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錄》武則天:三 血染的皇冠:按理說,皇帝駕崩,應由太子繼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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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人錄》武則天:三 血染的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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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則天:三 血染的皇冠

儘管有這麼多的準備,武則天要當皇帝,仍並不那麼容易。

按理說,皇帝駕崩,應由太子繼位。

武則天有四個兒子,其中三個當過太子。

第一個是李弘。

李弘早在顯慶元年(公元656年)正月就被冊封為太子,卻於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四月去世。

許多人都說他是被武則天毒死的。

可惜死無對證,何況這位太子的身一體確實很差,早在他被冊封為太子的那一年,就曾大病一場,以至「御醫無策」。

鹹亨二年(公元671年)監國時,也因多病而由戴至德等人處理政務。

所以我們只好算他是病死。

第二位太子是李賢。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立,永隆元年(公元680年)廢。

他的被廢,也是一個疑案。

我們只知道他們母子之間猜忌很重。

有人說是因為他組織名儒注《後漢書》,大講后妃外戚干政犯了武則天的忌諱;也有人說李賢根本不是武則天的兒子,而是她姐姐韓國夫人和李治的私生。

總之,他被告發謀反,在他的宮殿裡搜出兵卒甲服數百件以為罪證。

這位可憐的太子被廢為庶人,嗣聖元年(公元684年)死在巴州。

以數百件兵卒甲服為謀反的罪證,顯然證據不足。

就這麼一丁點兒武器裝備,能謀什麼反?因此這一「確鑿」的證據,就像從王皇后那裡搜出的木頭小人一樣,完全有兩種可能。

一種,這些兵器武備確實是李賢私藏的,但目的卻不過是自衛。

另一種,就是栽贓了。

栽贓也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武則天栽贓,另一種是別的什麼人栽贓,意在挑一起他們母子之間的爭鬥,自己好坐收漁利。

但如果武則天對她這個兒子並無猜忌,那麼,這個贓就栽不成。

而且,即便那些東西真是李賢私藏的,也不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

事實上,如果不是武則天已有廢掉太子之心,就不會有人出來控告太子,更不會有人去搜查太子的府第。

可見,李賢實際上是死於武則天的猜忌。

說武則天誣陷太子賢,和說她毒殺太子弘一樣,並無任何證據。

但武則天猜忌甚至嫉恨她這兩個兒子,則大休上可以肯定。

原因是當時君臣朝野都看好這兩位太子。

李治曾對侍臣們說:「弘仁孝,賓禮大臣,未嘗有過。」

《資治通鑒》也說李弘仁孝有禮,「上甚一愛一之」而「中外屬心」。

這當然不會讓武則天高興。

武則天希望的是中外都屬心於她自己,而不是屬心於別的什麼人。

所以,李弘突然去世,當時就有人懷疑是武則天下的毒手——「時人以為天後鴆(音震,用毒酒殺人)之也」。

李弘死後,大家又轉而擁戴李賢。

因為這時誰都看出,武則天野心不小,李治則早已大權旁落。

而以李治身一體之衰弱,一性一格之懦弱,奪回政權,重振朝綱,幾乎就不可能。

因此他們都寄希望於新太子。

李賢似乎也不負眾望。

他容貌俊秀,舉止端莊,自幼就一愛一讀書,而且過目不忘。

他還主持對《後漢書》作了註釋,水平相當的高,至今仍很權威。

這事使他名聲大振。

朝野一致認為,李賢將承繼大位,一主唐祚。

李治甚至對李世璾說:「此子嚴於律己,不失為成就大業之才。」

諸子如果都像李賢一樣,「大唐無虞矣」!

大唐無虞,則天有忌。

已嘗到大權獨攬甜頭的武則天,很不喜歡在她興頭上有人橫插一槓子。

正好這時發生了明崇儼被殺一案。

明崇儼是一個裝神弄鬼的傢伙,據說會一些巫術,能給人治病。

他曾對武則天說,太子賢命相不好,不堪繼統,應另立英王李顯或相王李旦。

後來,明崇儼神秘地被人謀殺。

辦案人員把李賢的同一性一戀對像趙道生抓來一問,招供說是李賢買通盜賊所殺。

接著便是在李賢的馬房裡搜出了兵器武備。

整個案件撲朔迷一離無可深究。

但可以肯定:或者是武則天一手製造了這一冤案,或者是武則天利用了這一案件,又在其中做了些手腳。

反正,她達到了目的。

看來,李賢的書還是讀少了點。

他實在不該在武則天風頭正健時去搶她的戲。

他只知道太子可以當皇帝,卻不知道連皇帝也是可以被廢掉的,何況太子?

三任太子李顯就是在皇帝位子上被廢的。

這傢伙是個混蛋加草包。

他比他老爸更窩囊,更好色,更怕老婆,更沒頭腦。

李治雖然弱一點,卻好歹還有自知之明,為人處事都比較謹慎穩當得體,因此也還有一定威望。

李顯卻完全拎不清自己的斤兩。

上台沒兩天,屁一股還沒坐熱,就忙不迭地拍老婆的馬屁,要讓老丈人韋玄貞當宰相。

宰相裴炎不同意,這個糊塗皇帝竟然說:國家是朕的。

朕就是把天下都讓給他,也沒什麼了不起,何況只是讓他當個侍中?這就不但武則天不能容忍,其他人也無法接受。

哪怕說的是氣話,也不能容忍。

因此,這傢伙只當了兩個月皇帝,就被武則天和裴炎從寶座上拖了下來。

事實上李顯也確實不堪為人君。

神龍元年(公元705年),武則天退位後,他又當了皇帝,最後卻死於非命。

因為韋皇后想學婆婆武則天當女皇,女兒安樂公主則想當皇太女。

她們合謀在餡餅裡放毒一藥,把這個糊塗皇帝送上了西天。

中宗李顯這只昏頭昏腦的大尾巴羊,一生栽在了他最親密的三個女人身上:親一娘一武則天、一愛一妻韋皇后、嬌女李裹兒。

不難想像,武則天就算不廢他,他也當不好皇帝的。

接替李顯當皇帝的睿宗李旦是個聰明人。

他乾脆連朝都不上,把所有的政務都交給母后去處理,說是自己年輕不懂事(時年二十二歲),無德無才,不堪執掌國政。

兩年後,武則天提出要還政於他,他只是叩頭,死也不肯答應。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武則天取代李家的人當皇帝,已是遲早的事。

然而武則天並沒有匆匆忙忙把皇冠戴在自己頭上。

武則天不是一個輕舉妄動的人(這是她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她深知,她要做的,是開天闢地以來前所未有的事。

中國不要說從來沒有過女皇帝,便是女人執政掌權,也很不「合法」。

這就要有鋪墊、準備,要讓人們在思想上轉彎子,也要耐住一性一子等一等,看一看。

武則天能做到這一點。

她有耐心,沉得住氣,但不能等太久,因為她已經六十一歲了。

事實上當時的形勢也容不得她慢條斯理溫文爾雅。

權力鬥爭從來就你死我活,改朝換代更不是繪畫繡花。

高宗去世以後,實際上空缺的帝位已成為一個敏一感的問題,掛羊頭賣狗肉的把戲已經演不下去。

武則天面臨著兩種選擇:要麼還政於子,讓李治的兒子去賣羊肉;要麼亮出武家店的招牌,公開賣狗肉。

武則天心裡很清楚,大家都在等著她攤牌,何況還有那麼多人在磨刀霍霍虎視眈眈。

第一個公開跳出來和武則天叫板的是徐敬業。

嗣聖元年(公元684年)九月二十九日,也就是中宗李顯被廢七個多月、章懷太子李賢自一殺六個多月後,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宣佈要用武力推翻武則天的「偽政權」。

徐敬業是李世璾的孫子。

李世璾既然被太宗皇帝賜姓了李,則徐敬業當時也就叫李敬業。

不過,李敬業現在已經同武則天翻了臉,武則天便憤怒地宣佈他不再有資格姓李。

徐敬業也不客氣,宣佈不肯和自己一起舉兵討伐武氏的叔叔李思文(已被徐敬業羈押)姓武。

看來,徐敬業和武則天在這一點上倒是一致的:李乃皇家之姓,尊貴莫名,豈能讓「賊人」得而姓之?李敬業既然背叛朝廷,當然仍應去姓他的徐;李思文既然追隨武氏,那就讓他去姓那卑賤、惡劣的武好了。

這場現在看來十分可笑的姓氏之爭,當時可是進行得非常認真。

雙方都把這一決定詔示全國,以示自己的立場堂堂正正。

其實,徐敬業姓什麼倒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他這次行動幾乎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

他事先並無思想上、組織上、軍事上和財政上的準備,只是幾個失意官僚落魄文人,湊在一起發了一通牢騷,慷慨陳詞一番後,就匆忙起兵,揚言要把天下翻個個兒,豈有不敗之理?

但徐敬業並沒有想到這些。

他一開始還是十分牛氣的。

他請駱賓王專門為他起草了一份檄文,對武則天進行口誅筆伐,對天下人進行宣傳鼓動。

駱賓王到底不愧「初唐四傑」之一,文筆好得出奇。

加上自己長期鬱鬱不得其志,公憤加私仇,一股怨氣噴薄而出,便把這篇檄文寫得驚天地泣鬼神。

在駱賓王的筆下,武則天原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本一性一不一良(一性一非和順),出身卑賤(地實寒微),靠著隱瞞歷史(潛隱先帝之私),混入高宗後宮(陰圖後房之嬖)。

一進宮,就露出狐狸尾巴(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一有權,就露出豺狼本一性一(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

簡直就十惡不赦,早應該天誅地滅(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更何況,她現在居然還妄圖顛覆大唐,竊取帝位,以至於先帝的靈魂不得安息,先帝的一愛一子不得安寧(一抔之士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正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徐敬業作為「皇唐舊臣,公侯塚子」,既「奉先君之成業」,又「荷本朝之厚恩」,當然不能見死不救,坐視不管。

這才「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高舉起正義的旗幟,集結起除妖的武裝。

這是何等強大的力量啊!「南連百越,北盡山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

這又是何等威武的軍隊啊!「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

這樣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以此制敵,何敵不摧),這樣的軍隊是所向無敵的(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豈止是勝利在望,簡直就已然勝利。

不信,「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這確實堪稱中國歷史上最出色最一精一彩的一篇檄文,端的寫得義薄雲天,氣壯山河,據說連武則天讀了也拍案叫好,認為這樣的人才居然沒被發現,實在是 「宰相之過」。

徐敬業的叛軍自然也沾光成了仁者之師、正義之師、威武之師、勝利之師。

可惜,批判的武器並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徐敬業臨時糾集的烏合之眾根本就不是王朝天兵的對手。

只幾個回合,就被打得七零八落,落荒而逃。

其實,徐敬業的敗跡早在駱賓王的檄文中就已顯露出來。

徐敬業在檄文的結尾處許願說:「凡諸爵賞,同指山河。」

意思是說我徐某向大家保證,只要諸位參加我的行動,那麼,事成之後,所有的爵位封賞,現在就可以指著山河為信。

如此口氣,似乎這大好河山,此刻就已經是他徐敬業的了,豈非狂妄之極,驕兵必敗?別說此刻勝敗還尚不可知,即便將來勝利了,那官爵也不該你徐敬業來封,那恩榮也不該你徐敬業來賞。

從理論上講,這應該是皇上的事。

徐敬業以皇上的口氣說話,豈非正好暴露了自己想稱王稱帝的狼子野心?徐敬業討伐武則天,如果說還多少有點勝利之可能的話,那就是佔了一個「義」字。

現在既然以利代義,丟一了政治資本,就只有自取滅亡。

事實上徐敬業敗就敗在這裡。

軍師魏思溫曾對他說,我們既然是以匡復唐室、勤勞王事為號召,就該直取洛陽,爭取天下人的群起響應。

然而徐敬業卻抵擋不了所謂「金陵王氣」和據地稱王的誘一惑,不肯北伐而要東征,結果一敗塗地,在逃往高麗的途中被部下殺死。

他只鬧騰了四五十天便身敗名裂,只能說是活該。

就在武則天取消徐敬業姓李資格的前一天,即嗣聖元年十月十八日,宰相裴炎被斬殺於都亭。

他的死,也冤也不冤。

裴炎是以謀反罪被殺的。

證據是他曾與叛亂分子駱賓王私下接觸,並與徐敬業有書信來往。

據說,駱賓王為了策反裴炎,曾編造民謠「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並解釋說:「緋衣」即裴,「一片火,兩片火」即炎,「小兒」即子隆(裴炎的字),「當殿坐」自然是當皇帝了,因此激起了裴炎的反心。

又據說裴炎給徐敬業的信中只有「青鵝」兩個字,被武則天猜出謎底,是「十二月(青),我自與(鵝)」,也就是裴炎將於十二月在朝廷發動政變,以應揚州軍事。

總之,按照這些說法,裴炎的謀反,既有犯罪動機,又有犯罪事實,鐵證如山,不容狡辯,該殺。

其實,裴炎與徐敬業並不是一路人。

他對徐敬業這個人和徐敬業要做的事都有所警惕,並不想摻和進去。

徐敬業的目的是推翻武氏,自己稱王;裴炎的目的則是一逼一退太后,還政睿宗。

他們在倒武這一點上有共同之處,但分歧則更大。

裴炎反對搞武裝叛亂,更不想讓徐敬業成什麼氣候。

他的打算,是和程務挺一起,對武則天進行「兵諫」,就像「西安事變」時張學良、楊虎城對蔣介石做的那樣。

只不過張、楊搞成了,裴、程沒搞成。

沒搞成的原因是運氣不好。

他們的計劃,原本是打算趁武則天游龍門時,「以兵執之」,一逼一她交出政權。

只是因為天不作美,大雨不止,這個計劃一直無法實施。

因此,當徐敬業在揚州起兵時,裴炎的心情,可以說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喜的是終於有人向武則天的權威公開挑戰,她大約再也不能一意孤行。

懼的是戰端一開,時局將不可收拾。

而且,不管是現在對付足智多謀的皇太后,還是將來對付重兵在握的徐敬業,都是難題。

但他實在不願放棄這千載難逢可以坐收漁利的天賜良機。

於是便決定豪賭一把。

他對武則天說:皇帝年長,不親政事,這才給叛匪以口實。

如果太后還政於皇上,臣以為叛軍不討自平。

裴炎下的是一著險棋。

他的如意算盤是:既然自己兵諫不成,就借徐敬業的兵。

先借徐敬業的兵一逼一武則天下台,再用武則天的兵一逼一徐敬業就範。

只要太后退位,皇上還朝,徐敬業的軍事行動便師出無名,再堅持下去就是謀反。

那時,不說是「不討自平」,便是要討,也容易得多。

無論兵不血刃平息叛亂,還是不動干戈奪回朝政,他裴炎都是蓋世英雄,千古名臣。

何況,裴炎的說法,也並非沒有道理。

徐敬業並沒有反唐。

相反,他打的正是匡復唐室的旗號。

如果皇帝回到朝廷,徐敬業豈有不偃旗息鼓、俯首稱臣之理?

可惜武則天沒那麼好哄。

她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暗暗好笑:少跟老一娘一來這一套!不討自平?天下哪有不討自平的反賊!大軍征討還不一定平呢!以你裴炎頭腦之清醒、政治經驗之豐富,難道不懂這個道理?難道看不出徐敬業的真實目的是「凡諸爵賞,同指山河」?即便我把政權還給皇帝,他徐敬業也會借口「還政是假」云云繼續興兵作亂。

看來,所謂「不討自平」是假,要老一娘一下台才是真。

難怪他對討伐叛賊毫無興趣(不汲汲議誅討)了。

對這種人,武則天從來就不手軟。

你裴炎和徐敬業不是南北呼應一唱一和嗎?那好,不管你是敲邊鼓也好,作內應也好,或者趁火打劫、混水摸魚也好,老一娘一先殺了你再說,免得變生肘腋,防不勝防。

所以,武則天沒有絲毫猶豫就把裴炎送上了斷頭台。

平息揚州叛亂以後,又斬殺程務挺於軍中。

裴炎謀反案在朝中引起很大震動。

很少有人相信裴炎謀反是真的。

因為誰都知道裴炎既是忠臣又是清官。

裴炎被捕後,照例抄家,卻發現堂堂相府,居然家徒四壁,一貧如洗。

程務挺就更是冤枉。

作為大唐一代名將和功臣,他不但沒有謀反,而且在前方奮勇作戰保衛邊境,殺得敵人聞風喪膽不敢來犯。

程務挺被害後,邊境將士悲痛莫名,痛哭流涕,突厥則歡呼雀躍,大擺宴席。

武則天殺程務挺,實在是做了一件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實際上,裴炎和程務挺反不反,只有武則天和他們兩人心裡有數。

這就是:如果武則天不當皇帝,還政於睿宗,裴炎和程務挺必不反;如果武則天悍然稱帝,裴炎和程務挺必反無疑。

只不過這話誰都不能說出口罷了。

所以,當有人勸裴炎認罪求情,或可免於一死時,裴炎只是笑著搖搖頭說:宰相下獄,斷無全理。

多餘的話無須再講。

同樣,當朝中大臣擔保裴炎不反,說「若裴炎謀反,臣輩也謀反了」時,武則天也只是笑著搖搖頭說:朕知裴炎必反,卿等必不反。

可見雙方都心照不宣。

其實,不論裴炎謀反一案是否證據確鑿,他的死,都是一個悲劇。

對裴炎是悲劇,對武則天也是悲劇。

因為他們都沒有「錯」,又都付出了代價,而且損失慘重。

裴炎是為了維護自己的主張而被殺的。

這個主張就是:皇帝只能由男人來當,而且只能由李世民的子孫來當。

從封建禮法和裴炎所受的教育來看,這是對的,是「正義」和「正道」。

武則天的主張則是:強者為王。

皇帝應該由有能力的人來當,而不拘這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姓李還是姓別的。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這也不錯,也是「正義」和「正道」。

結果,裴炎和武則天為各自不同的「正義」和「正道」發生衝突,並分別付出代價:裴炎丟一了一性一命,武則天則失去了一代名臣和一代名將,等於砍掉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不過,武則天在內心深處還得感謝裴炎。

如果說,徐敬業短命的叛亂增強了武則天的信心,使她感到天下事並非不可為之,那麼,裴炎未遂的政變則提醒她要小心,萬萬不可大意失荊州。

道路並不平坦,前途也不會一帆風順,而是危機四伏、險象環生。

徐敬業的叛亂固然不得人心(誠如時人陳子昂所說「揚州構逆,殆有五旬,而海內晏然,纖塵不動」),自己的臨朝稱制也同樣頗遭物議(亦如重臣劉禕之所言:「太后既廢昏立明,安用臨朝稱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

)看來,李唐宗室的殘渣餘孽倒不可怕,禮法傳統卻是很難戰勝的勁敵。

想當年,曹一操一在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尚且只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如今武某要在尋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就更得要有非常之舉。

顯然,對於武則天而言,她通往帝位的道路,只能由一屍一骨來鋪就。

她頭頂上那女皇的皇冠,也只能用鮮血來染成。

她不能等著人撞到槍口上來。

她必須製造恐怖,大開殺戒,讓所有人都服服帖帖、噤若寒蟬。

現在武則天深信她是在進行一次翻天覆地的偉大革命。

「革命」這個詞,在中國古代原來就是「改朝換代」即「變革天命」的意思,比如殷革夏命、周革殷命等。

所以《周易》說「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不過,商湯革命也好,周武革命也好,和武則天的革命都頗不相同。

前者發生在舊王朝行將就木之際,後者則發生在新王朝蓬勃興旺之時;前者是一個男一性一家族取代另一個男一性一家族,後者卻是一個女人要顛覆男人的天下;前者是通過武裝奪取政權,後者可只能搞宮廷政變。

顯然,武則天的難度更大,是否「順乎天而應乎人」也大成問題。

然而武則天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邪不服輸、連日月星辰都為之一空(曌就是日月空)的偉大女一性一。

如果上帝不准她革命,她就革上帝的命;如果老天不給她革命的氛圍,她就自己來創造;如果所有人都不贊成她革命,她就讓大家都不敢開口說話。

總之,她必須創造一種政治氣候,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對她的反抗已徒勞無益。

於是武則天開始理直氣壯地實行她的特務政治和恐怖統治。

這種政治和統治的核心部分,是告密制度、酷吏集一團一和冤假錯案。

製造冤假錯案,誣陷自己的政敵和不喜歡的人謀反,是一切專制獨一裁者的慣用伎倆。

劉邦用過,曹一操一用過,武則天當然也可以用。

武則天的不同之處,是公開地、普遍地通過鼓勵告密和起用酷吏來大規模製造冤假錯案。

大約很少有人像武則天這樣把告密一合法化並公開予以鼓勵了。

她規定,任何人都不得阻攔告密的人。

即便是樵夫和農民,也可以到京師面見皇帝,提出控告。

他們將由官府供給驛馬,沿途享受五品官的待遇,進京後住官家客棧,吃官傢伙食,而且能得到武則天的親自接見和賞賜。

最重要的是:即便揭發不實,也不反坐,不會受到任何處分。

這種只有進項沒有虧損的無本生意誰不想做。

哪怕是到京城公費旅遊一回,過把五品官的癮,也值。

於是乎,四方密告蜂擁而至,朝中大臣人人自危。

武則天則每天都要堅持翻看那些告密信,津津有味,樂此不疲。

這些告密信為她提一供了許多線索,使她對朝廷中社會上的動向瞭如指掌,洞若觀火。

這實在讓她喜出望外笑逐顏開。

她沒有忘記,因為情報不靈,徐敬業一夥搞了那麼多陰謀詭計,朝廷居然一無所知,直到他們集結起十萬大軍攻城略地時,才大驚失色,匆忙應對。

她也沒有忘記,正是因為有人告密,裴炎兵變的預謀才被扼殺在搖籃之中。

告密,對於獨一裁者來說,真是個好東西。

因此,武則天決定重獎告密者,並從告密者當中選拔一批酷吏。

這些酷吏之所以要從告密者當中選拔,是因為不屑於告密的人也一定不肯搞一逼一供信。

不搞一逼一供信,又怎能把告密變成案件,置反對派於死地?在嘗到告密的甜頭以後,武則天已不滿足於僅僅通過這種手段獲取情報了。

她還要通過對所有密告的處理,製造一個又一個的冤案,以便把反對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事實上,只有一個個「駭人聽聞」的案件被不斷揭露出來,才能證明建立告密制度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時的。

這就非有酷吏不可了。

這些人都是些什麼出身,是否讀過書、有學問,或者是否懂法律、有能力,都無關緊要。

要緊的是會看武則天的臉色,以及有足夠的卑鄙和殘忍。

可見,告密制度、酷吏集一團一、冤假錯案,這三個東西是一環扣一環的。

有人出來告密,就有了情報和線索,也就有了整人的理由和借口;有人充當酷吏,告密者的舉報才可能被「坐實」,也才可能製造冤假錯案;有了冤假錯案,才能不斷宣稱「國家受到威脅」,從而使告密制度和酷吏集一團一顯得合理合法。

既然國家安全受到如此嚴重的威脅,就更需要鼓勵告密,重用酷吏了。

如此惡一性一循環,恐怖的氣氛也就自然形成。

其實,國家何曾受到威脅?只不過武則天自己神經過敏,或者只是她殺人立威的一種借口。

儘管武則天這一手段極其卑鄙無恥、骯髒下流,卻挺管用。

幾年下來,已沒有什麼人膽敢對她的所作所為說三道四,有的只是一片歌功頌德和阿諛奉承之一聲。

呈報所謂祥瑞的綠紙書和言說所謂天命的勸進表雪片般飛往宮中,飛到武則天的丹陛之下。

在裝模作樣進行了一番推讓辭謝以後,載初元年亦即天授元年(公元690年)九月九日,這個中國歷史上最大的女野心家,終於如願以償,戴上了那血染的皇冠。

這一年,她六十七歲。

分類:古代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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