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
荷花桂子不勝悲,一江一 介年華憶昔時。
天目山來孤鳳歇,海門潮去六龍移。
賈充誤世終無策,庾信哀時尚有詞。
莫向中原誇絕景,西湖遺恨是西施。
這一首詩,是張志遠所作。
只為宋朝南渡以後,紹興、淳熙年間息兵罷戰,君相自謂太平,縱一情 佚樂,士大夫賞玩湖山,無復恢復中原之志,所以末一聯詩說道:「莫向中原誇絕景,西湖遺恨是西施。」
那時西湖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青山四圍,中涵綠水,金碧樓台相間,說不盡許多景致。
蘇東坡學士有詩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因此君臣耽山水之樂:忘社稷之憂,恰如吳宮被西施迷惑一般。
當初,吳王夫差一寵一 幸一個妃子,名曰西施,日逐在百花洲、錦帆涇、姑蘇台,流連玩賞。
其時有個佞臣伯嚭,逢君之惡,勸他窮奢極欲,誅戮忠臣,以致越兵來襲,國破身亡。
今日宋朝南渡之後,雖然夷勢猖獗,中原人心不忘趙氏,尚可乘機恢復。
也只為聽用了幾個奸臣,盤荒懈惰,以致於亡。
那幾個奸臣?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
秦檜居相位一十九年,力主和議,殺害岳飛,解散張、韓、劉諸將兵柄。
韓侂胄居相位一十四年,陷害了趙汝愚丞相,罷黜道學諸臣,輕開邊釁,辱國殃民。
史彌遠在相位二十六年,謀害了濟王竑,專任憸壬以居台諫,一時正人君子貶斥殆荊那時蒙古盛強,天變屢見,宋朝事勢已去了七八了。
也是天數當盡,又生出個賈似道來。
他在相位一十五年,專一蒙蔽朝廷,偷安肆樂;後來雖貶官黜爵,死於木綿庵,不救亡國之禍。
有詩為證:奸邪自古誤人多,無奈君王輕信何。
朝論若分忠佞字,太平玉燭永調和。
話說南宋寧宗皇帝嘉定年間,浙一江一 台州一個官人,姓賈名涉,因往臨安府聽選,一主一僕,行至錢塘,地名叫做鳳口裡。
行路飢渴,偶來一個村家歇腳,打個中火。
那人家竹籬茅舍,甚是荒涼。
賈涉叫聲:「有人麼?」
只見蘆簾開處,走個婦人出來。
那婦人生得何如:面如滿月,發若烏雲。
薄施脂粉,盡有容顏。
不學妖嬈,自然丰韻。
鮮眸玉腕,生成福相端嚴;裙布釵荊,任是村妝希罕。
分明美玉藏頑石,一似明珠墜塹淵。
隨他呆子也消魂,況是客邊情易動。
那婦人見了賈涉,不慌不忙,深深道個萬福。
賈涉看那婦人是個福相,心下躊躇道:「吾今壯年無子,若得此婦為妾,心滿意足矣!」便對婦人說道:「下官往京候選,順路過此,欲求一飯,未審小娘子肯為炊爂否?自當奉謝。」
那婦人答道:「一奴一家職在中饋,炊爂當然;況是尊官榮顧,敢不遵命!但丈夫不在,休嫌怠慢。」
賈涉見他應對敏捷,愈加歡喜。
那婦人進去不多時,捧兩碗熟豆湯出來,說道:「村中乏茶,將就救渴。」
少停,又擺出主僕兩個的飯米。
賈涉自帶得有牛脯、乾菜之類,取出嘎飯。
那婦人又將大磁壺盛著滾湯,放在卓上,道:「尊官淨口。」
賈涉見他慇勤,便問道:「小娘子尊姓,為何獨居在此?」
那婦人道:「一奴一家一胡一 氏,丈夫叫做王小四,因連年種田折本,家貧無奈,要同一奴一家去投靠一個財主過活。
一奴一家立誓不從,丈夫拗一奴一不過,只得在左近人家趁工度日,一奴一家獨自守屋。」
賈涉道:「下官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未知可否?」
那婦人道:「但說不妨。」
賈涉道:「下官頗通相術,似小娘子這般才貌,決不是下賤之婦。
你今屈身隨著個村農,豈不耽誤終身?況你丈夫家道艱難,顧不得小娘子體面。
下官壯年無子,正欲覓一側室,小娘子若肯相從,情願多將金帛贈與賢夫,別謀婚娶,可不兩便?」
那婦人道:「丈夫也曾幾番要賣妾身,是妾不肯。
既尊官有意見憐,待丈夫歸時,尊官自與他說,妾不敢擅許。」
說猶未了,只見那婦人指著門外道:「丈夫回也。」
只見王小四戴一頂破頭巾,披一件舊白布衫,吃得半醉,闖進門來。
賈涉便起身道:「下官是往京聽選的,偶借此中火,甚是攪擾。」
王小四答道:「不妨事。」
便對一胡一 氏說道:「主人家少個針線娘,我見你平日好手針線,對他說了,他要你去教導他女娘生活,先送我兩貫足錢。
這遍要你依我去去。」
一胡一 氏半倚著蘆簾內外,答道:「後生家臉皮,羞答答地,怎到人家去趁飯?不去,不去。」
王小四發個喉急,便道:「你不去時,我沒處尋飯養你。」
賈涉見他說話湊巧,便詐推解手,卻分付家童將言語勾搭他道:「大伯,你花枝般娘子,怎捨得他往別人家去?」
王小四說:「小扮,你不曉得我窮漢家事體。
一日不識羞,三日不忍餓。
卻比不得大戶人家,吃安閒茶飯。
似此喬模喬樣,委的我家住不了。」
家童道:「假如有個大戶人家,肯出錢鈔,討你這位小娘子去,你捨得麼?」
王小四道:「有甚捨不得!」家童道:「只我家相公要討一房側室,你若情願時,我攛掇多把幾貫錢鈔與你。」
王小四應允。
家童將言語回覆了賈涉。
賈涉便教家童與王小四講就四十兩銀子身價。
王小四在村中央個教授來,寫了賣妻文契,落了十字花押。
一面將銀子兌過,王小四收了銀子,賈涉收了契書。
王小四還只怕婆娘不肯,甜言勸諭,誰知那婦人與賈涉先有意了。
也是天配姻緣,自然情投意合。
當晚,賈涉主僕二人就在王小四家歇了。
王小四也打鋪在外間相伴,婦人自在裡面鋪上獨宿。
明早賈涉起身,催婦人梳洗完了,吃了早飯,央王小四在村中另顧個生口,馱那婦人一路往臨安去。
有詩為證:夫妻配偶是前緣,千里紅繩暗自牽。
況是榮華封兩國,村農豈得伴終年?
賈涉領了一胡一 氏住在臨安寓所,約有半年,謁選得九一江一 萬年縣丞,迎接了孺人唐氏,一同到任。
原來唐氏為人妒悍,賈涉平昔有個懼內的毛病;今日唐氏見丈夫娶了小老婆,不勝之怒,日逐在家淘氣。
又聞一胡一 氏有了三個月身孕,思想道:「丈夫向來無子,若小賤人生子,必然一寵一 用,那時我就爭他不過了。
我就是養得出孩兒,也讓他做哥哥,日後要被他欺侮。
不如及早除了禍根方妙。」
乃尋個事故,將一胡一 氏毒打一頓,剝去衣衫,貶他在使婢隊裡,一般燒茶煮飯,掃地揩檯,鋪床 疊被。
又禁住丈夫不許與他睡。
每日尋事打罵,要想墮落他的身孕。
賈涉滿肚子惡氣,無可奈何。
一日,縣宰陳履常請賈涉次酒。
賈涉與陳履常是同府人,平素通家往來,相處得極好的。
陳履常請得賈涉到衙,飲酒中間,見他容顏不悅,叩其緣故。
賈涉抵諱不得,將家中妻子妒妾事情,細細告訴了一遍。
又道:「賈門宗嗣,全賴此婦。
不知堂尊有何妙策,可以保全此妾?倘日後育得一男,實為萬幸,賈氏祖宗也當銜恩於地下。」
陳履常想了一會,便道:「要保全卻也容易,只怕足下捨不得他離身。」
賈涉道:「左右如今也不容相近,咫尺天涯一般,有甚捨不得處?」
陳履常附耳低言:「若要保全身孕,只除如此如此。」
乃取紅帛花一朵,悄悄遞與賈涉,教他把與一胡一 氏為暗記。
這個計策,就在這朵花上,後來便見。
有詩為證:吃醋捻酸從古有,覆宗絕嗣甘出醜。
紅花定計有堂尊,巧婦怎出男子手?
忽一日,陳縣宰打聽得丞廳請醫,雲是唐孺人有微恙。
待其病痊,乃備了四盒茶果之類,教奶奶到丞廳問安。
唐孺人留之寬坐。
整備小飯相款,諸婢羅侍在側。
說話中間,奶奶道:「貴廳有許多女使伏侍,且是伶俐。
寒舍苦於無人,要一個會答應的也沒有,甚不方便。
急切沒尋得,若借得一個小娘子與寒舍相幫幾時,等討得個替力的來,即便送還何如?」
唐氏道:「通家怎說個『借』字?只怕粗婢不中用。
奶奶看得如意,但憑選擇,即當奉贈。」
奶奶稱謝了。
看那諸婢中間,有一個生得齊整,鬢邊正插著這朵紅帛花,心知是一胡一 氏。
便指定了他,說道:「借得此位小娘子甚好。」
唐氏正在吃醋,巴不得送他遠遠離身,卻得此句言語,正合其意,加添縣宰之勢,丞廳怎敢不從?料道丈夫也難埋怨。
連聲答應道:「這小婢姓一胡一 ,在我家也不多時,奶奶既中意時,即今便教他跟隨奶奶去。」
當時席散,奶奶告別。
一胡一 氏拜了唐氏四拜,收拾隨身衣服,跟了奶奶轎子,到縣衙去迄。
唐氏方才對賈涉說知賈涉故意歎惜。
正是:
算得通時做得凶,將他瞞在鼓當中。
縣衙此去方安穩,絕勝存孤趙氏宮。
一胡一 氏到了縣衙,奶奶將情節細說,另打掃個房鋪與他安息。
光陰似箭,不覺十月滿足,到八月初八日,一胡一 氏腹痛,產下一個孩兒。
奶奶只說他婢所生,不使丞廳知道。
那時賈涉適在他郡去檢校一件公事,到九月方歸,與縣宰陳履常相見。
陳公悄悄的報個喜信與他,賈涉感激不盡,對陳公說,要見新生的孩兒一面。
陳公教丫鬟去請一胡一 氏立於簾內,丫鬟抱出小孩子,遞與賈涉。
賈涉抱了孩兒,心中雖然歡喜,覷著簾內,不覺墮下淚來。
兩下隔簾說了幾句心腹話兒,一胡一 氏教丫鬟接了孩子進去,賈涉自回。
自此背地裡不時送些錢鈔與一胡一 氏買東買西,闔家通知,只瞞過唐氏一人。
光陰荏苒,不覺二載有餘。
那縣宰任滿陞遷,要赴臨安,賈涉只得將情告知唐氏,要領他母子回家。
唐氏聽說,一時亂將起來,咶噪個不住,連縣宰的奶奶,也被他「奉承」了幾句。
亂到後面,定要丈夫將一胡一 氏嫁出,方許把小孩子領回。
賈涉聽說嫁出一胡一 氏一件,到也罷了;單只怕領回兒子,被唐氏故意謀害,或是絕其乳食,心下懷疑不決。
正在兩難之際,忽然門上報道:「台州有人相訪。」
賈涉忙去迎時,原來是親兄賈濡。
他為朝廷妙擇良家女子,養育宮中,以備東宮嬪嬙之眩女兒賈氏玉華,已選入數內。
賈濡思量要打劉八太尉的關節,扶持女兒上去,因此特到兄弟任所,與他商議。
賈涉在臨安聽選時,賃的正是劉八太尉的房子,所以有舊。
賈涉見了哥哥,心下想道:「此來十分湊巧。」
便將娶妾生子,並唐氏嫉妒事情,細細與賈濡說了。
「如今陳公將次離任,把這小孩子沒送一頭處。
哥哥若念賈門宗嗣,領他去養育成|人,感恩非淺。」
賈濡道:「我今尚無子息,同氣連枝,不是我領去,教誰看管?」
賈涉大喜,私下雇了奶娘,問宰衙要了孩子,一交一 付奶娘。
囑咐哥哥好生撫養。
就寫了劉八太尉書信一封,繼發些路費送哥哥賈濡起身。
一胡一 氏托與陳公領去,任從改嫁。
那賈涉、一胡一 氏雖然兩不相捨,也是無可奈何。
唐孺人聽見丈夫說子母都發開,十分像意了。
只是苦了一胡一 氏,又去了小孩子,又離了丈夫,跟隨陳縣宰的上路,好生淒慘,一路只是悲哭,奶奶也勸解他不住,陳履常也厭煩起來。
行至維揚,分付水手,就地方喚個媒婆,教他尋個主兒,把一胡一 氏嫁去,只要對頭老實忠厚,一分財禮也不要。
你說白送人老婆,那一個不肯上樁?不多時,媒婆領一個漢子到來,說是個細工石匠,誇他許多志誠老實。
你說偌大一個維揚,難道尋不出個好對頭?偏只有這石匠?是有個緣故。
常言道:「三姑六婆,嫌少爭多。」
那媒婆最是愛錢的,多許了他幾貫謝禮就玉成其事了。
石匠見了陳縣宰,磕了四個頭,站在一邊。
陳履常看他衣衫濟楚,年力少壯,又是從不曾婚娶的,且有手藝,養得老婆過活,便將一胡一 氏許他。
石匠真個不費一錢,白白裡領了一胡一 氏去,成其夫婦,不在話下。
再說賈涉自從一胡一 氏母子兩頭分散,終日悶悶不樂。
忽一日,唐孺人染病上床 ,服藥不痊,嗚呼哀哉死了。
賈涉買棺入殮已畢,棄官扶柩而回。
到了故鄉,一喜一悲:喜者是見那小孩子比前長大,悲者是一胡一 氏嫁與他人,不得一見。
正是:
花開遭雨打,雨止又花殘。
世間無全美,看花幾個歡?
卻說賈家小孩子長成七歲,聰明過人,讀書過目成誦。
父親取名似道,表字師憲。
賈似道到十五歲,無書不讀,下筆成文。
不幸父親賈涉、伯伯賈濡,相繼得病而亡。
殯葬已過,自此無人拘管,恣意曠蕩,呼盧六博,鬥雞走馬,飲酒宿娼,無所不至。
不勾四五年,把兩分傢俬蕩荊初時聽得家中說道:嫡母一胡一 氏嫁在維揚,為石匠之妻;姐姐賈玉華,選入宮中。
思量:「維揚路遠,又且石匠手藝沒甚出產。
聞得姐姐選入沂王府中,今沂王做了皇帝,一寵一 一個妃子姓賈,不知是姐姐不是?且到京師,觀其動靜。」
此時理宗端平初年,也是賈似道時運將至,合當發跡。
將家中剩下家火,變賣幾賞錢鈔,收拾行李,逕往臨安。
那臨安是天子建都之地,人山人海;況賈似道初到,並無半個相識,沒處討個消息,鎮日只在湖上遊蕩,閒時未免又在賭一博 場中頑耍,也不免平康巷中走走。
不勾幾日,行囊一空,衣衫藍縷,只在西湖幫閒趁食。
一日醉倦,小憩於棲霞嶺下,遇一個道人,布袍羽扇,從嶺下經過。
見了賈似道,站定腳頭,瞪目看了半晌,說道:「官人可自愛重,將來功名不在韓魏公之下。」
那個韓魏公是韓蘄王諱世忠的,他位兼將相,夷夏欽仰,是何等樣功名,古今有幾個人及得他!賈似道聞此言,只道是戲侮之談,全不准信。
那道人自去了。
過了數日,賈似道在平康巷趙二媽家,酒後與人賭一博 相爭,失足跌於階下,磕損其額,血流滿面。
雖然沒事,額上結下一個瘢痕。
一日在酒肆中,又遇了前日的道人,頓足而歎,說道:「可惜,可惜!天堂破損,雖然功名蓋世,不得善終矣!」賈似道扯住道人衣服,問道:「我果有功名之分,若得一日稱心滿意,就死何恨。
但目今流落無依,怎得個遭際?
富貴從何而來?」
道人又看了氣色,便道:「滯色已開,只在三日內自有奇遇,平步登天。
但官人得意之日,休與秀才作對,切記切記。」
說罷,道人自去了。
賈似道半信不信。
看看捱到第三日,只見賭一博 場中的陳二郎來尋賈似道,對他說道:「朝廷近日冊立了賈貴妃,十分一寵一 愛,言無不從。
賈貴妃自言家住台州,特差劉八太尉往台州訪問親族。
你時常說有個姐姐在宮中,莫非正是貴妃?特此報知。
果有瓜葛,可去投劉八太尉,定有好處。」
賈似道聞言,如夢初覺,想道:「我父親存日,常說曾在劉八太尉家作寓,往來甚厚;姐姐入宮近御,也虧劉八大尉扶持。
一到臨安,就該投奔他才是,卻閒蕩過許多日子,豈不好笑!雖然如此,我身上藍縷,怎好去見劉八太尉?」
心生一計:在典鋪裡賃件新鮮衣服穿了,折一頂新頭巾,大模大樣,搖擺在劉八太尉府中去,自稱故人之子台州姓賈的,有話求見。
劉八太尉正待打點動身,往台州訪問賈貴妃親族。
聞知此言,又只怕是冒名而來的。
喚個心腹親隨,先叩來歷分明,方准相見。
不一時,親隨回話道:「是賈涉之子賈似道。」
劉八太尉道:「快請進。」
原來內相衙門,規矩最大。
尋常只是呼喚而已,那個「請」字,也不容易說的,此乃是貴妃面上。
當時賈似道見了劉八太尉,慌忙下拜。
太尉雖然答禮,心下尚然懷疑。
細細盤問,方知是實。
留了茶飯,送在書館中安宿。
次早入宮,報與賈貴妃知道。
貴妃向理宗皇帝說了,宣似道入宮,與貴妃相見。
說起家常,姐弟二人,抱頭而哭。
貴妃引賈似道就在宮中見駕,哭道:「妾只有這個兄弟,無家無室,伏乞聖恩重瞳看覷。」
理宗御筆,除授籍田令。
即命劉八太尉在臨安城中,撥置甲第一區;又選爆中美一女 十人,賜為妻妾;黃金三千兩,白金十萬兩,以備家資。
似道謝恩已畢,同劉八太尉出宮去了。
似道叮囑劉八太尉道:「蒙聖恩賜我住宅,必須近西湖一帶,方稱下懷。」
此時劉八太尉在貴妃面上,巴不得奉承賈似道,只揀湖上大宅院,自賠錢鈔,倍價買來,與他做第宅,一奴一僕器用,色色皆備。
次日,宮中發出美一女 十名,貴妃又私贈金銀寶玩器皿,共十餘車。
似道一朝富貴,將百金賞了陳二郎,謝了報信之故;又將百金賞賜典鋪中,償其賃衣。
典鋪中那裡敢受?反備盛禮來賀喜。
自此賈貴妃不時宣召似道入宮相會,聖駕遊湖,也時常幸其私第,或同飲博遊戲,相待如家人一般,恩幸無比。
似道恃著椒房之一寵一 ,全然不惜體面,每日或轎或馬,出入諸名妓家。
遇著中意時,不拘一五一十,總拉到西湖上與賓客乘舟遊玩。
若賓客眾多,分船並進。
另有小艇往來,載酒餚不絕。
你說賈似道起自寒微,有甚賓客?有句古詩說得好,道是:「貧賤親戚離,富貴他人合。」
賈似道做了國戚,朝廷恩一寵一 日隆,那一個不趨奉他?只要一人進身,轉相薦引,自然其門如市了。
文人如廖瑩中、翁應龍、趙分如等,武臣如夏貴、孫虎臣等,這都是門客中出色有名的,其餘不可盡述也。
一日,理宗皇帝游苑,登鳳皇山,至夜望見西湖內燈火輝煌,一片光明。
向左右說道:「此必賈似道也。」
命飛騎探聽,果然是似道遊湖。
天子對貴妃說了,又將金帛一車,贈為酒資。
以此似道愈加肆意,全無忌憚。
詩曰:天子偷安無遠猷,縱容貴戚恣遨遊。
問他無賽西湖景,可是安邊第一籌?
那時宋朝仗蒙古兵力,滅了金人。
又聽了趙范、趙葵之計,與蒙古構難,要守河據關,收復三京。
蒙古引兵入寇,責我敗盟,准漢騷動,天子憂惶。
賈似道自思無功受一寵一 ,怎能勾超官進爵?又恐被人彈議。
要立個蓋世功名,以取大位,除非是安邊蕩寇,方是目前第一個大題目。
乃自薦素諳韜略,願往淮揚招兵破賊,為天子保障東南。
理宗大喜,遂封為兩淮制置大使,建節淮揚。
賈似道謝恩辭朝,攜了妻妾賓客,來淮揚赴任。
三日後,密差門下心腹訪問生母一胡一 氏,果然跟個石匠,在廣陵驛東首住居。
訪得親切,回復了似道,似道即差轎馬人夫擺著儀從去迎接。
本衙門聽事官率領人夫,向一胡一 氏磕頭,到把一胡一 氏險些唬倒。
聽事官致了制使之命,方才心下安穩。
一胡一 氏道:「身既從夫,不可自專。」
急教人去尋石匠回家,對他說了。
石匠也要跟去,一胡一 氏不能阻當,只得同行。
一胡一 氏乘轎在前,石匠騎馬在後,前呼後擁,來到制使府。
似道請母親進私衙相見,抱頭而哭。
算來母子分散時,似道止三歲,一胡一 氏二十餘歲,到今又三十多年了,方才會面相識,豈不傷感?
似道聞得石匠也跟隨到來,不好相見。
即將白金三百兩,差個心腹人伴他往一江一 上興販。
暗地授計,半途中將石匠灌醉,推墜一江一 中,只將病死回報,一胡一 氏也感傷了一常自此母子一團一 圓,永無牽帶。
似道鎮守淮揚六年,僥倖東南無事。
天子因貴妃思想兄弟,乃欽取似道還朝,加同樞密院事。
此時丁大全罷相,吳潛代之。
那吳潛號履齋,為人豪雋自喜,引進兄弟,俱為顯職。
賈似道忌他位居己上,乃造成飛謠,教宮中小內侍於天子面前歌之。
謠云:大蜈公,小娛公,儘是人間業毒蟲。
夤緣攀附百蟲叢,若使飛天便食龍。
天子聞得,乃問似道云:「聞街坊小兒盡拌此謠,主何凶吉?」
似道奏道:「謠言皆熒惑星化為小兒,教人間童子歌之。
此乃天意,不可不察。
『蜈』與『吳』同,以臣愚見推之,『大娛公,小娛公』,乃指吳潛兄弟,專權亂國。
若使養成其志,必為朝廷之害。
陛下飛龍在天,故天意以食龍示警。
為今之計,不若罷其相位,另擇賢者居之,可以免咎。」
天子聽信了,即命翰林草制,貶吳潛循州安置,弟兄都削去官職。
似道即代吳潛為右丞相,又差心腹人命循州知州劉宗申,日夜拾摭其短。
吳潛被逼十不過,伏毒而死。
此乃似道狠毒處。
卻說蒙古主蒙哥屯合州城下,遣太弟忽必烈,分兵圍鄂州、襄陽一帶,人情洶懼。
樞密院一日間連接了三道告急文書,朝廷大驚,乃以賈似道兼樞密使京湖宣撫大使,進師漢陽,以救鄂州之圍。
似道不敢推辭,只得拜命。
聞得大學生鄭隆文武兼全,遣人招致於門下。
鄭隆素知似道奸邪,怕他難與共事,乃具名刺,先獻一詩云:收拾乾坤一擔擔,上肩容易下肩難。
勸君高著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
這首詩明說似道位高望重,要他虛己下賢,小心做事。
他若見了詩欣然聽納,不枉在他門下走動一番。
誰知似道見詩中有規諫之意,罵為狂生,把詩扯得粉碎,不在話下。
再說賈似道同了門下賓客,文有廖瑩中、趙分如等,武有夏貴、孫虎臣等,一精一選羽林軍二十萬,器仗鎧甲,任意取辦,擇日辭朝出師,真個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不一日,來到漢陽駐紮。
此時,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將破,似道心膽俱裂,那敢上前?乃與廖瑩中諸人商議,修書一封,密遣心腹人宋京詣蒙古營中,求其退師,情願稱臣納幣。
忽必烈不許,似道遣人往復三、四次。
適值蒙古主蒙哥死於合州釣魚山下,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無心戀戰,遂從似道請和,每年納幣稱臣奉貢。
兩下約誓已定,遂拔寨北去,奔喪即位。
賈似道打聽得蒙古有事北歸,鄂州圍解,遂將議和稱臣納幣之事瞞過不題,上表誇張己功。
只說蒙古懼己威名,聞風遠遁,使廖瑩中撰為露布,又撰《福華編》,以記鄂州之功。
蒙古差使人來議歲幣,似道怕他破壞己事,命軟監於真州地方。
只要蒙蔽朝廷,那顧失信夷虜?理宗皇帝謂似道有再造之功,下詔褒美,加似道少師,賜予金帛無算,又賜葛嶺周圍田地,以廣其居,母一胡一 氏封兩國夫人。
似道偃然以中興功臣自任,居之不疑。
日夕引歌姬舞妾,於湖上取樂。
四方貢獻,絡繹不絕。
凡門客都佈置顯要,或為大郡,掌握兵權。
真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每年八月八日,似道生辰,作詞頌美者,以數千計。
似道一一親覽,第其高下,一時傳誦謄寫,為之紙貴。
時陸景思《八聲甘州》一詞,稱為絕唱。
詞云:滿清平世界,慶秋成,看斗米三錢。
論從來,活國掄功第一,無過豐年。
辦得民間安飽,餘事笑談間。
若問平戎策,微妙難傳。
玉帝要留公住,把西湖一曲,分入林園。
有茶爐丹灶,更有釣魚船。
覺秋風未曾吹著,但砌蘭長倚北堂萱。
千千歲,上天將相。
平地神仙。
其他諂諛之詞,不可盡述。
一日,似道同諸姬在湖上倚樓閒玩,見有二書生,鮮衣羽扇,豐致翩翩,乘小舟遊湖登岸。
傍一姬低聲讚道:「美哉,二少年!」似道聽得了,便道:「汝願嫁彼二人,當使彼聘汝。」
此姬惶恐謝罪。
不多時,似道喚集諸姬,令一婢捧盒至前。
似道說道:「適間某姬愛湖上書生,我已為彼受聘矣。」
眾姬不信,啟盒視之,乃某姬之首也,眾姬無不股慄。
其待姬妾慘毒,悉如此類。
又常差人販鹽百般,至臨安發賣。
太學生有詩云:昨夜一江一 頭長碧波,滿船都載相公鹺。
雖然要作調羹用,未必調羹用許多。
似道又欲行富國強兵之策,御史陳堯道獻計,要措辦軍餉,便國便民,無如限田之法。
怎叫做限田之法?如今大戶田連阡陌,小民無立錐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無田。
宜以官品大小,限其田數。
某等官戶止該田若干,其民戶止該田若干。
余在限外者,或回買,或派買,或官買。
回買者,原系其人所賣,不拘年遠,許其回贖。
派買者,揀殷實人戶,不滿限者派去,要他用價買之。
官買者,官出價買之,名為「公田」,顧人耕種,收租以為軍餉之費。
先行之浙右,候有端緒,然後各路照式舉行。
大率回買、派買的都是下等之田,又要照價抽稅入官;其上等好田,官府自買,又未免虧損原價。
浙中大擾,無不破家者,其時怨聲載道。
太學生又詩云:一胡一 塵暗日鼓鼙鳴,高臥湖山不出征。
不識咽喉形勢地,公田枉自害蒼生。
賈似道恐其法不行,先將自己浙田萬餘畝入官為公田。
朝中官員要奉承宰相,人人聞風獻產。
翰林院學士徐經孫條具公田之害,似道諷御史舒有開劾奏罷官。
又有著作郎陳著亦上疏論似道欺君瘠民之罪,似道亦尋事黜之於外。
公田官陳茂濂目擊其非,棄官而去。
又有錢塘人葉李者,字太白,素與似道相知,上書切諫。
似道大怒,黥其面流之於漳州。
自此滿朝鉗口,誰敢道個不字!
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
何為推排打量之法?假如一人有田若干,要他契書查勘買賣來歷,及質對四址明白。
若對不來時,即系欺誑,沒入其田。
這便是推排。
又去丈量尺寸,若是有餘,即名隱匿田數,也要沒入,這便是打量。
行了這法,白白的沒入人產,不知其數。
太學生又有詩云:三分天下二分亡,猶把山河寸寸量。
縱使一丘添一畝,也應不似舊封疆。
又有人作《沁園春》詞云:
道過一江一 南,泥牆粉壁,右具在前。
述何縣何鄉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
氣象蕭條,生靈憔悴,經界從來未必然。
惟何甚,為官為己,不把人憐?
思量幾許山川,況土地、分張又百年。
西蜀廛巖,雲迷鳥道;兩淮清野,日警狼煙。
宰相弄權,奸人罔上,誰念干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須經理,萬取千焉。
似道屢聞太學生譏訕,心中大怒,與御史陳伯大商議,奏立士籍。
凡科場應舉及免舉人,州縣給歷一道,親書年貌世系及所肄業於歷首,執以赴舉。
過省參對筆跡異同,以防偽濫。
乃密令人四下查訪,凡有詞華文采,能詩善詞者,便疑心他造言生謗,就於參對時尋其過誤,故意黜罷。
由是諂諛進身。
文人喪氣。
時人有詩云:戎馬掀天動地來,荊襄一路哭聲哀。
平章束手全無策,卻把科場惱秀才。
又有人作《沁園春》詞云:
士籍令行,條件分明,逐一排連。
問子孫何一習一 ?
父兄何業?明經詞賦?右具如前,最是中間,娶妻某氏,試問於妻何與焉?鄉保舉,那堪著押,開口論錢。
祖宗立法於前,又何必、更張萬萬千
算行關改會,限田放糴;生民調瘁,膏血俱--f。
只有士心,僅存一脈,今又艱難最可憐。
誰作俑?陳伯大附勢專權!
陳伯大收得此詞,獻與似道。
似道密訪其人不得,知是秀才輩所為,乘理宗皇帝晏駕,奏停是年科舉。
自此太學、武學、宗學三處秀才,恨入骨髓。
其中又有一班無一恥的,倡率眾人,稱功頌德。
似道欲結好學校,一一厚酬。
一般也有感激賈平章之恩,願為之用的。
此見秀才中人心不一,所以公論不伸,也不在話下。
卻說理宗皇帝傳位度宗,改元鹹淳。
那度宗在東宮時,似道曾為講官,兼有援立之恩。
及即位,加似道太師,封魏國公。
每朝見,天子必答拜,稱為師相而不名。
又詔他十日一朝,赴都堂議事,其餘聽從自便,大小朝政,皆就私第取決。
當時傳下兩句口號,道是:
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
一日,似道招右丞相馬廷鸞、樞密使葉夢鼎,於湖中飲酒。
似道行令,要舉一物,送與一個古人,那人還詩一聯。
似道首令云:我有一局棋,送與古人弈秋。
弈秋得之,予我一聯詩:「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馬廷鸞云:
我有一竿竹,送與古人呂望。
呂望得之,予我一聯詩:「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葉夢鼎云:
我有一張犁,送與古人伊尹。
伊尹得之,予我一聯詩:「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似道見二人所言,俱有譏諷之意,明日尋事,奏知天子,將二人罷官而去。
那時蒙古強盛,改國號曰元,遣兵圍襄陽、樊城,已三年了,滿朝盡知,只瞞著天子一人而已。
似道心知國勢將危,乃汲汲為行樂之計。
嘗於清明日遊湖,作絕句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時。
人生有酒須當醉,青塚兒孫幾個悲?
於葛嶺起建樓台亭榭,窮工極巧。
凡民間美色,不拘娼尼,都取來充實其中。
聞得宮人葉氏色美,勾通了穿宮太監,逕取出為妾,晝夜一婬一樂無度。
又造多寶閣,凡珍奇寶玩,百方購求,充積如山。
每日登閣一遍,任意取玩,以此為常。
有人言及邊事者,即加罪責。
忽一日,度宗天子問道:「聞得襄陽久困,奈何?」
似道對云:「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語?」
天子道:「適有女嬪言及,料師相必知其實。」
似道奏云:「此訛言,陛下不必信之。
萬一有事,臣當親率大軍,為陛下誅盡此虜耳。」
說罷退朝。
似道乃令穿宮太監,密查女嬪名姓,將他事誣陷他,賜死宮中。
正是:
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堪笑當時眾台諫,不如女嬪肯分憂。
自宮嬪死後,內外相戒,無言及邊事者。
養成虜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閒堂,命巧匠塑己像於其中。
旁室數百間,招致方術之士及雲水道人,在內停宿。
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與術士道人談講。
門客中獻詞,頌那半閒堂的極多。
只有一篇名《糖多令》,最為似道所稱賞,詞云:天上摘星班,青牛度關。
幻出蓬萊新院宇,花外竹。
竹邊山。
軒冕倘來間,人生閒最難,算真閒、不到人間。
一半神仙先佔取,留一半,與公閒。
有一術士,號富春子,善風角鳥占。
賈似道招之,欲試其術,問以來日之事。
富春子乃密寫一紙,封固囑道:「至晚方開。」
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間於船頭送客,偶見明月當頭,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二句。
時廖瑩中在旁說道:「此際可拆書觀之矣。」
紙中更無他事,惟寫「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八個字。
似道大驚,方知其術神驗,遂叩以終身禍福。
富春子道:「師相富貴,古今莫及,但與姓鄭人不相宜,當遠避之。」
原來似道少時,曾夢自己乘龍上天,卻被一勇士打落,墮於坑塹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繡成「滎陽」二字。
「滎陽」卻是姓鄭的郡名,與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檢閱朝籍,凡姓鄭之人,極力擠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無一姓鄭者。
有門客揣摩似道之意,說道:「太學生鄭隆邊作詩詞譏訕朝政,此人不可不除。」
似道想起昔日獻詩規諫之恨,分付太學博士,尋他沒影的罪過,將他黥配恩州,鄭隆在路上嘔氣而死。
又有一人善能拆字,決斷如神。
似道富貴已極,漸蓄不臣之志,又恐虜信漸迫,瞞不到頭,朝廷必須見責,於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
召拆字者,以杖畫地,作「奇」字。
使決休咎。
拆字的相了一回,說道:「相公之事不諧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
似道默然無語,厚贈金帛而遣之,恐他洩漏機關,使人於中途謀害。
自此反謀遂沮。
富春子見似道舉動非常,懼禍而逃,可謂見機而作者矣。
卻說兩國夫人一胡一 氏,受似道奉養,將四十年,直到鹹淳十年三月某日,壽八十餘方死。
衣衾棺槨,窮極華侈,齋醮追薦,自不必說。
過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與賈涉合葬。
舉襄之日,朝廷以鹵簿送之。
自皇太后以下,凡貴戚朝臣,一路擺設祭饌,爭高競勝。
有累高至數丈者,裝祭之次,至顛死數人。
百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為之罷朝。
那時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
送喪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沒及腰膝,泥淖滿面,無一人敢退後者。
葬畢,又飯僧三萬口,以資冥福。
有一僧飯罷,將缽盂覆地而去。
眾人揭不起來,報與似道。
似道不信,親自來看,將手輕輕揭起,見缽盂內覆著兩行細字,乃白土寫成,字畫端楷。
似道大驚,看時卻是兩句詩,道是:得好休時便好休,開花結子在綿州。
正驚訝間,字跡忽然滅沒不見。
似道遍召門客,問其詩意,都不能解。
直到後來,死於木綿庵,方應其語。
大凡大富貴的人,前世來歷必奇,非比等閒之輩。
今日聖僧來點化似道,要他回頭免禍,誰知他富貴薰心,迷而不悟。
從來有權有勢的,多不得善終,都是如此。
閒話休題,再說似道葬母事畢,寫表謝恩,天子下詔,起復似道入朝。
似道假意乞許終喪,卻又諷御史們上疏,虛相位以待己。
詔書連連下來,催促起程。
七月初,似道應命,入朝面君,復居舊職。
其月下旬,度宗晏駕,皇太子顯即位,是為恭宗。
此時元左丞相史天澤,右丞相伯顏,分兵南下,襄、一鄧一 、淮、揚,處處告急。
賈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膽怯,故意將元兵消息,張皇其事,奏聞天子,自請統軍行邊。
卻又私下分付御史們上疏留己,說道:「今日所恃,只師臣一人。
若統軍行邊,顧了襄漢一路,顧不得淮揚;若顧了淮揚一路,顧不得襄漢。
不如居中以運天下,運籌帷幄之中,方能決勝於千里之外。
倘師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與何人議之?」
恭宗准奏道:「師相豈可一日離吾左右耶?」
不隔幾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
呂文煥死守襄陽五年,聲援不通,城中糧盡,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
元師乘勝南下,賈似道遮瞞不過,只得奏聞。
恭宗聞報,大驚,對似道道:「元兵如此逼十近,非師相親行不可。」
似道奏道:「臣始初便請行邊,陛下不許;若早聽臣言,豈容一胡一 人得志若此?」
恭宗於是下詔,以賈似道都督諸路軍馬。
似道薦呂師夔參贊都督府軍事。
其明年為恭宗皇帝德祐元年,似道上表出師,旌旗蔽天,舳艫千里,水陸並進。
領著兩個兒子,並妻妾輜重,凡百餘舟。
門客俱帶家小而行。
參贊呂師夔先到一江一 州以城降元,元兵乘勢破了池州。
似道聞此信,不敢進前,遂次於魯港。
步軍招討使孫虎臣,水軍招討使夏貴,都是賈似道門客,平昔間談天說地,似道倚之為重,其實原沒有張、韓、劉、岳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戰陣,如何僥倖得去?
卻說孫虎臣屯兵於丁家洲,元將阿--X來攻,孫虎臣抵敵不過,先自跨馬逃命,步軍都四散奔潰。
阿--X遣人繞宋舟大呼道:「宋家步軍已敗,你水軍不降,更待何時?」
水軍見說,人人喪膽,個個心驚,不想廝殺,只想逃命。
一時亂將起來,舳艫簸蕩,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勝數。
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貴議事。
夏貴道:「諸軍已潰,戰守俱難。
為師相計,宜入揚州,招潰兵,迎駕海上。
貴不才,當為師相死守淮西一路。」
說罷自去。
少頃,孫虎臣下船,撫膺慟哭道:「吾非不欲血戰,奈手下無一人用命者,奈何?」
似道尚未及對,哨船來報道:「夏招討舟已解纜先行,不知去向。」
時軍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無策,又見哨船報道:「元兵四圍殺將來也。」
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擊鑼退師,諸軍大潰。
孫虎臣扶著似道,乘單舸奔揚州。
堂吏翁應龍搶得都督府印信,奔還臨安。
到次日,潰兵蔽一江一 而下,似道使孫虎臣登岸,揚旗招之,無人肯應者。
只聽得罵聲嘈雜,都道:「賈似道奸賊,欺蔽朝廷,養成賊勢,誤國蠹民,害得我們今日好苦!」又聽得說道:「今日先殺了那伙奸賊,與萬民出氣。」
說聲未絕,船上亂箭射來,孫虎臣中箭而倒。
似道看見人心已變,急催船躲避,走入揚州城中,托病不出。
話分兩頭。
卻說右丞相陳宜中,平昔諂事似道,無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
宜中見翁應龍奔還,問道:「師相何在?」
應龍回言不知。
宜中只道已死於亂軍之中,首上疏論似道喪師誤國之罪,乞族誅以謝天下。
於是御史們又趨奉宜中,一交一 章劾奏。
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誤國,乃下詔暴其罪,略云: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於誤國;都督專閫外之寄,律尤重於喪師。
具官賈似道,小才無取,大道未聞。
歷相兩朝,曾無一善。
變田制以傷國本,立士籍以阻人才,匿邊信而不聞,曠戰功而不舉。
至於寇逼十,方議師征,謂當纓冠而疾趨,何為抱頭而鼠竄?遂致三軍解體,百將離心,社稷之勢綴旒,臣民之言切齒。
姑示薄罰,俾爾奉祠。
嗚呼!膺狄懲荊,無復周公之望;放兜殛鯀,尚寬《虞典》之誅。
可罷平章軍馬重事及都督諸路軍馬。
廖瑩中舉家亦在揚州,聞似道褫職,特造府中問慰。
相見時一言不能發,但索酒與似道相對痛飲,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罷。
瑩中回至寓所,遂不復寢,命愛姬煎茶,茶到,又遣愛姬取酒去,私一服冰腦一握。
那冰腦是最毒之物,脹之無不死者。
藥力未行,瑩中只怕不死,急催熱酒到來,袖中取出冰腦,連進數握。
愛姬方知吃的是毒一藥,向前奪救,已不及了,乃抱瑩中而哭。
瑩中含著雙淚,說道:「休哭,休哭!
我從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貴,今日事敗,得死於家中,也算做善終了。」
說猶未畢,九竅流血而死。
可憐廖瑩中聰明才學,詩字皆一精一,做了權門犬馬,今日死於非命。
詩云:不作無求蚓,甘為逐臭蠅。
試看風樹倒,誰復有榮籐?
再說賈似道罷相,朝中議論紛紛,謂其罪不止此。
台臣復一交一 章劾奏,請加斧鉞之誅。
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謫為高州一團一 練副使,仍命於循州安置。
其田產園宅,盡數籍沒,以充軍餉。
謫命下日,正是八月初八日,值似道生辰建醮,乃自撰青詞祈祐,略云:老臣無罪,何眾議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已迫。
適當懸弧之旦,預陳易簀之詞。
竊念臣似道際遇三朝,始終一節,為國任怨,遭世多艱。
屬丑虜之不恭,驅孱兵而往御。
士不用命,功竟五成。
眾口皆詆其非,百喙難明此謗。
四十年勞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三千里流離,猶恐置霍光於赤族。
仰慚覆載,俯愧劬勞。
伏望皇天后土之鑒臨,理考度宗之昭格。
三宮霽怒,收瘴骨於一江一 邊;九廟闡靈,掃妖氛於境外。
故宋時立法,凡大臣安置遠州,定有個監押官,名為護送,實則看守,如押送犯人相似。
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議斟酌個監押官,須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
只因循州路遠,人人怕去。
獨有一位官員,慨然請行。
那官員是誰?姓鄭名虎臣,官為會稽尉,任滿到京。
此人乃是太學生鄭隆之子,鄭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銜恨在心,無門可報,所以今日願去。
朝中察知其情,遂用為監押官。
似道雖然不知虎臣是鄭隆之子,卻記得幼年之夢,和那富春子的說話,今日正遇了姓鄭的人,如何不慌!臨行時,備下盛筵,款待虎臣。
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稱他是天使,自稱為罪人,將上等寶玩,約值數萬金獻上,為進見之禮;含著兩眼珠淚,淒淒惶惶的哀訴,述其幼時所夢,「願天使大發菩薩之心,保全螻蟻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報。」
說罷,屈膝跪下。
鄭虎臣微微冷笑,答應道:「一團一 練且起,這寶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話途中再講。」
似道再三哀求,虎臣只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懼。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
金銀財寶,尚十餘車,婢妾童僕,約近百人。
虎臣初時並不阻當,行了數日,嫌他行李太重,擔誤行期,將他童僕輩日漸趕逐;其金寶之類,一路遇著寺院,逼十他佈施,似道不敢不依。
約行半月,止剩下三個車子,老年童僕數人,又被虎臣終日打罵,不敢親近。
似道所坐車子,插個竹竿,扯帛為旗,上寫著十五個大字,道是「奉旨監押安置循州誤國奸臣賈似道」。
似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面而行。
一路受鄭虎臣凌辱,不可盡言。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陽橋上,只見對面一個客官,匆匆而至,見了旗上題字,大呼:「平章久違了。
一別二十餘年,何期在此相會。」
似道只道是個相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時,卻是誰來?那客官姓葉,名李,字太白,錢唐一人氏,因為上書切諫似道,被他黥面流於漳州。
似道事敗,凡被其貶竄者,都赦回原籍。
葉李得赦還鄉,路從泉州經過,正與似道相遇,故意叫他。
似道羞慚滿面,下車施禮,口稱得罪。
葉李問鄭虎臣討紙筆來,作詞一首相贈。
詞云:君來路,吾歸路,來來去去何曾住?公田關子竟何如,國事當時誰與誤?雷州戶,崖州戶,人生會有相逢處。
客中頗恨乏蒸羊,聊贈一篇長短句。
當初北宋仁宗皇帝時節,宰相寇准有澶淵退虜之功,卻被奸臣了謂所譖,貶為雷州司戶。
未幾,丁謂奸謀敗露,亦貶於崖州。
路從雷州經過,寇准遣人送蒸羊一隻,聊表地主之禮。
丁謂慚愧,連夜偷行過去,不敢停留。
今日葉李詞中,正用這個故事,以見天道反覆,冤家不可做盡也。
似道得詞,慚愧無地,手捧金珠一包,贈與葉李,聊助路資,葉李不受而去。
鄭虎臣喝道:「這不義之財,犬豕不顧,誰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奪來,拋散於地,喝教車仗快走,口內罵聲不絕。
似道流淚不止。
鄭虎臣的主意,只教賈似道受辱不過,自尋死路,其如似道貪戀餘生。
比及到得漳州,童僕逃走俱盡,單單似道父子三人。
真個是身無鮮衣,口無甘味,賤如一奴一隸。
窮比乞兒,苦楚不可盡說。
漳州太守趙分如,正是賈似道舊時門客,聞得似道到來,出城迎接,看見光景淒涼,好生傷感。
又見鄭虎臣顏色不善,不敢十分慇勤。
是日,趙分如設宴館驛,管待鄭虎臣,意欲請似道同坐。
虎臣不許,似道也謙讓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與席?」
到教趙分如過意不去,只得另設一席於別室,使通判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
飲酒中間,分如察虎臣口氣,銜恨頗深,乃假意問道:「天使今日押一團一 練至此,想無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惱,卻不乾淨?」
虎臣笑道:「便是這惡物事,偏受得許多苦惱,要他好死卻不肯死。」
趙分如不敢再言。
次日五鼓,不等太守來送,便催趲起程。
離城五里,天尚未大明。
到個庵院,虎臣教歇腳,且進庵梳洗早膳。
似道看這庵中扁額寫著「木綿庵」三字,大驚道:「二年前,神僧缽盂中贈詩,有『開花結子在綿州』句,莫非應在今日?我死必矣!」進庵,急呼二子分付說話,已被虎臣拘囚於別室。
似道自分必死,身邊藏有冰腦一包,因洗臉,就掬水吞之。
覺腹中痛極,討個虎子坐下,看看命絕。
虎臣料他服毒,乃罵道:「奸賊,奸賊!百萬生靈死於汝手,汝延捱許多路程,卻要自死,到今日老爺偏不容你!」將大槌連頭連腦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爛,嗚呼死了。
卻教人報他兩個兒子說道:「你父親中惡,快來看視。」
兒子見老子身死,放聲大哭。
虎臣奮怒,一槌一個,都打死了。
卻教手下人拖去一邊,只說逃走去了。
虎臣投槌於地,歎道:「吾今日上報父仇,下為萬民除害,雖死不恨矣。」
就用隨身衣服,將草荐卷之,埋於木綿庵之側。
埋得定當,方將病狀關白太守趙分如。
趙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腳,見他凶狠,那敢盤問?只得依他開病狀,申報各司去迄。
直待虎臣動身去後,方才備下棺木,掘起似道一屍一骸,重新殯殮,埋葬成墳,為文祭之。
辭曰:嗚呼!履齋死蜀,死於宗申;先生死閩,死於虎臣。
哀哉,尚饗!
那履齋是誰,姓吳名潛,是理宗朝的丞相。
因賈似道謀代其位,造下謠言,誣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卻教循州知州劉宗申逼十他服毒而死。
今日似道下貶循州,未及到彼,先死於木綿庵,比吳潛之禍更慘。
這四句祭文,隱隱說天理報應。
趙分如雖然出於似道門下,也見他良心不泯處。
閒話休題,再說似道既貶之後,傢俬田產,雖說入官,那葛嶺大宅,誰人管業?高台曲池,日就荒落,牆頹壁倒,遊人來觀者,無不感歎,多有人題詩於門壁。
今錄得二首,詩云:深院無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輝煌。
底知事去身宜去?豈料人亡國亦亡?
理考發身端有自,鄭人應夢果何祥?
臥龍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滿畫牆。
又詩云:
事到窮時計亦窮,此行難倚鄂州功。
木綿庵裡千年恨,秋壑亭中一夢空。
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葉落鳥呼風。
客來不用多惆悵,試向吳山望故宮。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