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公小紅袍傳
第五回 海操江繳旨入京周進士賦詩脫罪
第五回 海操一江一 繳旨入京周進士賦詩脫罪
詩曰:
傳宣諭祭到林泉,衰朽如何惜暮年?
秣馬脂車圖報國,賜奸誅佞削經權。
話說海爺聽見陸元龍哭拜,便對夫人說道:「這個門生哭得傷心,請他進來問個明白。」
夫人即叫海重去請。
海重領命,請元龍進見。
元龍見了海爺道:「呵!恩師,早知恩師在世,門下何必這等傷心?恩師上坐,容門生參見。」
海爺答禮。
元龍袖中取出白金一錠,雙手送上道;「些微薄禮,望乞笑納。」
海爺收了,道:「多謝。
請問尊夫人是在家麼,還是在京?有幾位令郎了?」
元龍道:「房下在京,生了兩個兒子。」
海爺道:「你在京可曾拜在張閣老門下麼?」
元龍忙忙打躬道;「門下遵師教訓,豈肯作權門鷹犬?」
海爺道:「好!這才是我的門生。」
元龍道:「朝內奸佞滿朝,忠良十去八九。
門下也曾幾次告假,聖上不准,只得勉強供職。
聖上要差人繼送御祭,門下特討這個差來,見恩師、恩母。」
海爺道:「請問賢契,你如何知我未死?」
元龍道:「一則京師並無傳言;二則恩師是有膽量的,豈肯便死?故此特討此差。
再不想恩師這樣排布,把門生唬得魂不附體。」
海爺道:「賢契,那張居正所行之事,必然盡知,可細細說與老夫知道。」
元龍道:「恩師聽稟:昔日先帝托孤居正,他抱著幼主登基,忽將小主放在旁邊,他自己坐下龍亭,誰知百神扶助,把他跌下。
他爬起來抱小主從新坐下,文武百官朝駕。
那四歲的幼主,知什麼?任他傳宣旨意,要升便升,要殺便殺,難以盡述。
萬曆元年,鎮東遼王罵他奸惡,他第二日著兵部提兵圍住王府,將他一門千餘口殺得罄空,又將他金銀抄為己物,又使人丈量岣屺山楊家將田畝,照畝加糧,人人痛恨。
又將外國進貢寶物,叫巧匠連夜照樣做個假的抽換。
又常酒醉戲弄宮女,擅睡龍床 ,被太后娘娘撞見,立時逐出。
如今皇帝長成了,便不便自行,乃哀求皇帝賜他長子狀元。
目下因皇上夢兆,要宣恩師到京授爵,他竟敢謊奏恩師已死。
故此皇爺差門下繼御祭到府,恩師當香案接旨。」
海爺道:「不可開讀,若讀了,便進不得京了。」
元龍道:「恩師要進京何事?」
海爺道:「老夫進京,要扳倒張居正。」
元龍道:「這個使不得。
目下朝廷就是他做,倘被他暗害,如何是好?」
海爺道:「賢契你不曉得。
當初嚴嵩也是我扳倒,何況於他!」元龍道:「恩師既不開詔,叫門下怎麼回京覆旨?」
海爺道:「不難。
待我先趕到京,一交一 還敕旨,你隨後慢慢來京便是了。」
元龍道:「既如此,門生也要假祭一番,掩人耳目。」
海爺道:「悉聽尊便。」
陸爺出廳,忙叫左右排下祭禮,換了素服假祭。
各官依次祭奠已畢,紛紛辭出。
海爺便叫海洪、海安:「你二人快些收拾行李,同我進京。」
海洪道:「進京何事?」
海爺道:「要做官。」
海洪道:「小人有了年紀,身體多病,又兼腸胃不時洩瀉,去不得的。
海安跟去罷。」
海安連忙說道:「小人近日腳硬,又兼每夜夢遺,去不得的,還是叫海洪去的是。」
海爺道:「胡說!我與你二人是老夥計,總要齊去。」
主僕三人相議已定,裡面夫人、小姐聞知,再三相勸。
海爺道:「下官與夫人做了一世夫妻,只生一女,我進京之後,可叫女兒時時來往。
就是海洪、海安待我如同父母,我待他亦同子侄。
他如今上京,他的妻子在家,夫人另眼看待他。」
夫人、小姐含悲領命。
海爺又喚海洪、海安:「你二入速去端正盤費。」
二人道:「老爺進京,如何要小人端正盤費?」
海爺道:「我當初還鄉之日,兩袖清風,你難道不知?今要進京,不是你端正麼?」
海洪道:「老爺說也好笑,老爺兩袖『清風』,難道一奴一才兩袖不是『明月』?」
海爺道:「蠢才!那許多祭客送的許多紙錠,要來燒化,這豈不是盤費麼?」
二人道:「這錠只好陰間去用,陽間那裡用得著?」
海爺道:「狗才!為何這等不明白?拿到紙錠店中,怕不換十餘兩銀子,就可做得盤費了?」
二人說「是」,忙叫集家人,盡行挑入城中,換出花銀念十餘兩。
次日,主僕三人正要起行,只見女婿呂端忙忙跑到,說道:「聞岳丈大人進京,小婿特來送行。」
海爺囑道:「我去後,賢婿宜常常來我家看岳母。」
呂端含淚領命。
海爺竟出家門,洋洋而去。
行不半日,兩個家人叫道:「老爺,小人二人挑不得了。
老爺家裡說過,行李三人輪挑的。」
海爺道:「如此你們先挑一程。」
二人道:「小人出門挑過了。」
海爺只得挑起,肩頭疼痛,寸步難行。
叫道:「海洪,我老爺挑不起了!」海洪道:「挑不起回去罷。」
海爺道:「你去雇個牲口罷。」
海洪即刻雇了牲口。
主僕一路行來,到了臨青地界,漸漸紅日沉山,晚煙四起,遠望前面掛一盞燈,知是歇店之處。
海爺上前問道:「店家可有乾淨房子麼?」
主人答道:「沒有了,只有一間柴房是空的,未曾打掃,不敢得罪老客。」
海爺心中想道:「天色已晚,無處可歇。」
便應道:「就是柴房也罷,你去打掃起來。」
店家道:「如此請進。」
便走去打掃。
海洪搬進行李,主僕三人進店一看,只見客人紛紛,十分鬧熱。
海爺也不管他,只在房中獨坐。
店家端正了一碗熱菜,一盤牛肉,一壺酒。
海爺自斟自酌,心內想到:「我這番進京,要扳倒張居正,本章也不用幾句。
只是面見他時,看他將什麼話問我,我回他什麼言語,只須一句不投,我動手便打,看他怎麼樣!」海爺心中暗算,手中便停了杯不飲。
海洪看了,便說:「老爺怎麼不飲酒飯?夜深了,請吃完睡罷。」
海爺也不答應,只是心中暗想。
只聽得樓上歎氣聲,將靴向樓板一蹬,板隙灰塵掉下來,落在海爺碗內,如下了一胡一 椒一般。
海洪就罵:「那樓上狗娘養的!不管樓下有人,只管蹬你娘的屁!」海爺說:「不要羅嘈。
我已吃飽,不吃便了。」
主僕正在講話,又聽見樓上有人叫道:「小使把窗門開了。」
有人應道:「曉得。」
呀的開窗門響。
有人道:「呀呵!你看星月一交一 輝,好青天也。
我久未作對,今晚對此天氣,不免作一對看看。」
便朗吟道:「星出天開面」海爺在樓下聽見:「呀!樓上什麼人作對,怎麼只念一句便不念了?待我答他一句。」
便叫道:「樓上人聽著:『雲飛月脫一衣 』 。」
樓上人聽了,暗想:「樓下人卻也稀奇。
我在這裡做詩,誰要你多講?但聽他所對的詩句,卻也有趣。
待我再吟一句,看他怎麼。」
便吟道:「雪消山露骨。」
海爺應口道:「冰融水剝皮。」
樓上聽了,暗又稱:「樓下人的奇才,怎的如此敏捷?此人不但才高,而且膽大。
他敢與我老爺作對,一定不曉我是進士,故敢在此放肆。
待我再吟一首,與他暗謎,看他怎麼意思。」
便吟道:
小小青松三尺高,他人不識是蓬蒿。
一朝得地身長大,未許樵夫下砍一刀。
海爺聽了,想道:「那人好大話!我再和他一首。」
便信口吟道:
我是蒼松肯比蒿?經冬愈茂見貞操。
松高百尺為梁棟,蒿縱參差受折撓。
海爺吟罷,那人聽了大怒道:「可恨那樓下這匹夫,大言欺人,出口不遜,眼內無珠,我且去打他幾掌。」
忽又想道:「不可造次,凡事三思而行。
待我再吟一首,將我前程按在詩意,看分如何。」
便吟道:
十年窗下磨穿硯,烈火爐中走一遭。
碎骨粉身全不怕,留將清白示英豪。
海爺道:「他詩中意思,不過是兩榜出身,有何稀奇?待我回他一首。」
便吟道:
世上英豪誰敢敵,氣沖斗牛鬼神驚。
雖言目下身襤樓,曾與君王佐太平。
樓上那人聽了:「噯唷,不好了!樓下那人口氣不小,必是朝中一個大臣。
我想前日得罪當朝宰相張居正,為此負罪在身,百計思維,終是無人解救,何不去會他一會?或者是個救星,也未不知。」
叫家人:「你到樓下請那位答詩的老爺上樓相會。」
家人下樓來,見三個頭上都戴著氈帽,身穿布衣,十分襤褸,看不上眼,便大膽上前道:「老人家,老爺喚你上樓。」
海洪聽了這話,大怒喝道:「大膽狗才!」趕上一掌打去。
那家人正在洋洋得意,不提防被他打了一一交一 ,爬起來也不回言,忙跑上來。
那人見了便問:「那位老爺可肯上樓麼?」
家人道:「不肯。」
那人道:「為何不肯?」
家人道:「小的道我家老爺叫你上去,不想那邊旁一個慌慌張張趕上前,把小的打了一掌。」
那人道:「狗才該打!方纔我叫你『請』那位老爺上來,你怎麼『叫』他上來?快去請來。」
家人不敢違命,只得下樓。
起先被他打怕了,遠遠站著說道:「老爺,家爺有請。」
海爺道:「就去。」
移步來到樓上,舉目一看,只見那人身掛鐵鏈,面色愁苦。
海爺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道:「晚生周元表,山西太原府人氏,新科進士,殿試二甲二十八名。
因張居正要見面銀子,每一名要一千二百兩,晚生等三十四人,多是窮儒,那裡有銀子與他?我等只得自家端正一本見駕。
誰想聖上就著張居正批本。
那奸賊就說我等初登仕籍,便目無國法,擅談首相,律該斬首。
幸虧萬歲念我新進書生,開恩免死,發遠邊充軍。」
海爺道:「你們問罪在那裡?」
周爺道:「問在金山衛。」
海爺道:「便叫解差過來。」
解差聽了,忙上樓,兩眼看著海爺,便問道:「老人家,爾在此做什麼?」
海爺道:「你在此做什麼?」
解差道:「我奉刑部大人之命,押解這位到金山衛去的。」
海爺道:「既如此,可放了此位爺鎖。」
解差道:「老人家尊姓?」
海爺道:「我的姓是說不得的。」
解差道:「為什麼呢?」
海爺道:「我們若說出來,你們跪也來不及了。」
解差道:「說也好笑,你且說來,待我們慢慢磕頭。」
海爺道:「我這是百家姓所無的。」
解差道:「莫非桑樹裡鑽出來的?爾是老人家,我不打,快快下去。
若是個後生家,便奉承他幾拳。」
海爺道:「我實對你說,你不要駭怕。」
解差道:「我是鼓樓上的雀,經風經浪過的,不怕,不怕!你說來。」
海爺大叫:「海洪!」海洪在樓下聽見,忙上樓來道:「老爺叫小的何事?」
海爺道:「你去取我的冠帶過來。」
海洪取上冠帶,海爺穿好。
解差忙忙磕頭道:「求老爺開恩。」
海爺道:「你識我嗎?」
解差道:「小人實不認得。」
海爺道:「我是南直操一江一 海爺便是。」
解差速又磕頭:「小人有眼無珠,乞大人饒命。」
周爺連忙也跪下道:「大人救晚生一命。」
海爺扶起道:「解差,你把周爺鎖開了。」
解差連忙解開。
海爺道:「海洪,銀子拿一兩與店家,叫他備酒,快來與周爺壓驚。」
海洪取銀子與店家。
二人在樓上吃酒,談這張居正專權之事,直到半夜方止,各人安歇。
次日起來,海爺對周爺道:「賢契,你只在此等候,待老夫奏過聖上,自有旨意下來。」
周爺再三致謝。
海爺主僕三人,即刻起身,在路忙了,並無耽擱,不消半月,到了京城。
海爺道:「海洪,已入京城了,你去尋個下處才好。」
海洪道:「我們若下飯店,便要買飯吃,未免破費;不如尋個施食的所在,食了不用還錢,更妙。」
海爺道:「胡說!世間那有吃飯不用還錢之理!」海安道:「我想國子監祭酒杜元勳,是老爺的好友,我們竟到他家,諒他必不敢算錢。」
海爺道:「這倒使得。」
海安道:「雖然使得,但老爺將什麼禮物送他?」
海爺道:「不用禮物,只寫個帖子拜望拜望就是。」
海安道:「既如此,快些寫來。」
海爺持筆,正待要寫,忽想道:「且住!全要白吃他飯,正要奉承他才是。」
便寫了「原任南直操一江一 海瑞拜」,付也海洪。
海洪拿帖來到杜元勳府門首,管門的看了帖,輟轉身如飛跑到裡面道:「呀呵!不好了!」杜爺道:「有什麼不好?」
管門道:「大門外有鬼了。」
杜爺道:「胡說!有什麼鬼?」
管門道:「就是南直操一江一 海瑞老爺進來了!」杜爺聽說,心中吃驚。
忙叫家人速備祭禮焚他。
家人領命,立刻排祭堂中,市錢紛紛燒化。
杜爺跪在堂中,說道:「老師呵!門生雖然未曾孝敬,時常思念老師,望你快快投生去,不要在此出魂恐嚇門生。」
這杜爺在堂中拜祝,海爺在門外等了一會,不見出來。
心中想道:「這老杜曉得我要打擾他,故不敢出來。
難道他不出來,我就不敢進去麼?」
說罷,竟自進了大門,直到堂下。
只見杜元勳俯伏堂上,口內說道:「老師陰魂可曾進來麼?若在門外,門生即當奉迎;如已進來,即請進來上坐,飯飲一杯,門生敬焚化紙錢,送老師歸天。」
海爺見了,方知是疑我已死,來此出魂,故不敢迎接。
便大腳步踱上堂前,大叫道:「賢契,我來了!」杜爺聽見,抬頭一看,唬得一身冷汗,戰戰兢兢,叩祝道:「請恩師陰魂上坐,酒餚紙錠,俱已端正。
伏維尚享。」
海爺哈哈大笑道:「杜賢契,我不曾死,爾不要駭怕。」
杜爺聽見,立起來,按定精神,仔細一看,叫一聲「恩師」,海爺也叫一聲「杜賢契」,杜爺又叫一聲「海大人」,海爺也叫一聲「杜朋友」。
二人哈哈大笑,挽手移步,中堂坐下,吩咐家人把行李搬進來。
杜爺道:「自從恩師歸鄉,不覺十有餘年。
師母大人在家,諒必納福。」
海爺道:「多謝賢契。
老夫在林,聞得張居正專權,但路途傳聞,不知詳細。
乞賢契告我。」
杜爺道:「恩師,目今朝廷隆重於他,他便作惡多端。」
海爺道:「他因什麼事,上本說我已死?」
杜爺便將皇上做夢,要徵召恩師入朝,他恐恩師入京與他為難,故此妄奏恩師已死,說了一遍。
海爺道;「原來是這個情由。
杜賢契,你昨得我今日來京之意麼?」
杜爺道:「不知。」
海爺道:「我今特來,要扳倒張居正。」
杜爺道:「呀呵,這使不得!如今朝廷十分一寵一 任,恐被他算計,反為不好。」
海爺哈哈大笑道:「賢契,難道我不是他對手麼?爾不記得嚴嵩的事麼?」
杜爺道:「咳!恩師,一發一敗,自古皆然。
今恩師年紀已老,何苦結怨於人?」
海爺道:「如此,你莫不是也拜他門下麼?」
杜爺道,「呀!門生遵恩師之訓,怎敢拜他門下?」
海爺道:「如此你不必勸我。」
二人飲了半日,席散。
海爺叫:「海洪,你把本章拿來。」
海洪送上本稿,海爺付與杜爺道:「賢契,煩與我謄清,明日好去上本。」
杜爺即刻把本謄清,送還海爺。
叫人掃西廳書齋,安頓恩師主僕三人。
到晚間,這些參湯出來,海洪接過,就收拾去睡。
方才二更時候,海爺床 上就開口叫道:「海洪!海安!天明了,快些起來。」
海洪道:「只有二更時候,起來何事?」
海爺道:「不要管我,只要你起來。」
二人無奈,只得爬起道:「老爺何事?」
海爺道:「我要去見駕上本。」
海洪道:「呀呵!老爺家中夫人、小姐再三相勸,杜老爺又勸,只是偏偏要去上本。
老爺,小人勸爾不要去惹禍罷!」海爺道:「你們那裡曉得我的心事!快取面水過來。」
二人無奈,只得端正麵湯、參湯。
海爺用過,便開口說話。
不知所說何話,下回分解。
分類:公案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