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休逞少年狂蕩,莫貪花酒便宜。脫離煩惱是和非,隨分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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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喻世明言

第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仕至千鍾非員,年過七十常稀,浮名身後有誰知?萬事空花遊戲。

休逞少年狂蕩,莫貪花酒便宜。

脫離煩惱是和非,隨分支閒得意。

這首詞名為《西匯月》,是動人安分守己,隨緣作樂,莫為酒、色、財、氣四宇,損卻精神,虧了行止。

求快活時非快活,得便宜處失便宜。

說起那四宇中,總到不得那「色」宇利害。

眼是情媒,心為欲種,起手時,牽腸掛肚:過後去,喪魄悄魂。

假如牆花路柳,偶然適興,無損於事。

若是生心設計,敗俗傷風,只圖自己一時歡樂,卻不顧他人的百年思義,假如你有嬌一妻 愛妾,別人調戲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一婬一人婦,人不一婬一我妻。

看官,則今日我說「珍珠衫」這套詞話,可見果報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個榜樣。

話中單表一人,姓蔣,名德,小宇興哥,乃湖廣襄陽府棗陽縣人氏。

父親叫做蔣世澤,從小走熟廣東,做客買賣。

因為喪了妻房羅氏,止遺下這興哥,年方九歲,別無男女。

這蔣世澤割捨不下,又絕不得廣東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計,無可奈何,只得帶那九歲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學些乖巧。

這孩子雖則年小,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行步端莊,言辭敏捷。

職明賽過讀書家,伶俐不輸長大漢。

人人晚做粉孩兒,個個羨他無價寶。

蔣世澤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說是嫡親兒子,只說是內侄羅小辟人。

原來羅家也是走廣東的,蔣家只走得一代,羅家到走過三代了。

那邊客店牙行,都與羅家世代相識,如自己親善一般。

這蔣世澤做客,起頭也還是丈人羅公領他走起的。

因羅家近來屢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幾年不曾走動。

這些客店牙行見了蔣世澤,那一遍不動問羅家消息,好生牽掛。

今番見蔣世澤帶個孩子到來,問知是羅家小辟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應對聰明,想著他祖父三輩一交一 情,如今又是第四輩了,那一個不歡喜!閒話休題。

卻說蔣興哥跟隨父親做客,走了幾遍,學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會,父親也喜不自勝。

何期到一十七歲上,父親一病身亡,且喜剛在家中,還不做客造之鬼。

興哥哭了一場,兔不得揩千淚眼,整理大事。

擯鹼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說。

七七四十九日內,內外宗親,都來弔孝。

本縣有個王公,正是興哥的新岳丈,也來上門祭奠,少不得蔣門親戚陪待敘話。

中間說起興哥少年老成,這般大事,虧他獨力支持,因話隨話間,就有人攛掇道:「王老親翁,如今令愛也長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婦作伴,也好過日。」

王公未肯應承,當日相別去了,眾親戚等安葬事畢,又去攛掇興哥,興哥初時也不肯,卻被攛掇了幾番,自想孤身無伴,只得應允。

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說,王公只是推辭,說道:「我家也要備些薄薄妝奩,一時如何來得?況且孝未期年,於禮有礙,便要成親,且待小樣之後再議。」

媒人回話,興哥見他說得正理,也不相強。

光陰如箭,不覺週年己到。

興哥祭過了父親靈位,換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說,方才依允。

不隔幾日,六禮完備,娶了新婦進門。

有《西匯月》為證:

孝幕翻成紅幕,色衣換去麻衣。

畫樓結綵燭光輝,和巹花筵齊備。

那羨妝奩富盛,難求麗色嬌一妻 。

今宵雲雨足歡娛,來日人稱恭喜。

說這新婦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晚做三大兒,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晚做三巧兒。

王公先前嫁過的兩個女兒,都是出色標緻的。

棗陽縣中,人人稱羨,造出四句口號,道是:天下婦人多,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著他,勝似為附馬。

常言道:「做買賣不著,只一時:討老婆不著,是一世。」

若干官宦大戶人家,單揀門戶相當,或是貪他嫁資豐厚,不分皂白,定了親事。

後來娶下一房奇醜的媳婦,十親九眷面前,出來相見,做公婆的好沒意思。

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

偏是醜婦極會管老公,若是一般見識的,便要反目:若使顧僧體面,讓他一兩遍,他就做大起來。

有此數般不妙,所以蔣世澤聞知王公慣生得好女兒,從小便送過財禮,定下他幼一女與兒子為婚。

今日娶過門來,果然嬌資艷質,說起來,比他兩個一胡一 兒加倍標緻。

正是:

吳宮西子不如,楚國南威難賽。

若比水月觀音,一樣燒香禮拜。

蔣興哥人才本自齊整,又娶得這房美色的渾家,分明是一對玉人,良工琢就,男歡女愛,比別個夫妻更勝十分。

三朝之後,依先換了些淺色衣服,只推制中,不與外事,專在樓上與渾家成雙捉對,朝暮取樂。

真個行坐不離,夢魂作伴。

自古苦日難熬,歡時易過,暑往寒來,早己孝服完滿,起靈除孝,不在話下。

興哥一日間想起父親存日廣東生理,如今擔閣三年有餘了,那邊還放下許多客帳,不曾取得。

夜間與渾家商議,欲要去走一道。

渾家初時也答應道該去,後來說到許多路程,恩愛夫妻,何忍分離?不覺兩淚一交一 流。

興哥也自割捨不得,兩下淒慘一場,又丟開了。

如此己非一次。

光陰茬再,不覺又攘過了二年。

那時興哥決意要行,瞞過了渾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

揀了個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對渾家說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兩口,也要成家立業,終不然拋了這行衣食道路?如今這二月天氣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時?」

渾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問道:「丈夫此去幾時可回?」

興哥道:「我這番出外,甚不得己,好歹一年便回,寧可第二遍多去幾時罷了。」

渾家指著樓前一棵椿樹道:「明年此樹發芽,便盼著官人回也。」

說罷,淚下如雨。

興哥把衣袖督他揩拭,不覺自己眼淚也掛下來。

兩下裡怨離惜別,分外恩情,一言難盡。

到第五日,夫婦兩個啼啼哭哭,說了一夜 的說話,索性不睡了。

五更時分,興哥便起身收拾,將祖遺下的珍珠細軟,都一交一 付與渾家收管。

自己只帶得本錢銀兩、帳目底本及隨身衣服、鋪陳之類,又有預備下送禮的人事,都裝疊得停當。

原有兩房家人,只帶一個後生些的去:留一個老成的在家,聽渾家使喚,買辦日用。

兩個婆娘,專管廚下。

又有兩個丫頭,一個叫暗雲,一個叫暖雪,專在樓中伏待,不許遠離。

分付停當了,對渾家說道:「娘子耐心度日。

地方輕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門前窺瞰,招風攬火。」

渾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

兩下掩淚而別。

正是: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高

興哥上路,心中只想著渾家,整日的不瞅不睬。

不一日,到了廣東地方,下了客店。

這伙舊時相識,都來會面,興哥送了些人事。

排家的治酒接風,一連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閒。

興哥在家時,原是淘虛了身子,一路受些勞碌,到此未免飲食不節,得了個瘧疾,一夏不好,秋間轉成水痢。

每日請醫切脈,服藥調治,直延到秋盡,方得安痊。

把買賣都擔閣了,眼見得一年回去不成。

正是:只為蠅頭微利,拋卻鴛被良緣。

興哥雖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頭放慢了。

不題興哥做客之事。

且說這裡渾家王三巧兒,自從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數月之內,目不窺戶,足不下樓。

光陰似箭,不覺殘年將盡,家家戶戶,鬧轟轟的暖火盆,放爆竹,吃閤家歡耍子。

三巧兒觸景傷情,圖想丈夫,這一夜 好生淒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詩,道是:

臘盡愁難盡,春歸人未歸。

朝來嗔寂寞,不肯試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個歲朝。

暗雲、暖雪兩個丫頭,一力勸主母在前樓去看看街坊景象。

原來蔣家住宅前後通連的兩帶樓房,第一帶臨著大街,第二帶方做臥室,三巧兒閒常只在第二帶中坐臥。

這一日被丫頭頭們攛掇不過,只得從邊廂裡走過前樓,分付推開窗子,把簾兒放下,三口兒在簾內觀看。

這日街坊上好不鬧雜!三巧兒道:「多少東行西走的人,偏沒個賣卦先生在內!若有時,晚他來卜問官人消息也好。」

暗雲道:「今日是歲朝,人人要閒耍的,那個出來賣卦?」

暖雪叫道:「娘!限在我兩個身上,五日內包晚一個來佔卦便了。」

早飯過後,暖雪下樓小解,忽聽得街上噹噹的敲晌。

晌的這件東西,晚做「報君知」,是瞎子賣卦的行頭。

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檢了褲腰,跑出門外,叫住了瞎先生。

撥轉腳頭,一口氣跑上樓來,報知主母。

三巧幾分付,晚在樓下坐啟內坐著,討他課錢,通陳過了,走下樓梯,聽他剖斷。

那瞎先生占成一卦,問是何用。

那時廚下兩個婆娘,聽得熱鬧,也都跑將來了,督主母傳語道:「這卦是問行人的。」

瞎先生道:「可是妻問夫麼?」

婆娘道:「正是。」

先生道:「青龍治世,財爻發動。

若是妻問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風波一點無。

青龍屬木,木旺於春,立春前後,己動身了。

月盡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財采。」

三巧兒叫買辦的,把三分銀子打發他去,歡天喜地,上樓去了。

真所謂「望梅止渴」、「畫講充飢」。

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癡心妄想,時刻難過。

三巧兒只為信了賣封先生之語,一心只想丈大回來,從此時常走向前樓,在簾內東張西望。

直到二月初旬,椿樹抽芽,不見些兒動靜。

三巧兒思想丈夫臨行之約,愈加心慌,一日幾遍,向外探望。

也是合當有事,遇著這個俊俏後生。

正是: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這個俊俏後生是誰?原來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縣人氏,姓陳,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後來改口呼為大郎。

年方二十四歲,且是生得一表人物,雖勝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兩人之下。

這大郎也是父母雙亡,湊了二三千金本錢,來走襄陽販糴些米豆之類,每年常走一遍。

他下處自在城外,偶然這日進城來,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鋪中間個家信。

那典鋪正在蔣家對門,因此經過。

你道怎生打扮?頭上帶一項蘇樣的百技鬃帽,身上穿一件魚肚白的湖紗道袍,又恰好與蔣興哥平昔穿著相像。

三巧兒遠遠瞧見,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開簾子,定眼而看。

陳大郎抬頭,望見樓上一個年少的美婦人,目不轉睛的,只道心上歡喜了他,也對著樓上丟個眼色。

誰知兩個都錯認了。

三巧兒見不是丈夫,羞得兩頰通紅,忙忙把窗兒拽轉,跑在後樓,靠著床 沿上坐地,幾自心頭突突的跳個不住。

誰知陳大郎的一片一精一魂,早被婦人眼光兒攝上去了。

回到下處,心心唸唸的放他不下,肚裡想道:「家中妻子,雖是有些顏色,怎比得婦人一半!欲待通個情款,爭奈無門可入。

若得謀他一宿,就消花這些本錢,也不枉為人在世。」

歎了幾口氣,忽然想起大市街東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曾與他做過一交一 易。

這婆子能言快語,況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認得,須是與他商議,定有道理。

這一夜 番來覆去,勉強過了。

次日起個清早,只推有事,討些涼水梳洗,取了一百兩銀子,兩大錠金子,急急的跑進城來。

這叫做:欲求生受用,須下死工夫。

陳大郎進城,一徑來到大市街東巷,去敲那薛婆的門。

薛婆蓬著頭,正在天井裡揀珠子,聽得敲門,一頭收過珠包,一頭問道:「是誰?」

才聽說出「徽州陳」三字,慌忙開門請進,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為禮了。

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貴幹?」

陳大郎道:「特特而來,若退時,怕不相遇。」

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脫些珍珠首飾麼?」

陳大郎道:「珠子也要買,還有大買賣作成你。」

薛婆道:「老身除了這一行貨,其餘都不熟慣。」

陳大郎道:「這裡可說得話麼?」

薛婆便把大門關上,請他到小綁兒坐著,問道:「大官人有何分付?」

大郎見四下無人.便向衣袖裡模出銀子,解開布包,攤在桌上,道:「這一百兩白銀,乾娘收過了,方才敢說。」

婆子不知高低,那裡肯受。

大郎道:「莫非嫌少?」

慌忙又取出黃燦燦的兩錠金子,也放在桌上,道:「這十兩金子,一併奉納。

若乾娘再不收時,便是故意推調了。

今日是我來尋你,非是你來求我。

只為這樁大買賣,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

便說做不成時,這金銀你只管受用。

終不然我又來取討,日後再沒相會的時節了?我陳商不是恁般小樣的人!」

看官,你說從來做牙婆的那個個貪錢鈔?見了這股黃白之物,如何不動火?薛婆當時滿臉堆下笑來,便道:「大官人休得錯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別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錢財。

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權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勞,依據日奉納。」

說罷,將金錠放銀包內,一齊包起,叫聲:「老身大膽了。」

拿向臥房中藏過,忙踅出來,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稱謝,你且說甚麼買賣,用著老身之處?」

大郎道:「急切要尋一件救命之寶,是處都無,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乾娘去借借。」

婆子笑將起來道:「又是作怪!老身在這條巷中住餅二十多年,不曾聞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寶。

大官人你說,有寶的還是誰家?」

大郎道:「敝鄉里汪三朝奉典鋪對門高樓子內是何人之宅?」

婆子想了一回,道:「這是本地蔣興哥家裡,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

大郎道:「我這救命之寶,正要問他女善借借。」

便把椅兒掇近了婆子身邊,向他訴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聽罷,連忙搖首道:「此事太難!蔣興哥新娶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兩個如魚似水,寸步不離。

如今投奈何出去了,這小一胡一 子足不下樓,甚是貞節。

因興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輩從不曾上他的階頭。

連這小娘子面長面短,老身還不認得,如何應承得此事?方纔所賜,是老身薄埃,受用不成了。」

陳大郎聽說,慌忙雙膝跪下。

婆子去扯他時,被他兩手拿住衣袖,緊緊核定在椅上,動撣不得。

口裡說:「我陳商這條性命,都在乾娘身上。

你是必思量個妙計,作成我入馬,救我殘生。

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兩相酬。

若是推阻,即今便是個死。」

慌得婆子沒理會處,連聲應道:「是,是!莫要折殺老身,大官人請起,老身有話講。」

陳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見教。」

薛婆道:「此事須從容圖之,只要成就,莫論歲月。

若是限時限日,老身決難奉命。」

陳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退幾日何妨。

只是計將支出?」

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退,早飯後,相約在汪三朝奉典鋪中相會。

大官人可多帶銀兩,只說與老身做買賣,其間自有道理。

若是老身這兩隻腳跨進得蔣家門時,便是大官人的造化。

大官人便可急回下處,莫在他門首盤桓,被人識破,誤了大事。

討得三分機會,老身自來回復。」

陳大郎道:「謹依尊命。」

唱了個肥喏,欣然開門而去。

正是:未曾滅項興劉,先見築壇拜將。

當日無話。

到次日,陳大郎穿了一身齊整衣服,取上三四百兩銀子,放在個大皮匣內,晚小郎背著,跟隨到大市街汪家典鋪來。

瞧見對門樓窗緊閉,料是婦人不在,便與管典的拱了手,討個木凳兒坐在門前,向東而望。

不多時,只見薛婆抱著一個蔑絲箱兒來了。

陳大郎晚住,問道:「箱內何物?」

薛婆道:「珠寶首飾,大官人可用麼?」

大郎道:「我正要買。」

薛婆進了典鋪,與管典的相見了,叫聲聒噪,便把箱兒打開。

內中有十來包珠子,又有幾個小匣兒,都盛著新樣簇花點翠的首飾,奇巧動人,光燦奪目。

陳大郎揀幾吊極粗極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類,做一堆兒放著,道:「這些我都要了。」

婆子便把眼兒瞅著,說道:「大官人要用時盡用,只怕不肯出這樣大價錢。」

陳大郎己自會意,開了皮匣,把這些銀兩白華華的,攤做一台,高聲的叫道:「有這些銀子,難道買你的貨不起。」

此時鄰舍閒漢己自走過七八個人,在鋪前站著看了。

婆子道:「老身取笑,豈敢小覷大官人。

這銀兩須要仔細,請收過了,只要還得價錢公道便好。」

兩下一邊的討價多,一邊的還錢少,差得天高地遠。

那討價的一口不移,這裡陳大郎拿著東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簷,件件的翻覆認看,言真道假、彈斤佑兩的在日光中恆耀。

惹得一市人都來觀看,不住聲的有人喝采。

婆子亂嚷道:「買便買,不買便罷,只管擔閹人則甚!」陳大郎道:「怎麼不買?」

兩個又論了一番價。

正是:只因酬價爭錢口,驚動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兒聽得對門喧嚷,不覺移步前樓,推窗偷看。

只見珠光閃爍,寶色輝煌,甚是可愛。

又見婆子與客人爭價不定,便分付丫鬟去晚那婆子,借他東西看看。

暗雲領命,走過街去,把薛婆衣抉一扯,道:「我家娘請你。」

婆子故意問道:「是誰家?」

暗雲道:「對門蔣家。」

婆子把珍珠之類,劈手奪將過來,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沒有許多空閒與你歪纏!」陳大郎道:「再添些賣了罷。」

婆子道:「不賣,不賣!像你這樣價錢,老身賣去多時了。」

一頭說,一頭放入箱兒裡,依先關鎖了,抱著便走。

暗雲道:「我督你老人家拿罷。」

婆子道:「不消。」

頭也不回,逕到對門去了。

陳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銀兩,別了管典的,自回下處。

正是:眼望捷族旗,耳聽好消息。

暗雲引薛婆上樓,與三巧兒相見了。

婆子看那婦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敝不得陳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渾了。」

當下說道:「老身久聞大娘賢慧,但恨無緣拜識。」

三巧兒問道:「你老人家尊姓?」

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這裡東巷住,與大娘也是個鄰里。」

三巧兒道:「你方纔這些東西,如何不賣?」

婆子笑道:「若不賣時,老身又拿出來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識貨物。」

說罷便去開了箱兒,取出幾件簪珥,遞與那婦人看,叫道:「大娘,你道這樣首飾,便工錢也費多少!他們還得忒不像樣,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台得許多消乏?」

又把幾串珠子提將起來道:「這般頭號的貨,他們還做夢哩。」

三巧兒問了他討價、還價,便道:「真個虧你些兒。」

婆子道:「還是大家寶眷,見多識廣,比男子漢眼力到勝十倍。」

三巧兒晚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擾茶了。

老身有件要緊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著這個客人,纏了多時,正是:『買賣不成,擔誤工程』。

這箱兒連鎖放在這裡,權煩大娘收拾。

巷身暫去,少停就來。」

說罷便走。

三巧兒叫暗雲送他下樓,出門向西去了。

三巧兒心上愛了這幾件東西,專等婆子到來酬價,一連五日不至。

到第六日午後,忽然下一場大雨。

雨聲未絕,砰砰的敲門聲響。

三巧兒晚丫鬟開看,只見薛婆衣衫半濕,提個破傘進來,口兒道:「睛千不肯走,直待雨淋頭。」

把傘兒放在樓梯邊,走上樓來萬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

三巧兒慌忙答禮道:「這幾日在那裡去了?」

婆子道:「小女托賴,新添了個外甥。

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幾日,今早方回。

半路上下起雨來,在一個相識人家借得把傘,又是破的,卻不是晦氣!」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幾個兒女?」

婆子道:「只一個兒子,完婚過了。

女兒到有四個,這是我第四個了,嫁與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這北門外開鹽店的。」

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女兒多,不把來當事了。

本鄉本士少什麼一夫一婦的,怎捨得與異鄉人做小?」

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異鄉人有情懷。

雖則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裡,小女自在店中,呼一奴一使嬸,一般受用。

老身每遍去時,他當個尊長看待,更不怠慢。

如今養了個兒子,愈加好了。」

三巧兒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著。」

說罷,恰好暗雲討茶上來,兩個吃了。

婆子道:「今日雨天沒事,老身大膽,敢求大娘的首飾一看,看些巧樣兒在肚裡也好。」

三巧兒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話。」

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陸續搬你老人家莫笑話。」

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陸續搬出許多級、細、纓絡之類。

薛婆看了,誇美不盡,道:「大娘有恁般珍異,把老身這幾件東西,看不在眼了。」

三巧兒道:「好說,我正要與你老人家請個實價。」

婆子道:「娘子是識貨的,何消老身費嘴。」

三巧兒把東西檢過,取出薛婆的篾絲箱兒來,放在桌上,將鑰匙遞與婆子道:「你老人家開了,檢看個明白。」

婆子道:「大娘成一精一細了。」

當下開了箱兒,把東西逐件搬出。

三巧兒品評價錢,都不甚遠。

婆子並不爭論,歡歡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

老身就少賺幾貫錢,也是快活的。」

三巧兒道:「只是一件,目下湊不起價錢,只好現奉一半。

等待我家官人回來,一併清楚,他也只在這幾日回了。」

婆子道:「便遲幾日,也不妨事。

只是價錢上相讓多了,銀水要足紋的。」

三巧兒道:「這也小事。」

便把心愛的幾件首飾及珠子收起,晚暗雲取杯見成酒來,與老人家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攪擾?」

三巧兒道:「時常清閒,難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話。

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時常過來走走。」

婆子道:「多謝大娘錯愛,老身家裡當不過嘈雜,像宅上又忒清閒了。」

三巧兒道:「你家兒子做甚生意?」

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寶客人,每日的討酒討漿,刮的人不耐煩。

老身虧殺各宅們走動,在家時少,還好。

若只在六尺地上轉,怕不燥死了人。」

三巧兒道:「我家與你相近,不耐煩時,就過來閒話。」

婆子道:「只不敢頻頻打攪。」

三巧兒道:「老人家說那裡話。」

只見兩個丫鬟輪番的走動,擺了兩副杯著,兩碗臘雞,兩碗臘肉,兩碗鮮魚,連果碟素菜,共一十六個碗。

婆子道:「如何盛設!」三巧兒道:「見成的,休怪怠慢。」

說罷,斟酒遞與婆子,婆子將杯回敬,兩下對坐而飲。

原來三巧兒酒量盡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壺酒甕,吃起酒來,一發相投了,只恨會面之晚。

那日直吃到傍晚,剛剛雨止,婆子作謝要回。

三巧兒又取出大銀鍾來,勸了幾鐘。

又陪他吃了晚飯。

說道:「你老人家再寬坐一時,我將這一半價錢付你去。」

婆子道:「天晚了。

大娘請自在,不爭這一夜 兒,明日卻來領罷。

連這篾絲箱兒,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

三巧兒道:「明日專專望你。」

婆子作別下樓,取了破傘,出門去了。

正是:世間只有虔婆嘴,哄動多多少少人。

卻說陳大郎在下處呆等了幾日,並無音信。

見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帶水的進城來問個消息,又不相值。

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點心,又到薛婆門首打聽,只是未回。

看看天晚,卻待轉身,只見婆子一臉春一色 ,腳略斜的走入巷來。

陳大郎迎著他,作了揖,問道:「所言如何?」

婆子搖手道:「尚早。

如今方下種,還沒有發芽哩。

再隔五六年,開花結果,才到得你口。

你莫在此探頭探腦,老娘不是管閒事的。」

陳大郎見他醉了,只得轉去。

次日,婆子買了些時新果子、鮮雞、魚、肉之類,晚個廚子安排停當,裝做兩個盒子,又買一甕上好的釅酒,央間壁小二姚了,來到蔣家門首。

三巧兒這日不見婆子到來,正數暗雲開門出來探望,恰好相遇。

婆子教小二姚在樓下,先打發他去了。

暗雲己自報知主母。

三巧兒把婆子當個員客一般,直到樓梯一邊迎他上去。

婆子千思萬謝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將來與大娘消遣。」

三巧兒道:「到要你老人家贍鈔,不當受了。」

婆子央兩個丫鬟搬將上來,擺做一桌子。

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忒迂闊了,恁般大弄起來。」

婆子笑道:「小戶人家,備不出甚麼好東西,只當一茶奉獻。」

暗雲便去取杯著,暖雪便吹起水火爐來。

霎時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還請大娘轉坐客位。」

三巧兒道:「雖然相擾,在寒舍豈有此理?」

兩下謙讓多時,薛婆只得坐了客席。

這是第三次相聚,更覺熟分了。

飲酒中間,婆子問道:「官人出外好多時了還不回,虧他撇得大娘下。」

三巧兒道:「便是,說過一年就轉,不知怎地擔閣了?」

婆子道:「依老身說,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個堆金積玉也不為罕。」

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當家,把家當客。

比如我第四個女婿宋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歡暮樂,那裡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

住不上一兩個月,又來了。

家中大娘子督他擔孤受寡,那曉得他外邊之事?」

三巧兒道:「我家官人到不是這樣人。」

婆子道:「老身只當閒話講,怎敢將天比地?」

當日兩個猜謎擲色,吃得酩酊而別。

第三日,同小二來取家火,就領這一半價錢。

三巧又留他吃點心。

從此以後,把那一半賒錢為由,只做問興哥的消息,不時行走,這婆子俐齒伶牙,能言快語,又半癡不顛的,慣與丫鬟們打諢,所以上下都歡喜他。

三巧兒一日不見他來,便覺寂寞,叫老家人認了薛婆家裡,早晚常去請他,所以一發來得勤了。

世間有四種人惹他不得,引起了頭,再不好絕他。

是那四種?遊方僧道、乞弓、閒漢、牙婆。

上三種人猶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戶的,女眷們怕冷靜時,十個九個到要扳他來往。

今日薛婆本是個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軟語,三巧兒遂與他成了至一交一 ,時刻少他不得。

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陳大郎幾遍討個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

其時五月中旬,天漸炎熱。

婆子在三巧兒面前,偶說起家中蝸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這樓上高敝風涼。

三巧兒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過夜也好。」

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來。」

三巧兒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

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惱,老身慣是掗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鋪陳過來,與大娘作伴,何如?」

三巧兒道:「鋪陳盡有,也不須拿得。

你老人家回覆家裡一聲,索性在此過了一夏家去不好?」

婆子真個對家裡兒子媳婦說了,只帶個梳匣兒過來。

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多事,難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帶來怎地?」

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湯洗臉,合具梳頭。

大娘怕沒有一精一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一胡一 兒們的,老身也怕用得,還是自家帶了便當。

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門房安歇?」

三巧兒指著床 前一個小小籐榻兒,道:「我預先排下你的臥處了,我兩個親近些,夜間睡不著好講些閒話。」

說罷,檢出一項青紗帳來,教婆子自家掛了,又同吃了一會酒,方才歇息。

兩個丫鬟原在床 前打鋪相伴,固有了婆子,打發他在間壁房裡去睡。

從此為始,婆子日間出去串街做買賣,黑夜便到蔣家歇宿。

時常攜壺摯磕的慇勤熱鬧,不一而足。

床 榻是丁宇樣鋪下的,雖隔著帳子,卻像是一頭同睡。

夜間絮絮叼叼,你問我答,凡街坊穢褻之談,無所不至。

這婆子或時裝醉作風起來,到說起自家少年時偷漢的許多情事,去勾動那婦人的春心。

害得那婦人嬌滴滴一副嫩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婆子己知婦人心活,只是那話兒不好啟齒。

光陰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兒的生日。

婆子清早備下兩盤盒禮,與他做生。

三巧兒稱謝了,留他吃麵。

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窮忙,晚上來陪大娘,看牛郎織女做親。」

說罷自去了。

下得階頭不幾步,正遇著陳大郎。

路上不好講話,隨到個僻靜巷裡。

陳大郎攢著兩眉,埋怨婆子道:「乾娘,你好慢心腸!春去夏來,如今又立過秋了。

你今日也說尚早,明日也說尚早,卻不知我度日如年。

再延攘幾日,他丈夫回來,此事便付東流,卻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陰司去少不得與你索命。」

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請,來得恰好。

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須是依我而行。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全要輕輕悄悄,莫帶累人。」

陳大郎點頭道:「好計,好計!事成之後,定當厚報。」

說罷,欣然而去。

正是:排成竊玉偷香陣,費盡攜雲握雨心。

卻說薛婆約定陳大郎這晚成事。

午後細雨微茫,到晚卻沒有星月。

婆子黑暗裡引著陳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卻去敲門。

暗雲點個紙燈兒,開門出來。

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模,說道:「失落了一條臨清汗巾兒。

一胡一 一胡一 ,勞你大家尋一尋。」

哄得暗雲便把燈向街上照去。

這裡婆於捉個空,招著陳大郎一溜溜進門來,先引他在樓梯背後空處伏著。

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尋了。」

暗雲道:「恰好火也沒了,我再去點個來照你。」

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

兩個黑暗裡關了門,模上樓來。

三巧兒問道:「你沒了什麼東西?」

婆子袖裡處出個小帕兒來,道:「就是這個冤家,雖然不值甚錢,是一個北京客人送我的,卻不道禮輕人意重。」

三巧兒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一交一 送的表記。」

婆子笑道:「也差不多。」

當夜兩個耍笑飲酒。

婆子道:「酒看盡多,何不把些賞廚下男女?也教他鬧轟轟,像個節夜。」

三巧兒真個把四碗菜,兩壺酒,分付丫鬟,拿下樓去。

那兩個婆娘,一個漢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題。

再說婆子飲酒中間問道:「官人如何還不回家?」

三巧兒道:「便是算來一年半了。」

婆子道:「牛郎織女,也是一年一會,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

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

做客的那一處沒有風花雪月?只苦了家中娘子。」

三巧兒歎了口氣,低頭不語。

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

今夜牛女佳期,只該飲酒作樂,不該說傷情話兒。」

說罷,便斟酒去勸那婦人。

約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勸兩個丫鬟,說道:「這是牛郎織女的喜酒,勸你多吃幾杯,後日嫁個恩愛的老公,寸步不離。」

兩個丫鬟被纏不過,勉強吃了,各不勝酒力,東倒西歪。

三巧幾分付關了樓門,發放他先睡。

他兩兩個自在吃酒。

婆子一頭吃,口裡不住的說囉說皂道:「大娘幾歲上嫁的?」

三巧兒道:「十七歲。」

婆子道:「破得身退,還不吃虧:我是十三歲上就破了身。」

三巧兒道:「嫁得恁般早?」

婆子道:「論起嫁,到是十八歲了。

不瞞大娘說,因是在間壁人家學針指,被他家小辟人調誘,一時間貪他生得俊俏,就應承與他偷了。

初時好不疼痛,兩三遍後,就曉得快活。

大娘你可也是這般麼?」

三巧兒只是笑。

婆子又道:「那話兒到是不曉得滋昧的到好,嘗過的便丟不下,心坎裡時時發癢。

日裡還好,夜間好難過哩。」

三巧兒道:「想你在娘家時閱人多矣,虧你怎生充得黃花女兒嫁去?」

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曉得些影像,生怕出醜,教我一個童女方,用石榴皮、生礬兩昧,煎湯洗過,那東西就揪瘡緊了。

我只做張做勢的叫疼,就遮過了。」

三巧兒道:「你做女兒時,夜間也少不得獨睡。」

婆子道:「還記得在娘家時節,哥哥出外,我與嫂嫂一頭同睡,兩下輪番在肚子上學男子漢的行事。」

三巧兒道:「兩個女人做對,有甚好處?」

婆子走過三巧兒那邊,挨肩坐了,說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撤得火。」

三巧兒舉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說道:「我不信,你說謊。」

婆了見他欲心己動,有心去挑撥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歲了,夜間常癡性發作,打熬不過,虧得你少年老成。」

三巧兒道:「你老人家打熬不過,終不然還去打漢子?」

婆子道:「敗花枯柳,如今那個要我了?不瞞大娘說,我也有個自取其樂,救急的法兒。」

三巧兒道:「你說謊,又是甚麼法兒?」

婆子道:「少停到床 上睡了,與你細講。」

說罷,只見一個飛蛾在燈上旋轉,婆子便把扇來一撲,故意撲滅了燈,叫聲:「阿呀!老身自去點燈來。」

便去開樓門。

陳大郎己自走上樓梯,伏在門邊多時了。

一都是婆干預先設下的圈套。

婆子道:「忘帶個取燈兒去了。」

又走轉來,便引著陳大郎到自己榻上伏著。

婆子下樓去了一回,復上來道:「夜深了,廚下火種都熄了,怎麼處?」

三巧兒道:「我點燈睡?慣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道:「老身伴你一床 睡何如?」

三巧兒正要問他救急的法兒,應道:「甚好。」

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 ,我關了門就來。」

三巧兒先脫了衣服,床 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罷。」

婆子應道:「就來了。」

卻在榻上拖陳大郎上來,赤條條的聳在三巧兒床 上去。

三巧兒模著身子,道:「你老人家許多年紀,身上恁般光滑!」那人並不回言,鑽進被裡,就捧著婦人做嘴,婦人還認是婆子,雙手相抱。

那人要地騰身而上,就千起事來。

那婦人一則多了杯酒,醉眼膜隴:二則被婆子挑撥,春心飄蕩,到此不暇致詳,憑他輕薄:

一個是閏中懷春的少一婦 ,一個是客邸慕色的才郎。

一個打熬許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盼望多時,如必正初諧陳女。

分明久旱受甘雨,勝似他鄉遇放知。

陳大郎是走過風月場的人,顛鸞倒風,曲盡其趣,弄得婦人魂不附體。

雲雨畢後,三巧兒方問道:「你是誰?」

陳大郎把樓下相逢,如此相幕,如此苦央薛婆用計,細細說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

婆子走到床 間,說道:「不是老身大膽,一來可憐大娘青春獨宿,二來要救陳郎性命。

你兩個也是宿世姻緣,非千老身之事。」

三巧兒道:「事己如此,萬一我丈夫知覺,怎麼好?」

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買定了暗雲、暖雪兩個丫頭,不許他多嘴,再有誰人漏洩?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歡娛,一些事也沒有。

只是日後不要忘記了老身。」

三巧兒到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兩個又狂蕩起來,直到五更鼓絕,天色將明,兩個幾自不捨。

婆子催促陳大郎起身,送他出門去了。

自此無夜不會,或是婆子同來,或是漢子自來。

兩個丫鬟被婆子甜話兒偎他,又把利害話兒嚇他,又教主母賞他幾件衣服,漢子到時,不時把些零碎銀子賞他們買果兒吃,騙得歡歡喜喜,己自做了一路。

夜來明去,一出一入,都是兩個丫鬟迎送,全無阻隔。

真個是你貪我愛,如膠似漆,勝如夫婦一般。

陳大郎有心要結識這婦人,不時的制辦好衣服、好首飾送他,又督他還了欠下婆子的一半價錢。

又將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

往來半年有餘,這漢子約有千金之費。

三巧兒也有三十多兩銀子的東西,送那婆子。

婆子只為圖這些不義之財,所以肯做牽頭。

這都不在話下。

古人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才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

陳大郎思想蹬陀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

夜來與婦人說知,兩下思深義重,各不相捨。

婦人到情願收拾了些細軟,跟隨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

陳大郎道:「使不得。

我們相一交一 始末,都在薛婆肚裡。

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瞞得那個?兩個丫鬟又帶去不得。

你丈夫回來,跟究出情由,怎肯千休?娘子權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薄下處,悄悄通個信兒與你,那時兩口兒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

婦人道:「萬一你明年不來,如何?」

陳大郎就設起誓來。

婦人道:「既然你有真心,一奴一家也決不相負。

你若到了家鄉,倘有便人,托他捎個書信到薛婆處,也教一奴一家放意。」

陳大郎這「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過幾日,陳大郎雇下船隻,裝載糧食完備,又來與婦人作別。

這一夜 倍加眷戀,兩下說一會,哭一會,又狂蕩一會,整整的一夜 不曾合眼。

到五更起身,婦人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遞與陳大郎道:「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涼透骨。

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著。

一奴一家把與你做個記念,穿了此衫,就如一奴一家貼體一般。」

陳大郎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

婦人就把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下,叫丫鬟開了門戶,親自送他出門。

再三珍重而別。

詩曰:

昔年含淚別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

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勝文鸞。

話分兩頭。

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著,便夜間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

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

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少不得投個主家脫貨,不在話下。

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

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一流 標緻。

那人非別,正是蔣興哥。

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搭伴起身。

那夥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

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

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

因是隱姓為商,都稱為羅小辟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惑。

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譚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

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下遂成知己,不時會面。

興哥討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

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

兩個解衣飲酒,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

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只誇獎此衫之美。

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員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

興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裡中雖曉得有這個人,並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

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

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台訴了一遍。

扯著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

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明日侵早送到員寓。」

興哥口裡答應道:「當得,當得。」

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在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

當下如針刺肚,推放不飲,急急起身別去。

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

只見岸上一個人氣吁吁的趕來,卻是陳大郎。

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

氣得興哥面如士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

只等陳大郎去後,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

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

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內羊脂玉風頭簪一根。

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乾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

相會之期,准在來春。

珍重,珍重。」

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損,折做兩段。

一念想起道:「我好糊塗!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

便撿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

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墮下淚來。

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丑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

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

進得自家門裡,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

興哥並無言語,三巧兒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慇勤上前扳話。

興哥搬完了行李,只說去看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晚。

次早回家,向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勢甚危罵。

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 。

他心中只牽掛著你,欲見一面。

我己雇下轎子在門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隨後就來。」

三巧兒見丈夫一夜 不回,心裡正在疑慮:聞說爹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匙鑰遞與丈夫,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

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模出一封書來,分付他送與王公:「送過書,你便隨轎回來。」

卻說三巧兒回家,見爹娘雙雙無恙,吃了一驚。

王公見女兒不接而回,也自駭然。

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

上寫道:「立休書人蔣德,系襄陽府棗陽縣人。

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為妻。

豈期過門之後,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

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還本宗,聽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

成化二年月日,手掌為記。」

書中又包著一條桃紅汗巾,一技打折的羊脂玉風頭簪。

王公看了大驚,叫過女兒問其緣故。

三巧兒聽說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發,啼哭起來。

王公氣忿忿的一徑跟到女婿家來,蔣興哥連忙上前作揖。

王公回禮,便問道:「賢婿,我女兒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過失,你便把他休了?須還我個明白。」

蔣興哥道:「小婿不好說得,但問令愛便知。」

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開口,教我肚裡好悶!小女從幼聰慧,料不到得犯了一婬一盜。

若是小小餅失,你可也看老漢薄面,恕了他罷。

你兩個是七八歲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後並不曾爭論一遍兩遍,且是和順。

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餅三朝五日,有什麼破綻落在你眼裡?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話,說你無情無義。」

蔣興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講。

家下有祖遺下珍珠衫一件,是令愛收藏,只問他如今在否。

若在時,半宇休題:若不在,只索休怪了。」

王公忙轉身回家,問女兒道:「你丈夫只問你討什麼珍珠衫,你端的拿與何人去了?」

那婦人聽得說著了他緊要的關目,羞得滿臉通紅,開不得口,一發號陶大哭起來,慌得王公沒做理會處。

王婆勸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實實的說個真情與爹媽知道,也好與你分割。」

婦人那裡肯說,悲悲咽咽,哭一個不住。

王公只得把休書和汗巾、善於,都付與王婆,教他慢慢的偎著女兒,問他個明白。

王公心中納悶,走到鄰家閒話去了。

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壞了他,安慰了幾句言語,走往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

三巧兒在房中獨坐,想著珍珠衫洩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裡來的。

沉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

這折簪是鏡破釵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懸樑自盡。

他念夫妻之惰,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

可憐四年恩愛,一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

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不如繞死,到得乾淨。」

說罷,又哭了一回,把個坐几子填高,將汗巾兜在樑上,正欲自縊。

也是壽數未絕,不曾關上房門。

險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

不期一腳踢番坐几子,娘兒兩個跌做一一團一 ,酒壺都潑翻了。

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兒,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投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

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

王公回家,知道女兒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又矚付王婆用心提防。

過了數日,三巧兒投奈何,也放下了念頭。

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把兩條索子,將晴雲、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

那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

己知都是薛婆勾一引 ,不千他人之事。

到明朝,興哥領了一夥人,趕到薛婆家裡,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饒他拆了房子。

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並沒一人敢出頭說話。

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

回去晚個牙婆,將兩個丫頭都賣了。

樓上細軟箱籠,大小輩十六隻,寫三十二條封皮,打叉封了,更不開動。

這是甚意兒?只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

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

見物思人,何忍開看?

話分兩頭說。

卻說南京有個吳傑進土,除授廣東潮陽縣知縣。

水路上任,打從襄陽經過。

不曾帶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

路看了多少女子,並不中意。

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顏色,一縣聞名。

出五十金財禮,央媒議親。

王公到也樂從,只怕前婿有言,親到蔣家,與興哥說知。

興哥並不阻當。

臨嫁之夜,興哥顧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匙鑰送到吳知縣船上,一交一 割與三巧兒,當個贍嫁。

婦人心上到過意不去。

旁人曉得這事,也有誇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癡呆的,還有罵他沒志氣的,止是人心不同。

閒話休題。

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回到新一交一 ,一心只想著三巧兒。

朝暮看了這件珍珠衫,長吁短歎。

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兒來得蹊蹺,等丈夫睡著,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

陳大郎早起要穿時,不見了衫兒,與老婆取討。

平氏那裡肯認。

急得陳大郎性發,傾箱倒筐的尋個遍,只是不見,便破口罵老婆起來。

惹得老婆啼啼哭哭,與他爭嚷,鬧炒了兩三日。

陳大郎情懷撩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

將近棗陽,不期遇了一夥大盜,將本錢盡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

陳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著,倖免殘生。

思想還鄉不得,且到舊寓住下,待會了三巧兒,與他借些東西,再圖恢復。

歎了一口氣,只得離船上岸。

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家,台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的薛婆,與一個相識人家借些本錢營運。」

呂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為勾一引 蔣興哥的渾家,做了些醜事。

去年興哥回來,問渾家討什麼『珍珠衫』。

原來渾家贈與情人 去了,無言回答。

興哥當時休了渾家回去,如今轉嫁與南京吳進土做第二房夫人了。

那婆子被蔣家打得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去了。」

陳大郎聽得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

這一驚非小,當夜發寒發熱,害起病來。

這病又是鬱症,又是相思症,也帶些怯症,又有些驚症,床 上臥了兩個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

連累主人家小廝,伏待得不耐煩。

陳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寫成家書一封。

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捎信在家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覷同回。

這幾句正中了主人之意。

恰好有個相識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寧一路。

水陸驛遞,極是快的。

呂公接了陳大郎書札,又督他應出五錢銀子,送與承差,央他乘便寄去。

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幾日,到了新一交一 縣。

問到陳商家裡,送了家書,那承差飛馬去了。

正是:只為千金書信,又成一段姻緣。

話說平氏拆開家信,果是丈夫筆跡,寫道:「陳商再拜,賢妻平氏見宇:別後襄陽遇盜,劫資殺僕。

某受驚患病,見臥舊寓呂家,兩月不愈。

宇到可央一的當親人,多帶盤纏,速來看視。

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虧折了千金資本。

據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來的。

今番又推被盜,多討盤纏,怕是假話。」

又想道:「他要個的當親人,速來看視,必然病勢利害。

這話是真,也未可知。

如今央誰人去好?」

左思右想,放心不下。

與父親平老朝奉商議。

收拾起細軟傢俬,帶了陳旺夫婦,就請父親作伴,雇個船隻,親往襄陽看丈夫去。

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發,央人送回去了。

平氏引著男女,上水前進。

不一日,來到棗陽城外,問著了舊主人呂家。

原來十日前,陳大郎己放了。

呂公贍些錢鈔,將就入鹼。

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

慌忙換了孝服,再三向呂公說,欲待開棺一見,另買副好棺材,重新鹼過。

呂公執意不肯。

平氏投奈何,只得買木做個外棺包裹,請僧做法事超度,多焚莫資。

呂公己自索了他二十兩銀子謝儀,隨他鬧炒,並不言語。

有餘,平氏要選蚌好日子,扶樞而回。

呂公見這婦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終,又且囊中有物。

思想兒子呂二,還沒有親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兩便?呂公買酒請了陳旺,央他老婆委曲進言,許以厚謝。

陳旺的老婆是個蠢貨,那曉得什麼委曲?不顧高低,一直的對主母說了。

平氏大怒,把他罵了一頓,連打幾個耳光子,連主人家也數落了幾句。

呂公一場沒趣,敢怒而不敢言。

正是:羊肉饅頭沒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騷。

呂公使去攛掇陳旺逃走。

陳旺也思量沒甚好處了,與老婆商議,教他做腳,裡應外合,把銀兩首飾,偷得罄盡,兩一兒連夜走了。

呂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該帶這樣歹人出來,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東西,若偷了別家的,可不連累人!又嫌這靈柩礙他生理,教他快些搶去。

又道後生寡一婦 ,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

平氏被逼十不過,只得別賃下一間間房子住了。

僱人把靈樞移來,安頓在內。

這淒涼景象,自不必說。

間壁有個張七嫂,為人甚是活動。

聽得平氏啼哭,時常走來勸解。

平氏又時常央他典賣幾件衣服用度,極感其意。

不勾幾月,衣服都典盡了。

從小學得一手好針線,思量要到個大戶人家,教一習一 女紅度日,再作區處。

正與張七嫂商量這話,張七嫂道:「老身不好說得,這大戶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動的。

死的沒福自死了,活的還要做人,你後面日子正長哩。

終不然做針線娘了得你下半世?況且名聲不好,被人看得輕了。

還有一件,這個靈柩如何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

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

平氏道:「一奴一家也都慮到,只是無計可施了。」

張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說。

你千里離鄉,一身孤寡,手中又無半錢,想要搬這靈樞回去,多是虛了。

莫說你衣食不周,到底難守:便多守得幾時,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見,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尋個好對頭,一夫一婦的隨了他去。

得些財禮,就買塊士來葬了丈夫,你的終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無憾?」

平氏見他說得近理,沉吟了一會,歎口氣道:「罷,罷,一奴一家賣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

張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時,老身現有個主兒在此。

年紀與娘子相近,人物齊整,又是大富之家。」

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

張七嫂道:「他也是續絃了,原對老身說:不拘頭婚二婚,只要人才出眾。

似娘子這般丰姿,怕不中意?」

原來張七嫂曾受蔣興哥之托,央他訪一頭好親。

因是前妻三巧兒出色標緻,所以如今只要訪個美貌的。

那平氏容貌,雖不及得三巧兒,論起手腳伶俐,胸中烴渭,又勝似他。

張七嫂次日就進城,與蔣興哥說了。

興哥聞得是下路人,愈加歡喜。

這裡平氏分文財禮不要,只要買塊好地殯葬丈夫要緊。

張七嫂往來回復了幾次,兩相依允。

活休煩絮。

卻說平氏送了丈夫靈樞人士,祭奠畢了,大哭一場,兔不得起靈除孝。

臨期,蔣家送衣飾過來,又將他典下的衣服都贖回了。

成親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燭。

正是:規矩熟閑雖舊事,恩情美滿勝新婚。

蔣興哥見平氏舉止端莊,甚相敬重。

一日,從外而來,平氏正在打疊衣箱,內有珍珠衫一件。

興哥認得了,大驚問道:「此衫從何而來?」

平氏道:「這衫兒來得蹺蹊。」

便把前夫如此張致,夫妻如此爭嚷,如此賭氣分別,述了一遍。

又道:「前日艱難時,幾番欲把他典賣。

只愁來歷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

連一奴一家至今,不知這物事那裡來的。」

興哥道:「你前夫陳大郎名字,可叫做陳商?可是白淳面一皮,沒有須,左手長指甲的麼?」

平氏道:「正是。」

蔣興哥把舌頭一伸,合掌對天道:「如此說來,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問其緣故,蔣興哥道:「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舊物。

你丈夫奸騙了我的妻子,得此衫為表記。

我在蘇州相會,見了此衫,始知其情,回來把王氏休了。

誰知你丈夫客死。

我今續絃,但聞是徽州陳客之妻,誰知就是陳商!卻不是一報還一報!」平氏聽罷,毛骨辣然。

從此恩情愈罵。

這才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正話。

詩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兩妻一交一 易孰便宜?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

興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後,又往廣東做買賣。

也是合當有事。

一日到合浦縣販珠,價都講定。

主人家老兒只揀一粒絕大的偷過了,再不承認。

興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

何期去得勢重,將老兒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聲。

忙去扶時,氣己斷了。

兒女親鄰,哭的哭,叫的叫,一陣的簇擁將來,把興哥捉住。

不巾分說,痛打一頓,關在空房裡。

連夜寫了狀詞,只等天明,縣主早堂,連人進狀。

縣主准了,因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鎖押,次日候審。

你道這縣主是誰?姓吳名傑,南畿進土,正是三巧兒的晚老公。

初選原在潮陽,上司因見他清廉,調在這合浦縣採珠的所在做官。

是夜,吳傑在燈下將准過的狀詞細閱。

三巧兒正在旁邊閒看,偶見宋福所台人命一詞,凶身羅德,棗陽縣客人,不是蔣興哥是誰?想起舊日恩情,不覺痛酸,哭台丈夫道:「這羅德是賤妾的親哥,出嗣在母舅羅家的。

不期客邊,犯此大辟。

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還鄉。」

縣主道:「且看臨審如何。

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難寬有。」

三巧兒兩眼噙淚,跪下苦苦哀求。

縣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

明早出堂,三巧兒又扯住縣主衣袖哭道:「若哥哥無救,賤妾亦當自盡,不能相見了。」

當日縣主升堂,第一就問這起。

只見宋福、宋壽弟兄兩個,哭啼啼的與父親執命,稟道:「因爭珠懷恨,登時打悶,仆地身死。

望爺爺做主。」

縣主問眾千證口詞,也有說打倒的,也有說推跌的。

蔣興哥辨道:「他父親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與他爭論。

他因年老腳銼(左足),自家跌死,不千小人之事。」

縣主問宋福道:「你父親幾歲了?」

宋福道:「六十七歲了。」

縣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絕,未必是打。」

宋福、宋壽堅執是打死的。

縣主道:「有傷無傷,須憑檢驗。

既說打死,將一屍一發在漏澤園去,候晚堂聽檢。」

原來宋家也是個大戶,有體面的。

老兒曾當過里長,兒子怎肯把父親在一屍一場剔骨?兩個雙雙即頭道:「父親死狀,眾目共見,只求爺爺到小人家裡相驗,不願發檢。」

縣主道:「若不見貼骨傷痕,凶身怎肯伏罪?沒有一屍一格,如何申得上司過?」

弟兄兩個只是求台。

縣主發怒道:「你既不願檢,我也難問。」

慌的地弟兄兩個連連即頭道:「但憑爺爺明斷。」

縣主送:「望七之人,死是本等。

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個平人,反增死者罪過。

就是你做兒子的,巴得父親到許多年紀,又把個不得善終的惡名與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僕是真,若不重罰羅德,也難出你的氣。

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與親兒一般行禮:一應殯殮之費,都要他支持。

你可服麼?」

弟兄兩個道:「爺爺分付,小人敢不遵依。」

興哥見縣主不用刑罰,斷得乾淨,喜出望外。

當下原、被台都即頭稱謝。

縣主道:「我也不寫審單,著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話,把原詞與你悄訖便了。」

正是:

公堂造業真容易,要積陰功亦不難。

試看今朝吳大尹,解冤釋罪兩家歡。

卻說三巧兒自丈夫出堂之後,如坐針氈,一聞得退衙,便迎住問個消息。

縣主道:「我如此如此斷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責他。」

三巧幾千思萬謝,又道:「妾與哥哥久別,渴思一會,問取爹娘消息。

官人如何做個方便,使妾兄妹相見,此思不小。」

縣主道:「這也容易。」

看官們,你道三巧兒被蔣興哥休了,思斷義絕,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婦原是十分恩愛的,因三巧兒做下不是,興哥不得己而休之,心中幾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隻箱籠,完完全全的贈他。

只這一件,三巧兒的心腸,也不容不軟了。

今日他身處富貴,見興哥落難,如何不救?這叫做知思報恩。

再說蔣興哥遵了縣主所斷,著實小心盡禮,更不惜費,宋家弟兄部沒話了。

喪葬事畢,差人押到縣中回復。

縣主晚進私衙賜坐,說道:「尊舅這場辟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懇,下官幾乎得罪了。」

興哥不解其放,回答不出。

少停茶罷,縣主請入內書房,教小夫人出來相見。

你道這番意外相逢,不像個夢景麼?他兩個也不行禮,也不講話,緊緊的你我相抱,放聲大哭。

就是哭爹哭娘,從沒見這般哀摻,連縣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兩人且莫悲傷,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說真情,下官有處。」

兩個哭得半休不休的,那個肯說?卻被縣主盤問不過,三巧兒只得跪下,說道:「賤妾罪當萬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

蔣興哥料瞞不得,也跪下來,將從前恩愛,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訴知。

說罷,兩人又哭做一一團一 ,連吳知縣也墮淚不止,道:「你兩人如此相戀,下官何忍拆開。

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領去完聚。」

兩個插燭也似拜謝。

縣主即忙討個小轎,送三巧兒出衙:又晚集人夫,把原來贍嫁的十六個箱籠搶去,都教興哥收領:又差典吏一員,護送他夫婦出境。

此乃吳知縣之厚德。

正是:

珠還合浦重生采,劍合豐城倍有神。

堪羨吳公存厚道,食財好色競何人!

此人向來艱子,後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納一寵一 ,連生三子,科第不絕,人都說陰德之報,這是後話。

再說蔣興哥帶了三巧兒回家,與平氏相見。

論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長一歲,讓平氏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兩個妹妹相稱。

從此一夫二婦,一團一 圓到老。

有詩為證:恩愛夫妻雖到頭,妻還作妾亦堪羞。

殃樣果報無虛謬,腿尺青天莫遠求。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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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第三卷 新橋市韓五賣春情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第五卷 窮馬週遭際賣縋(食旁)媼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第七卷 羊角哀捨命全交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第九卷 裴晉公義還原配第十卷 膝大尹鬼斷傢俬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十三卷 張道陵七試趙升第十四卷 陳希夷四辭朝命第十五卷 史弘肇龍虎君臣會第十六卷《巨卿雞黍死生交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第二十卷 陳從善梅嶺失渾家第二十一卷 臨安裡錢婆留發跡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第二十三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第三十卷 明悟禪師趕五戒第三十一卷 鬧陰司司馬貌斷獄第三十二卷 游酆都胡母迪吟詩第三十三卷 張古老種瓜娶文女第三十四卷 李公子救蛇獲稱心第三十五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三十七卷 梁武帝累修成佛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為神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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