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
一寸舌為安國劍,五言詩作上天梯。
青雲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
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朝司,有一個秀士,姓趙,名旭,字伯升,乃是西川成都府人氏。
自幼一習一 學文章,詩、書、禮、樂一覽下筆成文,乃是個飽學的秀才。
喜聞東京開選,一心要去應舉,特到堂中,稟知父母。
其父趙倫,字文寶;母親劉氏,都是世代詩禮之家。
見子要上京應舉,遂允其請。
趙旭擇曰束裝,其父贈詩一首。
詩云:但見詩書頻入目,莫將花酒苦迷腸。
來年一月桃龍浪,奪取羅袍轉故鄉。
其母劉氏亦叮嚀道:「願孩兒早奪魁名,不負男兒之志。」
趙旭拜別了二親,遂攜琴、劍、書箱,帶一僕人,逕望東京進發。
有親友一行人 ,送出南門之外。
趙旭口占一詞,名曰《一江一 神子》。
詞曰:
旗亭誰唱渭城詩?兩相思,怯羅衣。
野渡舟橫,楊柳析殘枝。
怕見蒼山千萬里,人去遠,草煙迷。
英蓉秋露洗服脂,斷風淒,晚霜微。
劍懸秋水,離別慘虹霓。
剩有青衫千點淚,何曰裡,滴休時。
趙旭詞畢,作別親友,起程而行。
於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
不則一日,來到東京。
遂入城中觀看景致。
只見樓台錦繡,人物繁華,正是龍一虎風雲之地。
行到狀元坊,尋個客店安歇,守持試期。
入場鞍選,一場文字己畢,回歸下處,專等黃榜。
趙旭心中暗喜:「我必然得中也。」
次日,安排早飯己罷。
店對過有座茶坊,與店中朋友同會茶之間,趙旭見案上有詩牌,遂取筆,去那粉壁上,寫下詞一首。
詞云:
足躡雲梯,手攀仙桂,姓名己在登科內。
馬前喝道狀元來,金鞍玉勒成行隊。
宴罷歸來,醉遊街市,此時方顯男兒志。
修書急報鳳樓人,這回好個風一流 婿。
寫畢,趙旭自心歡喜。
至晚各歸店中,不在話下。
當時仁宗皇帝早朝升殿,考試官閱卷己畢,齊到朝中。
仁宗皇帝問:「卿所取榜首,年例三名,今不知何處人氏?」
試官便將一名文卷,呈上御前。
仁宗親自觀覽。
看了第一卷,龍顏微笑,對試官道:「此卷作得極好!可惜中間有一字差錯。」
試官俯伏在地,拜問聖上:「未審何字差寫?」
仁宗笑曰:「乃是個『唯』字。
原來『口』旁,如何卻寫『麼』旁?」
試官再拜叩首,奏曰:「此字旨可通用。」
仁宗問道:「此人姓甚名誰?何處人氏?」
拆開彌封看時,乃是四川成都府人氏,姓趙,名旭,見今在狀元坊店內安歇。
仁宗著快行急宣。
那時趙旭在店內蒙宣,不敢久停,隨使命直到朝中。
借得藍袍槐簡,引見御前,叩首拜舞。
仁宗皇帝問道:「卿乃何處人氏?」
趙旭叩頭奏道:「臣是四川成都府人氏,自幼一習一 學文藝,特赴科場,幸瞻金厥。」
帝又問曰:「卿得何題目?作文字多少?內有幾字?」
趙旭叩首,一一回奏,無有差錯。
仁宗見此人出語如同注水,暗喜稱奇,只可惜一字差寫。
上曰:「卿卷內有一字差錯。」
趙旭驚惶俯伏,叩首拜問:「未審何字差寫?」
仁宗云:「乃是個『唯』字。
本是個『口』旁,卿如何卻寫作『麼』旁?」
趙旭叩頭回奏道:「此字旨可通用。」
仁宗不悅,就御案上取文房四寶,寫下八個字,遞與趙旭日:「卿家著想,寫著『簞單、去吉、吳矣、呂台。
,卿言通用,與朕拆來。」
趙旭看了半晌,無言抵對。
仁宗曰:「卿可暫退讀書。」
趙旭羞傀出朝,回歸店中,悶悶不己。
眾朋友來問道:「公必然得意!」趙旭被問,言說此事,眾皆大驚。
遂乃邀至茶坊,啜茶解悶。
趙旭驀然見壁上前日之辭,嗟吁不己,再把文房四寶,作詞一首。
云:
詞羽翼將成,功名欲遂,姓名己稱男兒意。
東君為報牡丹芳,瓊林錫與他人醉。
『唯』字曾差,功名落地,天公誤我乎生存。
問歸來,回首望家鄉,水遠山遙,一千餘里。
持得出了金榜,著人看時,果然無趙旭之名。
吁嗟涕泣,流落東京,羞歸故里。
「再持一年,必不負我。」
在下處悶悶不悅,浸題四句於壁上。
詩曰:
宋玉徒悲,一江一 淹是恨,韓愈投荒,蘇秦守困。
趙旭寫罷,在店中悶倦無聊,又作詞一首,名《院溪沙》,道:
秋氣天寒萬葉飄,蛩聲唧唧夜無聊,夕陽人影臥乎橋。
菊近秋來都爛縵,從他霜後更蕭條,夜來風雨似今朝。
思憶家鄉,功名不就,展轉不寐,起來獨坐,又作《小重山》詞一首,道:
獨坐清燈夜不眠,寸腸千萬縷,兩相牽。
鴛鴦秋雨傍池蓮,分飛苦,紅淚晚風前。
回首雁翩翩,寫來思畜去,遠如天。
安排心事持明年,愁難持,淚滴滿青氈。
自此流落東京。
至秋夜,僕人不肯守持,私奔回家去。
趙旭孤身旅鄖,又無盤纏,每曰上街與人作文寫字。
爭親身上衣衫藍縷,著一領黃草布衫,被西風一吹,趙旭心中苦悶,作詞一首,詞名《鷓鴣天》,道:
黃革遮寒最不宜,況兼久敝色如灰,肩穿袖破花成縷,可親金風早晚吹。
才掛體,淚沾衣,出門羞見舊相知。
鄰家女子低聲問:覓與一奴一糊隔帛兒?」
時值秋雨紛紛,趙旭坐在店中。
店小二道:「秀才,你今如此窮窘,何不去街市上茶坊酒店中吹笛?覓討些錢物,也可度日。」
趙旭聽了,心中焦躁,作詩一首。
詩曰:
旅店蕭蕭形影孤,時挑野萊作羹蔬。
村夫不識調羹手,問道能吹笛也無?
光陰茬苗,不覺一載有餘。
忽一日,仁宗皇帝在官中,夜至一更時分,夢一金甲神人,坐駕太平車一輛,上載著九輪紅曰,直至內廷。
猛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
至來日,早朝升殿,臣僚拜舞己畢,文武散班。
仁宗宣問司天台苗太監曰:「寡人夜來得一夢,夢見一金甲神人,坐駕太平車一輛,上載九輪紅曰,此夢主何吉凶?」
苗太監奏曰:「此九日者,乃是個『旭』字,或是人名,或是州郡。」
仁宗曰:「若是人名,朕今要見此人,如何得見?卿與寡人占一課。」
原來苗太監曾遇異人,傳授諸葛馬前課,占問最靈。
當下奉課,奏道:「陛下要見此人,只在今日。
陛下須與臣扮作自衣秀上,私行街市,方可遇之。」
仁宗依奏,卸龍衣,解玉帶,扮作自衣秀才,與苗太監一般打撈。
出了朝門之外,逕往御街並各處巷陌遊行。
及半晌,見座酒樓,好不高峻!乃是有名的樊樓。
有《鶴鴿天》詞為證:
「城中酒樓高入天,烹龍煮風味肥鮮。
公孫下馬聞香醉,一飲不惜費萬錢。
招貴客,引高賢,樓上笙歌列管弦。
百般美物珍羞昧,四面欄杆彩畫簷。
仁宗皇帝與苗太監上樓飲酒,君臣二人,各分尊卑而坐。
王正盛夏,天道炎熱。
仁宗手執一把月樣自梨玉柄扇,倚著欄杆看街。
將扇柄敲楹,不覺失手,墮扇樓下。
急下去尋時,無有。
仁宗教苗太監更占一課。
苗太監領旨,發課罷,詳道:「此扇也只在今日重見。」
二人飲酒畢,算還酒錢下樓出街。
行到狀元坊,有座茶肆。
仁宗道:「可吃杯茶去。」
二人人茶肆坐下,忽見自壁之上,有詞二隻,句語清佳,字畫一精一壯,後寫:「錦裡秀才趙旭作。」
仁宗失驚道:「莫非此人便是?」
苗太監便喚茶博士問道:「壁上之詞是何人寫的?」
茶博士答道:「告官人,這個作詞的,他是一個不得第的秀才,差歸故里,流落在此。」
苗太監又問道:「他是何處人氏?今在何處安歇?」
茶博士道:「他是西川成都府人氏,見在對過狀元坊店內安歇。
專與人作文度日,等候下科開選。」
仁宗想起前因,私對苗太監說道:「此人原是上科試官取中的榜首,文才盡好,只因一字差誤,朕怪他不肯認錯,遂黜而不用,不期流落於此。」
便教茶博士:「去尋他來,我要求他文章,你若尋得他來,我自賞你。」
茶博士走了一回,尋他不著。
歎道:「這個秀才,真個沒福,不知何處去了。」
茶博士回覆道:「二位官人,尋他不見。」
仁宗道:「且再坐一會,再點茶來。」
一邊喫茶,又教茶博士去尋這個秀才來。
茶博士又去店中並各處酒店尋問,不見。
道:「真乃窮秀才!若遇著這二位官人,也得他些資助,好無福分!」茶博士又回覆道:「尋他不見。」
二人還了茶錢,正欲起身,只見茶博士指道:「幾那趙秀才來了!」苗太監道:「在那裡?」
茶博士指街上:「穿破藍衫的來者便是。」
苗太監教請他來。
茶博士出街樓著道:「趙秀才,我茶肆中有二位官人等著你,教我尋你,兩次不見。」
趙旭慌忙走入茶坊,相見禮畢,坐於苗太監肩下,一人喫茶。
問道:「壁上文詞,可是秀才所作?」
趙旭答道:「學生不才,信口一胡一 謅,甚是笑話。」
仁宗問:「秀才是成都人,卻緣何在此?」
趙旭答道:「因命薄下第,羞歸故里。」
正說之司,趙旭於袖中撈摸。
苗太監道:「秀才袖中有何物?」
趙旭不答,即時袖中取出,乃是月樣玉柄自梨扇子,手捧與苗太監看時,上有新詩一首。
詩道:
屈曲一交一 枝翠色蒼,困龍未際土中藏。
他時若得風雲會,必作擎天白玉粱。
苗太監道:「此扇從何而得?」
趙旭答道:「學生從樊樓下走過,不知樓上何人墜下此扇,偶然插於學生破藍衫袖上,就去王丞相家作松詩,起筆因書於扇上。」
苗太監道:「此扇乃是此位趙大官人的,因飲酒墜於樓下。」
趙旭道:「既是大官人的,即當奉還。」
仁宗皇帝大喜!又問:「秀才,上科為何不第?」
趙旭答言:「學生一場文字懼成,不想聖天子御覽,看得一字差寫,因此不第,流落在此。」
仁宗曰:「此是今上不明。」
趙旭答曰:「今上至明。」
仁宗曰:「何字差寫?」
趙旭日:「是『唯』宇。
學生寫為『麼』旁,天子高明,說是『口』旁。
學生奏說:『皆可通用』。
今上御書八字:『簞單、去吉、吳矣、呂台。
『卿言通用,與朕拆來。
』學生無言抵對,因此黜落,至今淹滯,此乃學生考究不一精一,自取其咎,非聖天子之過也。」
仁宗問道:「秀才家居錦裡,是西川了。
可認得王制置麼?」
趙旭答道:「學生認得王制置,王制置不認得學生。」
仁宗道:「他是我外甥,我修封書,著人送你同去投他,討了名分,教你發跡如何?」
趙旭倒身便拜:「若得二位官人提攜,不敢忘恩。」
苗太監道:「秀才,你有緣遇著大官人抬舉,你何不作詩謝之?」
趙旭應諾,作詩一首。
詩曰:
白玉隱於頑石裡,黃金理入污泥中。
今期遇貴相提掇,如立天梯上九重。
仁宗皇帝見詩,大喜道:「何作此詩?也未見我薦得你不。
我也回詩一首。」
詩曰:
一字爭差因關第,京師流落誤佳期。
與君一柬投西蜀,勝似山呼拜風樨。
趙旭得大官人詩,感恩不己。
又有苗太監道:「秀才,大官人有詩與你,我豈可無一言乎?」
乃贈詩一首。
詩曰:
旭臨帝厥應天文,本得名魁一字渾。
今日柬投王制置,錦衣光耀趙家門。
苗太監道:「秀才,你回下處去,持來日早辰,我自催促大官人,著人將書並路費,一同送你起程。」
趙旭問道:「大官人第宅何處?學生好來拜謝。」
苗太監道:「第宅離此甚遠,秀才不勞訪問。」
趙旭就在茶坊中拜謝了,一人一同出門,作別而去。
到來日,趙旭早起等待。
果然昨日沒須的自衣秀士,引著一個虞候,擔著個衣箱包袱,只不見趙大官人來。
趙旭出店來迎接,相見禮畢。
苗太監道:「夜來趙大官人依著我,委此人送你起程。
付一錠白銀五十兩,與你文書,繼到成都府去。
文書都在此人處,著你路上小心徑往。」
趙旭再一稱謝,問道:「官人高姓大名?」
苗太監道:「在下姓苗,名秀,就在趙大官人門下做個館賓。
秀士見了王制置時,自然曉得。」
趙旭道:「學生此去倘然得意,決不忘犬馬之報。」
遂吟詩一首,寫於素箋,以寓謝別之意。
詩曰:
舊年曾作登科客,今日還期暗點頭。
有意去尋丞相府,無心偶會酒家樓。
空中扇墜籃衫插,袖裡詩成黃閣留。
多謝貴人修尺一,西川制置徑相投。
苗太監領了詩箋,作別自回,趙旭遂將此銀鑿碎,算還了房錢,整理衣服齊備,一日後起程。
於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約莫到成都府地面百餘里之外,聽得人說:「差人遠接新制置,軍民喧鬧。」
趙旭聞信大驚,自想:「我特地來尋王制置,又離任去了,我直如此命薄!怎生是好?」
遂吟詩一首,詩曰:
尺書手棒到川中,千里投人一旦空。
辜負高人相汲引,家鄉雖近轉忱沖。
虞候道:「不須愁煩,且前進,打聽的實如何。」
趙旭行一步,懶一步,再行二十五里,到了成都地面。
接官亭上,官員人等喧哄,都說:「伺候新制置到任,接了一日,並無消息。」
虞候道:「秀才,我與你到接官亭上看一看。」
趙旭道:「不可去,我是個無倚的人。」
虞候不管他說,一直將著袱包,挑著衣箱,逕到接官亭上歇下。
虞候道:「眾官在此等甚?何不接新制置?」
眾官失驚,問道:「不見新制置來?」
虞候打開袱包,拆開文書,道:「這秀才便是新制置。」
趙旭也吃了一驚。
虞候又開了衣箱,取出紫袍金帶、象簡烏靴,戴上舒角璞頭,宣讀了聖旨。
趙旭謝恩,叩首拜敕,授西川五十四州都制置。
眾官相見,行禮己畢。
趙旭著人去尋個好寺院去處暫歇,選曰上任。
自思前事:「我狀元到手,只為一字黜落。
誰知命中該發跡,在茶肆遭遇趙大官人,原來正是仁宗皇帝。」
此乃是:著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栽柳柳成陰。
趙旭問虞候道:「前者,自衣人送我起程的,是何官宰?」
虞候道:「此是司天台苗太監,旨意分付,著我同來。」
趙旭自道:「我有眼不識太山也。
擇曰上任,駿馬雕鞍,張一簷傘扒,前面隊伍擺列,後面官吏蹋隨,威儀整肅,氣象軒昂。
上任己畢,歸家拜見父母。
父母驀然驚懼,閤家迎接,門前車馬喧天。
趙旭下馬入堂,紫袍金帶,像簡烏靴,上堂參拜父母。
父母問道:「你科舉不第,流落京師,如何便得此職?又如何除授本處為官?」
趙旭具言前事,父母聞知,拱手加額,感曰月之光,願孩兒忠心報皇恩。
趙旭作詩一首,詩曰:
功名著態本掄魁,一字爭差不得歸。
自恨禹門風浪急,誰知平地一聲雷!
父母心中,不勝之喜。
閤家歡悅,親友齊來慶貿,做了好幾曰筵席。
舊時逃回之僕,不念舊惡,依還收用。
思量仁宗天子恩德,自修表章一道,進謝皇恩,從此西川做官,兼管軍民。
父母懼迎在衙門中奉養。
所謂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祿。
有詩為證:
相如持節仍歸蜀,季子懷金又過周。
衣錦還鄉從古有,何如茶肆遇宸遊?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