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但願向平婚嫁早,安然無事度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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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

喻世明言

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

好姻緣是惡姻緣,莫怨他人莫怨天。

但願向平婚嫁早,安然無事度餘年。

這四句,奉勸做人家的,早些畢了兒女之債。

常言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不婚不嫁,弄出醜旺。

多少有女兒的人家,只管要揀門擇戶,扳高嫌低,擔誤了婚姻日子。

情竇開了,誰熬得住?男子便去偷十情嫖院;女兒家拿不定定盤星,也要走差了道兒。

那時悔之何及!

則今日說個大大官府,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蒼,姓陳,名太常。

自是小小出身,索官至殿前太尉之職。

年將半百,娶妾無子,止生一女,叫名玉蘭。

那女孩兒生於貴室,長在深閨,青春二八,真有如花之容,似月之貌。

況描繡針線,件件精通;琴棋書畫,無所不曉。

那陳太常常與夫人說:「我位至大臣,傢俬萬賃,止生得這個女兒,況育才貌,若不尋個名目相稱的對頭,枉居朝中大臣之位。」

便喚官媒婆分付道:「我家小姐年長,要選良姻,須是一般全的方可來說:一要當朝將相之子,二要才貌相當,一要名登黃甲。

有此一者,立贅為婿;如少一件,枉自勞力。」

因此往往選擇,或有登科及第的,又是小可出身;或門當戶對,又無科第;及至兩事懼全,年貌又不相稱了,以此蹬跪下去。

光陰似箭,玉蘭小姐不覺一十九歲了,尚沒人家。

時值正和二年上元令節,國家有旨慶賞元宵。

五風樓前架起鱉山一座,滿地華燈,喧天鑼鼓。

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曰止 ,禁城不閉,國家與民同樂。

怎見得?有只詞兒,名《瑞鶴仙》,單道著上元佳景: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

溢花衢歌市,笑蓉開遍。

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燦爛。

卷珠簾,盡曰笙歌,盛集寶級金訓。

堪羨!綺羅叢裡,蘭麝香中,正宣遊玩。

風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

鬧蛾兒滿地,成一團一 打塊,簇若冠兒斗轉。

喜皇都,舊曰風光,太平再見。

只為這元宵佳節,處處觀燈,家家取樂,引出一段風一流 的事來。

話說這兔演巷內,有個年少才郎,姓阮,名華,排行第三,喚做阮三郎。

他哥哥阮大與父母專在兩京商販,阮二專一管家。

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詩詞歌賦,般般皆曉。

篤好吹蕭。

結一交一 幾個豪家子弟,每曰向歌館娼樓,留連風月。

時遇上元燈夜,知會幾個弟兄來家,笙蕭彈唱,歌笑賞燈。

這伙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一更方散。

阮三送出門,見行人稀少,靜夜月明如晝,向眾人說道:「恁般良夜,何忍便睡?再舉一曲何如?」

眾人依允,就在階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笙、蕭、象板,一吐清音,嗚嗚咽咽的又吹唱起來。

正是: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那阮三家,正與陳太尉對衙。

衙內小姐玉蘭,歡耍賞燈,將次要去歇息。

忽聽得街上樂聲漂渺,響徹雲際。

料得夜深 ,眾人都睡了。

忙喚梅香,輕移蓮步,直至大門邊,聽了一回,情不能己。

有個心腹的梅香,名曰碧雲。

小姐低低分付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

梅香巴不得趨承小姐,聽得使喚這事,輕輕地走到街邊,認得是對鄰子弟,忙轉身入內,回復小姐道:「對鄰阮三官與幾個相識,在他門首吹唱。」

那小姐半晌之司,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數日前,我爹曾說阮三點報朝中駙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

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眾。」

又聽了一個更次,各人分頭散去。

小姐回轉香房,一夜 不曾合眼,心心唸唸,只想著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風一流 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婦。

怎生得會他一面也好?」

正是:鄰女乍萌窺玉意,文君早亂聽琴心。

且說次日天曉,阮三同幾個子弟到永福寺中遊玩,見燒香的士女佳人,來往不絕,自覺心性蕩漾。

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道。

每夜如此,迤邐至二十日。

這一夜 ,眾子弟們各有事故,不到阮三家裡。

阮三獨坐無聊,偶在門側臨街小軒內,拿壁司紫玉容蕭,手中接著宮、商、角、徽、羽,將時樣新詞曲調,清清地吹起。

吹不了半隻曲兒,忽見個侍女推門而入,源源地向前道個萬福。

阮三停簫問道:「你是誰家的姐姐?」

丫鬟道:「賤妻碧雲,是對鄰陳衙小姐貼身伏侍的。

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看一奴一請官人一見。」

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個官宦人家,守閽耳目不少;進去易,出來難。

被人瞧見盤問時,將何回答?卻不枉受凌辱?」

當下回言道:「多多上復小姐,怕出入不便,不好進來。」

碧雲轉身回復小姐。

小姐想起夜來音韻標格,一時司春心搖動,便將手指上一個金鑲寶石戒指兒,褪將下來,付與碧雲,分付道:「你替我將這件物事,畜與阮三郎,將帶他來見我一見,萬不妨事。」

碧雲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慌忙來到小軒。

阮三官還在那裡。

碧雲手兒內托出這個物來,致了小姐之意。

阮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為證,又有梅香引路,何怕他人?」

隨即與碧雲前後而行。

到二門外,小姐先在門旁守候,覷著阮三目不轉睛,阮三看得女子也十分仔細。

正欲一交一 言,門外咕喝道:「太尉回衙!」小姐慌忙迴避歸房,阮三郎火速回家。

自此把那戒指兒緊緊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時難捨。

只恨閨閣深沉,難通音信。

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兒,心中十分慘切。

無由再見,追憶不己。

那阮三雖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

因是相思日久,漸覺四肢羸瘦,以至廢寢忘餐。

忽經兩月月餘,慣慣成病。

父母再一嚴問,並不肯說。

正是:口含黃相昧,有苦自家知。

卻說有一個與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張,名遠,素與阮三一交一 厚。

聞得阮三有病月餘,心中懸掛。

一日早 ,到阮三家內詢問起居。

阮三在臥榻上聽得堂中有似張遠的聲音,喚僕邀人房內。

張遠看看阮三面黃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忍,嗟歎不己!坐向榻床 上去問道:「阿哥,數日不見,怎麼染著這般晦氣?你害的是甚麼病?」

阮三隻搖頭不語。

張遠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脈息。」

阮三一時失於計較,便將左手抬起,與張遠察脈。

張遠接著寸關尺,正看脈司,一眼瞧見那阮三手指上戴著個金嵌寶石的戒指。

張遠口中不說,心下思量:「他這等害病,還戴著這個東西,況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婦人的表記。

料得這病謗從此而起。」

也不講脈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從何而來?恁般病症,不是當耍。

我與你相一交一 數年,重承不棄,日常心腹,各不相瞞。

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實對我說。」

阮三見張遠參到八九分的地步,況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將來歷因依,盡行說了。

張遠道:「阿哥,他雖是個宦家的小姐,若無這個表記,便對面相逢,未知他肯與不肯;既有這物事,心下己允。

持阿哥將息貴體,稍健旺時,在小弟身上,想個計策,與你成就此事。」

阮三道:「賤恙只為那事而起,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圖良策。」

枕邊取出兩錠銀子,付與張遠道:「倘有使用,莫惜小費。」

張遠接了銀子道:「容小弟從容計較,有些好音,卻來奉報。

你可寬心保重。」

張遠作別出門,到陳太尉衙前站了兩個時辰。

內外出入人多,並無相識,張遠悶悶而回。

次日,又來觀望,絕無機會。

心下想道:「這事難以啟齒,除非得他梅香碧雲出來,才可通信。」

看看到晚,只見一個人捧著兩個磁甕,從衙裡出來,叫喚道:「門上那個走差的閒在那裡?奶奶著你將這兩甕小菜送與閒雲庵王師父去。」

張遠聽得了,便想道:「這閒雲庵王尼姑,我乎昔相認購。

奶奶送他小菜,一定與陳衙內往來情熟。

他這般人,出入內裡,極好傳消遞息,何不去尋他商議?」

又過了一夜 。

到次早,取了兩錠銀子,逕投閒雲庵來。

這庵兒雖小,其實幽雅。

怎見得?有詩為證:

短短橫牆小小亭,半簷疏玉響玲玲。

塵飛不到人長靜,一篆爐煙兩卷經。

庵內尼姑,姓王,名守長,他原是個收心的弟子。

因師棄世日近,不曾接得徒弟,止有兩個燒香、上灶燒火的丫頭。

專一向富貴人家佈施。

佛殿後新塑下觀音、文殊、普賢一尊法像,中司觀音一尊,虧了陳太尉夫人發心喜捨,妝金完了,缺那兩尊未有施主。

這日正出用門,恰好遇著張遠,尼姑道:「張大官何往?」

張遠答道:「特來。」

尼姑回身請進,邀人庵堂中坐定。

茶罷,張遠問道:「適司師父要往那裡去?」

尼姑道:「多蒙陳太尉家奶奶佈施,完了觀音聖像,不曾去回復地。

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來看我,作意備些薄禮,來日到他府中作謝,後來那兩尊,還要他大出手哩。

因家中少替力的人,買幾件小東西,也只得自身奔走。」

張遠心下想道:「又好個機會。」

便向尼姑道:「師父,我有個心腹朋友,是個富家。

這二尊聖像,就要他獨造也是容易,只要煩師父幹一件事。」

張遠在袖兒裡摸出兩錠銀子,放在香桌上道:「這銀子權當開手,事若成就,蓋用蓋殿,隨師父的意。」

那尼姑貪財,見了這兩錠細絲白銀,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識是誰?委我干甚事來?」

張遠道:「師父,這事是件機密事,除是你幹得,況是順便。

可與你到密室說知。」

說罷,就把二錠銀子,納入尼姑袖裡,尼姑半推不推收了。

二人進一個小軒內竹榻前坐下,張遠道:「師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於今歲正月司,蒙陳太尉小姐使梅香畜個表記來與他,至今無由相會。

明日舐父到陳府中去見奶奶,乘這個便,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約到庵中與他一見,便是師父用心之處。」

尼姑沉吟半晌,便道:「此事末敢輕許!持會見小姐,看其動靜,再作計較。

你且說甚麼表記?」

張遠道:「是個嵌寶金戒指。」

尼姑道:「借過這戒指兒來暫時,自有計較。」

張遠見尼姑收了銀子,又不推辭,心中大喜。

當時作別,便到阮三家來,要了他的金戒指,連夜送到尼姑處了。

卻說尼姑在床 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曉起來,梳洗畢,將戒指戴在左手上,收拾禮盒,著女童挑了,迤邐來到陳衙,直至後堂歇了。

夫人一見,便道:「出家人如何煩你壞鈔?」

尼姑稽首道:「向蒙奶奶佈施,今觀音聖像已完,山門有幸。

貧僧正要來回覆奶奶。

昨日又蒙厚賜,感謝不盡。」

夫人道:「我見你說沒有好小菜吃粥,恰好一江一 南一位官人,送得這幾甕瓜菜來,我分兩甕與你。

這些小東西,也謝什麼!」尼姑合掌道:「阿彌陀佛!滴水難消。

雖是我僧家口吃十方,難說是應該的。」

夫人道:「這聖像完了中司一尊,也就好看了。

那兩尊以次而來,少不得還要助些工費。」

尼姑道:「全仗奶奶做個大功德,今生態般富貴,也是前世佈施上修來的。

如今再修去時,那一世還你榮華受用。」

夫人教丫鬟收了禮盒,就分付廚下辦齋,留尼姑過午。

少司,夫人與尼姑吃齋,小姐也坐在側邊相陷。

齋罷,尼姑開言道:「貧僧斗膽,還有句話相告:小庵聖像新完,渭選四月初八日,我佛誕辰啟建道場,開佛光明。

特請奶奶、小姐,光降隨喜,光輝山門則個。」

夫人道:「老身定來拜佛,只是小姐怎麼來得?」

那尼姑眉頭一蹙,計上心來,道:「前日壞腹,至今未好,借解一解。」

那小姐因為牽掛阮三,心中正悶,無處可解情懷。

忽聞尼姑相請,喜不自勝。

正要行動,仍聽夫人有阻,巴不得與那尼姑私下計較。

因見尼姑要解手,便道:「一奴一家陷你進房。」

兩個直至閨室。

正是:背地商量無好話,私房計較有好情。

尼姑坐在觸桶上道,「小姐,你到初八日同奶奶到我小庵覷一覷,若何?」

小姐道:「我巴不得來,只怕爹媽不肯。」

尼姑道:「若是小姐堅意要去,奶奶也難固執。

奶奶若肯時,不怕太尉不容。」

尼姑一頭說話,一頭去拿粗紙,故意露出手指上那個寶石嵌的金戒指來。

小姐見了大驚,便問道:「這個戒指那裡來的?」

尼姑道:「兩月前,有個俊雅的小辟人進庵,看妝觀音聖像,手中褪下這,個戒指兒來,帶在菩薩手指上,禱祝道:『今生不遂來生願,願得來生逢這人。

』半日司對著那聖像,潛然揮淚。

被我再四嚴問,他道:『只要你替我訪這戒指的對兒,我自有話說。」

小姐見說了意中之事,滿面通紅。

停了一會,忍不住又問道:「那小辟人姓甚?常到你庵中麼?」

尼姑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時來庵閒觀遊玩。」

小姐道:「一奴一家有個戒指,與他到是一對。」

說罷,連忙開了妝盒,取出個嵌寶戒指,遞與尼姑。

尼姑將兩個戒指比看,果然無異,笑將起來。

小姐道:「你笑什麼?」

尼姑道:「我笑這個小辟人,癡癡的只要尋這戒指的對兒;如今對到尋著了,不知有何話說?」

小姐道:「師父,我要……」說了半句,又住了口。

尼姑道:「我們出家人,第一口緊。

小姐有話,不妨分付。」

小姐道:「師父,我要會那官人一面,不知可見得麼?」

尼姑道:「那官人求神禱佛,一定也是為著小姐了。

要見不難,只在四月初八這一日,管你相會。」

小姐道:「便是爹媽容一奴一去時,母親在前,怎得方便?」

尼姑附耳低言道:「到那日來我庵中,倘齋罷閒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諧了。」

小姐點頭會意,便將自己的戒指都捨與尼姑。

尼姑道:「這金子好把做妝佛用,保小姐百事稱心。」

說罷,兩個走出房來。

夫人接著,問道:「你兩個在房裡多時,說甚麼樣話?」

驚得那尼姑心頭一跳,忙答道:「小姐因問我浴佛的故事,以此講說這一晌。」

又道:小姐也要瞻禮佛像,奶奶對太尉老爺說聲,至期專望同臨。」

夫人送出廳前,尼姑源源作謝而去。

正是:慣使牢籠計,安排年少人。

再說尼姑出了太尉衙門,將了小姐捨的金戒指兒,一直徑到張遠家來。

張遠在門首伺候多時了,遠遠地望見尼姑,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眾多,怎麼言得此事?」

提起腳兒,慌忙迎上一步道:「煩師父回庵去,隨即就到。」

尼姑回身轉巷,張遠穿徑尋庵,與尼姑相見。

邀人松軒,從頭細話,將一對戒指兒度與張遠。

張遠看見道:「若非師父,其實難成,阮三官還有重重相謝。」

張遠轉身就去回復阮三。

阮三又收了一個戒指,雙手帶著,歡喜自不必說。

至四月初七日,尼姑又自到陳衙邀請,說道:「因夫人小姐光臨,各位施主人家,貧僧都預先回了。

明日更無別人,千萬早降。」

夫人己自被小姐朝暮聯絮的要去拜佛,只得允了。

那晚,張遠先去期約阮三。

到黃昏人靜,悄悄地用一乘女轎抬到庵裡。

尼姑接人,尋個窩窩凹凹的房兒,將阮三安頓了。

分明正是:豬羊送屠戶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尼姑睡到五更時分,喚女童起來,佛前燒香點燭,廚下準備齋供。

天明便去催那采畫匠來,與聖像開了光明,早齋就打發去了。

少時陳太尉女眷到來,怕不穩便,單留同輩女僧,在殿上做功德誦經。

將次到已牌時分,夫人與小姐兩個轎兒來了。

尼姑忙出迎接,邀人方丈。

茶罷,去殿前、殿後拈香禮拜。

夫人見旁無雜人,心下歡喜。

尼姑請到小軒中寬坐,那伙隨從的男女各有個坐處。

尼姑支分完了,來陷夫人小姐前後行走,觀看了一回,才回到軒中吃齋。

齋罷,夫人見小姐飯食稀少,洋洋矚目作睡。

夫人道:「孩兒,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

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絕無閒雜之輩,便是志誠老實的女娘們,也不許他進我的房內。

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門睡一睡,自取蚌穩便,等奶奶闊步一步。

你們幾年何月來定得一遭!」夫人道:「孩兒,你這般睏倦,不如在師父房內睡睡。」

小姐依了母命,走進房內,剛拴上門,只見阮三從床 背後走出來,看了小姐,源源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

小姐慌忙搖手,低低道:「莫要則聲!」阮三倒退幾步,候小姐近前,兩手相挽,轉過床 背後,開了側門,又到一個去處:小巧漆桌籐床 ,隔斷了外人耳目。

兩人摟做一一團一 ,說了幾句情話,雙雙解帶,好似渴龍見水。

這場雲雨,其實暢快。

有《西一江一 月》為證:

一個想者吹一簫風韻,一個想著戒指恩情。

相思半載欠安寧,此際相逢僥倖。

一個難辭病體,一個敢惜童身;枕邊吁喘不停聲,還嫌道歡娛俄頃。

原來阮三是個病久的人,因為這女子,七情所傷,身子虛弱。

這一時相逢,情興酷濃,不顧了性命。

那女子想起日前要會不能,今日得見,倒身奉承,盡情取樂。

不料樂極悲生,為好成歉。

一陽失去,片時氣斷丹田;七魄分飛,頃刻魂歸陰府。

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小姐見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動。

用雙手兒摟定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中。

只見牙關緊咬難開,摸著遍身冰冷,驚慌了雲雨嬌娘,頂門上不見了一魂,腳底下蕩散了七魄,番身推在裡床 ,起來忙穿襟襖,帶轉了側門,走出前房,喘息未定。

怕娘來喚,戰戰兢兢,向妝台重整花鈿,對鸞鏡再勻粉黛。

恰才整理完備,早聽得房外夫人聲喚,小姐慌忙開門,夫人道:「孩兒,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才醒?」

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這裡整頭面,正要出來和你回衙去。」

夫人道:「轎夫伺候多時了。」

小姐與夫人謝了尼姑,上轎回衙去不題。

且說尼姑王守長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廚房裡洗了盤碗器皿,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一應都收拾已畢。

只見那張遠同阮二哥進庵,與尼姑相見了,稱謝不己,問道:「我家一官今在那裡?」

尼姑道:「還在我裡頭房裡睡著。」

尼姑便引阮二與張遠開了側房門,來臥床 邊叫道:「一哥,你恁的好睡,還未醒!」連叫數次不應,阮二用手搖也不動,一鼻全無氣息。

仔細看時,嗚呼哀哉了。

阮二吃了一驚,便道:「師父,怎地把我兄弟壞了性命?這事不得乾淨!」尼姑謊道:「小姐吃了午齋便推要睡,就人房內,約有兩個時辰。

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醒來,恰才去得不多時。

我只道睡著,豈知有此事。」

阮二道:「說便是這般說,卻是怎了?」

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張大官在此,向蒙張大官分付,實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終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張大官,今日之事,卻是你來尋我,非是我來尋你。

告到官司,你也不好,我也不好。

向日蒙施銀二錠,一錠我用去了,止存一錠不敢留用,將來與一官人湊買棺木盛殮。

只說在庵養病,不料死了。」

說罷,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二位,憑你怎麼處置。」

張遠與阮二默默無言,呆了半晌。

阮二道:「且去買了棺木來再議。」

張遠收了銀子,與阮二同出用門,迤邐路上行著。

張遠道:「二哥,這個事本不干尼姑事。

二哥是個病弱的人,想是與女於一交一 會,用過了力氣,陽氣一脫,就是死的。

我也只為令弟面上情分好,況令弟前日,在床 前再四叮嚀,央攏不過,只得替他幹這件事。」

阮二回言道:「我論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幹著那尼姑事,亦不於你事。

只是我這小辟人年命如此,神作禍作,作出這場事來。

我心裡也道罷了,只愁大哥與老官人回來怨暢,怎的了?」

連晚與張遠買了一口棺木,抬進墓裡,盛殮了,就放在西廓下,只等阮員外、大哥回來定奪。

正是:酒到散筵歡趣少,人逢失意歎聲多。

忽一日,阮員外同大官人商販回家,與院君相見,閤家歡喜。

員外動問一兒病症,阮二只得將前後事情,細細訴說了一遍。

老員外聽得說一郎死了,放聲大哭了一場,要寫起詞狀,與陳太尉女兒索命:「你家賤人來惹我的兒子!」阮大、阮二再四勸道:「爹爹,這個事想論來,都是兄弟作出來的事,以致送了性命。

今日爹爹與陳家討命,一則勢力不敵,二則非干太尉之事。」

勉勸老員外選蚌日子,就庵內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盾了。

卻說陳小姐自從閒雲庵歸後,過了月餘,常常噁心氣悶,心內思酸,一連一個月經脈不舉。

醫者用行經順氣之藥,加何得應?夫人暗地問道:「孩兒,你莫是與那個成這等事麼?可對我實說。」

小姐曉得事露了,沒奈何,只得與夫人實說。

夫人聽得呆了,道:「你爹爹只要尋個有名目的才郎,靠你養老送終;今日弄出這醜事,如何是好?只怕你爹爹得知這事,怎生奈何?」

小姐道:「母親,事己如此,孩兒只是一死,別無計較。」

夫人心內又惱又悶,看看天晚,陳太尉回衙,見夫人面帶憂容,問道:「夫人,今日何故不樂?」

夫人回道:「我有一件事惱心。」

太尉便問:「有甚麼事惱心?」

夫人見問不過,只得將情一一訴出。

太尉不聽說萬事懼休,聽得說了,怒從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兒,要你做甚?」

急得夫人閣淚汪汪,不敢回對。

太尉左思右想,一夜 無寐。

天曉出外理事,回衙與夫人計議:「我今日用得買實做了:如官府去,我女孩兒又出醜,我府門又不好看;只得與女孩兒商量作何理會。」

女兒撲簌簌吊下淚來,低頭不語。

半晌司,扯母親於背靜處,說道:「當初原是兒的不是,坑了阮三郎的性命。

欲要尋個死,又有一個月遺腹在身,若不尋死,又恐人笑。」

一頭哭著,一頭說:「莫若等待十個月滿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絕了阮三後代,也是當日相愛情分。

婦人從一而終,雖是一時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斷然再不嫁人,若天可憐見,生得一個男子,守他長大,送還阮家,完了夫妻之情。

那時尋個自盡,以贖站辱父母一之 罪。」

夫人將此話說與太尉知道,太尉只歎了一口氣,也無奈何。

暗暗著人請阮員外來家計議,說道:「當初是我閨門不謹,以致小女背後做出天大事來,害了你兒子性命,如今也休題了。

但我女兒已有一個月遺腹,如何出活?如今只說我女曾許嫁你兒子,後來在閒雲用相遇,為想我女,成病幾死,因而彼此私情。

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猶有許嫁情由,還好看相。」

阮員外依允,從此就與太尉兩家來往

十月滿足,阮員外一般道禮催生,果然生個孩兒。

到了一歲,小姐對母親說,欲持領了孩兒,到阮家拜見公婆,就去看看阮三墳墓。

夫人對太尉說知,懼依允了。

揀個好日,小姐備禮過門,拜見了阮員外夫婦。

次日,到阮三墓上哭奠了一回。

又取出銀兩,請高行真僧廣設水陸道場,追薦亡夫阮三郎。

其夜夢見阮三到來,說道:「小姐,你曉得風因麼?前世你是個揚州名妓,我是金陵人,到彼訪親,與你相處情厚,許定一年之後再來,必然娶你為妻,及至歸家,懼怕父親,不敢察知,別成姻眷。

害你終朝懸望,鬱鬱而死。

因是風緣末斷,今生乍會之時,兩情牽戀。

閒雲庵相會,是你來索冤債;我登時身死,償了你前生之命。

多感你誠心追薦,今己得往好處托生。

你前世抱志節而亡,今世合享榮華。

所生孩兒,他日必大貴,煩你好好撫養教訓。

從今你休懷憶念。」

玉蘭小姐夢中一把扯住阮三,正要問他托生何處,被阮三用手一推,驚醒將來,嗟歎不己。

方知生死恩情,都是前緣風債。

從此小姐放下情懷,一心看覷孩兒。

光陰似箭,不覺長成六歲,生得清苛,與阮三一般標緻,又且資性聰明。

陳太尉愛惜真如掌上之珠,用自己姓,取名陳宗阮,請個先生教他讀書。

到一十六歲,果然學富五車,書通二酉。

十九歲上,連科及第,中了頭甲狀元,奉自歸娶。

陳、阮二家爭先迎接回家,賓朋滿堂,輪流做慶貿筵席。

當初陳家生子時,街坊上曉得些風聲來歷的,兔不得點點搠搠,背後譏消。

到陳宗阮三舉成名,翻誇獎玉蘭小姐貞節賢慧,教子成名,許多好處。

世情以成敗論人,大率如此!後來陳宗阮做到吏部尚書留守官,將他母親十九歲上守寡,一生未嫁,教子成名等事,表奏朝廷,啟建賢節牌坊。

正所謂:貧家百事百難做,富家差得鬼推磨。

雖然如此,也虧陳小姐後來守志,一床 錦被遮蓋了,至今河南府傳作佳話。

有詩為證,詩曰:

兔演巷中擔病害,閒雲庵裡償冤債。

周全末路仗貞娘,一床 錦被相遮蓋。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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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第三卷 新橋市韓五賣春情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第五卷 窮馬週遭際賣縋(食旁)媼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第七卷 羊角哀捨命全交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第九卷 裴晉公義還原配第十卷 膝大尹鬼斷傢俬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十三卷 張道陵七試趙升第十四卷 陳希夷四辭朝命第十五卷 史弘肇龍虎君臣會第十六卷《巨卿雞黍死生交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第二十卷 陳從善梅嶺失渾家第二十一卷 臨安裡錢婆留發跡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第二十三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第三十卷 明悟禪師趕五戒第三十一卷 鬧陰司司馬貌斷獄第三十二卷 游酆都胡母迪吟詩第三十三卷 張古老種瓜娶文女第三十四卷 李公子救蛇獲稱心第三十五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三十七卷 梁武帝累修成佛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為神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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