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試覽石家金谷地,於今荊棘昔樓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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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喻世明言

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錢如流水去還來,恤寡周貧莫吝財。

試覽石家金谷地,於今荊棘昔樓台。

話說晉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倫。

當時未發跡時,專一在大一江一 中駕一小船,只用弓箭射魚為生。

忽一日,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季倫救吾則個!」石崇聽得,隨即推篷。

探頭看時,只見月色滿天,照著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著一個年老之人。

石崇問老人:「有何事故,夜間相懇?」

老人又言:「相救則個!」石崇當時就令老人上船,問有何緣故。

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一江一 老龍王。

年老力衰,今被下一江一 小龍欺我年老,與吾鬥敵,累輸與他。

老拙無安身之地,又約我明日大戰,戰時又要輸與他。

今特來求季倫:明日午時彎弓在一江一 面上,一江一 中兩個大魚相戰,前走者是我,後趕者乃是小龍。

但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將後趕大魚一箭,壞了小龍性命,老拙自當厚報重恩。」

石崇聽罷,謹領其命。

那老人相別而回,湧身一跳,入水而去。

石崇至明日午時,備下弓箭。

果然將傍午時,只見大一江一 水面上,有二大魚追趕將來。

石崇扣上弓箭,望著後面大魚 ,風地一箭,正中那大魚腹上。

但見滿一江一 紅水,其大魚死於一江一 上。

此時風浪俱息,並無他事。

夜至三更,又見老人扣船來謝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跡。

來日午時,你可將船泊於蔣山腳下南岸第七株楊柳樹下相候,當有重報。」

言罷而去。

石崇明日依言,將船去蔣山腳下楊柳樹邊相候。

只見水面上有鬼使三人出,把船推將去。

不多時,船回,滿載金銀珠玉等物。

又見老人出水,與石崇曰:「如君再要珍珠寶貝,可將空船來此相候取物。」

相別而去。

這石崇每每將船於柳樹下等,便是一船珍寶,因致敵國之富。

將寶玩買囑權貴,累升至太尉之職,真是富貴兩全。

遂買一所大宅於城中,宅後造金谷園,園中亭台樓館。

用六斛大明珠,買得一妾,名曰綠珠。

又置偏房姨奶侍婢,朝歡暮樂,極其富貴。

結識朝臣國戚,宅中有十里錦帳,天上人間,無比奢華。

忽一日排筵,獨請國舅王愷,這人姐姐是當朝皇后。

石崇與王愷飲酒半酣,石崇喚綠珠出來勸酒,端的十分美貌。

王愷一見綠珠,喜不自勝,便有奸一婬一之意。

石崇相待宴罷,王愷謝了自回,心中思慕綠珠之色,不能勾得會。

王愷常與石崇斗寶,王愷寶物,不及石崇,因此陰懷毒心,要害石崇。

每每受石崇厚待,無因為之。

忽一日,皇后宣王愷入內御宴。

王愷見了姐姐,就流淚,告言:「城中有一財主富室,家財巨萬 ,寶貝奇珍,言不可荊每每請弟設宴斗寶,百不及他一二。

姐姐可憐與弟爭口氣,於內庫內那借奇寶,賽他則個。」

皇后見弟如此說,遂召掌內庫的太監,內庫中借他鎮庫之寶,乃是一株大珊瑚樹,長三尺八寸。

不曾啟奏天子,令人扛抬往王愷之宅。

王愷謝了姐姐,便回府用蜀錦做重罩罩了。

翌日,廣設珍羞美饌,使人移在金谷園中,請石崇會宴。

先令人扛抬珊瑚樹去園上開空閒閣子裡安了。

王愷與石崇飲酒半酣,王愷道:「我有一寶,可請一觀,勿笑為幸。」

石崇教去了錦袱,看著微笑,用杖一擊,打為粉碎。

王愷大驚,叫苦連天道:「此是朝廷內庫中鎮庫之寶,自你賽我不過,心懷妒恨,將來打碎了,如何是好?」

石崇大笑道:「國舅休慮,此亦未為至寶。」

石崇請王愷到後園中看珊瑚樹、大小三十餘株,有長至七八尺者。

內一株一般三尺八寸,遂取來賠王愷填庫,更取一株長大的送與王愷。

王愷羞慚而退,自思國中之寶,敵不得他過,遂乃生計嫉妒。

一日,王愷朝於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官居太尉 ,家中敵國之富。

奢華受用,雖我王不能及他快樂。

若不早除,恐生不測。」

天子准奏,口傳聖旨,便差駕上人去捉拿太尉石崇下獄,將石崇應有家資,皆沒入官。

王愷心中只要圖謀綠珠為妾,使兵圍繞其宅欲奪之。

綠珠自思道:「丈夫被他誣害性命,不知存亡。

今日強要奪我,怎肯隨他?雖死不受其辱!」言訖,遂於金谷園中墜樓而死,深可憫哉!王愷聞之,大怒,將石崇戮於市曹。

石崇臨受刑時歎曰:「汝輩利吾家財耳。」

劊子曰:「你既知財多害己,何不早散之?」

石崇無言可答,挺頸受刑。

一胡一 曾先生有詩曰:一自佳人墜玉樓,晉家宮闕古今愁。

惟余金谷園中樹,已向斜陽歎白頭。

方才說石崇因富得禍,是誇財炫色,遇了王愷國舅這個對頭。

如今再說一個富家,安分守己,並不惹事生非;只為一點慳吝未除 ,便弄出非常大事,變做一段有笑聲的小說。

這富家姓甚名誰?聽我道來:這富家姓張名富,家住東京開封府,積祖開質庫,有名喚做張員外。

這員外有件毛病,要去那:虱子背上抽筋,鷺鷥腿上割股。

古佛臉上剝金,黑豆皮上刮漆。

痰唾留著點燈,捋松將來炒菜。

這個員外平日發下四條大願:

一願衣裳不破,二願吃食不消,

三願拾得物事,四願夜夢鬼一交一 。

是個一文不使的真苦人。

他還地上拾得一文錢,把來磨做鏡兒,捍做磬兒,掐做鋸兒,叫聲「我兒」,做個嘴兒,放入篋兒。

人見他一文不使,起他一個異名,喚做「禁魂張員外」。

當日是日中前後,員外自入去裡面,白湯泡冷飯吃點心。

兩個主管在門前數見錢。

只見一個漢,渾身赤膊,一身錦片也似文字,下面熟白絹緄拽紮著,手把著個笊籬,覷著張員外家裡,唱個大喏了教化。

口裡道:「持繩把索,為客周全。」

主管見員外不在門前,把兩文撇在他笊籬裡。

張員外恰在水瓜心布簾後望見,走將出來道:「好也,主管!你做甚麼,把兩文撇與他?一日兩文,千日便兩貫。」

大步向前,趕上捉笊籬的,打一奪,把他一笊籬錢都傾在錢堆裡,卻教眾當直打他一頓。

路行人看見也不忿。

那捉笊籬的哥哥吃打了,又不敢和他爭,在門前指著了罵。

只見一個人叫道:「哥哥,你來,我與你說句話。」

捉笊籬的回過頭來,看那個人,卻是獄家院子打扮一個老兒。

兩個唱了喏。

老兒道:「哥哥,這禁魂張員外,不近道理,不要共他爭。

我與你二兩銀子,你一文價賣生蘿蔔,也是經紀人。」

捉笊籬的得了銀子,唱喏自去,不在話下。

那老兒是鄭州奉寧軍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小番子閒漢。

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後,向金梁橋上四文錢買兩隻焦酸餡,揣在懷裡,走到禁魂張員外門前。

路上沒一個人行,月又黑。

宋四公取出蹊蹺作怪的動使,一掛掛在屋簷上,從上面打一盤盤在屋上,從天井裡一跳跳將下去。

兩邊是廊屋,去側首見一碗燈。

聽著裡面時,只聽得有個婦女聲道:「你看三哥恁麼早晚,兀自未來。」

宋四公道:「我理會得了,這婦女必是約人在此私通。」

看那婦女時,生得:黑一絲絲的發兒,白瑩瑩的額兒,翠彎彎的眉兒,溜度度的眼兒,正隆隆的鼻兒,紅艷艷的腮兒,香噴噴的口兒,平坦坦的胸兒,白堆堆的奶兒,玉纖纖的手兒,細裊裊的腰兒,弓彎彎的腳兒。

那婦女被宋四公把兩隻衫袖掩了面,走將上來。

婦女道:「三哥,做甚麼遮了臉子唬我?」

被宋四公向前一捽,捽住腰裡,取出刀來道:「悄悄地!斑則聲,便殺了你!」那婦女顫做一一團一 道:「告公公,饒一奴一性命。」

宋四公道:「小娘子,我來這裡做不是。

我問你則個:他這裡到上庫有多少關閉?」

婦女道:「公公出得一奴一房,十來步有個陷馬坑,兩隻惡狗。

過了便有五個防土庫的,在那裡吃酒賭錢,一家當一更,便是土庫。

入得那土庫,一個紙人,手裡托著個銀球,底下做著關棙子。

踏著關棙子,銀球脫在地下,有條合溜,直滾到員外床 前,驚覺,教人捉了你。」

宋四公道:「卻是恁地。

小娘子,背後來的是你兀誰?」

婦女不知是計,回過頭去,被宋四公一刀,從肩頭上劈將下去,見道血光倒了。

那婦女被宋四公殺了。

宋四公再出房門來,行十來步,沿西手走過陷馬坑,只聽得兩個狗子吠。

宋四公懷中取出酸餡,著些個不按君臣作怪的藥,入在裡面,覷得近了,撇向狗子身邊去。

狗子聞得又香又軟,做兩口吃了。

先擺番兩個狗子,又行過去,只聽得人喝麼麼六六,約莫也有五六人在那裡擲骰。

宋四公懷中取出一個小鞭兒,安些個作怪的藥在中面,把塊撇火石,取些火燒著,噴鼻馨香。

那五個人聞得道:「好香!

員外日早晚兀自燒香。」

只管聞來聞去,只見腳在下頭在上,一個倒了,又一個倒。

看見那五個男女,聞那香,一霎間都擺番了。

宋四公走到五人面前,見有半掇兒吃剩的酒,也有果菜之類,被宋四公把來吃了。

只見五個人眼睜睜地,只是則聲不得。

便走到上庫門前,見一具胳膊來大三簧鎖,鎖著土庫門。

宋四公懷裡取蚌鑰匙,名喚做「百事和合」,不論大小粗細鎖都開得。

把鑰匙一鬥,斗開了鎖,走入土庫裡面去。

入得門,一個紙人手裡,托著個銀球。

宋四公先拿了銀球,把腳踏過許多關棙子,覓了他五萬貫鎖贓物,都是上等金珠,包裹做一處。

懷中取出一管筆來,把津唾潤教濕了,去壁上寫著四句言語,道:宋國逍遙漢,四海盡留名。

曾上太平鼎,到處有名聲。

寫了這四句言語在壁上,土庫也不關,取條路出那張員外門前去。

宋四公思量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

連更徹夜,走歸鄭州去。

且說張員外家,到得明日天曉,五個男女甦醒,見土庫門開著,藥死兩個狗子,殺死一個婦女,走去覆了員外。

員外去使臣房裡下了狀。

滕大尹差王七殿直干遵,看賊蹤由。

做公的看了壁上四句言語,數中一個老成的叫做週五郎周宣,說道:「告觀察,不是別人,是宋四。」

觀察道:「如何見得?」

週五郎周宣道:「『宋國逍遙漢』,只做著上面個『宋』字;『四海盡留名』,只做著個『四』字;『曾上太平鼎』,只做著個『曾』字;『到處有名聲』,只做著個『到』字。

上面四字道:『宋四曾到』。」

王殿直道:「我久聞得做道路的,有個宋四公,是鄭州人氏,最高手段。

今番一定是他了。」

便教週五郎周宣將帶一行做公的,去鄭州於辦宋四。

眾人路上離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

到鄭州,問了宋四公家裡,門前開著一個小茶坊。

眾人入去喫茶,一個老子上灶點茶。

眾人道:「一道請四公出來喫茶。」

老子道:「公公害些病未起在,等老子入去傳話。」

老子走進去了,只聽得宋四公里面叫起來道:「我自頭風發,教你買三文粥來,你兀自不肯。

每日若干錢養你,討不得替心替力,要你何用?」

刮刮地把那點茶老子打了幾下。

只見點茶的老子,手把粥碗出來道:「眾上下少坐,宋四公教我買粥,吃了便來。」

眾人等個意休不休,買粥的也不見回來,宋四公也竟不見出來。

眾人不奈煩,入去他房裡看時,只見縛著一個老兒。

眾人只道宋四公,來收他。

那老兒說道:「老漢是宋公點茶的,恰才把碗去買粥的,正是宋四公。」

眾人見說,吃了一驚,歎口氣道:「真個是好手,我們看不仔細,卻被他瞞過了。」

只得出門去趕,那裡趕得著?眾做公的只得四散,分頭各去,挨查緝獲,不在話下。

原來眾人喫茶時,宋四公在裡面,聽得是東京人聲音,悄地打一望,又像個干辦公事的模樣,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罵埋怨。

卻把點茶老兒的兒子衣服,打換穿著,低著頭,只做買粥,走將出來,因此眾人不疑。

卻說宋四公出得門來,自思量道:「我如今卻是去那裡好?

我有個師弟,是平一江一 府人,姓趙名正。

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謨縣。

我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罷。」

宋四公便改換色服,妝做一個獄家院子打扮,把一把扇子遮著臉,假做瞎眼,一路上慢騰騰地,取路要來謨縣。

來到謨縣前,見個小酒店,但見:雲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日舒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會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岸,一竿斜刺杏花傍。

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宋四公覺得肚中饑餒,入那酒店去,買些個酒吃。

酒保安排將酒來,宋四公吃了三兩杯酒。

只見一個一精一精一致致的後生,走入酒店來。

看那人時,卻是如何打扮:磚頂背繫帶頭巾,皂羅文武帶背兒,下面寬口褲,側面絲鞋。

叫道:「公公拜揖。」

宋四公抬頭看時,不是別人,便是他師弟趙正。

宋四公人面前,不敢師父師弟廝叫,只道:「官人少坐。」

趙正和宋四公敘了間闊就坐,教酒保添只盞來篩酒。

吃了一杯,趙正卻低低地問道:「師父一向疏闊?」

宋四公道:「二哥,幾時有道路也沒?」

趙正道:「是道路卻也自有,都只把來風花雪月使了。

聞知師父入東京去得拳道路。」

宋四公道:「也沒甚麼,只有得個四五萬錢。」

又問趙正道:「二哥,你如今那裡去?」

趙正道:「師父,我要上東京閒走一遭,一道賞玩則個,歸平一江一 府去做話說。」

宋四公道:「二哥,你去不得。」

趙正道:「我如何上東京不得?」

宋四公道:「有三件事,你去不得。

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東京事,行院少有認得你的,你去投奔阿誰?第二,東京百八十里羅城,喚做『臥牛城』。

我們只是草寇,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

』第三,是東京有五千個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三都捉事使臣。」

趙正道:「這三件事都不妨。

師父你只放心,趙正也不到得一胡一 亂吃輸。」

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東京時,我覓得禁魂張員外的一包兒細軟,我將歸客店裡去,安在頭邊,枕著頭。

你覓得我的時,你便去上東京。」

趙正道:「師父,恁地時不妨。」

兩個說罷,宋四公還了酒錢,將著趙正歸客店裡。

店小二見宋四公將著一個官人歸來,唱了喏。

趙正同宋四公入房裡走一遭,道了「宋置」,趙正自去。

當下天色晚,如何見得:暮煙迷遠岫,薄霧卷晴空。

群星共皓月爭光,遠水與山光斗碧。

深林古寺,數聲鍾韻悠揚;曲岸小舟,幾點漁燈明滅。

枝上子規啼夜月,花間粉蝶宿芳叢。

宋四公見天色晚,自思量道:「趙正這漢手高。

我做他師父,若還真個吃他覓了這般細軟,好吃人笑,不如早睡。」

宋四公卻待要睡,又怕吃趙正來後如何,且只把一包細軟安放頭邊,就床 上掩臥。

只聽得屋樑上知知茲茲地叫,宋四公道:「作怪!

未曾起更,老鼠便出來打鬧人。」

仰面向樑上看時,脫些個屋塵下來,宋四公打兩個噴涕。

少時老鼠卻不則聲,只聽得兩個貓兒,乜凹乜凹地廝咬了叫,溜些尿下來,正滴在宋四公口裡,好臊臭!宋四公漸覺睏倦,一覺睡去。

到明日天曉起來,頭邊不見了細軟包兒。

正在那裡沒擺撥,只見店小二來說道:「公公,昨夜同公公來的官人來相見。」

宋四公出來看時,卻是趙正。

相揖罷,請他入房裡,去關上房門。

趙正從懷裡取出一個包兒,納還師父。

宋四公道:「二哥,我問你則個,壁落共門都不曾動,你卻是從那裡來,討了我的包兒?」

趙正道:「實瞞不得師父,房裡床 面前一帶黑油紙檻窗,把那學書紙糊著。

吃我先在屋上,學一和老鼠,脫下來屋塵,便是我的作怪藥,撒在你眼裡鼻裡,教你打幾個噴涕;後面貓尿,便是我的尿。」

宋四公道:「畜生,你好沒道理!」趙正道:「是吃我盤到你房門前,揭起學書紙,把小鋸兒鋸將兩條窗柵下來;我便挨身而入,到你床 邊,偷了包兒。

再盤出窗外去,把窗柵再接住,把小釘兒釘著,再把學書紙糊了,恁地便沒蹤跡。」

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會處。

你還今夜再覓得我這包兒,我便道你會。」

趙正道:「不妨,容易的事。」

趙正把包兒還了宋四公道:「師父,我且歸去,明日再會。」

漾了手自去。

宋四公口裡不說,肚裡思量道:「趙正手高似我,這番又吃他覓了包兒,越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將店小二來說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

二百錢在這裡,煩你買一百錢爊肉,多討椒鹽,買五十錢蒸餅,剩五十錢,與你買碗酒吃。」

店小二謝了公公,便去謨縣前買了爊肉和蒸餅。

卻待回來,離客店十來家,有個茶坊裡,一個官人叫道:「店二哥,那裡去?」

店二哥抬頭看時,便是和宋四公相識的官人。

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教男女買爊肉共蒸餅。」

趙正道:「且把來看。」

打開荷葉看了一看,問道:「這裡幾文錢肉?」

店二哥道:「一百錢肉。」

趙正就懷裡取出二百錢來道:「哥哥,你留這爊肉蒸餅在這裡。

我與你二百錢,一道相煩,依這樣與我買來,與哥哥五十錢買酒吃。」

店二哥道:「謝官人。」

道了便去。

不多時,便買回來。

趙正道:「甚勞煩哥哥,與公公再裹了那爊肉。

見公公時,做我傳語他,只教他今夜小心則個。」

店二哥唱喏了自去。

到客店裡,將肉和蒸餅遞還宋四公。

宋四公接了道:「罪過哥哥。」

店二哥道:「早間來的那官人,教再三傳語,今夜小心則個。」

宋四公安排行李,還了房錢,脊背上背著一包被臥,手裡提著包裹,便是覓得禁魂張員外的細軟,離了客店。

行一里有餘,取八角鎮路上來。

到渡頭看那渡船,卻在對岸,等不來,肚裡又饑,坐在地上,放細軟包兒在面前,解開爊肉裹兒,擘開一個蒸餅,把四五塊肥底爊肉多蘸些椒鹽,卷做一卷,嚼得兩口,只見天在下,地在上,就那裡倒了。

宋四公只見一個丞局打扮的人,就面前把了細軟包兒去。

宋四公眼睜睜地見他把去,叫又不得,趕又不得,只得由他。

那個丞局拿了包兒,先過渡去了。

宋四公多樣時甦醒起來,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誰?捉我包兒去。

店二哥與我買的爊肉裡面有作怪物事!」宋四公忍氣吞聲走起來,喚渡船過來,過了渡,上了岸,思量那裡去尋那丞局好。

肚裡又悶,又有些飢渴,只見個村酒店,但見:柴門半掩,破旆低垂。

村中量酒,豈知有滌器相如?陋質蠶姑,難效彼當壚卓氏。

壁間大字,村中學究醉時題;架上麻衣,好飲芒郎留下當。

酸醨破甕土床 排,彩畫醉仙塵土暗。

宋四公且入酒店裡去,買些酒消愁解悶則個。

酒保唱了喏,排下酒來,一杯兩盞,酒至三杯。

宋四公正悶裡吃酒,只見外面一個婦女入酒店來:油頭粉面,白齒朱唇。

錦帕齊眉,羅裙掩地。

鬢邊斜插些花朵,臉了微堆著笑容。

雖不比閨裡佳人,也當得壚頭少一婦 。

那個婦女入著酒店,與宋四公道個萬福,拍手唱一隻曲兒。

宋四公仔細看時,有些個面熟,道這婦女是酒店擦卓兒的,請小娘子坐則個。

婦女在宋四公根底坐定,教量酒添只盞兒來,吃了一盞酒。

宋四公把那婦女抱一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去摸那胸前道:「小娘子,沒有奶兒。」

又去摸他陰門,只見纍纍垂垂一條價。

宋四公道:「熱牢,你是兀誰?」

那個妝做婦女打扮的,叉手不離方寸道:「告公公,我不是擦卓兒頂老,我便是蘇州平一江一 府趙正。」

宋四公道:「打脊的撿才!我是你師父,卻教我摸你爺頭!原來卻才丞局便是你。」

趙正道:「可知便是趙正。」

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細軟包兒,你卻安在那裡?」

趙正叫量酒道:「把適來我寄在這裡包兒還公公。」

量酒取將包兒來。

宋四公接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這包兒?」

趙正道:「我在客店隔兒家茶坊裡坐地,見店小二哥提一裹爊肉。

我討來看,便使轉他也與我去買,被我安些汗藥在裡面裹了,依然教他把來與你。

我妝做丞局,後面踏將你來。

你吃擺番了,被我拿得包兒,到這裡等你。」

宋四公道:「恁地你真個會,不枉了上得東京去。」

即時還了酒錢,兩個同出酒店。

去空野處除了花朵,溪水裡洗了面,換一套男子衣裳著了,取一頂單青紗頭巾裹了。

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與你一封書,去見個人,也是我師弟。

他家住汴河岸上,賣人肉饅頭。

姓侯,名興,排行第二,便是侯二哥。」

趙正道:「謝師父。」

到前面茶坊裡,宋四公寫了書,分付趙正,相別自去。

宋四公自在謨縣。

趙正當晚去客店裡安歇,打開宋四公書來看時,那書上寫道:師父信上賢師弟二郎、二娘子:別後安樂否?

今有姑蘇賊人趙正,欲來京做買賣,我特地使他來投奔你。

這漢與行院無情,一身線道,堪作你家行貨使用。

我吃他三次無禮,可千萬剿除此人,免為我們行院後患。

趙正看罷了書,伸著吞頭縮不上。

「別人便怕了,不敢去。

我且看他,如何對副我!我自別有道理。」

再把那書折迭,一似原先封了。

明日天曉,離了客店,取八角鎮;過八角鎮,取板橋,到陳留縣,沿那汴河行。

到日中前後,只見汴河岸上,有個饅頭店。

門前一個婦女,玉井欄手巾勒著腰,叫道:「客長,吃饅頭點心去。」

門前牌兒上寫著:「本行侯家,上等饅頭點心。」

趙正道:「這裡是侯興家裡了。」

走將入去,婦女叫了萬福,問道:「客長用點心?」

趙正道:「少待則個。」

就脊背上取將包裹下來。

一包金銀釵子,也有花頭的,也有連二連三的,也有素的,都是沿路上覓得的。

侯興老婆看見了,動心起來,道:「這客長,有二三百隻釵子!我雖然賣人肉饅頭,老公雖然做贊老子,到沒許多物事。

你看少間問我買饅頭吃,我多使些汗火,許多釵子都是我的。」

趙正道:「嫂嫂,買五個饅頭來。」

侯興老婆道:「著!」楦個碟子,盛了五個饅頭,就灶頭合兒裡多撮些物料在裡面。

趙正肚裡道:「這合兒裡便是作怪物事了。」

趙正懷裡取出一包藥來,道:「嫂嫂,覓些冷水吃藥。」

侯興老婆將半碗水來,放在卓上。

趙正道:「我吃了藥,卻吃饅頭。」

趙正吃了藥,將兩隻箸一撥,撥開饅頭餡,看了一看,便道:「嫂嫂,我爺說與我道:『莫去汴河岸上買饅頭吃,那裡都是人肉的。

』嫂嫂,你看這一塊有指甲,便是人的指頭,這一塊皮上許多短毛兒,須是人的不便處。」

侯興老婆道:「官人休耍,那得這話來!」

趙正吃了饅頭,只聽得婦女在灶前道:「倒也!」指望擺番趙正,卻又沒些事。

趙正道:「嫂嫂,更添五個。」

侯興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這番多把些藥傾在裡面。」

趙正懷中又取包兒,吃些個藥。

侯興老婆道:「官人吃甚麼藥?」

趙正道:「平一江一 府提刑散的藥,名喚做『百病安丸』。

婦女家八般頭風,胎前產後,脾血氣痛,都好服。」

侯興老婆道:「就官人覓得一服吃也好。」

趙正去懷裡別搠換包兒來,撮百十丸與侯興老婆吃了,就灶前顛番了。

趙正道:「這婆娘要對副我,卻到吃我擺番。

別人漾了去,我卻不走。」

特骨地在那裡解腰捉虱子。

不多時,見個人挑一擔物事歸。

趙正道:「這個便是侯興,且看他如何?」

侯興共趙正兩個唱了喏。

侯興道:「客長吃點心也未?」

趙正道:「吃了。」

侯興叫道:「嫂子,會錢也未?」

尋來尋去,尋到灶前,只見渾家倒在地下,口邊溜出痰涎,說話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擺番了。」

侯興道:「我理會得了,這婆娘不認得江湖上相識,莫是吃那門前客長擺番了?」

侯興向趙正道:「法兄,山妻眼拙,不識法兄,切望恕罪。」

趙正道:「尊兄高姓?」

侯興道:「這裡便是侯興。」

趙正道:「這裡便是姑蘇趙正。」

兩個相揖了。

侯興自把解藥與渾家吃了。

趙正道:「二兄,師父宋四公有書上呈。」

侯興接著,拆開看時,書上寫著許多言語,末梢道:「可剿除此人。」

侯興看罷,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道:「師父兀自三次無禮,今夜定是壞他性命!」向趙正道:「久聞清德,幸得相會!」即時置酒相待,晚飯過了,安排趙正在客房裡睡,侯興夫婦在門前做夜作。

趙正只聞得房裡一陣臭氣,尋來尋去,床 底下一個大缸。

探手打一摸,一顆人頭;又打一摸,一隻人手共人腳。

趙正搬出後門頭,都把索子縛了,掛在後門屋簷上。

關了後門,再入房裡,只聽得婦女道:「二哥,好下手!」侯興道:「二嫂,使未得!包等他落忽些個。」

婦女道:「二哥,看他今日把出金銀釵子,有二三百隻。

今夜對副他了,明日且把來做一頭戴,教人唱采則個。」

趙正聽得道:「好也!他兩個要恁地對副我性命,不妨得。」

侯興一個兒子,十來歲,叫做伴哥,發脾寒,害在床 上。

趙正去他房裡,抱那小的安在趙正床 上,把被來蓋了,先走出後門去。

不多時,侯興渾家把著一碗燈,侯興把一把劈柴大斧頭,推開趙正房門,見被蓋著個人在那裡睡,和被和人,兩下斧頭,砍做三段。

侯興揭起被來看了一看,叫聲:「苦也!

二嫂,殺了的是我兒子伴哥!」兩夫妻號天灑地哭起來。

趙正在後門叫道:「你沒事自一殺了兒子則甚?趙正卻在這裡。」

侯興聽得焦燥,拿起劈柴斧趕那趙正,慌忙走出後門去,只見撲地撞著侯興額頭,看時卻是人頭、人腳、人手掛在屋簷上、一似鬧竿兒相似。

侯興教渾家都搬將入去,直上去趕。

趙正見他來趕,前頭是一派溪水。

趙正是平一江一 府人,會弄水,打一跳,跳在溪水裡。

後頭侯興也跳在水裡來趕。

趙正一分一蹬,頃刻之間,過了對岸。

侯興也會水,來得遲些個。

趙正先走上岸,脫下衣裳擠教干。

侯興趕那趙正,從四更前後,到五更二點時候,趕十一二里,直到順天新鄭門一個浴堂。

趙正入那浴堂裡洗面,一道烘衣裳。

正洗面間,只見一個人把兩隻手去趙正兩腿上打一掣,掣番趙正。

趙正見侯興來掣他,把兩禿膝樁番侯興,倒在下面,只顧打。

只見一個獄家院子打扮的老兒進前道:「你們看我面放手罷。」

趙正和侯興抬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師父宋四公,一家唱個大喏,直下便拜。

宋四公勸了,將他兩個去湯店裡吃盞湯。

侯興與師父說前面許多事。

宋四公道:「如今一切休論。

則是趙二哥明朝入東京去,那金梁橋下,一個賣酸餡的,也是我們行院,姓王,名秀。

這漢走得樓閣沒賽,起個渾名,喚做『病貓兒』。

他家在大相國寺後面院子裡祝他那賣酸餡架兒上一個大金絲罐,是定州中山府窖變了燒出來的,他惜似氣命。

你如何去拿得他的?」

趙正道:「不妨。」

等城門開了,到日中前後,約師父只在侯興處。

趙正打扮做一個磚頂背繫帶頭巾,皂羅文武帶背兒,走到金梁橋下,見一抱架兒,上面一個大金絲罐,根底立著一個老兒:鄆州單青紗現頂兒頭巾,身上著一領筩楊柳子布衫。

腰裡玉井欄手巾,抄著腰。

趙正道:「這個便是王秀了。」

趙正走過金架橋來,去米鋪前撮幾顆紅米,又去菜擔上摘些個葉子,和米和葉子,安在口裡,一處嚼教碎。

再走到王秀架子邊,漾下六文錢,買兩個酸餡,特骨地脫一文在地下。

王秀去拾那地上一文錢,被趙正吐那米和菜在頭巾上,自把了酸餡去。

卻在金梁橋頂上立地,見個小的跳將來,趙正道:「小扮,與你五文錢,你看那賣酸餡王公頭巾上一堆蟲蟻屎,你去說與他,不要道我說。」

那小的真個去說道:「王公,你看頭巾上。」

王秀除下頭巾來,只道是蟲蟻屎,入去茶坊裡揩抹了。

走出來架子上看時,不見了那金絲罐。

原來趙正見王秀入茶坊去揩那頭巾,等他眼慢,拿在袖子裡便行,一徑走往侯興家去。

宋四公和侯興看了,吃一驚。

趙正道:「我不要他的,送還他老婆休!」趙正去房裡換了一頂搭颯頭巾,底下舊麻鞋,著領舊布衫,手把著金絲罐,直走去大相國寺後院子裡。

見王秀的老婆,唱個喏了道:「公公教我歸來,問婆婆取一領新布衫、汗衫、褲子、新鞋襪,有金絲罐在這裡表照。」

婆子不知是計,收了金絲罐,取出許多衣裳,分付趙正。

趙正接得了,再走去見宋四公和侯興道:「師父,我把金絲罐去他家換許多衣裳在這裡。

我們三個少間同去送還他,博個笑聲。

我且著了去閒走一回耍子。」

趙正便把王秀許多衣裳著了,再入城裡,去桑家瓦裡,閒走一回,買酒買點心吃了,走出瓦子外面來。

卻待過金梁橋,只聽得有人叫:「趙二官人!」趙正回過頭來看時,卻是師父宋四公和侯興。

三個同去金梁橋下,見王秀在那裡賣酸餡。

宋四公道:「王公拜茶。」

王秀見了師父和侯二哥,看了趙正,問宋四公道:「這個客長是兀誰?」

宋四公恰待說,被趙正拖起去,教宋四公:「未要說我姓名,只道我是你親戚,我自別有道理。」

王秀又問師父:「這客長高姓?」

宋四公道:「是我的親戚,我將他來京師閒走。」

王秀道:「如此。」

即時寄了酸餡架兒在茶坊,四個同出順天新鄭門外僻靜酒店,去買些酒吃。

入那酒店去,酒保篩酒來,一杯兩盞,酒至三巡。

王秀道:「師父,我今朝嘔氣。

方才挑那架子出來,一個人買酸餡,脫一錢在地下。

我去拾那一錢,不知甚蟲蟻屙在我頭巾上。

我入茶坊去揩頭巾出來,不見了金絲罐,一日好悶!」宋四公道:「那人好大膽,在你跟前賣弄得,也算有本事了。

你休要氣悶,到明日閒暇時,大家和你查訪這金絲罐。

又沒三件兩件,好歹要討個下落,不到得失脫。」

趙正肚裡,只是暗暗的笑,四個都吃得醉,日晚了,各自歸。

且說王秀歸家去,老婆問道:「大哥,你恰才教人把金絲罐歸來?」

王秀道:「不曾。」

老婆取來道:「在這裡,卻把了幾件衣裳去。」

王秀沒猜道是誰,猛然想起今日宋四公的親戚,身上穿一套衣裳,好似我家的。

心上委決不下,肚裡又悶,提一角酒,索性和婆子吃個醉,解衣卸帶了睡。

王秀道:「婆婆,我兩個多時不曾做一處。」

婆子道:「你許多年紀了,兀自鬼亂!」王秀道:「婆婆,你豈不聞:『後生猶自可,老的急似火。

』」王秀早移過共頭,在婆子頭邊,做一班半點兒事,兀自未了當。

原來趙正見兩個醉,掇開門躲在床 底下,聽得兩個鬼亂,把尿盆去房門上打一抧。

王秀和婆子吃了一驚,鬼慌起來。

看時,見個人從床 底下趲將出來,手提一包兒。

王秀就燈光下仔細認時,卻是和宋四公、侯興同吃酒的客長。

王秀道:「你做甚麼?」

趙正道:「宋四公教還你包兒。」

王公接了看時,卻是許多衣裳。

再問:「你是甚人?」

趙正道:「小弟便是姑蘇平一江一 府趙正。」

王秀道:「如此,久聞清名。」

因此拜識。

便留趙正睡了一夜 。

次日,將著他閒走。

王秀道:「你見白虎橋下大宅子,便是錢大王府,好拳財。」

趙正道:「我們晚些下手。」

王秀道:「也好。」

到三鼓前後,趙正打個地洞,去錢大王土庫偷了三萬貫錢正贓,一條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

王秀在外接應,共他歸去家裡去躲。

明日,錢大王寫封簡子與滕大尹。

大尹看了,大怒道:「帝輦之下:有這般賊人!」即時差緝捕使臣馬翰,限三日內要捉錢府做不是的賊人。

馬觀察馬翰得了台旨,分付眾做公的落宿,自歸到大相國寺前。

只見一個人背繫帶磚頂頭巾,也著上一領紫衫,道:「觀察拜茶。」

同入茶坊裡,上灶點茶來。

那著紫衫的人懷裡取出一裹松子一胡一 桃仁,傾在兩盞茶裡。

觀察問道:「尊官高姓?」

那個人道:「姓趙,名正,昨夜錢府做賊的便是小子。」

馬觀察聽得,脊背汗流,卻待等眾做公的過捉他。

吃了盞茶,只見天在下,地在上,吃擺番了。

趙正道:「觀察醉也。」

扶住他,取出一件作怪動使剪子,剪下觀察一半衫袖,安在袖裡,還了茶錢。

分付茶博士道:「我去叫人來扶觀察。」

趙正自去。

兩碗飯間,馬觀察肚裡藥過了,甦醒起來。

看趙正不見了,馬觀察走歸去。

睡了一夜 ,明日天曉,隨大尹朝殿。

大尹騎著馬,恰待入宣德門去,只見一個人裹頂彎角帽子,著上一領皂衫,攔著馬前,唱個大喏,道:「錢大王有札目上呈。」

滕大尹接了,那個人唱喏自去。

大尹就馬上看時,腰裹金魚帶不見撻尾。

簡上寫道:「姑蘇賊人趙正,拜稟大尹尚書:所有錢府失物,系是正偷了。

若是大尹要來尋趙正家裡,遠則十萬八千,近則只在目前。」

大尹看了越焦燥,朝殿回衙,即時升廳,引放民戶詞狀。

詞狀人拋箱,大尹看到第十來紙狀,有狀子上面也不依式論訴甚麼事,去那狀上只寫一隻《西一江一 月》曲兒,道是:是水歸於大海,閒漢總入京都。

三都捉事馬司徒,衫褙難為作主。

盜了親王玉帶,剪除大尹金魚。

要知閒漢姓名無?小月傍邊疋士。

大尹看罷道:「這個又是趙正,直恁地手高。」

即喚馬觀察馬翰來,問他捉賊消息。

馬翰道:「小人因不認得賊人趙正,昨日當面挫過。

這賊委的手高,小人訪得他是鄭州宋四公的師弟。

若拿得宋四,便有了趙正。」

騰大尹猛然想起,那宋四因盜了張富家的土庫,見告失狀未獲。

即喚王七殿直王遵,分付他協同馬翰訪捉賊人宋四、趙正。

王殿直王遵稟道:「這賊人蹤跡難定,求相公寬限時日;又須官給賞錢,出榜懸掛,那貪著賞錢的便來出首,這公事便容易了辦。」

滕大尹聽了,立限一個月緝獲;依他寫下榜文,如有緝知真贓來報者,官給賞錢一千貫。

馬翰和王遵領了榜文,逕到錢大王府中,稟了錢大王,求他添上賞錢。

錢大王也注了一千貫。

兩個又到禁魂張員外家來,也要他出賞。

張員外見在失了五萬貫財物,那裡肯出賞錢!眾人道:「員外休得為小失大。

捕得著時,好一主大贓追還你。

府尹相公也替你出賞,錢大王也注了一千貫。

你卻不肯時,大尹知道,卻不好看相。」

張員外說不過了,另寫個賞單,勉強寫足了五百貫。

馬觀察將去府前張掛,一面與王殿直約會,分路挨查。

那時府前看榜的人山人海,宋四公也看了榜,去尋趙正來商議。

趙正道:「可奈王遵、馬翰日前無怨,定要加添賞錢緝獲我們;又可奈張員外慳吝,別的都出一千貫,偏你只出五百貫,把我們看得恁賤!我們如何去蒿惱他一番,之出得氣。」

宋四公也怪前番王七殿直領人來拿他,又怪馬觀察當官稟出趙正是他徒弟。

當下兩人你商我量,定下一條計策,齊聲道:「妙哉!」趙正便將錢大王府中這條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遞與宋四公,四公將禁魂張員外家金珠一包就中檢出幾件有名的寶物,遞與趙正。

兩下分別各自去行事。

且說宋四公才轉身,正遇著向日張員外門首捉笊籬的哥哥,一把扯出順天新鄭門,直到侯興家裡歇腳。

便道:「我今日有用你之處。」

那捉笊籬的便道:「恩人有何差使?並不敢違。」

宋四公道:「作成你趁一千貫錢養家則個。」

那捉笊籬的到吃一驚,叫道:「罪過!小人沒福消受。」

宋四公道:「你只依我,自有好處。」

取出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教侯興扮作內官模樣:「把這條帶去禁魂張員外解庫裡去解錢。

這帶是無價之寶,只要解他三百貫,卻對他說:『三日便來取贖,若不贖時,再加絕二百貫。

你且放在鋪內,慢些子收藏則個。

』」侯興依計去了。

張員外是貪財之人,見了這帶,有些利息,不問來由,當去三百貫足錢。

侯興取錢回覆宋四公。

宋四公卻教捉笊籬的到錢大王門上揭榜出首。

錢大王聽說獲得真贓,便喚捉笊籬的面審。

捉笊籬的說道:「小的去解庫中當錢,正遇那主管,將白玉帶賣與北邊一個客人,索價一千五百兩。

有人說是大王府裡來的,故此小的出首。」

錢大王差下百十名軍校,教捉笊籬的做眼,飛也似跑到禁魂張員外家,不由分說,到解庫中一搜,搜出了這條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

張員外走出來分辯時,這些個眾軍校,那裡來管你三十二十一,一條索子扣頭,和解庫中兩個主管,都拿來見錢大王。

錢大王見了這條帶,明是真贓,首人不虛,便寫個鈞帖,付與捉笊籬的,庫上支一千貫賞錢。

錢大王打轎,親往開封府拜滕大尹,將玉帶及張富一干人送去拷問。

大尹自己緝獲不著,到是錢大王送來,好生慚愧,便罵道:「你前日到本府告失狀,開載許多金珠寶貝。

我想你庶民之家,那得許多東西?卻原來放線做賊!你實說這玉帶甚人偷來的?」

張富道:「小的祖遺財物,並非做賊窩贓。

這條帶是昨日申牌時分,一個內官拿來,解了三百貫錢去的。」

大尹道:「錢大王府裡失了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你豈不曉得?

怎肯不審來歷,當錢與他?如今這內官何在?明明是一派胡說!」喝教獄卒,將張富和兩個主管一齊用刑,都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

張富受苦不過,情願責限三日,要出去挨獲當帶之人。

三日獲不著,甘心認罪。

滕大尹心上也有些疑慮,只將兩個主管監候。

卻差獄卒押著張富,准他立限三日回話。

張富眼淚汪汪,出了府門,到一個酒店裡坐下,且請獄卒吃三杯。

方才舉盞,只見外面踱個老兒入來,問道:「那一個是張員外?」

張富低著頭,不敢答應。

獄卒便問:「閣下是誰?要尋張員外則甚?」

那老兒道:「老漢有個喜信要報他,特到他解庫前,聞說有官事在府前,老漢跟尋至此。」

張官方才起身道:「在下便是張富,不審有何喜信見報?請就此坐講。」

那老兒捱著張員外身邊坐下,問道:「員外土庫中失物,曾緝知下落否?」

張員外道:「在下不知。」

那老兒道:「老漢到曉得三分,特來相報員外。

若不信時,老漢願指引同去起贓。

見了真正贓物,老漢方敢領賞。」

張員外大喜道:「若起得這五萬貫贓物,便賠償錢大王,也還有餘。

拚些上下使用,身上也得乾淨。」

便問道:「老丈既然的確,且說是何名姓?」

那老兒向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張員外大驚道:「怕沒此事。」

老兒道:「老漢情願到府中出個首狀,若起不出真贓,老漢自認罪。」

張員外大喜道:「且屈老丈同在此吃三杯,等大尹晚堂,一同去稟。」

當下四人飲酒半醉,恰好大尹升廳。

張員外買張紙,教老兒寫了首狀,四人一齊進府出首。

滕大尹看了王保狀詞,卻是說馬觀察、王殿直做賊,偷了張富家財,心中想道:「他兩個積年捕賊,那有此事?」

便問王保道:「你莫非挾仇陷害麼?

有什麼證據?」

王保老兒道:「小的在鄭州經紀,見兩個人把許多金珠在彼兌換。

他說家裡還藏得有,要換時再取來。

小的認得他是本府差來緝事的,他如何有許多寶物?心下疑惑。

今見張富失單,所開寶物相像,小的情願跟同張富到彼搜尋。

如若沒有,甘當認罪。」

滕大尹似信不信,便差李觀察李順,領著眼明手快的公人,一同王保、張富前去。

此時馬觀察馬翰與王七殿直王遵,但在各縣挨緝兩宗盜案未歸。

眾人先到王殿直家,發聲喊,逕奔入來。

王七殿直的老婆,抱著三歲的孩子,正在窗前吃棗糕,引著耍子。

見眾人羅皂,吃了一驚,正不知什麼緣故。

恐怕嚇壞了孩子,把袖榅子掩了耳朵,把著進房。

眾人隨著腳跟兒走,圍住婆娘問道:「張員外家贓物,藏在那裡?」

婆娘只光著眼,不知那裡說起。

眾人見婆娘不言不語,一齊掀箱傾籠,搜尋了一回。

雖有幾件銀釵飾和些衣服,並沒贓證。

李觀察卻待埋怨王保,只見王保低著頭,向床 底下鑽去,在貼壁床 腳下解下一個包兒,笑嘻嘻的捧將出來。

眾人打開看時,卻是八寶嵌花金盃一對,金鑲玳瑁杯十隻,北珠念珠一串。

張員外認得是土庫中東西,還痛起來,放聲大哭。

連婆娘也不知這物事那裡來的,慌做一堆,開了口合不得,垂了手抬不起。

眾人不由分說,將一條索子,扣了婆娘的頸。

婆娘哭哭啼啼,將孩子寄在鄰家,只得隨著眾人走路。

眾人再到馬觀察家,混亂了一常又是王保點點搠搠,在屋簷瓦欞內搜出珍珠一包,嵌寶金釧等物,張員外也都認得。

兩家妻小都帶到府前,滕大尹兀自坐在廳上,專等回話。

見眾人蜂擁進來,階下列著許多贓物,說是床 腳上、瓦欞內搜出,見有張富識認是真。

滕大尹大驚道:「常聞得捉賊的就做賊,不想王遵、馬翰真個做下這般勾當!」喝教將兩家妻小監候,立限速拿正賊,所獲贓物暫寄庫。

首人在外聽候,待贓物明白,照額領賞。

張富磕頭稟道:「小人是有碗飯吃的人家,錢大王府中玉帶跟由,小人委實不知。

今小的家中被盜贓物,既有的據,小人認了晦氣,情願將來賠償錢府。

望相公方便,釋放小人和那兩個主管,萬代陰德。」

滕大尹情知張富冤枉,許他召保在外。

王保跟張員外到家,要了他五百貫賞錢去了。

原來王保就是王秀,渾名「病貓兒」,他走得樓閣沒賽。

宋四公定下計策,故意將禁魂張員外家土庫中贓物,預教王秀潛地埋藏兩家床 頭屋簷等處,卻教他改名王保,出首起贓,官府那裡知道!

卻說王遵、馬翰正在各府緝獲公事,聞得妻小吃了官司,急忙回來見滕大尹。

滕大尹不由分說,用起刑法,打得希爛,要他招承張富贓物,二人那肯招認?大尹教監中放出兩家的老婆來,都面面相覷,沒處分辯,連大尹也委決不下,都發監候。

次日又拘張富到官,勸他且將己財賠了錢大王府中失物,「待從容退贓還你。」

張富被官府逼十勒不過,只得承認了。

歸家想想,又惱又悶,又不捨得家財,在土庫中自縊而死。

可惜有名的禁魂張員外,只為「慳吝」二字,惹出大禍,連性命都喪了。

那王七殿直王遵、馬觀察馬翰,後來俱死於獄中。

這一班賊盜,公然在東京做歹事,飲美酒,宿名娼,沒人奈何得他。

那時節東京擾亂,家家戶戶,不得太平。

直待包龍圖相公做了府尹,這一班賊盜方才懼怕,各散去訖,地方始得寧靜。

有詩為證,詩云:只因貪吝惹非殃,引到東京盜賊狂。

虧殺龍圖包大尹,始知官好自民安。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共2頁 上壹頁 1 2 下壹頁
喻世明言
第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第三卷 新橋市韓五賣春情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第五卷 窮馬週遭際賣縋(食旁)媼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第七卷 羊角哀捨命全交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第九卷 裴晉公義還原配第十卷 膝大尹鬼斷傢俬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十三卷 張道陵七試趙升第十四卷 陳希夷四辭朝命第十五卷 史弘肇龍虎君臣會第十六卷《巨卿雞黍死生交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第二十卷 陳從善梅嶺失渾家第二十一卷 臨安裡錢婆留發跡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第二十三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第三十卷 明悟禪師趕五戒第三十一卷 鬧陰司司馬貌斷獄第三十二卷 游酆都胡母迪吟詩第三十三卷 張古老種瓜娶文女第三十四卷 李公子救蛇獲稱心第三十五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三十七卷 梁武帝累修成佛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為神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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