怪的一人,伊雖然是走的時候很少,又很遲緩;但當伊在高興的時候,走起來卻快得可驚,而且還有比我們更長的長力,決不道乏。
「說出來你們可不要驚奇1一路在走的時候,太后向我們說道:「你們猜單是這頤和園內,我們種著多少盆數的菊花?告訴你們:一起已有三四千盆,這數目可不小啊1
這幾句話就是太后快要和我們暢談關於菊花的一切問題的先聲;接著,伊果然給了我許多的可貴的說明。
無論什麼東西,只要是夠得上稱美的,太后無不愛慕有加;但瞧伊對於伊自己的化妝和衣飾好樣出奇的講究,便不難證實伊這種情性了!菊花誠然是一種很美麗的花,而且名式繁多,至少總在八九十以上,我年輕時也有相當的「菊癖」,差不多能夠把它們的名目完全道出來,便現在卻只記得很少的一部分了!
仔細論來,園藝這一項工作可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尤其像在上苑內當園丁的那些太監,比較便辛苦;他們為著各式的花木,一年中真不知要費掉多少氣力,多少心血,而且他們肚子裡也很有些學問,常給一般很平常的花木題上許多極端帝皇化的名稱,以博太后歡心。
對於菊花,他們所能起的名稱更多,當然有一部分是沿用的舊名,但大體都很適稱有味,卻真虧了他們!然而他們的可貴之處竟還不只這一端咧!原來尋常的菊花雖說都是在秋天開放的,但因菊花的種類太多,性質也就大有不同,早開的大約在八九月間就要開了,其時那些晚放的連蓓雷都不曾長成咧,及至九月已盡,十月初頭,那些晚放的才開了,可是早放的卻已調謝了!最早開的和最遲開的相差約有四五十天,其他較早和較遲的也各相差半個月或二十天不等,這原是到處皆然的情形。
不料太后的園丁竟有巧奪造化的本領,他們用了一間設備極不完善的暖氣房,只憑著經驗去調節裡面的一溫一 度,結果便能使各種早放遲放的的菊花都在同時開出了美麗的花來。
菊花中最美麗的,依我說該是那丹鳳朝一陽一了。
這花的本身是很淺的黃色,但上面卻還蓋著一層紫色;這層紫色的花心左近還是很淡的,和尋常的紅色相仿,越往外便越深,到得花瓣的類端上時,便成純粹的紫色了。
它們的花瓣並不怎樣闊,也不怎樣密,卻很疏落有致,所以色彩雖很鮮明,但決沒有絲毫妖艷之氣,堪稱菊中上品。
據說先前宮內原沒有這種花,後來一江一 南有位大臣不知怎樣摸到了太后的性子,知道伊最愛花木,竟設法搜覓了好幾十種非常別緻的名花來,就中之一便是號稱「丹鳳朝一陽一」的菊花;也就是它最受太后的愛賞,因此便賞了一個候補道給那大臣的兒子。
除了丹鳳朝一陽一以外,其他比較名貴些的菊花還有白龍鬚,紫金鈴,雪球,雨過天晴,好幾十種,一時也不及列舉;即使舉出來也沒甚興味,這裡便決意一概從略了!
太后的愛好花卉是很有科學家的風度的,伊決不僅以觀賞為已盡愛好之能事;伊對於無哪一種花,都想充分的利用它們。
譬如把各種鮮花采去給那些做繡作的女工當標本,把玫瑰花鳳仙花的液汁製成化裝用品等,都是很有意義的。
那末太后對於菊花又是怎樣的利用呢?這個伊是用來當做食品的,食法如下:先把那一種名喚雪球的白菊花採下一二朵來,大概是因為雪球的花瓣短而密,又且非常潔淨,所以特別的宜於煮食;每次總是隨采隨吃的。
採下之後,就把花瓣一起摘下,揀出那些焦黃的或沾有污垢的幾瓣一起丟掉,再將留下的浸在一溫一 水內洗上一二十分釧,然後取出,再放在已溶有稀礬的一溫一 水裡漂洗,末了便把它們撈起,安在竹籃裡瀝淨,這樣就算是端整好了。
第二步當然便是煮食的開始。
太后每逢要嘗試這種特殊的食品之前,總是十分的興備,像一個鄉下人快要去赴席的情形一樣。
吃的時候,先由御膳房裡給伊端出一具銀製的小暖鍋來;因為有菊花的時候總在秋天,暖鍋已快將成為席上的必需品了,雖然似乎還早一些,但也還不足令人驚奇,所甚注意的是菊花和暖鍋的關係。
原來那暖鍋裡先已盛著大半鍋的原汁雞湯或肉湯,上面的蓋子做得非常合縫,極不易合一溫一 度消失,便是那股鮮香之味,也不致騰出來。
其時太后座前已早由那管理膳食的大太監張德安好了一張比茶几略大幾許的小餐桌,這桌子的中央有一個圓洞,恰巧可以把那暖鍋安安穩穩地架在中間;原來是這桌子是專為這個意義而設的。
和那暖鍋一起打御膳房裡端出來的是幾個淺淺的小碟子,裡面盛著已去掉皮骨,切得很薄的生魚片或生雞片;可是為了太后性喜魚的緣故,有幾次往往只備魚片,外加少許醬醋。
那洗淨的菊花自然也一起堆在這小桌子上來了。
於是張德便伸手把那暖鍋上的蓋子揭了起來,但並不放下,只擎在手裡候著,太后便親自揀起幾許魚片或肉片投入湯內,張德忙將鍋蓋重複蓋上。
這時候吃的人——太后自己——和看的人——我們那一班——都很鄭重其事的悄悄地靜候著,幾十道的目光,一起射在那暖鍋上。
約摸候了五六分種,張德才又前去將蓋子揭起,讓太后自己或我們中的一人將那些菊花瓣的量抓一把投下去,接著仍把鍋蓋蓋上,再等候五分種,這一味特殊的食品便煮成了。
所有的揭鍋蓋,投菊花的時候,太后總得不住口的指揮著;其實我們和張德都已熟練有縛,伊真不必多費心了!魚片在雞湯裡燙熟後的滋味,本來已是夠鮮的了,再加上菊花所透出來的那股清香,便分外覺得可口;而菊花的本身,原是沒甚滋味的,便經雞湯和魚片一渲染,便也很鮮美了。
太后吃得高興時,往往會空口吃下許多去。
我們站在伊的旁邊飽聞那股香味,卻很覺難受。
偶然得太后慈悲,都我們把伊吃剩的分食掉,便不由歡喜得不得,誰也不肯再講什麼謙讓之禮,恨不得獨自吞了下去。
太后不僅愛把菊花用來作為佐餐妙品,同時便愛利用它來代替肥皂洗手;這裡所謂不洗手,卻並不是手上有了什麼污垢才洗,乃是隨時洗著玩玩的意思。
伊老人家每從插在瓶內或供在盆裡的菊花上,摘下一朵將開未開的蓓雷來,拆散了放在手掌裡,用力的磨擦,擦到那花葉齊變了渣才棄去,卻不就洗手,只把手掌張開了讓它們自己吸乾;過了半晌,才用一溫一 水洗去,可是那股菊花的香味便已留在手掌上了,皮膚也似乎染上了一種淡綠色,太后往往會舉起手來;很有興味地端詳著,並用鼻子聞著,久久不厭。
伊不但自己歡喜如此,而且帶要教我們也學著伊做;然而我們終不能像伊一樣的感到有什麼興趣,只在如廁以後,或手上沾到了什麼腥臭的東西,才去採些菊花的綠葉來擦擦,藉以抵消那股污氣,等閒時誰也不高興去糟蹋那些花兒。
菊花之中,據說還有一種最希罕的名種喚做「綠牡丹」,它的顏色是綠的;決非淺綠,而是深綠。
花中綠色的最少,固不獨菊花如此,而在菊花中綠色的似乎格外的絕無僅有。
我雖久已聽人說過有「綠牡丹」這麼一種菊花,但我委實不曾見過。
太后自然也早就知道有此異種,所以在好幾年以前,便不斷的派人出去搜尋了;當然,經伊這樣一位頂天立地的女政治家發出去的命令,哪裡會有全無影響的道理?不久就有許多人獻了好幾十盆標著「綠牡丹」三字的菊花來,可是它們所開的花都只略帶一些綠色的氣味,實在夠不上稱「綠」字,太一如何能滿意呢?便繼續尋求,後來又有人送了廖廖的四盆來,一瞧花色果然是象綠玉一般的綠,可是陳列了幾天,顏色忽又淡了下去;經太后親自去仔細一驗,才知是人家用綠顏色把白菊花染好了來混充的。
這一來自然很使伊動氣,那進花的人險些因此跌進鐵窗子裡去。
但也虧他這麼一假冒,倒給太后想出了一種主意;到第二年新菊開始插秧的時候,伊便吩咐那園丁另外劃出一方空地,專做培養綠菊的試驗常先用許多上好的綠色顏色顏料沖成很濃厚的漿水,把那一小方空地上的泥土全用這漿水拌過,然後揀幾枝種氣頂好的白菊秧插在裡面,每天再用攙和著綠顏色的水澆灌。
在太后的意思,總道是經此一番努力之後,這幾枝花開起來必然無疑的是綠色了;卻不道綠色素十九還是給葉子吸收了去,花瓣上依舊只有很淡的一重綠氣,偶然可以發現幾點較深的綠色的細點,便算是天大的奇跡了。
以過了這一番失敗,太后才灰心了,從此便竭力的痛詆綠色菊花之不足可貴,而「綠牡丹」的名種,也永遠不曾得進上苑;我自己後來也不曾在別處見過,大概是我的眼福太不濟了!
太后和我閒談時,常有一種表示,以為選擇各種花卉固然應用顏色的美麗為主要條件,但我們也不可太忽略了它的其餘的功用。
顏色的美麗,只能令人於視覺上感到暢快,談不到有什麼效益;所以我們必須自己想方法去充分的利用它,使符實用。
太后的用菊花瓣投入暖鍋中去和著魚片同煮,便是這一個主張的實現;此外伊還發明用玫瑰花和著糖做成一種甜醬,滋味和香味俱極佳妙,可惜那時候在京內不容易弄到烘麵包,否則我們真要每天早上非吃它不可咧!從前的一般富貴人家對於喝茶也總是很講究的,茶葉最好的要買到一二十兩銀子一斤,的確也可算是奢侈品的一種,惟其是奢侈品,我們的太后便分外樂用了。
伊所喝的茶是否真比外面所有的特別的好,我可不敢說,只知道它們的價錢都是大得很駭人的,決無一二十兩銀子可以買到一二斤的話。
太后每次喝茶都得更換新茶葉,而且還歡喜把各種曬乾的花朵,玫瑰,茉莉之類,混在茶葉內一起泡開來,取它們那股香味;其中尤以野天冬花更受太后的讚賞,伊的茶碗內差不多每天必有幾朵野天冬浮在上面。
荷花的花瓣也是太后所愛吃的一種東西,在夏季裡,常教御膳房裡採了許多新鮮的荷花,摘下它們最完整的瓣來,浸在用雞子調和的麵粉裡,分甜鹹兩種,加些雞湯或一精一糖一片片的放在油鍋進而炸透,做成一種極適口的小食。
還有在春天,約摸清明節前後,那些高大的玉蘭才開旺的時候,太后也得把它們採下來,依著利用荷花的方法,煎成又香甜又清脆的玉蘭片,隨時吃著它消閒。
上苑內所種著的花木既是如此之多,而每種花木又必須有人去時時照料,因此給太后充園丁的那些太監的工作,委實是十二分的繁劇了!單就菊花來講,還只是一種時令花,只在秋天裡需要人照料,——雖然我們有很大的暖房蓋著,盡可把它們維持到過冬,但需要照料的時間大部分總在秋天。
——似乎可以不致怎樣忙繁,然而在事實上,一一交一 秋令,幾十名專門負責照料負責照料菊花的園丁,便沒有一個不忙得整天不干別事而仍不能有片刻的空閒了。
譬如灌水,施肥,遷種,遇烈日或大雨便須加蓋席篷,雨過後及晚上又必須把席篷取下,好讓它們充分的吸收露水。
再加那時候還不曾有什麼滅蟲的藥沫發明,於是除蟲的工作又得佔去不少的時間。
能夠在菊花上繁殖,並施行破壞工作的蟲類是很多的,而其中尤以專鑽在花心內疚恣意搗亂的一種小青蟲最為可怕,它們在菊花的蓓雷未長成以前,梗上只是綠葉的時候,還是影也不見的,待到那些蓓雷漸漸長大,差不多就要開花的當兒,他們便不經邀請的闔第光臨了,齊集在花蕊上,日夜的嚼嚙,往往會把一枝上的花全部嚙完。
因此在某一個時期內,捕蟲的工作,真是緊張到了極點。
二十多名的園丁分為十來組,每組兩人,一個擎著兩隻特製的馬口鐵杯,蹲在地上,專候那另一個把各枝花上的小青蟲搖落下來;然而只是搖還不可靠,必須分開花心,細細的搜檢,才能翻數殲滅。
所以每一枝花都得費上六七分種工夫。
我們試想:上苑裡一起有三千多盆的菊花,需費多少時間方可全部檢完呢?無怪那些園丁天天要忙得不得空閒了!
用了那麼許多的人力來從事於園丁的工作,究竟是否值得呢?除此以外,那些太監還有什麼別的用處呢?這兩個問題可不容易答覆。
但依我想:第一個問題的答覆,應該是正號;因為倘沒有這麼許多的人力化費下去,怎能有二千多盆五色絢爛,賞心悅目的菊花開出來呢?何況這些菊花多少總能博取太后幾許歡心,這便是很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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