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結心可以同死生,結面那堪共貧賤?九衢鞍馬曰紛紜,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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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

喻世明言

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

古人結一交一 惟結心,今人結一交一 惟結面。

結心可以同死生,結面那堪共貧賤?九衢鞍馬曰紛紜,追攀送謁無晨昏。

座中慷慨出妻子,酒邊拜舞猶弟兄。

一關微利己一交一 惡,況復太難肯相親?君不見,當年羊、左稱死友,至今史傳高其人。

這篇詞名為《結一交一 行》,是歎末世人心險薄,結一交一 最難。

平時酒杯往來,如兄若弟;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關,便爾我不相顧了。

真個是:酒肉弟兄干個有,落難之中無一人。

還有朝兄弟,暮仇敵,才放下酒杯,出門便彎弓相向的。

所以陶淵明欲息一交一 ,越叔夜欲絕一交一 ,劉孝標又做下《廣絕一交一 論》,都是感慨世情,故為忿激之譚耳。

如今我說的兩個朋友,卻是從無一面的。

只因一點意氣上相許,後來患難之中,死生相救,這才算做心一交一 至友。

正是:「說來貢禹冠塵動,道破荊卿劍氣寒。」

話說大唐開元年間,宰相代國公郭震,字元振,河北武陽人氏。

有侄兒郭仲翔,才兼文武 ,一生豪俠尚氣,不拘繩墨,因此沒人舉薦。

他父親見他年長無成,寫了一封書,教他到京參見伯父,求個出身之地。

元振謂曰:「大丈夫不能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雲;亦當如班超,傅介子,立功異域,以博富賈。

若但借門第為階梯,所就豈能遠大乎?」

仲翔唯唯。

適邊報到京:南中洞蠻作亂。

原來武則天娘娘革命之曰,要買囑人心歸順,只這九溪十人洞蠻夷,每年一小般賞,一年一大搞賞。

到玄宗皇帝登極,把這犒賞常規都裁革了。

為此群蠻一時造反,侵擾州縣。

朝廷差李蒙為姚州都督,調兵進討。

李蒙領了聖旨,臨行之際,特往相府辭別,因而請教。

郭元振曰:「昔諸葛武侯七擒孟獲,但服其心,不服其力。

將軍宣以慎重行之,必當制勝。

舍侄郭仲翔,頗有才幹,今道與將軍同行。

候破賊立功,庶可附驥尾以成名耳。」

即呼仲翔出,與李蒙相見。

李蒙見仲翔一表非俗;又且當朝宰相之侄,親口囑托,怎敢推委。

即署仲翔為行軍判官之職。

仲翔別了伯父,蹋隨李蒙起程。

行至劍南地方,有同鄉一人,姓吳,名保安,字永固,見任東川遂州方義尉。

雖與仲翔從未識面,然素知其為人,義氣深重,肯扶持濟拔人的。

乃修書一封,特道人馳送於仲翔。

仲翔拆書讀之,書曰:

吳保安不肖,幸與足下生同鄉里,雖缺展拜,而慕仲有日。

以足下大才,輔李將軍以乎小寇,成功在旦夕耳。

保安力學多年,僅官一尉;僻在劍外,鄉關夢絕。

況此官己滿,後任難期,恐厄選營之格限也。

穩聞足下,分憂急難,有古人風。

今大軍征進,正在用人之際。

倘垂念鄉曲,錄及細微,使保安得執鞭從事,樹尺寸於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街結?

仲翔玩其書意,歎曰:「此人與我素昧乎生,而驟以緩急相委,乃深知我者。

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與之出力,寧不負傀乎?」

遂向李蒙誇獎吳保安之才 ,乞征來軍中效用。

李都督聽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要取方義尉吳保安為管記。

才打發差人起身,探馬報:蠻賊猖獗,逼十近內地。

李都督傳令:星夜趲行。

來到姚州,正遇著蠻兵搶擄財物,不做準備,被大軍一掩,都四散亂竄,不成隊伍,殺得他大敗全輸。

李都督恃勇,招引大軍,乘勢追逐五十里。

天晚下寨,郭仲翔諫曰:「蠻人貪詐無比,今兵敗遠遁,將軍之威己立矣!宣班師回州,道人宣播威德,招使內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墮詐謀之中。」

李蒙大喝曰:「群蠻今己喪膽,不乘此機掃清溪洞,更持何時?汝勿多言,看我破賊!

次日,拔寨都起。

行了數日,直到烏蠻界上。

只見萬山疊翠,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條是去路。

李蒙心中大疑,傳令:「暫退乎衍處屯紮。」

一面尋覓土人,訪問路徑。

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一聲 四起,蠻兵彌山遍野而來。

洞主姓蒙名細一奴一邏,手執木弓藥矢,百發百中。

驅率各洞蠻酋穿林渡嶺,分明似鳥飛獸奔,全不費力。

唐兵陷於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敵?李都督雖然曉勇,親英雄無用武之地。

手下爪牙看看將盡,歎曰:「侮不聽郭判官之言,乃為犬羊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

全軍旨沒於蠻中。

後人有詩云:

馬援銅柱標千古,諸葛旗台鎮九溪。

何事唐師皆覆設?將軍姓李數偏奇。

又有一詩,專咎李都督不聽郭仲翔之言,以自取敗。

詩云:

不是將軍數獨奇,懸軍深入總堪危。

當時若聽還師策,總有群蠻誰敢窺?

其時,郭仲翔也被擄去。

細一奴一邏見他丰神不見,叩問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遂給與本洞頭目烏羅部下。

原來南蠻從無大志,只貪圖中國財物。

擄掠得漢人,部分給與各洞頭目。

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

其分得人口,不問賢愚,只如一奴一僕一般,供他驅使:砍柴割草,飼馬牧羊。

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轉相買賣。

漢人到此,十個九個只願死,不願生。

卻又有蠻人看守,求死不得。

有懲般苦楚!這一陣廝殺,擄得漢人甚多。

其中多有有職位的,蠻酋一一審出,許他畜信到中國去,要他親戚來贖,獲其利。

你想被擄的人,那一個不思想還鄉的?一聞此事,不論富家貧家,都畜信到家鄉來了。

就是各人家屬,十分沒法處置的,只得罷了;若還有親有眷,挪移補湊得米,那一家不想借貸去取贖?那蠻酋忍心貪利,隨你弧身窮漢,也要勒取好絹一十匹,方准贖回;若上一等的,憑他索詐。

烏羅聞知郭仲翔是當朝宰相之侄,高其贖價,索絹一千匹

仲翔想道:「若要干絹,除非伯父處可辦。

只是關山迢遞,怎得畜個信去?」

忽然想著:「吳保安是我知己,我與他從未會面,只為見他數行之字,便力薦於李都督,召為管記。

我之用情,他必諒之。

幸他行遲,不與此難,此際多應、己到姚州。

誠央他附信於長安,豈不便乎?」

乃修成一書,逕致保安。

書中具道苦情及烏羅索價詳細:「倘永固不見遺棄,傳語伯父,早來見贖,尚可生還。

不然,生為俘囚,死為蠻鬼,永固其忍之乎?」

永固者,保安之字也。

書後附一詩云:

箕子為一奴一仍異域,蘇卿受困在初年。

知君義氣深相憫,願脫征驂學方賢。

仲翔修書己畢,恰好有個姚州解糧官,被贖放回。

仲翔乘便就將此書付之,眼盼盼看著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奮飛。

萬箭攢心,不覺淚如雨下。

正是:眼看他鳥高飛去,身在籠中怎出頭?不題郭仲翔蠻中之事。

且說吳保安毒了李都督文帖,己知郭仲翔所薦。

留妻房張氏和那新生下未週歲的孩兒在遂州住下,一主一僕飛身上路,趕來姚州赴任。

聞知李都督陣亡消息,吃了一驚,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兔留神打探。

恰好解糧官從蠻地放回,帶得有仲翔書信,吳保安拆開看了,好生淒慘。

便寫回書一紙,書中許他取贖,留在解糧官處,囑他覷便畜到蠻中,以慰仲翔之心。

忙整行囊,便望長安進發。

這姚州到長安一千餘里,東川正是個順路,保安徑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見郭元振相公。

誰知一月前元振己薨,家小都扶樞而回了。

吳保安大失所望,盤纏楞盡,只得將僕、馬賣去,將來使用。

復身回到遂州,見了妻兒,放聲大哭。

張氏問其緣故,保安將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說了一遍。」

如今要去贖他,爭親自家無力,使他在窮鄉懸望,我心何安?」

說罷又哭。

張氏勸止之,曰:「常言巧媳婦煮不得沒米粥,你如今力不從心,只索付之無親了。」

保安搖首曰:「吾向者偶畜尺書,即蒙郭君垂情薦拔;今彼在死生之際,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負之?不得郭回,誓不獨生也!」於是傾家所有,估計來止直得絹二百匹。

遂撇了妻兒,欲出外為商,又怕蠻中不時有信畜來,只在姚州左近營運。

朝馳暮走,東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糲。

雖一錢一粟,不敢妄費,都積來為買絹之用。

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滿了百匹,就畜放姚州府庫。

眠裡夢裡只想著:「郭仲翔」一字,連妻子都忘記了。

整整的在外過了十個年頭,剛剛的湊得七百匹絹,還未足干匹之數。

正是:

離家千里逐錐刀,只為相知意氣饒。

十載未償蠻洞債,不如何日慰心一交一 ?

話分兩頭。

卻說吳保安妻張氏,同那幼年孩子,孤孤糲糲的住在遂州。

初時還有人看縣尉面上,小意兒周濟他:一連幾年木通音耗,就沒人理他了。

家中又無積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單食缺,萬難存濟,只得并迭幾件破家火,變賣盤纏,領了十一歲的孩兒,親自問路,欲往姚州尋取丈夫吳保安。

夜宿朝行,一日只走得一四十里。

比到得戎州界上,盤費己盡,計無所出。

欲持求乞前去,又含羞不慣;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歲的孩兒,又割捨不下。

左思右想,看看天晚,坐在烏蒙山下,放聲大哭,驚動了過往的官人。

那官人姓楊,名安居,新任姚州都督,正頂著李蒙的缺。

從長安馳騷到任,打從烏蒙山下經過,聽得哭聲哀切,又是個婦人,停了車馬,召而問之。

張氏手攙著十一歲的孩兒,上前哭訴曰:「妻乃遂州方義尉吳保安之妻,此孩兒即妄之子也。

妄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沒蠻中,欲營求干匹絹往贖,棄妄母子,久住姚州,十年不通音信。

妻貧苦無依,親往尋取,糧盡路長,是以悲泣耳。」

安居暗暗歎異道:「此人真義士!恨我無緣識之。」

乃謂張氏曰:「夫人一體 憂。

下官汞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尋訪尊夫。

夫人行李之費,都在下官身上。

請到前途館驛中,當與夫人設處。」

張氏收淚拜謝。

雖然如此,心下尚懷惶惑。

楊都督車馬如飛去了。

張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涯到驛前。

楊都督早己分付驛官伺候,問了來歷,請到空房飯食安置。

次日五鼓,楊都督起馬先行。

驛官傳楊都督之命,將十干錢,贈為路費;又備下一輛車兒,差人夫送到姚州普棚驛中居住。

張氏心中感激不盡。

正是:好人還遇好人救,惡人自身惡人磨。

且說楊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守訪吳保安下落。

不一四日,便尋著了。

安居請到都督府中,降階迎接;親執其手,登堂慰勞。

因謂保安曰:「下官常聞古人有死生之一交一 ,今親見之足下矣。

尊夫人同令嗣遠來相覓,見在驛捨,足下且往,暫敘十年之別。

所需絹匹若干,吾當為足下圖之。」

保安曰:「僕為友盡心,固其分內,奈何累及明公乎?」

安居:「慕公之義,欲成公之志耳。」

保安叩首曰:「既蒙明公高誼,僕不敢固辭。

所少尚一分之一,如數即付,僕當親往蠻中,贖取吾友。

然後與妻相見,末為晚也。」

時安居初到任,乃於庫中撮借官絹四百匹,贈與保安,又贈他全副鞍馬。

保安大喜,領了這四百匹絹,並庫上七百匹,共一千一百之數,騎馬直到南蠻界口,尋個熟蠻,往蠻中通話;將所餘百匹絹,盡數托他使費。

只要仲翔回歸,心滿意足。

正是:市時還得見,勝是岳陽金。

卻說郭仲翔在烏羅部下,烏羅指望他重價取贖,初時好生看待,飲食不缺。

過了一年有餘,不見中國人來講話,烏羅心中不悅,把他飲食都裁減了。

每日一餐,著他看養戰象。

仲翔打熬不過,思鄉念切,乘烏羅出外打圍,拽開腳步,望北而走。

那蠻中都是險峻的山路,仲翔走了一日一夜 ,腳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的蠻子,飛也似趕來,提了回去。

烏羅大怒,將他轉賣與南洞主新丁蠻為一奴一,離烏羅部二百里之外。

那新丁最惡,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腫,如此己非一次。

仲翔熬不得痛苦,捉個空,又想逃走。

爭親路徑不熟,只在山凹內盤旋,又被本洞蠻子追著了,拿去獻與新丁。

新丁不用了,又賣到南方一洞去,一步遠一步了。

那洞主號菩薩蠻,更是利害。

曉得郭仲翔屢次逃走,乃取木板兩片,各長五六尺,厚一四寸,教仲翔把兩隻腳立在板上,用鐵釘釘其腳面,直透板內,日常帶著二板行動。

夜間納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門遮蓋,本洞蠻子就睡在板上看守,一毫轉動不得。

兩腳被釘處,常流膿血,分明是地獄受罪一般。

有詩為證:

身賣南蠻南更南,土牢木鎖苦難堪。

十年不達中原傳,夢想心一交一 不敢譚。

卻說熟蠻領了吳保安言語來見烏羅,說知求贖郭仲翔之事。

烏羅曉得絹足干匹,不勝之喜!便差人往南洞轉贖郭仲翔回來。

南洞主新丁,又引到菩薩洞中,一交一 割了身價,將仲翔兩腳釘板,用鐵鉗取出釘來。

那釘頭入肉己久,膿水干後,如生成一般。

今番重複取出,這疼痛比初釘時更自難忍,血流滿地,仲翔登時悶絕。

良久方醒。

寸步難移,只得用皮袋盛了,兩個蠻子扛搶著,直送到烏羅帳下。

烏羅收足了絹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一交一 付熟蠻,轉送吳保安收領。

吳保安接著,如見親骨肉一般。

這兩個朋友,到今日方才識面。

未暇敘話,各睜眼看了一看,抱頭而哭,皆疑以為夢中相逢也。

郭仲翔感謝吳保安,自不必說。

保安見仲翔形容候淬,半人半鬼,兩腳又動撣不得,好生淒慘!讓馬與他騎坐,自己步行隨後,同到姚州城內回復楊都督。

原來楊安居在郭元振門下做個幕僚,與郭仲翔雖未廝認,卻有通家之誼;又且他是個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

一見仲翔,不勝之喜。

教他洗林過了,將新衣與他更換,又教隨軍醫生醫他兩腳瘡口,好飲好食將息。

不勾一月,乎復如故。

且說吳保安從蠻界回來,方才到普棚驛中與妻兒相見。

初時分別,兒子尚在襁褓,如今十一歲了。

光陰迅速,未免傷感於懷。

楊安居為吳保安義氣上,十分敬重。

他每對人誇獎,又寫書與長安賈要,稱他棄家贖友之事。

又厚贈資糧,送他往京師補官。

凡姚州一郡官府,見都督如此用情,無不厚贈。

仲翔仍留為都督府判官。

保安將眾人所贈,分一半與仲翔留下使用。

仲翔再一推辭,保安那裡肯依,只得受了。

吳保安謝了楊都督,同家小往長安進發。

仲翔送出姚州界外,痛哭而別。

保安仍留家小在遂州,單身到京,升補嘉州彭山丞之職。

那嘉州仍是西蜀地方,迎接家小又方便,保安歡喜赴任去訖,不在話下。

再說郭仲翔在蠻中日久,深知款曲:蠻中婦女,盡有姿色,價反在男子之下。

促翔在任一年,陸續差人到蠻洞購求年少美一女 ,共有十人。

自己教成歌舞,鮮衣美飾,特獻與楊安居伏侍,以報其德。

安居笑曰:「吾重生高義,故樂成其美耳。

言及相報,得無以市井見持耶?」

仲翔曰:「荷明公仁德,微軀再造,特求此蠻口奉獻,以表區區。

明公若見辭,仲翔死不矚目矣!」安居見他誠懇,乃曰:「僕有幼一女,最所鍾愛,勉受一小口為伴,余則不敢如命。」

仲翔把那九個美一女 ,贈與楊都督帳下九個心腹將校,以顯楊公之德

時朝廷正追念代國公軍功,要錄用其子侄。

楊安居表奏:「故相郭震嫡侄仲翔,始進諫於李蒙,預知勝敗;繼陷身於蠻洞,備著堅貞。

十年復返於故鄉,一載效勞於幕府。

蔭既可敘,功亦宣酬。」

於是郭仲翔得授蔚州錄事參軍。

自從離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親和妻子在家聞得仲翔陷沒蠻中,畜無音信,只道身故己久。

忽見親筆家書,迎接家小臨蔚州任所,舉家歡喜無限。

仲翔在蔚州做官兩年,大有聲譽,開遷代州戶曹參軍。

又經一載,父親一病而亡,仲翔扶樞回歸河北。

喪葬己畢,忽然歎曰:「吾賴吳公見贖,得有餘生。

因老親在堂,方謀毒養,未暇圖報私恩。

今親段服除,豈可置恩人於度外乎?」

訪知吳保安在宦所未回,乃親到嘉州彭山縣看之。

不期保安任滿,家貧無力赴京聽調,就便在彭山居住。

六年之前,患了疫症,夫婦雙亡,葬在黃龍寺後隙地。

兒子吳天祐從幼母親教訓,讀書識字,就在本縣訓蒙度日。

仲翔一聞此信,悲啼不己。

因制綴麻之服,腰桎執杖,步到黃龍寺內,向家號泣,具禮祭奠。

奠畢,尋吳天祐相見,即將自己衣服,脫與他穿了,呼之為弟,商議歸葬一事。

乃為文以告於保安之靈,發開土堆,止存枯骨二具。

仲翔痛哭不己,旁觀之人,莫不墮淚。

仲翔預制下練囊二個,裝保安夫婦骸鼻。

又恐失了次第,斂葬時一時難認;逐節用墨記下,裝人練囊,總貯一竹籠之內,親自背負而行。

吳天祐道,是他父母的骸鼻,理合他馱,來奪那竹籠。

仲翔那肯放下,哭曰:「永因為我奔走十年,今我暫時為之負骨,少盡我心而己。」

一路且行且哭,每到旅店,必置竹籠於上坐,將酒飯澆奠過了,然後與天相同食。

夜間亦安置竹籠停當,方敢就寢。

嘉州到魏郡,凡數千里,都是步行。

他兩腳曾經釘板,雖然好了,終是血脈受傷。

一連走了幾日,腳面都紫腫起來,內中作痛。

看看行走不動,又立心不要別人督力,勉強捱去。

有詩為證:

酬恩無地只奔喪,負骨徒行日夜忙。

遙望乎陽數千里,不如何日到家鄉?

仲翔思想:「前路正長,如何是好?」

天晚就店安宿,乃設酒飯於竹籠之前,含淚再拜,虔誠哀懇:「願吳永固夫婦顯靈,保祐仲翔腳患頓除,步履方便,早到武陽,經營葬事。」

吳天祐也從旁再一拜禱。

到次日起身,仲翔便覺兩腳輕健,直到武陽縣中,全不疼痛。

此乃神天護祐吉人,不但吳保安之靈也。

再說仲翔到家,就留吳天相同一居 。

打掃中堂,設立吳保安夫婦神位;買辦衣袁棺捧,重新殯殮。

自己戴孝,一同吳天祐守幕受吊。

雇匠造墳,凡一切葬具,照依先葬父親一般。

又立一道石碑,詳紀保安棄家贖友之事,使往來讀碑者,盡知其善。

又同吳天祐廬墓一年。

那一年中,教訓天祐經書,得他學問精通,方好出仕。

一年後,要到長安補官,念吳天祐無家末娶,擇宗族中侄女有賢德者,督他納聘;割東邊宅院子,讓他居住成親;又將一半家財,分給天祐過活。

正是:

昔年為友拋妻子,今日孤兒轉受恩。

正是投瓜還得報,善人不負善心人。

仲翔起服,到京補風州長史,又加朝散大夫。

仲翔思念保安不己,乃上疏。

其略曰:

臣聞有善必勸者,固國家之典;有恩必酬者,亦匹夫之義。

臣向從故姚州都督李夢進御蠻寇,一戰奏捷。

臣謂深入非宣,尚當持重,主帥不聽,全軍覆沒。

臣以中華世族,為絕域窮困。

蠻賊貪利,責絹還俘。

謂臣宰相之侄,索至於匹。

而臣家絕萬里,無信可通。

十年之中,備嘗艱苦,肌膚毀剔,靡刻不淚。

牧羊有志,射雁無期。

而遂州方義尉吳保安,適到姚州,與臣雖系同鄉,從無一面,徒以意氣相慕,遂謀贖臣。

經營百端,撇家數載,形容憔悴,妻子饑寒。

拔臣於垂死之中,賜臣以再生之路。

大恩未報,遽爾淹段。

臣今幸沾朱級,而保安子天祐,食藿懸鶉,臣竊傀之。

且天祐年富學深,足堪任使。

願以臣官,讓之天祐。

庶幾國家勸善之典,與下臣酬恩之義,一舉兩得。

臣甘就退閒,及齒無惡。

謹昧死披瀝以聞

時天寶十二年也。

疏入,下禮部詳議。

此一事哄動了舉朝官員:「雖然保安施恩在前,也難得郭仲翔義氣,真不傀死友者矣。」

禮部為此復奏,盛誇郭仲翔之品,「宣破格俯從,以勵澆俗。

吳天枯可試飄谷縣尉,仲翔原官如故。」

這點谷縣與嵐州相鄰,使他兩個朝夕相見,以慰其情,這是禮部官的用情處。

朝廷依允,仲翔領了吳天祐告身一道,謝恩出京,回到武陽縣,將告身付與天祐。

備下祭奠,拜告兩家墳墓。

擇了吉日,兩家宅眷,同日起程,向西京到任。

那時做一件奇事,遠近傳說,都道吳、郭一交一 情,雖古之管、鮑,羊、左,不能及也。

後來郭仲翔在點州,吳天拍在點谷縣,皆有政績,各陞遷去。

嵐州人追慕其事,為立「雙義祠」,把吳保安、郭仲翔。

裡中凡有約誓,都在廟中禱告,香火至今不絕。

有詩為證頻頻握手末為親,臨難方知意氣真。

試看郭吳真義氣,原非乎日結一交一 人。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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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第三卷 新橋市韓五賣春情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第五卷 窮馬週遭際賣縋(食旁)媼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第七卷 羊角哀捨命全交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第九卷 裴晉公義還原配第十卷 膝大尹鬼斷傢俬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十三卷 張道陵七試趙升第十四卷 陳希夷四辭朝命第十五卷 史弘肇龍虎君臣會第十六卷《巨卿雞黍死生交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第二十卷 陳從善梅嶺失渾家第二十一卷 臨安裡錢婆留發跡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第二十三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第三十卷 明悟禪師趕五戒第三十一卷 鬧陰司司馬貌斷獄第三十二卷 游酆都胡母迪吟詩第三十三卷 張古老種瓜娶文女第三十四卷 李公子救蛇獲稱心第三十五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三十七卷 梁武帝累修成佛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為神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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