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相隨寶駕共南遷,往事能言舊汴。前度君王游幸,一時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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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喻世明言

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白髮蘇堤老嫗,不知生長何年。

相隨寶駕共南遷,往事能言舊汴。

前度君王游幸,一時詢舊淒然。

魚羹妙制味猶鮮,雙手擎來奉獻。

話說大宋乾道淳熙年間,孝宗皇帝登極,奉高宗為太上皇。

那時金邦和好,四郊安靜,偃武修文,與民同樂。

孝宗皇帝時常奉著太上乘龍舟來西湖玩賞。

湖上做買賣的,一無所禁,所以小民多有乘著聖駕出遊,趕趁生意。

只賣酒的也不止百十家。

且說有個酒家婆姓宋,排行第五,喚做宋五嫂。

原是東京人氏,造得好鮮魚羹,京中最是有名的。

建炎中隨駕南渡,如今也僑寓蘇堤趕趁。

一日太上遊湖,泊船蘇堤之下,聞得有東京人語音。

遣內官召來,乃一年老婆婆。

有老太監認得他是汴京樊樓下住的宋五嫂,善煮魚羹,奏知太上。

太上題起舊事,淒然傷感,命制魚羹來獻。

太上嘗之,果然鮮美,即賜金錢一百文。

此事一時傳遍了臨安府,王孫公子,富家巨室,人人來買宋五嫂魚羹吃。

那老嫗因此遂成巨富。

有詩為證:一碗魚羹值幾錢?舊京遺制動天顏。

時人倍價來爭市,半買君恩半買鮮。

又一日,御舟經過斷橋。

太上捨舟閒步,看見一酒肆一精一雅,坐啟內設個素屏風,屏風上寫《風入松》詞一首,詞云: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

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

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裡鞦韆。

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

畫船載得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

明日重移殘酒,來尋陌上花鈿。

太上覽畢,再三稱賞,問酒保此詞何人所作。

酒保答言:「此乃太學生於國寶醉中所題。」

太上笑道:「此詞雖然做得好,但末句『重移殘酒』,不免帶寒酸之氣。」

因索筆就屏上改云:「明日重扶殘醉。」

即日宣召於國寶見駕,欽賜翰林待詔。

那酒家屏風上添了御筆,遊人爭來觀看,因而飲灑,其家亦致大富。

後人有詩,單道於國寶際遇太上之事,詩曰:素屏風上醉題詞,不道君王盼睞奇。

若問姓名誰上達?酒家即是魏無知。

又有詩讚那酒家云:

御筆親刪墨未干,滿城聞說盡爭看。

一般酒肆偏騰湧,始信皇家雨露寬。

那時南宋承平之際,無意中受了朝廷恩澤的不知多少。

同時又有文武全才,出名豪俠,不得際會風雲,被小人誣陷,激成大禍,後來做了一場沒撻煞的笑話,此乃命也,時也,運也。

正是:

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話說乾道年間,嚴州遂安縣有個富家,姓汪,名孚,字師中,曾登鄉薦,有財有勢,專一武斷鄉曲,把持官府,為一鄉之豪霸。

因殺死人命,遇了對頭,將汪孚問配吉陽軍去。

他又夤緣魏國公張浚,假以募兵報效為由,得脫罪籍回家,益治資產,復致大富。

他有個嫡親兄弟汪革,字信之,是個文武全才。

從幼只在哥哥身邊居住,因與哥哥汪孚酒中爭論一句問紿彆口氣隻身徑走出門,口裡說道:「不致千金,誓不還鄉!」身邊只帶得一把雨傘,並無財物,思想:「那裡去好?我聞得人說,淮慶一路有耕冶可業,甚好經營。

且到彼地,再作道理。」

只是沒有盤纏。

心生一計:自小學得些槍棒拳法在身,那時抓縛衣袖,做個把勢模樣。

逢著馬頭聚處,使幾路空拳,將這傘權為槍棒,撇個架子。

一般有人喝采,繼發幾文錢,將就買些酒飯用度。

不一日,渡了揚子一江一 。

一路相度地勢,直至安慶府。

過了宿松,又行三十里,地名麻地坡。

看見荒山無數,只有破古廟一所,絕無人居,山上都是炭材。

汪革道:「此處若起個鐵冶,炭又方便,足可擅一方之利。」

於是將古廟為家,在外糾合無籍之徒,因山作炭,賣炭買鐵,就起個鐵冶。

鑄成鐵器,出市發賣。

所用之人,各有職掌,恩威並著,無不欽服。

數年之間,發個大家事起來。

遣人到嚴州取了妻子,來麻地居祝起造廳屋千間,極其壯麗。

又佔了本處酤坊,每歲得利若干。

又打聽望一江一 縣有個天荒湖,方圓七十餘里,其中多生魚蒲之類。

汪革承佃為己業,湖內漁戶數百,皆服他使喚,每歲收他魚租,其家益富。

獨霸麻地一鄉,鄉中有事,俱由他武斷。

出則佩刀帶劍,騎從如雲,如貴官一般。

四方窮民,歸之如市。

解衣推食,人人願出死力。

又將家財一交一 結附近郡縣官吏,若與他相好的,酒杯來往;若與他作對的,便訪求他過失,輕則遣人訐訟,敗其聲名;重則私令亡命等於沿途劫害,無處蹤跡。

以此人人懼怕,一交一 歡恐後,分明是:郭解重生,朱家再出。

氣壓鄉邦,名聞郡國。

話分兩頭。

卻說一江一 淮宣撫使皇甫倜,為人寬厚,頗得士心。

招致四方豪傑,就中選驍勇的,厚其資糧,朝夕訓練,號為「忠義軍」。

宰相湯思退忌其威名,要將此缺替與門生劉光祖。

乃明令心腹御史,劾奏皇甫倜糜費錢糧,招致無賴兇徒,不戰不征,徒為他日地方之害。

朝廷將皇甫倜革職,就用了劉光祖代之。

那劉光祖為人又畏懦,又刻薄,專一阿奉宰相,乃悉反皇甫倜之所為,將忠義軍散遣歸田,不許佔住地方生事。

可惜皇甫倜幾年一精一力,訓練成軍,今日一朝而散。

這些軍士,也有歸鄉的,也有結伙走綠林中道路的。

就中單表二人,程彪、程虎,荊州人氏。

弟兄兩個,都學得一身好武藝,被劉光祖一時驅逐,平日有的請受都花消了,無可存活,思想投奔誰好。

猛然想起洪教頭洪恭,今住在太湖縣南門倉巷口,開個茶坊。

他也曾做軍校,昔年相處得好,今日何不去奔他,共他商議資身之策。

二人收拾行李,一徑來太湖縣尋取洪恭。

洪恭恰好在茶坊中,相見了,各敘寒一溫一 ,二人道其來意。

洪恭自思家中蝸窄,難以相容。

當晚殺雞為黍,管待二人,送在近處庵院歇了一晚。

次日,洪恭又請二人到家中早飯,取出一封書信,說道:「多承二位遠來,本當留住幾時,爭奈家貧待慢。

今指引到一個去處,管取情投意合,有個小小盎貴。」

二人謝別而行,將書札看時,上面寫道:「此書送至宿松縣麻地坡汪信之十二爺開拆」。

二人依言來到麻地坡,見了汪革,將洪恭書札呈上。

汪革拆開看時,上寫道:

侍生洪恭再拜,字達信之十二爺閣下:自別台顏,時切想念。

茲有程彪、程虎兄弟,武藝超群,向隸籍忠義軍。

今為新統帥散遣不用,特奉薦至府,乞留為館賓,令郎必得其資益。

外敝縣有湖蕩數處,頗有出產,閣下屢約來看,何遲遲耶?專候撥冗一臨。

若得之,亦美業也。

汪革看畢大喜,即喚兒子汪世雄出來相見。

置酒款待,打掃房屋安歇。

自此程彪、程虎住在汪家,朝夕與汪世雄演一習一 弓馬,點撥槍棒。

不覺三月有餘,汪革有事欲往臨安府去。

二程聞汪革出門,便欲相別。

汪革問道:「二兄今往何處?」

二程答道:「還到太湖會洪教頭則個。」

汪革寫下一封回書,寄與洪恭,正欲繼發二程起身,只見汪世雄走來,向父親說道:「槍棒還未一精一熟,欲再留二程過幾時,講些陣法。」

汪革依了兒子言語,向二程說道:「小兒領教未全,且屈寬住一兩個月,待不才回家奉送。」

二程見汪革苦留,只得住了。

卻說汪革到了臨安府,幹事已畢。

朝中訛傳金虜敗盟,詔議戰守之策。

汪革投匭上書,極言向來和議之非。

且云:「國家雖安,忘戰必危。

一江一 淮乃東南重地,散遣忠義軍,最為非策。」

末又云:「臣雖不之,願倡率兩淮忠勇,為國家前驅,恢復中原,以報積世之仇,方表微臣之志。」

天子覽奏,下樞密院會議。

這樞密院官都是怕事的,只曉得臨渴掘井,那會得未焚徙薪?況且布衣上書,誰肯破格薦引?又未知金韃子真個殺來也不,且不覆奏,只將一溫一 言好語,款留汪革在本府候用。

汪革因此逗留臨安,急切未回。

正是:

將相無人國內虛,布衣有志枉嗟吁。

黃金散盡貂裘敝,悔向咸陽去上書。

話分兩頭,再說程彪、程虎二人住在汪家,將及一載,胸中本事傾倒得授與汪世雄,指望他重重相謝。

那汪世雄也情願厚贈,奈因父親汪革,一去不回。

二程等得不耐煩,堅執要行。

汪世雄苦苦相留了幾遍,到後來,畢竟留不住了。

一時手中又值空乏,打並得五十兩銀子,分送與二人,每人二十五兩,衣服一套,置酒作別。

席上汪世雄說道:「重承二位高賢屈留賜教,本當厚贈,只因家父久寓臨安,二位又堅執要去,世雄手無利權,只有些小私財,權當路費。

改日兩位若便道光顧,尚容補謝。」

二人見銀兩不多,大失所望。

口雖不語,心下想道:「洪教頭說得汪家父子萬分輕財好義,許我個小盎貴。

特特而來,淹留一載,只這般繼發起身,比著忠義軍中請受,也爭不多。

早知如此,何不就汪革在家時,即便相辭,也少不得助些盤費。

如今汪革又不回來,欲待再住些時,又吃過了送行酒了。」

只得怏怏而別。

臨行時,與汪世雄討封回書與洪教頭。

汪世雄文理不甚通透,便將父親先前寫下這封書,遞與二程,托他致意,二程收了。

汪世雄又送一程,方才轉去。

當日二程走得困乏,到晚尋店歇宿,沽酒對酌,各出怨望之語。

程虎道:「汪世雄不是個三歲孩兒,難道百十貫錢鈔,做不得主?直恁裝窮推故,將人小覷!」程彪道:「那孩子雖然輕薄,也還有些面情。

可恨汪革特地相留,不將人為意,數月之間,書信也不寄一個。

只說待他回家奉送,難道十年不回,也等他十年?」

程虎道:「那些倚著財勢,橫行鄉曲,原不是什麼輕財好客的孟嘗君。

只看他老子出外,兒子就支不動錢鈔,便是小家樣子。」

程彪道:「那洪教頭也不識人,難道別沒個相識,偏薦到這三家村去處?」

二個一遞一句,說了半夜,吃得有八九分酒了。

程虎道:「汪革寄與洪教頭書,書中不知寫甚言語,何不折來一看?」

程彪真個解開包裹,將書取出,濕開封處看時,上寫道:侍生汪革再拜,覆書子敬教師門下:久別懷念,得手書如對面,喜可知也。

承薦二程,即留與小兒相處。

奈彼欲行甚促,僕又有臨安之遊,不得厚贈。

有負水意,慚愧,慚愧!

書尾又寫細字一行,云:

別諭俟從臨安回即得踐約,計期當在秋涼矣。

革再拜。

程虎看罷,大怒道:「你是個富家,特地投奔你一場,便多將金帛結識我們,久後也有相逢處。

又不是雇工代役,算甚日子久近!卻說道欲行甚促,不得厚贈,主意原自輕了。」

程虎便要將書扯碎燒燬,卻是程彪不肯,依舊收藏了。

說道:「洪教頭薦我兄弟一番,也把個回信與他,使他曉得沒甚湯水。」

程虎道:「也說得是。」

當夜安歇無話。

次早起身,又行了一日,第三日趕到太湖縣,見了洪教頭。

洪恭在茶坊內坐下,各敘寒一溫一 。

原來洪恭向來娶下個小老婆,喚做細姨,最是幫家做活,看蠶織絹,不辭辛苦,洪恭十分一寵一 愛。

只是一件,那婦人是勤苦作家的人,水也不捨得一杯與人吃的。

前次程彪、程虎兄弟來時,洪恭雖然送在庵院安歇,卻費了他朝暮兩餐,被那婦人絮叨了好幾日。

今番二程又來,洪恭不敢延款了,又乏錢相贈;家中存得幾匹好絹,洪恭要贈與二程。

料是細姨不肯,自到房中,取了四匹,揣在懷裡。

剛出房門,被細姨撞見,攔住道:「老無知,你將這絹往那裡去?」

洪恭遮掩不過,只得央道:「程家兄弟,是我好朋友。

今日遠來別我還鄉,無物表情。

你只當權借這絹與我,休得違拗。」

細姨道:「老娘千辛萬苦織成這絹,不把來白送與人的。

你自家有絹,自家做人情,莫要干涉老娘。」

洪恭又道:「他好意遠來看我,酒也不留他吃三杯了,這四匹絹怎省得?我的娘,好歹讓我做主這一遭兒,待送他轉身,我自來陪你的禮。」

說罷就走。

細姨扯住衫袖,道:「你說他遠來,有甚好意?前番白白裡吃了兩頓,今番又做指望。

這幾匹絹,老娘自家也不捨得做衣服穿。

他有甚親情往來,卻要送他?他要絹時,只教他自與老娘取討。」

洪恭見小老婆執意不肯,又怕二程等久,只得發個狠,灑脫袖子,逕奔出茶坊來。

惹得細姨喉急,發起話來道:「什麼沒廉恥的光棍,非親非眷,不時到人家蒿惱!

各人要達時務便好,我們開茶坊的人家,有甚大出產?常言道:『貼人不富自家窮。

』有我們這樣老無知老禽一獸 ,不守本分,慣一招引閒神野鬼,上門鬧炒!看你沒飯在鍋裡時節,有那個好朋友,把一斗五升來資助你?」

故意走到屏風背後,千禽一獸 萬禽一獸 的罵。

原來細姨在內爭論時,二程一句句都聽得了,心中十分焦燥。

又聽得後來罵詈,好沒意思,不等洪恭作別,取了包裹便走。

洪恭隨後趕來,說道:「小妾因兩日有些反目,故此言語不順,二位休得計較。

這粗絹四匹,權折一飯之敬,休嫌微鮮。」

程彪、程虎那裡肯受,抵死推辭。

洪恭只得取絹自回。

細姨見有了絹,方之住口。

正是:

從來陰性吝嗇,一文割捨不得。

剝盡老公面一皮,惡斷朋友親戚。

大抵婦人家勤儉惜財,固是美事,也要通乎人情。

比如細姨一味慳吝,不存丈夫體面。

他自躲在房室之內,做男子的免不得出外,如何做人?為此恩變為仇,招非攬禍,往往有之。

所以古人說得好,道是:「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

閒話休題。

再說程彪、程虎二人,初意來見洪教頭,指望照前款留,他便細訴心腹,再求他薦到個好去處,又作道理。

不期反受了一場辱罵,思量沒處出氣。

所帶汪革回書未投,想起:「書中有別諭候秋涼踐約等話,不知何事?心裡正恨汪革,何不陷他謀叛之情,兩處氣都出了?好計,好計!只一件,這書上原無實證,難以出首,除非如此如此。」

二人離了太湖縣,行至一江一 州,在城外覓個旅店,安放行李。

次日,弟兄兩個改換衣裝,到宣撫司衙門前踅了一回。

回來吃了早飯,說道:「多時不曾上潯陽樓,今日何不去一看?」

兩個鎖上房門,帶了些散碎銀兩,逕到潯陽樓來。

那樓上遊人無數,二人倚欄觀看。

忽有人扯著程彪的衣袂,叫道:「程大哥,幾時到此?」

程彪回頭看,認得是府內慣緝事的,諢名叫做張光頭。

程彪慌忙叫兄弟程虎,一齊作揖,說道:「一言難荊且同坐吃三杯,慢慢的告訴。」

當下三人揀副空座頭坐下,分付酒保取酒來飲。

張光頭道:「聞知二位在安慶汪家做教師,甚好際遇!」程彪道:「什麼際遇!幾乎弄出大事來!」便附耳低言道:「汪革久霸一鄉,漸有謀叛之意。

從我學弓馬戰陣,莊客數千,都教演一精一熟了,約太湖洪教頭洪恭,秋涼一同舉事。

教我二人糾合忠義軍舊人為內應,我二人不從,逃走至此。」

張光頭道:「有甚證驗?」

程虎道:「見有書札托我回覆洪恭,我不曾替他投遞。」

張光頭道:「書在何處?借來一看。」

程彪道:「在下處。」

三人飲了一回,還了酒錢。

張光頭直跟二程到下處,取書看了道:「這是機密重情,不可洩漏。

不才即當稟知宣撫司,二位定有重賞。」

說罷,作別去了。

次日,張光頭將此事密密的稟知宣撫使劉光祖。

光祖即捕二程兄弟置獄,取其口詞,並汪革覆洪恭書札,密地飛報樞密府。

樞密府官大驚,商量道:「汪革見在本府候用,何不擒來鞫問?」

差人去拿汪革時,汪革已自走了。

原來汪革素性輕財好義,樞密府裡的人,一個個和他相好。

聞得風聲,預先報與他知道,因此汪革連夜逃回。

樞密府官見拿汪革不著,愈加心慌,便上表奏聞天子。

天子降詔,責令宣撫使捕汪革、洪恭等。

宣撫司移文安慶李太守,轉行太湖、宿松二縣,拿捕反賊。

卻說洪恭在太湖縣廣有耳目,聞風先已逃避無獲。

只有汪革傢俬浩大,一時難走。

此時宿松縣令正缺,只有縣尉姓何名能,是他權櫻奉了郡檄,點起士兵二百餘人,望麻地進發。

行未十里,何縣尉在馬上思量道:「聞得汪家父子驍勇,更兼冶戶魚戶,不下千餘。

我這一去可不枉送了性命!」乃與士兵都頭商議,向山谷僻處屯住數日,回來稟知李太守道:「汪革反謀,果是真的。

莊上器械一精一利,整備拒捕。

小辟寡不敵眾,只得回軍。

伏乞鈞旨,別差勇將前去,方可成功。」

李公聽信了,便請都監郭擇商議。

郭擇道:「汪革武斷一鄉,目無官府,已非一日。

若說反叛,其情未的。

據稱拒捕,何曾見官兵殺傷?依起愚見,不須動兵,小將不才,情願挺身到彼,觀其動靜。

若彼無叛情,要他親到府中分辨。

他若不來,剿除未晚。」

李公道:「都監所言極當,即煩一行。

須體察仔細,不可被他瞞過。」

郭擇道:「小將理會得。」

李公又問道:「將軍此行,帶多少人去?」

郭擇道:「只親隨十餘人足矣。」

李公道:「下官將一人幫助。」

即喚緝捕使臣王立到來。

王立朝上唱個喏,立於傍邊。

李公指著道:「此人膽力頗壯,將軍同他去時,緩急有用。」

原來郭擇與汪革素有一交一 情,此行輕身而往,本要勸諭汪革,周全其事。

不期太守差王立同去,他倚著上官差遣,便要誇才賣智,七嘴八張,連我也不好做事了。

欲待推辭不要他去,又怕太守疑心。

只得領諾,怏怏而別。

次早,王立抓扎停當,便去催促郭擇起身。

又向郭擇道:「郡中捕賊文書,須要帶去。

汪革這廝,來便來,不來時,小人帶著都監一條麻繩扣他頸皮。

王法無親,那怕他走上天去!」

郭擇早有三分不樂,便道:「文書雖帶在此,一時不可說破,還要相機而行。」

王立定要討文書來看,郭擇只得與他看了。

王立便要拿起,卻是郭擇不肯,自己收過,藏在袖裡。

當日郭擇和王立都騎了馬,手下跟隨的,不上二十個人,離了郡城,望宿松而進。

卻說汪革自臨安回家,已知樞密院行文消息,正不知這場是非從何而起。

卻也自恃沒有反叛實跡,跟腳牢實,放心得下。

前番何縣尉領兵來捕,雖不曾到麻地,已自備細知道。

這番如何不打探消息?聞知郡中又差郭都監來,帶不滿二十人,只怕是誘敵之計,預戒莊客,大作準備。

分付兒子汪世雄埋伏壯丁伺候,倘若官兵來時,只索抵敵。

卻說世雄妻張氏,乃太湖縣鹽賈張四郎之女,平日最有智數。

見其夫裝束,問知其情,乃出房對汪革說道:「公公素以豪俠名,積漸為官府所忌。

若其原非反叛,官府亦自知之。

為今之計,不若挺身出辨,得罪猶小,尚可保全家門。

倘一有拒捕之名,弄假成真,百口難訴,悔之無及矣。」

汪革道:「郭都監,吾之故人,來時定有商量。」

遂不從張氏之言。

再說郭擇到了麻地,逕至汪革門首。

汪革早在門外迎候,說道:「不知都監駕臨,荒僻失於遠接。」

郭擇道:「郭某此來,甚非得已,信之必然相諒。」

兩個揖讓升廳,分賓坐定,各敘寒一溫一 。

郭擇看見兩廂廊莊客往來不絕,明晃晃擺著刀槍,心下頗懷悚懼。

又見王立跟定在身旁,不好細談。

汪革開言問道:「此位何人?」

郭擇道:「此乃太守相公所遣王觀察也。」

汪革起身,重與王立作揖,道:「失瞻,休罪!」便請王立在廳側小綁兒內坐下,差個主管相陪,其餘從人俱在門首空房中安扎。

一時間備下三席大酒:郭擇客位一席,汪革主位相陪一席,王立另自一席。

余從滿盤肉,大甕酒,盡他醉飽。

飲酒中間,汪革又移席書房中小坐,卻細叩郭擇來意。

郭擇隱卻郡檄內言語,只說道:「太守相公深知信之被誣,命郭某前來勸諭。

信之若藏身不出,便是無絲有線了;若肯至郡分辨,郭某一力擔當。」

汪革道:「且請寬飲,卻又理會。」

郭擇真心要周全汪革,乘王立不在眼前,正好說話,連次催並汪革決計。

汪革見逼十得慌,愈加疑惑。

此時六月天氣,暑氣蒸人,汪革要郭擇解衣暢飲,郭擇不肯。

郭擇連次要起身,汪革也不放。

只管斟著大觥相勸,自巳牌至申牌時分,席還不散。

郭擇見天色將晚,恐怕他留宿,決意起身,說道:「適郭某所言,出於至誠,並無半字相欺。

從與不從,早早裁決,休得兩相擔誤。」

汪革帶著半醉,喚郭擇的表字道:「希顏是我故人,敢不吐露心腹。

某無辜受謗,不知所由。

今即欲入郡參謁,又恐郡守不分皂白,阿附上官,強入人罪。

鼠雀貪生,人豈不惜命?今有楮券四百,聊奉希顏表意,為我轉眼兩三個月,我當向臨安借貴要之力,與樞密院討個人情。

上面先說得停妥,方敢出頭。

希顏念吾平日一交一 情,休得推委。」

郭擇本不欲受,只恐汪革心疑生變,乃佯笑道:「平昔相知,自當效力,何勞厚賜?暫時領愛,容他日璧還。」

卻待舒手去接那楮券,誰知王觀察王立站在窗外,聽得汪革將楮券送郭擇,自己卻沒甚賄賂。

帶著九分九厘醉態,不覺大怒,拍窗大叫道:「好都監!樞密院奉聖旨著本郡取謀反犯人,乃受錢轉限,誰人敢擔這干係?」

原來汪世雄率領壯丁,正伏在壁後。

聽得此語,即時躍出,將郭擇一索捆番,罵道:「吾父與你何等一交一 情,如何藏匿聖旨文書,吃騙吾父入郡,陷之死地?是何道理?」

王立在窗外聽見勢頭不好,早轉身便走。

正遇著一條好漢,提著朴刀攔祝那人姓劉名青,綽號「劉千斤」,乃汪革手下第一個心腹家一奴一,喝道:「賊子那裡走!」王立拔出腰刀廝鬥,奪路向前,早被劉青左臂上砍上一刀。

王立負痛而奔,劉青緊步趕上。

只聽得莊外喊聲大舉,莊客將從人亂砍,盡皆殺死。

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朴刀,情知逃走不脫,便隨刀仆地,妝做僵死。

莊客將撓鉤拖出,和眾死一屍一一堆兒堆向牆邊。

汪革當廳坐下,汪世雄押郭擇,當面搜出袖內文書一卷。

汪革看了大怒,喝教斬首。

郭擇叩頭求饒道:「此事非關小人,都因何縣尉妄稟拒捕,以致太守發怒。

小人奉上官差委,不得已而來。

若得何縣尉面對明白,小人雖死不恨。」

汪革道:「留下你這驢頭也罷,省得那狗縣尉沒有了證見。」

分付權鎖在耳房中。

教汪世雄即時往炭山冶坊等處,凡壯丁都要取齊聽令。

卻說炭山都是村農怕事,聞說汪家造反,一個個都向深山中藏躲。

只有冶坊中大半是無賴之徒,一呼而集,約有三百餘人。

都到莊上,殺牛宰馬,權做賞軍。

莊上原有駿馬三匹,日行數百里,價值千金。

那馬都有名色,叫做:惺惺騮,小驄騍,番婆子。

又平日結識得四個好漢,都是膽勇過人的,那四個:龔四八,董三,董四,錢四二。

其時也都來莊上,開懷飲酒,直吃到四更盡,五更初。

眾人都醉飽了,汪革扎縛起來,真像個好漢:頭總旋風髻,身穿白錦袍。

聬鞋兜腳緊,裹肚系身牢。

多帶穿楊箭,高擎斬鐵刀。

雄威真罕見,麻地顯英豪。

汪革自騎著番婆子,控馬的用著劉青,又是一個不良 善的。

怎生模樣,剛須環眼威風凜,八尺長軀一片錦。

千斤鐵臂敢相持,好漢逢他打寒噤。

汪革引著一百人為前鋒。

董三、董四、錢四二共引三百人為中軍。

汪世雄騎著小驄騍,卻教龔四八騎著惺惺騮相隨,引一百餘人,押著郭都監為後隊。

分發已定,連放三個大礙,一齊起身,望宿松進發,要拿何縣尉。

正是: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離城約五里之近,天色大明。

只見錢四二跑上前向汪革說道:「要拿一個縣尉,何須驚天動地,只消數人突然而入,縛了他來就是。」

汪革道:「此言有理。」

就教錢四二押著大隊屯住,單領董三、董四、劉青和二十餘人前行,望見城濠邊一群小兒連臂而歌,歌曰:「二六佳人姓汪,偷個船兒過一江一 。

過一江一 能幾日?

一杯熱酒難當。」

歌之不已。

汪革策馬近前叱之,忽然不見,心下甚疑。

到縣前時,已是早衙時分,只見靜悄悄地,絕無動靜。

汪革卻待下馬,只見一個直宿的老門子,從縣裡面唱著哩花兒的走出,被劉青一把拿住回道:「何縣尉在那裡?」

老門子答道:「昨日往東村勾攝公事未回。」

汪革就教他引路,逕出東門。

約行二十餘里,來到一所大廟,喚做福應侯廟,乃是一邑之香火,本邑奉事甚謹,最有靈應。

老門子指道:「每常官府下鄉,只在這廟裡歇宿,可以問之。」

汪革下馬入廟,廟祝見人馬雄壯,刀仗鮮明正不知甚人,唬得尿流屁滾,跪地迎接。

汪革問他縣尉消息,廟祝道:「昨晚果然在廟安歇,今日五更起馬,不知去向。」

汪革方信老門子是實話,將他放了。

就在廟裡打了中火,遣人四下蹤跡縣尉,並無的信。

看看挨至申牌時分,汪革心中十分焦燥,教取火來,把這福應侯廟燒做白地,引眾仍回舊路。

劉青道:「縣尉雖然不在,卻有妻小在官廨中。

若取之為質,何愁縣尉不來。」

汪革點頭道是。

行至東門,尚未昏黑,只見城門已閉。

卻是王觀察王立不曾真死,負痛逃命入城,將事情一一稟知巡檢。

那巡檢唬得面如土色,一面分付閉了城門,防他羅皂;一面申報郡中,說汪革殺人造反,早早發兵剿捕。

再說汪革見城門閉了,便欲放火攻門。

忽然一陣怪風,從城頭上旋將下來。

那風好不利害!吹得人毛骨俱悚,驚得那匹番婆子也直立嘶鳴,倒退幾步。

汪革在馬上大叫一聲,直跌下地來。

正是:

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劉青見汪革墜馬,慌忙扶起看時,不言不語,好似中惡模樣,不省人事。

劉青只得抱上雕鞍,董三,董四左右防護,劉青控馬而行。

轉到南門,卻好汪世雄引著二三十人,帶著火把接應,合為一處。

又行二里,汪革方才甦醒,叫道:「怪哉!分明見一神人,身長數丈,頭如車輪,白袍金甲,身坐城堵上,腳垂至地。

神兵簇擁,不計其數,旗上明寫『福應侯』三字。

那神人舒左腳踢我下馬,想是神道怪我燒燬其廟,所以為禍也。

明早引大隊到來,白日裡攻打,看他如何?」

汪世雄道:「父親還不知道,錢四二恐防累及,已有異心,不知與眾人如何商議了,他先洋洋而去。

以後眾人陸續走散,三停中已去了二停。

父親不如回到家中再作計較。」

汪革聽罷,懊恨不已。

行至屯兵之地,見龔四八,所言相同。

郭擇還鎖押在彼,汪革一時性起,拔出佩刀,將郭擇劈做兩截。

引眾再回麻地坡來,一路上又跑散了許多人。

到莊點點人數,止存六十餘人。

汪革歎道:「吾素有忠義之志,忽為奸人所陷,無由自明。

初意欲擒拿縣尉,究問根由,報仇雪恥。

因借府庫之資,招徠豪傑,跌宕一江一 淮,驅除這些tan官污吏,使威名蓋世。

然後就朝廷恩撫,為國家出力,建萬世之功業。

今吾志不就,命也。」

對龔四八等道:「感眾兄弟相從不捨,吾何忍負累!今罪犯必死,此身已不足惜,眾兄弟何不將我鞍+去送官,自脫其禍?」

龔四八等齊聲道:「哥哥說那裡話!我等平日受你看顧大恩,今日患難之際,生死相依,豈有更變!扮哥休將錢四二一例看待。」

汪革道:「雖然如此,這麻地坡是個死路,若官兵一到,沒有退步。

大抵朝廷之事,虎頭蛇尾且暫為逃難之計,倘或天天可憐,不絕盡汪門宗祀,此地還是我子孫故業。

不然,我汪革魂魄,亦不復到此矣!」訖言,撲簌簌兩行淚下。

汪革雄放聲大哭,龔四八等皆泣下,不能仰視。

汪革道:「天明恐有軍馬來到,事不宜遲矣。

天荒湖有漁戶可依,權且躲避。」

乃盡出金珠,將一半付與董三、董四,教他變姓易名,往臨安行都為賈,布散流言,說何縣尉迫脅汪革,實無反情。

只當公道不平,逢人分析。

那一半付與龔四八,教他領了三歲的孫子,潛往吳郡藏匿。

「官府只慮我北去通虜,決不疑在近地。

事平之後,逕到嚴州遂安縣,尋我哥哥汪師中,必然收留。」

乃將三匹名馬分贈三人。

龔四八道:「此馬毛色非凡,恐被人識破,不可乘也。」

汪革道:「若遺與他人,有損無益。」

提起大刀,一刀一匹,三馬盡皆殺死。

莊前莊後,放起一把無情火,必必剝剝,燒得烈焰騰天。

汪革與龔、董三人,就火光中灑淚分別。

世雄妻張氏,見三歲的孩兒去了,大哭一場,自投於火而死。

若汪革早聽其言,豈有今日?正是: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有智婦人,賽過男子。

汪革傷感不已,然無可奈何了。

天色將明,分付莊客,不願跟隨的,聽其自便。

引了妻兒老少,和劉青等心腹三十餘人,逕投望一江一 縣天荒湖來,取五隻漁船,分載人口,搖向蘆葦深處藏躲。

話分兩頭。

卻說安慶李太守見了宿松縣申文,大驚,忙備文書各上司處申報。

一面行文各縣,招集民兵剿賊。

一江一 淮宣撫司劉光祖將事情裝點大了,奏聞朝廷。

旨意倒下樞密院,著本處統帥約會各郡軍馬,合力剿捕,毋致蔓延。

劉光祖各郡調兵,到者約有四五千之數。

已知汪革燒燬房舍,逃入天荒湖內。

又調各處船兵水陸並進,又支會平一江一 ,一路用兵邀截,以防走逸。

那領兵官無非是都監、提轄、縣尉、巡檢之類,素聞汪革驍勇,一黨一 與甚眾,人有畏怯之心。

陸軍只屯住在望一江一 城外,水軍只屯在裡湖港口,搶擄民財,消磨糧餉,那個敢下湖捕賊?

住了二十餘日,湖中並無動靜。

有幾個大膽的乘個小划船,哨探出去,望見蘆葦中煙火不絕,遠遠的鼓聲敲響。

不敢近視,依舊划轉。

又過幾日,煙火也沒了,鼓聲也不聞了,水哨稟知軍官,移船出港,篩鑼擂鼓,搖旗吶喊而前,摥入湖中,連打魚的小船都四散躲過,並不見一隻。

向蘆葦煙起處搜看時,鬼腳跡也沒一個了。

但見幾隻破船上堆卻木屑和草根,煨得船板焦黑。

淺渚上有兩三面大鼓,鼓上縛著羊,連羊也餓得半死了。

原來鼓聲是羊蹄所擊,煙火乃木屑。

汪革從湖入一江一 ,已順流東去,正不知幾時了。

軍官懼罪,只得將船追去。

行出一江一 口,只見五個漁船,一字兒泊在一江一 邊,船上立著個漢子,有人認得這船是天荒湖內的漁船。

攏船去拿那漢子查問時,那漢子噙著眼淚,告訴道:「小人姓樊名速,川中人氏。

因到此做些小商販,買賣已畢,與一個鄉親同坐一隻大船,三日前來此一江一 口,撞著這五個漁船。

船上許多好漢,自稱汪十二爺,要借我大船安頓人口,將這五個小船相換。

我不肯時,腰間拔出雪樣的刀來便要殺害,只得讓與他去了。

你看這個小船,怎過得川一江一 ?累我重複覓船,好不苦也!」船上兩個軍官商量道:「眼見得換船的汪十二爺,便是汪革了。

他人眾已散,只有兩隻大船,容易算計了,且放心趕去。」

行至採石磯邊,見一江一 面上擺列戰艦無數。

卻是太平郡差出軍官,領水軍把截採石,盤詰行船,恐防反賊汪革走逸。

打聽的實,兩處軍官相會。

安慶軍官說起:「汪革在湖中逃走入一江一 ,劫上兩隻大客船,裝載家小之事,料他必從此過。

小將跟尋下來,如何不見?」

採石軍官聽說,大驚頓足道:「我被這奸賊瞞過了也!前兩日辰牌時分,果有兩隻大客船,船中滿載家校其人冠帶來謁,自稱姓王名中一,為蜀中參軍,任滿赴行都升補。

想來『汪』字半邊是『王』字,『革』字下截是『中一』二字,此人正是汪革。

今已過去,不知何往矣!」

兩處軍官度道,失了汪革正賊,料瞞不過,只得從實申報上司。

上司見汪革蹤跡神出鬼沒,愈加疑慮,請樞密院懸下賞格,畫影圖形,各處張掛。

有能擒捕汪革者,給賞一萬貫,官升三級;獲其嫡親家屬一口者,賞三千貫,官升一級。

卻說汪革乘著兩隻客船,逕下太湖。

過了數日,聞知官府挨捕緊急,料是藏躲不了,將客船鑿沉湖底,將家小寄頓一個打魚人家,多將金帛相贈,約定一年後來齲卻教劉青跟隨兒子汪世雄,間道往無為州漕司出首,說父親原無反情,特為縣尉何能陷害。

見今逃難行都,乞押去追尋,免致興兵調餉。

此乃保全家門之計,不可遲滯。

世雄被父親所逼十,只得去了。

漕司看了汪世雄首詞,問了備細,差官鎖押到臨安府,挨獲汪革,一面稟知樞密等院衙門去訖。

卻說汪革發脫家小,單單剩得一身,改換衣裝,逕望臨安而走。

在城外住了數日,不見兒子世雄消息,想起城北廂官白正,系向年相識,乃夜入北關,叩門求見。

白正見是汪革,大驚,便欲走避。

汪革扯往說道:「兄長勿疑,某此來束手投罪,非相累也。」

白正方才心穩,開言問道:「官府捕足下甚急,何為來此?」

汪革將冤情告訴了一遍:「如今願借兄長之力,得詣闕自明,死亦無恨。」

白正留汪革住了一宿,次早報知樞密府,遂下於大理院獄中。

獄官拷問他家屬何在,及同一黨一 之人姓名。

汪革道:「妻小都死於火中,只有一子名世雄,一向在外做客,並不知情。

莊丁俱是村民,各各逃命去訖,亦不記姓名。」

獄官嚴刑拷訊,終不肯說。

卻說白正不願領賞,記功陞官,心下十分可憐汪革,一應獄中事體,替他周旋。

臨安府聞說反賊汪革投到,把做異事傳播。

董三、董四知道了,也來暗地與他使錢。

大尹院上官下吏都得了賄賂,汪革稍得寬展。

遂於獄中上書,大略云:臣汪革,於某年某月投匭獻策,願倡率兩淮忠義,為國家前驅破虜,恢復中原。

臣志在報國如此,豈有貳心?不知何人謗臣為反,又不知所指何事?

願得其人與臣面質,使臣心跡明白,雖死猶生矣。

天子見其書,乃詔九一江一 府押送程彪、程虎二人到行都,並下大理鞠問。

其時無為州漕司文書亦到,汪世雄也來了。

那會審一日,好不熱鬧。

汪革父子相會,一段悲傷,自不必說。

看見對頭,卻是二程兄弟,出自意外,到吃一驚,方曉得這場是非的來歷。

刑官審問時,二程並無他話。

只指汪革所寄洪恭之書為據。

汪革辨道:「書中所約秋涼踐約,原欲置買太湖縣湖蕩,並非別情。」

刑官道:「洪恭已在逃了,有何對證?」

汪世雄道:「聞得洪恭見在宣城居住,只拿他來審,便知端的。」

刑官一時不能決,權將四人分頭監候,行文寧國府去了。

不一日,本府將洪恭解到。

劉青在外面已自買囑解子,先將程彪、程虎根由備細與洪恭說了。

洪恭料得沒事,大著膽進院。

遂將寫書推薦二程,約汪革來看湖蕩,及汪家繼發薄了,二人不悅,並贈絹不受之故,始末根由,說了一遍。

汪革回書,被程彪、程虎藏匿不付。

兩頭懷恨,遂造此謀,誣陷平人,更無別故。

堂上官錄了口詞,向獄中取出汪家父子、二程兄弟面證。

程彪、程虎見洪恭說得的實了,無言可答。

汪革又將何縣尉停泊中途,詐稱拒捕,以致上司激怒等因,說了一遍。

問官再四推鞫無異,又且得了賄賂,有心要周旋其事。

當時判出審單,略云:審得犯人一名汪革,頗有俠名,原無反狀。

始因二程之私怨,妄解書詞;繼因何尉之論言,遂開兵釁。

察其本謀,實非得已。

但不合不行告辨,糾合兇徒,擅殺職官郭擇及士兵數人。

情雖可原,罪實難宥。

思其束手自投,顯非抗拒。

但行兇非止一人,據革自供當時逃散,不記姓名。

而郡縣申文,已有劉青名字。

合行文本處訪拿治罪,不可終成漏網。

革子洩雄,知情與否,亦難懸斷。

然觀無為州首詞與同惡相濟者不侔,似宜准自首例,姑從末減。

汪革照律該凌遲處死,仍梟首示眾,決不待時。

汪世雄杖脊發配二千里外。

程彪、程虎首事妄言,杖脊發配一千里外。

俱俟凶一黨一 劉青等到後發遣。

洪恭供明釋放。

縣尉何能捕賊無才,罷官削籍。

獄具,覆奏天子。

聖旨依擬。

劉青一聞這個消息,預先漏與獄中,只勸汪革服毒自荊汪革這一死,正應著宿松城下小兒之歌。

他說「二六佳人姓汪」,汪革排行十二也;「偷個船兒過一江一 」,是指劫船之事;「過一江一 能幾日?一杯熱酒難當」,汪革今日將熱酒服毒,果應其言矣。

古來說童謠乃天上熒惑星化成小兒,預言禍福。

看起來汪革雖不曾成什麼大事,卻被官府大驚小敝,起兵調將,騷找幾處州郡,名動京師,憂及天子,便有童謠預兆,亦非偶然也。

閒話休題。

再說汪革死後,大理院官驗過,仍將死一屍一梟首懸掛國門。

劉青先將一屍一骸藏過,半夜裡偷其頭去稿葬於臨安北門十里之外。

次日私對董三說知其處,然後自投大理院,將一應殺人之事,獨自承認,又自訴偷葬主人之情。

大理院官用刑嚴訊,備諸毒苦,要他招出葬一屍一處,終不肯言。

是夜受苦不過,死於獄中。

後人有詩贊云:從容就獄申王法,慷慨捐生報主恩。

多少朝中食祿者,幾人殉義似劉青?

大理院官見劉青死了,就算個完局。

獄中取出汪世雄及程彪、程虎,決斷髮配。

董三、董四在外已自使了手腳,買囑了行杖的,汪世雄皮膚也不曾傷損。

程彪、程虎著實吃了大虧,又兼解子也受了買囑,一路上將他兩個難為。

行至中途,程彪先病筆了,只將程虎解去,不知下落。

那解汪世雄的得了許多銀兩,剛行得三四百里,將他縱放。

汪世雄躲在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為生,不在話下。

再說董三、董四收拾了本錢,往姑蘇尋著了龔四八,領了小孩子。

又往太湖打魚人家,尋了汪家老校三個人扮作僕者模樣,一路跟隨,直送至嚴州遂安易汪師中處。

汪孚問知詳細,感傷不已,撥宅安頓。

龔、董等都移家附近居祝卻有汪孚衛護,地方上誰敢道個不字。

過了半載,事漸冷了。

汪師中遣龔四八、董四二人,往麻地坡查理舊時產業。

那邊依舊有人造炭冶鐵。

問起緣故,卻是錢四二為主,倡率鄉民做事,就頂了汪革的故業。

只有天荒湖漁戶不肯從順。

董四大怒,罵道:「這反覆不義之賊,恁般享用得好,心下何安?我拚著性命,與汪信之哥哥報仇。」

提了朴刀,便要尋錢四二賭命。

龔四八止住道:「不可,不可。

他既在此做事,鄉民都幫助他的,寡不敵眾,枉惹人笑。

不如回覆師中,再作道理。」

二人轉至宿松,何期正在郭都監門首經過,有認得董四的,閒著口,對郭都監的家人郭興說道:「這來的矮胖漢,便是汪革的心腹幫手,叫做董學,排行第四。」

郭興聽罷,心下想道:「家主之仇,如何不報?」

讓一步過去,出其不意,從背心上狠的一拳,將董四抑倒,急叫道:「拿得反賊汪革手下殺人的兇徒在此!」宅裡奔出四五條漢子出來,街坊上人一擁都來,唬得龔四八不敢相救,一道煙走了。

郭興招引地方將董四背剪搒起,頭髮都撏得乾乾淨淨,一步一棍,解到宿松縣來。

此時新縣官尚未到任,何縣尉又壞官去了,卻是典史掌印,不敢自專,轉解到安慶李太守處。

李太守因前番汪革反情不實,輕事重報,被上司埋怨了一場,不勝懊悔。

今日又說起汪革,頭也疼將起來,反怪地方多事,罵道:「汪革殺人一事,奉聖旨處分了當。

郭擇性命已償過了,如何又生事擾害!那典史與他起解,好不曉事!」

囑教將董四放了。

郭興和地方人等,一場沒趣而散。

董四被郭家打傷,負痛奔回遂安縣去。

卻說龔四八先回,將錢四二佔了炭冶生業,及董四被郭家拿住之事,細說一遍。

汪孚度道必然解郡。

卻待差人到安慶去替他用錢營干,忽見董四光著頭奔回,訴說如此如此,若非李太守好意,性命不保。

汪孚道:「據官府口氣,此事已撇過一邊了。

雖然董四哥吃了些虧,也得了個好消息。」

又過幾日,汪孚自引了家童二十餘人,來到麻地坡,尋錢四二與他說話。

錢四二聞知汪孚自來,如何敢出頭?帶著妻子,連夜逃走去了,到撇下房屋家計。

汪孚道:「這不義之物,不可用之。」

賞與本地炭戶等,盡他搬運,房屋也都拆去了。

汪孚買起木料,燒磚造瓦,另蓋起樓房一所。

將汪革先前炭冶之業,一一查清,仍舊汪氏管業。

又到天荒湖拘集漁戶,每人賞賜布鈔,以收其心。

這七十里天荒湖,仍為汪氏之產。

又央人向郡中上下使錢,做汪孚出名,批了執照。

汪孚在麻地坡住了十個多月,百事做得停停當當。

留下兩個家人掌管,自己回遂安去。

不一日,哲宗皇帝晏駕,新天子即位,頒下詔書,大赦天下。

汪世雄才敢回家,到遂安拜見了伯伯汪師中,抱頭而哭。

聞得一家骨肉無恙,母子重逢,小孩兒已長成了,是汪孚取名,叫做汪千一。

汪世雄心中一悲一喜。

過了數日,汪世雄稟過伯伯,同董三到臨安走遭,要將父親骸鼻奔歸埋葬。

汪孚道:「此是大孝之事,我如何阻當?

但須早去早回。

此間武疆山廣有隙地,風水盡好,我先與你葺理葬事。」

汪世雄和董三去了。

一路無事,不一日,負骨而回。

重備棺木殯殮,擇日安葬。

事畢,汪孚向侄兒說道:「麻地坡產業雖好,你父親在彼,挫了威風。

又地方多有仇家,龔四八和董三、董四多有人認得,你去住不得了。

我當初為一句閒話上,觸了你父親,彆口氣走向麻地坡去了,以致弄出許多事來。

今日將我的產業盡數讓你,一來是見成事業,二來你父親墳塋在此,也好看管,也教你父親在九泉之下,消了這口怨氣。

那麻地坡產業,我自移家往彼居住,不怕誰人奈何得我。」

汪世雄拜謝了伯伯。

當日汪孚將遂安房產帳目,盡數一交一 付汪世雄明白,童僕也分下一半。

自己領了家小,向麻地坡一路而去。

從此遂安與宿松分做二宗,往來不絕。

汪世雄憑藉伯伯的財勢,地方無不信服。

只為妻張氏赴火身死,終身不娶,專以訓兒為事。

後來汪千一中了武舉,直做到親軍指揮使之職,子孫繁盛無比。

這段話本叫做《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後人有詩贊云:烈烈轟轟大丈夫,出門空手立家模。

情真義士多幫手,賞薄宵人起異圖。

仗劍報仇因迫吏,挺身就獄為全孥。

汪孚讓宅真高誼,千古傳名事豈誣?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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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第三卷 新橋市韓五賣春情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第五卷 窮馬週遭際賣縋(食旁)媼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第七卷 羊角哀捨命全交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第九卷 裴晉公義還原配第十卷 膝大尹鬼斷傢俬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十三卷 張道陵七試趙升第十四卷 陳希夷四辭朝命第十五卷 史弘肇龍虎君臣會第十六卷《巨卿雞黍死生交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第二十卷 陳從善梅嶺失渾家第二十一卷 臨安裡錢婆留發跡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第二十三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第三十卷 明悟禪師趕五戒第三十一卷 鬧陰司司馬貌斷獄第三十二卷 游酆都胡母迪吟詩第三十三卷 張古老種瓜娶文女第三十四卷 李公子救蛇獲稱心第三十五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三十七卷 梁武帝累修成佛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為神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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