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錄
曹操:五 無情未必真豪傑
其實曹一操一也未必多想殺人。
他原本是非常熱一愛一生命熱一愛一生活,也非常重感情的。
曹一操一雖然殘忍,卻並不暴虐;冷酷,卻並非無情。
殘忍和冷酷不是他的天一性一,是他在殘酷的政治鬥爭和軍事鬥爭中被一逼一出來的。
因為他不殘忍,別人就要對他殘忍;他不冷酷,就戰勝不了一個又一個凶險的敵人。
他面對的,畢竟是你死我活的鬥爭。
不知多少人在居心叵測地抓他的辮子,不知多少人在處心積慮地找他的岔子,不知多少人在幸災樂禍地看他的笑話,不知多少人在磨刀霍霍地想要他的腦袋。
他不能不冷酷,不能不殘忍,不能不搶先一步要了別人的一性一命,甚至不惜誤殺無辜。
然而,熱一愛一生命,重於感情,又畢竟是他的天一性一。
所以,他殺人不眨眼,卻並不以殺人為樂;執法不講情面,卻又通情達理。
這樣的事例很是不少。
攻殺袁譚後,曹一操一曾下過一道命令:誰敢哭,連你老婆孩子一起殺!然而冀州別駕王修卻公然違抗命令,趕到袁譚一屍一身邊號啕大哭,還要求收葬袁譚的一屍一體。
曹一操一故意默然不應。
王修說:我受袁家厚恩,不能不報。
讓我收一屍一以後再死,我死而無憾!曹一操一大為感動,說:這真是個義士啊!不但不殺王修,還任命他為司金中郎將。
孔融死後,許多原來和他交好的人都不敢去弔唁,只有京兆人習脂(字元升)去了,撫一著孔融的一屍一體哭著說,文舉呀文舉,你捨我而去,我以後還和誰說話,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後來習脂見到曹一操一,向他認錯,曹一操一卻叫著他的字說:元升呀元升,你倒是個慷慨多情的人!又問他住在哪裡。
聽說習脂剛搬了家,便馬上讓人給他送去一百斛谷子。
實際上曹一操一自己就是一個慷慨多情的人。
郭嘉英年早逝,曹一操一悲痛得死去活來。
他給朝廷上表,給荀彧寫信,同荀攸等人議論郭嘉,每每痛哭流涕,聲淚俱下。
他說:奉孝年不滿四十(實為三十八歲),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就有十一年。
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全都是他和我一起硬一挺過來的。
那都是千鈞一髮的艱險呀!我自己都拿不定主意,奉孝卻當機立斷鼎立玉成。
只有他,最知道我的心願呀!諸位和我,都是同輩人,只有奉孝最年輕,我原本是要把後事托付給他的,誰知道他竟先我而去呢?奉孝其實是知道危險的。
他身一體不好,南方又多瘟疫,因此常說要是到了南方,只怕就不能活著回來了。
可是為了和我共渡難關,他還是硬一挺著去了。
這樣一份情義,如何叫人忘得了!如今,我雖然為他請了功,討了封,可這對一個死了的人來說,又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啊!天下相知的人是這樣少,好容易有了一個又棄我而去。
蒼天哪,你叫我怎麼辦,怎麼辦呀!讀著這樣的文字,恐怕連我們自己也要為之感動的。
甚至對於背叛了自己的朋友,曹一操一也很看重當年的情誼。
陳宮和曹一操一有過一段不平常的交往,曹一操一出任兗州牧,就是陳宮的功勞。
後來,因誅殺邊讓一案,陳宮離開曹一操一,投奔了呂布,而且死心塌地地幫呂布打曹一操一,被俘以後,也死不肯投降。
曹一操一便叫著他的字說:公台,你死了不要緊,你的老母親可怎麼辦呀!陳宮長歎一聲說:陳某聽說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老母是死是活,全在明公您了。
曹一操一又問:你的老婆孩子又怎麼辦呢?陳宮又說:我聽說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之後,老婆孩子是死是活,也由明公看著辦了。
說完,頭也不回,昂首就刑。
曹一操一流著眼淚,為他送行。
陳宮死後,曹一操一贍養了他的老母,還為他女兒出了聘,對他們家比當初是朋友時還要好。
曹一操一確實很重友情。
他非常希望在自己的生活和事業中,能有更多的朋友。
他在《短歌行》一詩中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萍。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這首詩也是很感人的,它翻譯過來就是:
青青的,是你的衣領;
悠悠的,是我的深情。
只因為你的緣故啊,
讓我思念到如今。
麋鹿找到了艾蒿,
就會相呼相鳴。
我要是有了嘉賓,
一定要鼓瑟吹笙。
明明的是那天上的玉輪,
不知何時才中斷它的運行。
深深的是我心中的憂思,
也許永遠都沒有止境!
來吧朋友!
越過那田間小道,別管它阡陌縱橫。
有勞你枉駕前來,讓我們久別重逢。
把酒臨風,握手談心,
重溫那往日的友情。
這難道不是很感人的嗎?
最能體現出曹一操一之重情的,大約還是在他臨終之際。
公元220年,征戰了一生的曹一操一一病不起。
這時他已六十六歲,按照「人生七十古來稀」的說法,他也算活夠了歲數。
曹一操一是個豁達的人,對於生死一類的事看得很開,對自己的功過得失似乎也無所縈懷。
他留下了一份寫得斷斷續續的《遺令》,算是最後的一個交代。
然而,這個天才的傑出的政治家,卻出人意外地不談政治。
對自己一生的功過得失也只說了一句話:我在軍中執法,總的來說是對的。
至於發的小脾氣,犯的大錯誤,不值得傚法。
餘下的篇幅,就是一些瑣事的安排。
比如婢妾和藝一妓一們平時都很勤勞辛苦,我死了以後讓她們住銅雀台,不要虧待她們。
餘下的熏香分掉,不要用來祭祀,免得一浪一費。
各房的女人閒著也是閒著,可以學著編絲帶草鞋賣,等等,等等,頗有些絮絮叨叨、婆婆一媽一媽一。
這就很讓後世的一些人看不起。
陸機是晉人,說得還算委婉,也說得文縐縐的:「系情累於外物,留曲念於閨房」,「惜內顧之纏一綿,恨末命之微詳」(《吊魏武帝文》)。
蘇東坡就不那麼客氣了。
他說不管什麼人,只有「臨難不懼,談笑就死」,才稱得上是英雄。
像曹一操一這樣,臨死之前,哭哭啼啼,「留連妾婦,分香賣屨」,算什麼事呢?因此他撇了撇嘴說:「平生一奸一偽,死見真一性一。」
(《孔北海贊》)意思也很明顯:別看曹一操一平時人模狗樣的,裝得一副英雄豪傑氣派,地地道道的一個一奸一雄,事到臨頭,還是露了馬腳。
蘇東坡是我最喜歡的一位文學家,但對他老先生這番高論,卻實在不敢苟同。
曹一操一是病死的,不是拉到刑場上去砍頭,你要他如何「臨難不懼」?曹一操一併沒有呼天搶地哭哭鬧鬧地不肯去死,又怎麼不英雄?老話說:「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
曹一操一雖非就義,但死得還算從容。
能絮絮叨叨地安排這些後事,就是從容的表現。
不錯,與許多英雄人物臨死前的慷慨陳詞、豪言壯語相比,曹一操一這份《遺令》一點也不英雄,完全上不了檯面,和普通老百姓沒什麼兩樣。
但我以為這正是真實的曹一操一。
他本來就是一個人,不是神。
他本來就是一個普通人,不是(也不想做)什麼超凡脫俗的「聖人」。
而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居然敢於把「凡夫俗子」的一面公開暴露出來,並不遮遮掩掩,裝腔作勢,正是曹一操一的過人之處和英雄本色:我就是個俗人,你們又能怎麼著?我就是想什麼就說什麼,一愛一怎麼做就怎麼做,你們又能怎麼樣?因此我以為,曹一操一這份《遺令》,實在比那些充滿了政治口號、寫滿了官腔套話的「遺囑」,要真實得多,也可一愛一得多。
反倒是了不起的蘇東坡,多少露出了點庸人的尾巴。
當然蘇東坡說得也對:「平生一奸一偽,死見真一性一。」
只不過我們和蘇先生對那「真一性一」的理解不同,評價也不同。
在我看來,那就是「人一性一」。
曹一操一不是殺人機器或政治符號。
他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如果說,平時為了政治鬥爭的需要,他不得不把內心世界遮蔽起來(即所謂「平生一奸一偽」),那麼,臨死之前,就沒什麼顧忌了(即所謂「死見真一性一」)。
「鳥之將死也,其鳴也哀;人之將死也,其言也善。」
曹一操一臨終前的「善言」,流露出的是他對生活的眷戀和對親人的感情。
曹一操一南征北戰,戎馬一生,享受天倫的時間不多,因此對家人的感情特別珍惜。
他在臨終前還說過這樣的話,他說:我一生所作所為,沒有什麼可後悔的,也不覺得對不起誰,惟獨不知到了九泉之下,如果子修向我要一媽一媽一,我該怎麼回答。
子修就是曹昂,是曹一操一的長子。
曹昂的生母劉夫人早逝,便由沒有生育的正室丁夫人撫育,丁夫人也視為己出。
後來曹昂陣亡,丁夫人哭得死去活來,又常常哭著罵著數落曹一操一:把我兒子殺了,你也不管。
曹一操一一煩,便把她打發回了一娘一家,因此去世前有這樣的說法。
其實曹一操一還是作過努力的。
他親自到丁夫人一娘一家去接她,丁夫人卻坐在織布機前織她的布,動都不動,理都不理。
曹一操一便撫一著她的背,很溫柔地說:我們一起坐車回家去,好不好呀?丁夫人不理他。
曹一操一走到門外,又回過頭來問:跟我回去,行不行呀?丁夫人還是不理他。
曹一操一沒有辦法,只好和她分手。
以曹一操一脾氣之暴躁,為人之凶狠,做到這一步已很不簡單。
何況曹一操一還讓丁夫人改嫁,不讓她守活寡,只是丁夫人不肯,她父母也不敢。
當然不敢的。
就是敢嫁,也沒人敢娶。
曹一操一臨終前放心不下的,還有小兒子曹干。
曹干三歲時,生母陳姬就去世了,這時也才五歲。
於是曹一操一又專門給曹丕下了一道遺令:「此兒三歲亡母,五歲失父,以累汝也。」
因為有這道遺令,也因為曹干的生母在立嗣問題上幫過曹丕,所以後來曹丕對曹干,頗有些「長兄如父」的樣子。
曹丕臨終前,又把他托付給明帝曹睿。
曹睿對他也相當不錯,恩一寵一有加,一直封到趙王。
陸機對此也有一番議論:「傷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一愛一子托人。」
一個把天下都背在身上的人,臨死前卻不得不把一愛一子托給別人(雖然這「別人」也是自己的兒子),說起來是有點令人傷感,但這又確是一個人的真情。
看來,人其實是很脆弱的。
偉人也不例外。
魯迅先生說:「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曹一操一憐子,項羽別姬,他們都是一性一情中人,也都是真豪傑,大丈夫。
分類:古代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