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
臣道(+翻譯)
【原文】
人臣之論:有態臣者,有篡臣者,有功臣者,有聖臣者。
--內不足使一民, 外不足使距難,百姓不親,諸侯不信;然而巧敏佞說,善取一寵一乎上,是態臣者也。
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譽乎民,不恤公道通義,朋一黨一比周,以環主圖私為務,是篡臣 者也。
內足使以一民,外足使以距難,民親之,士信之,上忠乎君,下一愛一百姓而不 倦,是功臣者也。
上則能尊君,下則能一愛一民,政令教化,刑下如影,應卒遇變,齊 給如響,推類接譽,以待無方,曲成制象,是聖臣者也。
故用聖臣者王,用功臣者 強,用篡臣者危,用態臣者亡。
態臣用則必死,篡臣用則必危,功臣用則必榮,聖 臣用則必尊。
故齊之蘇秦,楚之州侯,秦之張儀,可謂態臣者也。
韓之張去疾,趙 之奉陽,齊之孟嘗,可謂篡臣也。
齊之管仲,晉之咎犯,楚之孫叔敖,可謂功臣矣。
殷之伊尹,周之太公,可謂聖臣矣。
--是人臣之論也,吉凶賢不肖之極也。
必謹 志之!而慎自為擇取焉,足以稽矣。
從命而利君謂之順,從命而不利君謂之諂;逆命而利君謂之忠,逆命而不利君 謂之篡;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偷合苟容以持祿養交而已耳,謂之國賊。
君有過謀過事,將危國家隕社稷之懼也;大臣父兄,有能進言於君,用則可,不用 則去,謂之諫;有能進言於君,用則可,不用則死,謂之爭;有能比知同力,率群 臣百吏而相與強君撟君,君雖不安,不能不聽,遂以解國之大患,除國之大害,成 於尊君安國,謂之輔;有能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國之危,除君之 辱,功伐足以成國之大利,謂之拂。
故諫爭輔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國君之寶也, 明君之所尊厚也,而闇主惑君以為己賊也。
故明君之所賞,闇君之所罰也;闇君之 所賞,明君之所殺也。
伊尹箕子可謂諫矣,比干子胥可謂爭矣,平原君之於趙可謂 輔矣,信陵君之於魏可謂拂矣。
傳曰:「從道不從君。」
此之謂也。
故正義之臣設, 則朝廷不頗;諫爭輔拂之人信,則君過不遠;爪牙之士施,則仇讎不作;邊境之臣 處,則疆垂不喪,故明主好同而闇主好獨,明主尚賢使能而饗其盛,闇主妒賢畏能 而滅其功,罰其忠,賞其賊,夫是之謂至闇,桀紂所以滅也。
事聖君者,有聽從無諫爭;事中君者,有諫爭無諂諛;事暴君者,有補削無撟 拂。
迫脅於亂時,窮居於暴國,而無所避之,則崇其美,揚其善,違其惡,隱其敗, 言其所長,不稱其所短,以為成俗。
詩曰:「國有大命,不可以告人,妨其躬身。」
此之謂也。
恭敬而遜,聽從而敏,不敢有以私抉擇也,不敢有以私取與也,以順上為志, 是事聖君之義也。
忠信而不諛,諫爭而不諂,撟然剛折端志而無傾側之心,是案曰 是,非案曰非,是事中君之義也。
調而不流,柔而不屈,寬容而不亂,曉然以至道 而無不調和也,而能化易,時關內之,是事暴君之義也。
若馭樸馬,若養赤子,若 食餧人。
故因其懼也而改其過,因其憂也而辨其故,因其喜也而入其道,因其怒也 而除其怨,曲得所謂焉。
書曰:「從命而不拂,微諫而不倦,為上則明,為下則遜。」
此之謂也。
事人而不順者,不疾者也;疾而不順者,不敬者也;敬而不順者,不忠者也; 忠而不順者,無功者也;有功而不順者,無德者也。
故無德之為道也,傷疾、墮功、 滅苦,故君子不為也。
有大忠者,有次忠者,有下忠者,有國賊者:以德覆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 調君而輔之,次忠也;以是諫非而怒之,下忠也;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 偷合苟容以持祿養交而已耳,國賊也。
若周公之於成王也,可謂大忠矣;若管仲之 於桓公,可謂次忠矣;若子胥之於夫差,可謂下忠矣;若曹觸龍之於紂者,可謂國 賊矣。
仁者必敬人。
凡人非賢,則案不肖也。
人賢而不敬,則是禽一獸也;人不肖而不 敬,則是狎虎也。
禽一獸則亂,狎虎則危,災及其身矣。
詩曰:「不敢暴虎,不敢馮 河。
人知其一,莫知其它。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此之謂也。
故仁 者必敬人。
敬人有道,賢者則貴而敬之,不肖者則畏而敬之;賢者則親而敬之,不 肖者則疏而敬之。
其敬一也,其情二也。
若夫忠信端愨,而不害傷,則無接而不然, 是仁人之質也。
忠信以為質,端愨以為統,禮義以為文,倫類以為理,喘而言,臑 而動,而一可以為法則。
詩曰:「不僭不賊,鮮不為則。」
此之謂也。
恭敬、禮也;調和、樂也;謹慎、利也;斗怒、害也。
故君子安禮樂利,謹慎 而無斗怒,是以百舉而不過也。
--小人反是。
通忠之順,權險之平,禍亂之從聲,三者非明主莫之能知也。
爭然後善,戾然 後功,生死無私,致忠而公,夫是之謂通忠之順,信陵君似之矣。
奪然後義,殺然 後仁,上下易位然後貞,功參天地,澤被生民,夫是之謂權險之平,湯武是也。
過 而通情,和而無經,不恤是非,不論曲宜,偷合苟容,迷亂狂生,夫是之謂禍亂之 從聲,飛廉惡來是也。
傳曰:「斬而齊,枉而順,不同而一。」
詩曰:「受小球大 球,為下國綴旒。」
此之謂也。
【翻譯】
臣子的類別:有阿諛奉承的臣子,有篡奪君權的臣子,有立功的臣子,有聖明的臣子。
對內不能用他來統一民眾,對外不能用他去抵禦患難;百姓不親近他,諸侯不信任他;但是他靈巧敏捷能說會道,善於從君主那裡博得一寵一幸:這是阿諛奉承的臣子。
上不忠於君主,下善於在民眾中騙取聲譽;不顧有利於公家的原則和普遍適用的道義,拉一黨一結派互相勾結,把封鎖蒙蔽君主、圖謀私利作為自己的主要事務:這是篡奪君權的臣子。
內足可用他來統一民眾,外足可用他來抵禦患難;民眾親近他,士人信賴他;上忠於君主,下一愛一護百姓而不懈怠:這是立功的臣子。
上能尊敬君主,下能一愛一護百姓;對政策法令和教育感化,他如影隨形馬上給下民作榜樣;應付突發事件、對待事變,他就像回聲一樣敏捷迅速;推論類似的事物、綜合對照同類的東西,用這種方法來對付變化無常的情況,他的舉措處處能成為準則榜樣:這是聖明的臣子。
所以任用聖明的臣子就能稱王天下,任用立功的臣子就會強盛,任用篡權的臣子就會危險,任用阿諛奉承的臣子就會滅亡。
阿諛奉承的臣子被任用,那麼君主一定會喪命;篡權的臣子被任用,那麼君主一定會危險;立功的臣子被任用,那麼君主一定會榮耀;聖明的臣子被任用,那麼君主一定會尊貴。
齊國的蘇秦、楚國的州侯、秦國的張儀,可以叫做阿諛奉承的臣子。
韓國的張去疾、趙國的奉陽君、齊國的孟嘗君,可以叫做篡奪君權的臣子。
齊國的管仲、晉國的咎犯、楚國的孫叔敖,可以稱為立功的臣子了。
商朝的伊尹、周朝的太公,可以稱為聖明的臣子了。
以上這些就是臣子的類別,它是預測國家安危與辨別君主賢不賢的標準,君主一定要謹慎地記住它,並慎重地親自選用大臣,這足可用作參考的準則了。
服從君主的命令而有利於君主叫做順從,服從君主的命令而不利於君主叫做諂媚;違抗君主的命令而有利於君主叫做忠誠,違抗君主的命令而不利於君主叫做篡奪。
不顧君主的榮辱,不顧國家的得失,只是苟且迎一合君主、無原則地求取容身,以此來保住自己的俸祿、去豢養結交的一黨一羽罷了,這種人叫做國家的一奸一賊。
君主有了錯誤的謀劃、錯誤的行為,國家將危險、政權將滅亡,這時大臣、父兄中如果有人能向君主進呈意見,意見被採用就好,不被採用就離去,這叫做勸諫;如果有人能向君主進呈意見,意見被採用就好,不被採用就殉身,這叫做苦諍;如果有人能聯合有智慧的人同心協力,率領群臣百官一起強迫君主、糾正君主,君主雖然不服,卻不能不聽從,於是就靠此消除了國家的大憂患,去掉了國家的大禍害,結果使君主尊貴、國家安定,這叫做輔助;如果有人能抗拒君主的命令,借用君主的權力,反對君主的錯誤行為,因而使國家轉危為安,除去了君主蒙受的恥辱,功勞足夠用來成就國家的重大利益,這叫做匡正。
所以勸諫、苦諍、輔助、匡正的人,是維護國家政權的大臣,是國君的寶貴財富,是英明的君主所尊敬優待的,但愚昧的主子、糊塗的國君卻把他們看作為自己的敵人。
所以英明的君主所獎賞的人,卻是愚昧的君主所懲罰的對象;愚昧的君主所獎賞的人,卻是英明的君主所殺戮的對象。
伊尹、箕子可以稱為勸諫了;比干、子胥可以稱為苦諍了;平原君對於趙國來說,可以稱為輔助了;信陵君對於魏國來說,可以稱為匡正了。
古書上說:「依從正確的原則而不依從國君。」
說的就是這種人啊。
堅持正義的臣子得到進用,那麼朝廷就不會偏邪不正;勸諫、苦諍、輔助、匡正的人受到信任,那麼君主的過錯就不會延續很久;勇一猛有力的武士被使用,那麼仇敵就不敢興風作一浪一;邊境上的大臣安置好了,那麼邊境就不會喪失。
所以英明的君主喜歡一團一結別人共事而愚昧的君主喜歡孤家寡人;英明的君主推崇賢德的人、使用有才能的人而享有他們的成果,愚昧的君主忌妒賢德的人、害怕有才能的人而埋沒他們的功績。
懲罰自己的忠臣,獎賞自己的一奸一賊,這叫做極其昏庸,這就是夏桀、商紂滅亡的原因。
侍奉聖明君主的,有聽從而沒有勸諫苦諍;侍奉一般君主的,有勸諫苦諍而沒有奉承阿諛;侍奉暴君的,有彌補缺陷除去過失而沒有強行糾正。
被一逼一迫、受挾制地生活在混亂的時代,走投無路地住在暴君統治的國家,而又沒有辦法避開這種處境,那就推崇他的美德,宣揚他的善行,不提他的罪惡,隱瞞他的失敗,稱道他的長處,不說他的短處,把這些作為既成的習俗。
《詩》云:「國家有了重大政令,不可把它告訴別人,否則就會危害自身。」
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恭敬而又謙遜,聽從而又敏捷地執行命令,不敢再根據私利去決斷和選擇,不敢再根據私利去取捨,把順從君主作為自己的志向,這是侍奉聖明君主的合宜原則。
忠誠守信而不阿諛,勸諫苦諍而不諂媚,強硬地堅決挫敗君主,思想端正而沒有偏斜不正的念頭,對的就說對,錯的就說錯,這是侍奉一般君主的合宜原則。
調和卻不隨波逐流,溫柔卻不低頭屈從,寬容卻不和君主一起胡亂妄為,用最正確的原則去啟發君主而沒有不協調和順的,那就能感化改變君主暴虐的本一性一,時時把正確的原則灌輸到他心中去,這是侍奉暴君的合宜原則。
侍奉暴君就像駕馭未訓練過的馬,就像撫養初生的嬰兒,就像喂飢餓的人吃東西一樣,所以要趁他畏懼的時候使他改正錯誤,趁他憂慮的時候使他改變過去的行為,趁他高興的時候使他走入正道,趁他發怒的時候使他除去仇人,這樣就能處處達到目的。
《尚書》說:「服從命令而不違背,暗暗規勸而不懈怠;做君主要明智,做臣子要謙遜。」
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侍奉君主卻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為不積極;積極了卻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為不恭敬;恭敬了卻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為不忠誠;忠誠了卻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為沒有功績;有了功績卻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為沒有品德。
所以沒有品德如果成為一種德行,就會傷害積極、毀掉功績、掩沒苦心,所以君子是不幹的。
有頭等的忠臣,有次一等的忠臣,有下等的忠臣,有國家的一奸一賊。
用正確的原則熏陶君主而感化他,是頭等的忠誠;用道德來調養君主而輔助他,是次一等的忠誠;用正確的去勸阻君主的錯誤卻觸怒了他,是下等的忠誠;不顧君主的榮辱,不顧國家的得失,只是苟且迎一合君主、無原則地求取容身,以此來保住自己的俸祿、去豢養結交一黨一羽罷了,這是國家的一奸一賊。
像周公對於周成王,可以說是頭等的忠誠了;像管仲對於齊桓公,可以說是次一等的忠誠了;像伍子胥對於夫差,可以說是下等的忠誠了;像曹觸龍對於商紂王,可以說是國家的一奸一賊了。
仁德之人必定尊敬別人。
一般說來,一個人不賢能,那就是沒有德才的人。
別人賢能卻不去尊敬他,那就是禽一獸了;別人沒有德才而不去尊敬他,那就是在戲一弄老虎。
人如禽一獸就會胡亂妄為,戲一弄老虎就會十分危險,災難就會落到他身上了。
《詩》云:「不敢空手打老虎,不敢光腳把河渡。
人們只知這一點,不知其他有害處。
要害怕啊要小心,要像面臨那深淵,要像腳踩那薄冰。」
說的就是這個。
所以講究仁德的人必定尊敬別人。
尊敬別人有一定的原則:對賢能的人就景仰地尊敬他,對沒有德才的人就畏懼地尊敬他;對賢能的人就親切地尊敬他,對沒有德才的人就疏遠地尊敬他。
尊敬是一樣的,實際內容是兩樣的。
至於那忠誠守信正直老實而不傷害人,那是對待所有的人都這樣的,這是仁德之人的本質。
以忠誠守信為本體,以正直老實為綱紀,以禮義為規範,以倫理法律為原則,稍微說一句話,稍微動一動,都可以成為別人傚法的榜樣。
《詩》云:「不犯錯誤不害人,很少不成為準則。」
說的就是這種人。
恭恭敬敬,就是禮節;協調和諧,就是音樂;謹慎小心,就是利益;鬥毆發怒,就是禍害。
君子喜一愛一禮節、音樂、利益,謹慎小心而不鬥毆發怒,因此各種行動都不會失誤。
小人就與此相反。
使忠誠不至壅塞而達到通暢,改變危險的局面而達到安定,禍亂必伴隨迎一合君意、隨聲附和而來,這三種情況不是英明的君主是不能明白的。
向君主諫諍,然後才能行善;違背君主,然後才能立功;豁出生命而沒有私心,極其忠誠而公正:這叫做使忠誠暢通無阻而達到順從,信陵君類似於這種人了。
奪取君權,然後才能實行道義;殺掉君主,然後才能實現仁德;君臣交換位子,然後才能做到有一操一守;功業與天地並列,恩澤施加到廣大民眾:這叫做改變危險的局面而達到安定,商湯、周武王就是這樣的人。
君主錯了卻還和他齊心,只是無原則地附和君主,不顧是非,不講曲直,苟且地迎一合君主以求得容身,迷惑昏亂而狂妄無知地追求生活享受:這叫做禍亂必伴隨迎一合君意隨聲附和而來,飛廉、惡來就是這種人。
古書上說:「有了參差才有整齊,有了委曲才有順從,有了不同才有一致。」
《詩》云:「接受小法與大法,成為各國的表率。」
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啊。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