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達人知命總度外,傀儡場中一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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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

喻世明言

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

君不見平陽公主馬前一奴一,一朝富貴嫁為夫?又不見咸陽東門種瓜者,昔日封侯何在也?榮枯貴賤如轉丸,風雲變幻誠多端。

達人知命總度外,傀儡場中一例看。

這篇古風,是說人窮通有命,或先富後貧,先賤後貴,如雲蹤無定,瞬息改觀,不由人意想測度。

且如宋朝呂蒙正秀才未遇之時,家道艱難。

三日不曾飽餐,天津橋上賒得一瓜,在橋柱上磕之,失手落於橋下。

那瓜順水流去,不得到口。

後來狀元及第,做到宰相地位,起造落瓜亭,以識窮時失意之事。

你說做狀元宰相的人,命運未至,一瓜也無福消受。

假如落瓜之時,向人說道:「此人後來榮貴。」

被人做一萬個鬼臉,啐幹了一千擔吐沫,也不為過,那個信他?所以說:前程如黑漆,暗中摸不出。

又如宋朝軍卒楊仁杲為丞相丁晉公治第,夏天負土運石,汗流不止,怨歎道:「同是一般父母所生,那住房子的,何等安樂!我們替他做工的,何等吃苦!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無福之人伏侍人。」

這裡楊仁杲口出怨聲,卻被管工官聽得了,一頓皮鞭,打得負痛吞聲。

不隔數年,丁丞相得罪,貶做崖州司戶。

那楊仁杲從外戚起家,官至太尉,號為皇親,朝廷就將丁丞相府第,賜與楊仁杲居祝丁丞相起夫治第,分明是替楊仁杲做個工頭。

正是:

桑田變滄海,滄海變桑田。

窮通無定准,變換總由天。

閒話休題。

則今說一節故事,叫做「楊八老越國奇逢」。

那故事,遠不出漢、唐,近不出二宋,乃出自一胡一 元之世,陝西西安府地方。

這西安府乃《禹貢》雍州之域,周曰王畿,秦曰關中,漢曰渭南,唐曰關內,宋曰永興,元曰安西。

話說元朝至大年間,一人姓楊名復,八月中秋節生日,小名八老,乃西安府盩屋縣人氏。

妻李氏,生子才七歲,頭角秀異,天資聰敏,取名世道。

夫妻兩口兒愛惜,自不必說。

一日,楊八老對李氏商議道:「我年近三旬,讀書不就,家事日漸消乏。

祖上原在閩、廣為商,我欲湊些資本,買辦貨物,往漳州商販,圖幾分利息,以為贍家之資,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李氏道:「妾聞治家以勤儉為本,守株待兔,豈是良圖?乘此壯年,正堪跋踄,速整行李,不必遲疑也。」

八老道:「雖然如此,只是子幼妻嬌,放心不下。」

李氏道:「孩兒幸喜長成,妾自能教訓,但願你早去早回。」

當日商量已定,擇個吉日出行,與妻子分別。

帶個小廝,叫做隨童,出門搭了船隻,往東南一路進發。

昔人有古風一篇,單道為商的苦處;人生最苦為行商,拋妻棄子離家鄉。

餐風宿水多勞役,披星戴月時奔忙。

水路風波殊未穩,陸程雞犬驚安寢。

平生豪氣頓消磨,歌不發聲酒不飲。

少資利薄多資累,匹夫懷璧將為罪。

偶然小恙臥床 幃,鄉關萬里書誰寄?一年三載不回程,夢魂顛倒妻孥驚。

燈花忽報行人至,闔門相慶如更生。

男兒遠遊雖得意,不如骨肉長相聚。

請看一江一 上信天翁,拙守何曾闕生計?

話說楊八老行至漳浦,下在檗媽媽家,專待收買番禺貨物。

原來檗媽媽無子,只有一女,年二十三歲,曾贅個女婿,相幫過活。

那女婿也死了,已經週年之外,女兒守寡在家。

檗媽媽看見楊八老本錢豐厚,且是志誠老實,待人一一團一 和氣,十分歡喜,意欲將寡女招贅,以靠終身。

八老初時不肯,被檗媽媽再三勸道:「楊官人,你千鄉萬里,出外為客,若沒有切己的親戚,那個知疼著熱?如今我女兒年紀又小,正好相配官人,做個『兩頭大』。

你歸家去有娘子在家,在漳州來時,有我女兒。

兩邊來往,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是方便順溜的。

老身又不費你大錢大鈔,只是單生一女,要他嫁個好人,日後生男育女,連老身門戶都有依靠。

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時,料也不嗔怪。

多少做客的,娼樓妓館,使錢撒漫,這還是本分之事。

官人須從長計較,休得推阻。」

八老見他說得近理,只得允了,擇日成親,入贅於檗家。

夫妻和順,自此無話。

不上二月,檗氏懷孕。

期年之後,生下一個孩子,閤家歡喜。

三朝滿月,親戚慶賀,不在話下。

卻說楊八老思想故鄉妻嬌子幼,初意成親後,一年半載,便要回鄉看覷;因是懷了身孕,放心不下,以後生下孩兒,檗氏又不放他動身。

光陰似箭,不覺住了三年,孩兒也兩週歲了,取名世德,雖然與世道排行,卻冒了檗氏的姓,叫做檗世德。

楊八老一日對檗氏說,暫回關中,看看妻子便來。

檗氏苦留不住,只得聽從。

八老收拾貨物,打點起身。

也有放下人頭帳目,與隨童分頭並日催討。

八老為討欠帳,行至州前。

只見掛下榜文,上寫道「近奉上司明文:倭寇生發,沿海搶劫,各州縣地方,須用心巡警,以防沖犯。

一應出入,俱要盤詰。

城門晚開早閉」等語。

八老讀罷,吃了一驚,想道:「我方欲動身,不想有此寇警。

倘或倭寇早晚來時,閉了城門,知道何日平靜?不如趁早走路為上。」

也不去討帳,逕回身轉來。

只說拖欠帳目,急切難取,待再來催討未遲。

聞得路上賊寇生發,貨物且不帶去,只收拾些細軟行裝,來日便要起程。

檗氏不忍割捨,抱著三歲的孩兒,對丈夫說道:「我母親只為終身無靠,將一奴一家嫁你,幸喜有這點骨血。

你不看一奴一家面上,須牽掛著小孩子,千萬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懸望。」

言訖,不覺雙眼流淚。

楊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須掛懷,三載夫妻,恩情不淺,此去也是萬不得已,一年半載,便得相逢也。」

當晚檗媽媽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楊八老起身梳洗,別了岳母和渾家,帶了隨童上路。

未及兩日,在路吃了一驚。

但見:舟車擠壓,男女奔忙。

人人膽喪,盡愁海寇恁猖狂;個個心驚,只恨官兵無備御。

扶幼攜老,難禁兩腳奔波;棄子拋妻,單為一身逃命。

不辨貧窮富貴,急難中總則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藏身處只求片地。

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楊八老看見鄉村百姓,紛紛攘攘,都來城中逃難,傳說倭寇一路放火殺人,官軍不能禁御,聲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體。

進退兩難,思量無計,只得隨眾奔走,且到汀州城裡,再作區處。

又走了兩個時辰,約離城三里之地,忽聽得喊聲震地,後面百姓們都號哭起來,卻是倭寇殺來了。

眾人先唬得腳軟,奔跑不動。

楊八老望見傍邊一座林子,向刺料裡便走,也有許多人隨他去林叢中躲避。

誰知倭寇有智,慣是四散埋伏。

林子內先是一個倭子跳將出來,眾人欺他單身,正待一齊奮勇敵他。

只見那倭子,把海叵羅吹了一聲,吹得嗚嗚的響,四圍許多倭賊,一個個舞著長刀,跳躍而來,正不知那裡來的。

有幾個粗莽漢子,平昔間有些手腳的,拚著性命,將手中器械,上前迎敵。

猶如火中投雪,風裡揚塵,被倭賊一刀一個,分明砍瓜切菜一般。

唬得眾人一齊下跪,口中只叫饒命。

原來倭寇逢著中國之人,也不盡數殺戮。

擄得婦女,恣意奸一婬一,弄得不耐煩了,活活的放了他去。

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贈。

只是這婦女雖得了性命,一世被人笑話了。

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殺害;若是強壯的,就把來剃了頭髮,抹上油漆,假充倭子。

每遇廝殺,便推他去當頭陣。

官軍只要殺得一顆首級,便好領賞,平昔百姓中禿髮瘌痢,尚然被他割頭請功,況且見在戰陣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不饒的。

這些剃頭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著倭勢,還有捱過幾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兇出力。

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擋過頭陣,自己都尾其後而出,所以官軍屢墮其計,不能取勝。

昔人有詩單道著倭寇行兵之法,詩云:

倭陣不喧嘩,紛紛正帶斜。

螺聲飛蛺蝶,魚貫走長蛇。

扇散全無影,刀來一片花。

更兼真偽混,駕禍擾中華。

楊八老和一群百姓們,都被倭一奴一擒了,好似甕中之鱉,釜中之魚,沒處躲閃,只得隨順,以圖苟活。

隨童已不見了,正不知他生死如何。

到此地位,自身管不得,何暇顧他人?莫說八老心中愁悶,且說眾倭一奴一在鄉村劫掠得許多金寶,心滿意足。

聞得元朝大軍將到,搶了許多船隻,驅了所擄人口下船,一齊開洋,歡歡喜喜,逕回日本國去了。

原來倭一奴一入寇,國王多有不知者,乃是各島窮民,合夥泛海,如中國賊盜之類,彼處只如做買賣一般。

其出掠亦各分部統,自稱大王之號。

到回去,仍復隱諱了。

劫掠得金帛,均分受用,亦有將十分中一二分,獻與本鳥頭目,互相容隱。

如被中國人殺了,只作做買賣折本一般。

所擄得壯健男子,留作一奴一僕使喚,剃了頭,赤了兩腳,與本國一般模樣,給與刀仗,教他跳戰之法。

中國人懼怕,不敢不從。

過了一年半載,水土一習一 服,學起倭話來,竟與真倭無異了。

光陰似箭,這楊八老在日本國,不覺住了一十九年。

每夜私自對天拜禱:「願神明護佑我楊復再轉家鄉,重會妻子。」

如此寒暑無問。

有詩為證:

異國飄零十九年,鄉關魂夢已茫然。

蘇卿困虜旄俱脫,洪皓留金雪滿顛。

彼為中朝甘守節,我成俘虜獲何愆?

首丘無計傷心切,夜夜虔誠禱上天。

話說元泰定年間,日本國年歲荒歉,眾倭糾伙,又來入寇,也帶楊八老同行。

八老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所喜者,乘此機會,到得中國。

陝西、福建二處,俱有親屬,皇天護佑,萬一有骨肉重逢之日,再得一團一 圓,也未可知。

所憂者,此身全是倭一奴一形象,便是自家照著鏡子,也吃一驚,他人如何認得?況且刀槍無情,此去多凶少吉,枉送了性命。

只是一說,寧作故鄉之鬼,不願為夷國之人。

天天可憐,這番飄洋,只願在陝、閩兩處便好,若在他方也是枉然。

原來倭寇飄洋,也有個天數,聽憑風勢:若是北風,便犯廣東一路;若是東風,便犯福建一路;若是東北風,便犯一溫一 州一路;若是東南風,便犯淮揚一路。

此時二月天氣,眾倭登船離岸,正值東北風大盛,一連數日,吹個不住,逕飄向一溫一 州一路而來。

那時元朝承平日久,沿海備御俱疏,就有幾隻船,幾百老弱軍士,都不堪拒戰,望風逃走。

眾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殺人。

楊八老雖然心中不願,也不免隨行逐隊。

這一番自二月至八月,官軍連敗了數陣,搶了幾個市鎮,轉掠寧紹,又到餘杭,其凶暴不可盡述。

各府州縣寫了告急表章,申奏朝廷。

旨下兵部,差平一江一 路普花元帥領兵征剿。

這普花元帥足智多謀,又手下多有一精一兵良將,奉命剋日興師,大刀闊斧,殺奔浙一江一 路上來。

前哨打探俊寇佔住清水閘為穴,普花元帥約會浙中兵馬,水陸並進。

那倭寇平素輕視官軍,不以為意。

誰知普花元帥手下有十個統軍,都有萬夫不當之勇,軍中多帶火器,四面埋伏。

一等倭賊戰酣之際,埋伏都起,火器一齊發作,殺得他走頭沒路,大敗虧輸,斬首千餘級,活捉二百餘人,其搶船逃命者,又被水路官兵截殺,也多有落水死者。

普花元帥得勝,賞了三軍。

猶恐余倭未盡,遣兵四下搜獲。

真個是:饒伊凶暴如狼虎,惡貫盈時定受殃。

話分兩頭。

卻說清水閘上有順濟廟,其神姓馮名俊,錢塘人氏。

年十六歲時,夢見玉帝遣天神傳命割開其腹,換去五臟六腑,醒來猶覺腹痛。

從幼失學,未曾知書,自此忽然開悟,無書不曉,下筆成文,又能預知將來禍福之事。

忽一日,臥於家中,叫喚不起,良久方醒。

自言適在東海龍王處赴宴,被他勸酒過醉。

家人不信,及嘔吐出來都是海錯異味,目所未睹,方知真實。

到三十六歲,忽對人說:「玉帝命我為一江一 濤之神,三日後,必當赴任。」

至期無疾而終。

是日,一江一 中波濤大作,行舟將覆,忽見朱幡皂蓋,白馬紅纓,簇擁一神,現形雲端間,口中叱吒之一聲 。

俄頃,波恬浪息。

問之土人,其形貌乃馮俊也。

於是就其所居,立廟祠之,賜名順濟廟。

紹定年間,累封英烈王之號。

其神大有靈應。

倭寇佔住清水閘時,楊八老私向廟中祈禱,問答得個大吉之兆,心中暗喜。

與先年一般向被擄去的,共十三人約會,大兵到時,出首投降,又怕官軍不分真假,拿去請功,狐疑不決。

到這八月二十八日,倭寇大敗,楊八老與十二個人,俱潛躲在順濟廟中,不敢出頭。

正在兩難,急聽得廟外喊聲大舉,乃是老王千戶,名喚王國雄,引著官軍入來搜廟。

一十三人盡被活捉,捆縛做一一團一 兒,吊在廊下。

眾人口稱冤枉,都說不是真倭,那裡睬他?此時天色已晚,老王千戶權就廟中歇宿,打點明早解官請功。

事有湊巧,老王千戶帶個貼身伏侍的家人,叫做王興,夜間起來出恭,聞得廊下哀號之一聲 ,其中有一個像關中聲音,好生奇異。

悄地點個燈去,打一看,看到楊八老面貌,有些疑惑,問道:「你們既說不是真倭,是那裡人氏?如何入了倭賊伙內,又是一般形貌?」

楊八老訴道:「眾人都是閩中百姓,只我是安西府盩厔縣人。

十九年前在漳浦做客,被倭寇擄去,髡頭跣足,受了萬般辛苦。

眾人是同時被難的。

今番來到此地,便想要自行出首。

其奈形狀怪異,不遇個相識之人,恐不相信,因此狐疑不決。

幸天兵得勝,倭賊敗亡,我等指望重見天日,不期老將軍不行細審,一概捆吊,明日解到軍門,性命不保。」

說罷,眾人都哭起來。

王興忙搖手道:「不可高聲啼哭,恐驚醒了老將軍,反為不美。

則你這安西府漢子,姓甚名誰?」

楊八老道:「我姓楊名復,小名八老。

長官也帶些關中語音,莫非同郡人麼?」

王興聽說,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我舊主人!可記得隨童麼?小人就是。」

楊八老道:「怎不記得!只是鬚眉非舊,端的對面不相認了。

自當初在閩中分散,如何卻在此處?」

王興道:「且莫細談,明早老將軍起身發解時,我站在旁邊,你只看著我,喚我名字起來,小人自來與你分解。」

說罷,提了燈自去了。

眾人都向八老問其緣故,八老略說一二,莫不歡喜。

正是:

死中得活因災退,絕處逢生遇救來。

原來隨童跟著楊八老之時,才一十九歲,如今又加十九年,是三十八歲人了,急切如何認得?當先與主人分散,躲在茅廁中,僥倖不曾被倭賊所掠。

那時老王千戶還是百戶之職,在彼領兵。

偶然遇見,見他伶俐,問其來歷,收在身邊伏侍,就便許他訪問主人消息,誰知杳無音信。

後來老王百戶有功,升了千戶,改調浙中地方做官。

隨意改名王興,做了身邊一個得力的家人。

也是楊八老命不當盡,祿不當終,否極泰來,天教他主僕相逢。

閒話休題。

卻說老王千戶次早點齊人眾,解下一十三名倭犯,要解往軍門請功。

正待起身,忽見倭犯中一人,看定王興,高聲叫道:「隨童,我是你舊主人,可來救我!」王興假意認了一認,兩下抱頭而哭。

因事體年遠,老王千戶也忘其所以了,忙喚王興,問其緣故。

王興一一訴說:「此乃小人十九年前失散之主人也。

彼時尋覓不見,不意被倭賊擄去。

小人看他面貌有些相似,正在疑惑,誰想他到認得小人,喚起小人的舊名。

望恩主辨其冤情,釋放我舊主人。

小人便死在階前,瞑目無怨。」

說罷,放聲大哭。

眾倭犯都一齊聲冤起來,各道家鄉姓氏,情節相似。

老王千戶道:「既有此冤情,我也不敢自專,解在帥府,教他自行分辨。」

王興道:「求恩主將小人一齊解去,好做對證。」

老王千戶起初不允,被王興哀求不過,只得允了。

當日將一十三名倭犯,連王興解到帥府。

普花元帥道:「既是倭犯,便行斬首。」

那一十三名倭犯,一個個高聲叫冤起來,內中王興也叫冤枉。

王國雄便跪下去,將王興所言事情,稟了一遍。

普花元帥准信,就教王國雄押著一干倭犯,並王興發到紹興郡丞楊世道處,審明回報。

故元時節,郡丞即如今通判之職,卻只下太守一肩,與太守同理府事,最有權柄。

那日,郡丞楊公升廳理事,甚是齊整。

怎見得?有詩為證:吏書站立如泥塑,軍卒分開似木雕。

隨你凶人好似鬼,公庭刑法不相饒。

老王千戶奉帥府之命,親押一十三名倭犯到楊郡丞廳前,相見已畢,備言來歷。

楊公送出廳門,復歸公座。

先是王興開口訴冤,那一班倭犯哀聲動地。

楊公問了王興口詞,先喚楊八老來審。

楊八老將姓名家鄉備細說了。

楊郡丞問道:「既是盩厔縣人,你妻族何姓?有子無子?」

楊八老道:「妻族東村李氏,止生一子,取名世道。

小人到漳浦為商之時,孩兒年方七歲。

在漳浦住了三年,就陷身倭國,經今又十九年。

自從離家之後,音耗不通,妻子不知死亡。

若是孩兒撫養得長大,算來該二十九歲了。

老爺不信時,移文到盩...''縣中,將三一黨一 親族姓名,一一對驗,小人之冤可白矣。」

再問王興,所言皆同。

眾人只齊聲叫冤。

楊公一一細審,都是閩中百姓,同時被擄的。

楊公沉吟半晌,喝道:「權且收監,待行文本處查明來歷,方好釋放。」

當下散堂,回衙見了母親楊老夫人,口稱怪事不絕。

老夫人問道:「孩兒今日問何公事?口稱怪異,何也?」

楊公道:「有王千戶解到倭犯一十三名,說起來都是我中國百姓,被倭一奴一擄去的,是個假倭,不是真倭。

內中一人,姓楊名復,乃關中縣人氏。

他說二十一年前,別妻李氏,往漳浦經商。

三年之後,遭倭寇作亂,擄他到倭國去了。

與妻臨別之時,有兒年方七歲,到今算該二十九歲了。

母親常說孩兒七歲時,父親往漳州為商,一去不回。

他家鄉姓名正與父親相同,其妻子姓名,又分毫不異。

孩兒今年正二十九歲,世上不信有此相合之事。

況且王千戶有個家人王興,一口認定是他舊主。

那王興說舊名隨童,在漳浦亂軍分散,又與我爺舊僕同名,所以稱怪。」

老夫人也不覺稱道:「怪事,怪事!世上相同的事也頗有,不信件件皆合,事有可疑。

你明日再行吊審,我在屏後竊一聽 ,是非頃刻可決。」

楊世道領命,次日重喚取一十三名倭犯,再行細鞫。

其言與昨無二。

老夫人在屏後大叫道:「楊世道我兒!不須再問,則這個盩厔縣人,正是你父親!那王興端的是隨童了。」

驚得郡丞楊世道手腳不迭,一跌跌下公座來,抱了楊八老放聲大哭,請歸後堂,王興也隨進來。

當下母子夫妻三口,抱頭而哭,分明是夢裡相逢一般。

則這隨童也哭做一堆。

哭了一個不耐煩,方才拜見父親。

隨童也來磕頭,認舊時主人、主母。

楊八老對兒子道:「我在倭國,夜夜對天禱告,只願再轉家鄉,重會妻子。

今日皇天可憐,果遂所願。

且喜孩兒榮貴,萬千之喜。

只是那一十二人,都是閩中百姓,與我同時被擄的,實出無奈。

吾兒速與昭雪,不可偏枯,使他怨望。」

楊世道領了父親言語,便把一十二人盡行開放,又各贈回鄉路費三兩,眾人謝恩不荊一面分付書吏寫下文書,申復帥府;一面安排做慶賀筵席。

衙內整備香湯,伏侍八老沐浴餅了,通身換了新衣,頂冠束帶。

楊世道娶得夫人張氏,出來拜見公公。

一門骨肉一團一 圓,歡喜無限。

這一事鬧遍了紹興府前。

本府檗太守聽說楊郡丞認了父親,備下羊酒,特往稱賀,定要請楊太公相見。

楊復只得出來,見了檗公,敘禮已畢,分賓而坐。

檗太守欣羨不已。

楊郡丞置酒留款。

飲酒中間,檗太守問楊太公何由久客閩中,以致此禍。

楊八老答道:「初意一年半載便欲還鄉,何期下在檗家,他家適有寡女,年二十三歲,正欲招夫幫家過活。

老夫入贅彼家,以此淹留三載。」

檗公問道:「在彼三年,曾有生育否?」

八老答道:「因是檗家懷孕,生下一兒,兩不相捨,不然也回去久矣。」

檗公又問道:「所生令郎可曾取名?」

八老不知太守姓名,便隨口應道:「因是本縣小兒取名世道,那檗氏所生就取名檗世德,要見兩姓兄弟之意。

算來檗氏所生之子,今年也該二十二歲了,不知他母子存亡下落。」

說罷,下淚如雨。

檗太守也不盡歡。

又飲了數杯,作別回去,與母親檗老夫人說知如此如此:「他說在漳浦所娶檗家,與母親同姓,年庚不差,莫非此人就是我父親?」

檗老夫人道:「你明日備個筵席,請他赴宴,待我屏後窺之,便見端的。」

次日,楊八老具個通家名帖,來答拜檗公,檗公也置酒留款。

檗老夫人在屏後偷看,那時八老衣冠濟楚,又不似先前倭賊樣子,一發容易認了。

檗老夫人聽不多幾句言語,便大叫道:「我兒檗世德,快請你父親進衙相見!」楊八老出自意外,倒吃了一驚。

檗太守慌忙跪下道:「孩兒不識親顏,乞恕不孝之罪。」

請到私衙,與檗老夫人相見,抱頭而哭,與楊郡丞衙中無異。

正敘話間,楊郡丞遣隨童到太守衙中,迎接父親。

聽說太守也認了父親,隨童大驚,撞入私衙,見了檗老夫人,磕頭相見。

檗老夫人問起,方知就是隨童。

此時隨童才敘出失散之後,遇了王百戶始末根由。

闔門歡喜無限,檗太守娶妻蔣氏,也來拜見公公。

檗公命重整筵席,請楊郡丞到來,備細說明。

一守一丞,到此方認做的親兄弟。

當日連楊衙小夫人張氏都請過來,做個閤家歡筵席,這一場歡喜非校分明是:苦盡生甘,否極遇泰。

豐城之劍再合,合浦之珠復回。

高年學究,忽然及第連科;乞食貧兒,驀地發財掘藏。

寡一婦 得夫花發蕊,孤兒遇父草行根。

喜勝他鄉遇故知,歡如久旱逢甘雨。

兩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楊八老在日本國受了一十九年辛苦,誰知前妻李氏所生孩兒楊世道,後妻檗氏所生孩兒檗世德,長大成|人,中同年進士,又同選在紹興一郡為官。

今日天遣相逢,在枷鎖中脫出性命,就認了兩位夫人,兩個貴子,真是古今罕有。

第三日闔郡官員盡知奇事,都來賀喜。

老王千戶也來稱賀,已知王興是楊家舊僕,不相爭護。

王興已娶有老婆,在老王千戶家。

老王千戶奉承檗太守、楊郡丞,疾忙差人送王興妻子到於府中完聚。

檗太守和楊郡丞一齊備個文書,到普花元帥處,述其認父始末。

普花元帥奏表朝廷,一門封贈。

檗世德複姓歸宗,仍叫楊世德。

八老在任上安享榮華,壽登耆耋而終。

此乃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榮枯得失,儘是八字安排,不可強求。

有詩為證:

才離地獄忽登天,二子雙妻富貴全。

命裡有時終自有,人生何必苦埋怨?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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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第三卷 新橋市韓五賣春情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第五卷 窮馬週遭際賣縋(食旁)媼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第七卷 羊角哀捨命全交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第九卷 裴晉公義還原配第十卷 膝大尹鬼斷傢俬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十三卷 張道陵七試趙升第十四卷 陳希夷四辭朝命第十五卷 史弘肇龍虎君臣會第十六卷《巨卿雞黍死生交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第二十卷 陳從善梅嶺失渾家第二十一卷 臨安裡錢婆留發跡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第二十三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第三十卷 明悟禪師趕五戒第三十一卷 鬧陰司司馬貌斷獄第三十二卷 游酆都胡母迪吟詩第三十三卷 張古老種瓜娶文女第三十四卷 李公子救蛇獲稱心第三十五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三十七卷 梁武帝累修成佛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為神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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