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
第四十五回 君子國海中逢水怪 丈夫邦嶺下遇山精
話說那群水怪把小山拖下海去,林之洋這一嚇非同小可,連忙上船,只見婉如、若花、侞母,都放聲慟哭。
呂氏向林之洋哭道:「俺們正在閒話,不意來了許多妖怪,忽把甥一女一扛去,你可看見?」
林之洋頓足道:「俺在岸上怎麼不見!
如今已將甥一女一拖下海去,這便怎處?」
登時多九公得了此信,即從船後走來道:
「幸喜天氣和暖,為今之計,且教水手下去看是何怪,再作道理。」
二人來至船頭,就教當日探聽廉錦楓那個水手下去。
水手聽了,因剛才看見那些水怪,心中害怕,不敢獨往,又拉了一個會水的一同下去。
不多時,上來回報道:「此處並非大洋,裡面並無動靜。
那些水怪,不知都藏何處,無處尋找。」
說罷,都到後梢換衣去了。
林之洋不覺慟哭道:「我的甥一女一!你死的好苦!你教俺怎麼回去見你母親!
俺也只好跟你去了!」將身一縱,攛入海中,多九公措手不及,嚇的只管喊叫救人。
那兩個水手正在後面換衣,聽見外面喊叫,慌忙穿了小衣,跳下海去。
遲了半晌,才把林之洋救了上來,業已腹脹如鼓,口中無氣。
呂氏同婉如、若花哭成一片。
多九公即命水手取了一口大鍋,將林之洋輕輕放在鍋上,控了片時,口中許多海水,腹脹已消,甦醒過來,婉如同若花上前攙扶進艙,換了衣服。
口口聲聲,只哭「甥一女一死的好苦」。
多九公走來道:「林兄才吃許多海水,脾胃未免受傷,休要悲慟。
老夫適才想起一事,唐小姐似乎該有救星。」
林之洋道:「俺在海裡,不過喝了兩口水,就人事不知,俺的甥一女一下海多時,怎麼還能有救?」
多九公道:「前在東口所遇那個道姑,雖是瘋瘋顛顛,但他曾言解脫甚麼災難,又言:『幸而前途有人,尚無大害。
』據他這話,豈非尚有可救麼?況『纏足大仙』四字,乃唐兄在船同你鬥趣之話,除了唐兄,只有你知、我知。
這個道姑才見林兄,就呼纏足大仙,此人若無來歷,何能道此四字?」
林之洋連連點頭道:「九公說的是,俺就出去求神仙相救。」
說罷,拿了枴杖,勉強舉步,來到外面,分付水手岸上排了香案;隨即登岸,淨手拈香,跪在地下,暗暗禱告,只求神仙救命。
跪了多時,天已日暮。
多九公道:「林兄身上欠安,今日已晚,只好回船養息養息,明日再求罷。」
林之洋道:「這樣大月一色一,俺正好跪求,九公只管請便。
俺林之洋既發這個願心,若無人救,只得跪死方休,今生今世,叫俺起來也不能了。」
不覺放聲大哭。
多九公在旁惟有連聲歎氣。
不知不覺,皓月當空,船上已一交一 一三鼓。
忽見遠遠來了兩個道人,手執拂塵,飄然而至。
生的甚覺醜陋,月光之下看的明白:一個黃面獠牙,一個黑面獠牙,頭上都戴束髮金箍,身後跟著四個童兒。
林之洋一見,連連叩頭,口口聲聲只求:
「神仙救俺甥一女一之命!」兩個道人道:「居士請起,我們今既到此,一自一然要助一臂之力,何須相求。」
因喚:「屠龍童兒!剖龜童兒!速到苦海,即將孽龍、惡蚌擒來,立等問話!」二童答應,攛下海去。
林之洋立起道:「俺的甥一女一現在海內,還求神仙慈悲相救。」
兩個道人道:「這個一自一然。」
因向身旁兩個童兒,暗暗分付幾句,二童答應,也都攛入海去。
不多時,因報道:「已將百花化身護送歸舟。」
兩個道人將手一擺,二童仍立兩旁。
只見剖龜童兒手中牽著一個大蚌從海中上來。
走到黑面道人跟前,一交一 一了法旨。
隨後屠龍童兒也來岸上,向黃面道人道:「孽龍出言不遜,不肯上來。
弟子本要將甚屠戮,因未奉法旨,不敢擅專,特來請示。」
黃面道人道:「這孽畜如此無禮,且等我去會他一會,將身一縱,攛入海中,兩腳立在水面,如履平地一般。
手執拂塵,朝下一指,登時海水兩分,讓出一路,竟向海中而去。
遲了片晌,帶著一條青龍來至岸上,道:「你這孽畜,既已罪犯天條,謫入苦海,一自一應靜修,以贖前愆,今又做此違法之事,是何道理?」
孽龍伏一在地下道:「小龍一自一從被謫到此,從未妄為。
昨因海岸忽然飄出一種異香,芬芳四射,徹於海底,偶然問及大蚌,才知唐大仙之一女一從此經過。
小龍素昧平生,原無他意。
大蚌忽造搖言,說唐大仙之一女一,乃百花化身,如與婚配,即可壽與天齊。
小龍一時被惑,故將此一女一攝去。
不意此一女一吃了海水,昏迷不醒。
小龍即至海島,似覓仙草以救其命。
到了蓬萊,路遇百草仙姑,求他賜了回生草,急急趕回。
那知才把仙卓覓來,就被洞主擒獲。
現有仙草為證,只求超生!」
黑面道人道:「你這惡蚌,既修行多年,一自一應廣種福田,以求善果,為何設此毒計,暗害於人?從實說來!」大蚌道:「前年唐大仙從此經過,曾救廉家孝一女一。
那孝一女一因感救命之恩,竟將我子殺害,取珠獻於唐大仙,以報其德。
彼時我子雖喪廉孝一女一之手,究因唐大仙而起。
昨日適近其一女一從此經過,異香徹入若海,小蚌要報殺子之仇,才獻此計。
只求洞主詳察。」
黑面道人道:「當日你子一性一好饕餮,凡水族之類,莫不充其口腹。
傷生既多,惡貫乃滿。
故借孝一女一之刀,以除水族之患。
此理所必然,亦天命造定。
豈可移恨於唐大仙,又遷害其一女一?如此昏憒一奸一險,豈可仍留人世,遺害蒼生?剖龜童兒!立時與我剖開者!」
黃面道人道:「大仙且請息怒。
這兩個孽畜,如此行為,一自一應立時屠剖。
但上蒼有好生之德;兼且孽龍業已覓了仙草,百花服過,不獨起死回生,並可超凡入聖。
他既有這功勞,一自一應法外施仁,免其一死。
第孽龍好一色一貪花,惡蚌移禍害人,都非良善之輩。
據小仙之意:即將二畜禁錮無腸國東廁,日受糞氣熏蒸,食其穢一物,以為貪花害人者戒。
大仙以為何如?」
黑面道人點頭道:「大仙所見極是。
二畜罪惡甚重,必須禁錮在無腸國富室的東廁,始足蔽辜。」
黃面道人道:
「加等辦理,固覺過刻,亦是二畜罪由一自一取。」
因將回生草取了遞給林之洋道:
「居士即將此草給令甥一女一服了,一自一能起死回生。
我們去了。」
林之洋接過下拜道:
「請神仙留下名姓,俺日後也好感念。」
黃面道人指著黑面道人道:「他是百介山人,貧道乃百鱗山人。
今因閒遊,路過此地,不意解此煩惱,莫非前緣,何謝之有!」正要舉步,那孽龍、大蚌都一齊跪求道:「蒙恩主禁於無腸東廁,小畜業已難受;若再遷於富室東廁,我們如何禁當得起?不獨三次四次之糞臭不可當,而且那股銅臭尤不可耐。
惟求法外施仁,沒齒難忘!」林之洋上前打躬道:「俺向大仙講個人一情一,他們不願東廁,把他罰在西席,可好?」
孽龍、大蚌道:「西席雖然有些酸臭,畢竟比那銅臭好挨。
我們願在西席。」
兩個道人道:「且隨我來,一自一有道理。」
一齊去了。
眾水手在旁看著,人人吐舌,個個稱奇。
多、林二人回船,將仙草給小山灌入,吐了幾口海水,登時復舊如初,精神更覺清爽。
大家都替他道喜。
小山道:「只要尋得父親回來,就是受些魔難,我也一情一願。」
林之洋把水仙村之話說了。
隨即開船,向小蓬萊進發。
又走多時,如軒轅、三苗等國都已過去,這日,多、林二人在船後閒談。
多九公道:「林兄,你看:去歲起風,豈不就在此地?今年有意要到小蓬萊,偏又不遇風暴。
若象去年,何等爽一快!老夫素於此處甚生,恰好前面有個小柄,只好到彼問問。」
隨即收口,上去打聽。
原來此間是丈夫國一交一 一界。
及至細問小蓬萊路徑,眾國人聽了,莫不害怕,都說:「離此千餘里,地名田木島,有一亥木山,近來忽生許多妖怪出來傷人,來往船隻,每每被害。」
二人慌忙回來,告訴眾人,都不願去;小山那裡肯依。
多、林二人說之至再,小山寧死也要前去。
二人明知勸也無用,只得拚命朝前進發。
這日正行之際,迎面有座大嶺,細著路徑,須由山角繞過,方能出口。
走了多時,離嶺不遠,只見上面密密層層許多果樹,如桃、李、橘、棗之類,四時果品,無般不有。
那股果香,陣陣向面上撲來,令人好不垂涎。
柁工被這果香鑽入鼻孔,一心想啖,不因不由把船靠了山角。
方才泊岸,船上眾人早已一擁齊上,遇見鮮果,不論好歹,摘來就吃,口中莫不叫好。
多、林二人也飽餐一頓。
林之洋摘了許多桃、李、橘、棗之類,送上船來,呂氏正在垂涎,即同小山姐妹大家分吃。
小山道:「舅舅為何將船泊在此處?前日打聽路徑,都說前面有妖怪,怎麼今日就忘了?」
林之洋道:「俺一自一聞了這股果香,心裡迷迷惑惑,只顧想吃,那裡還顧甚麼妖怪!俺去催他們開船。」
於是來至外面道:「俺們走罷!莫要遇著妖怪出來。」
眾水手道:「今日吃了這樣鮮果,渾身綿一軟,就如酒醉一般。
好不快活!那個還有氣力開船!」說著,個個睡在樹下。
多、林二人站在船頭,只覺天旋地轉,遍體酥一麻,站立不住,正在發慌,山中忽然走出許多一婦一女一,來到船上,把呂氏、小山、婉如、若花、侞母,攙扶上岸,又有兩個,把多、林二人也攙了下船,還有幾十個,把眾水手也都攙起,走上山來,眾人心裡雖覺明白。
就只口不能言,渾身發軟。
小山此時雖然照舊,因見眾人這宗光景,明知寡不敵眾,只好且裝灑醉,跟著同來,看他怎樣,再作道理。
不多時,來至石洞跟前。
進了石洞,又走兩層庭院,進了廳堂。
正面坐著一個一女一妖,頭戴鳳冠,身穿蟒杉,極其美貌;面上有條指痕,從那指痕之中,更增許多嫵媚。
旁邊坐著一個男妖,年紀不到二旬,生得齒白唇紅,面如傅粉,雖是男妖,卻是一女一裝。
多九公看了,身上雖覺癱一軟,心裡卻還明白,暗暗忖道:「這是男妖,怎是一婦一女一打扮?此時林兄見這模樣,回想當日一女一兒國風味,只怕又要吃驚了。」
只見下首還有兩個男妖:一個面如黑棗,一個臉似黃橘,赤髮蓬頭,極其兇惡。
忽聽一女一妖笑道:「他們只知吃果,那知其中藏有酒母。
果然毫不費事,就都跟來。
此皆賢妹並二位一愛一卿贊畫之力,將來一自一然慢慢一同受享。
但這裸兒有三十餘口之多,不知賢妹可能別出心裁,另有炮製?」
少年男妖答道:「這些裸兒剛才已吃酒母,皮一肉一未免帶有酒味,若照向日烹調,恐不合口。
據妹一子愚見:莫若竟將這些裸兒釀為美酒,其名就叫『裸兒酒』。
姐姐以為何如?」
一女一妖喜道:「如此極妙!」黑面男妖道:「以裸為酒,固是美品,但清濁不分,亦恐酒味不佳。
據臣看來:一女一裸之味必清,男裸之味必濁,將來釀時,必須預分兩處,庶清濁不致紊亂。」
黃面男妖道:「今日裸兒如此之多,其中酒量大的諒亦不少,莫若先將好酒給他盡量而飲,教他吃的爛醉,日後釀出酒來,豈不更覺有力?」
一女一妖道:「兩位一愛一卿所見極是。」
因指林之洋向少年男妖笑道:「這個裸兒與賢妹模樣相仿,莫若把他留下,給賢妹做伴如何?」
少年男妖笑道:「這裸兒生的雖好,就只嘴上新留幾根須兒,令人可厭。
他如拔的光光如人-一般,我才笑納哩。」
因向黃面、黑面二妖道:「二位可要留他做伴?」
二妖道:
「彌君嫌他新留幾根須兒,所以不喜;那知我二人因他須兒過少,也不慊意。
他如滿部一胡一 須,抑或絡腮,我倒喜的。」
少年男妖道:「這卻為何?」
二妖道:「這叫作『人棄我取』。」
少年男妖笑道:「若據二公之言,難道世間一胡一 子都是棄物麼?你要曉得:『十個一胡一 子九個臊。
』他要發起臊風,比那沒須的還更有趣哩。」
說著,一齊大笑。
一女一妖分付手下,將眾裸兒帶至後面,多將好酒令其暢飲,以便蒸熟釀酒。
眾妖答應,把眾人帶到後面,七手八腳,各去取酒。
小山隨即跪下,望空垂淚,暗暗禱告道:「我唐小山因來海外尋親,忽遇妖魔,一性一命只在頃刻。
務望過往神靈,早賜拯拔!倘脫火坑,一情一願身入空門,一世焚頂。」
忽見有個道姑走來道:「一女一菩薩休要害怕,小道特來相救。」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古香齋輸入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