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
第十三回 美人入海遭羅網 儒士登山失路途
話說林之洋船隻方才收口,忽聽有人喊叫救命。
唐敖連忙出艙,原來岸旁攏著一隻極大漁船,因命水手將船攏靠漁船之旁。
多九公、林之洋也都過來。
只見漁船上站著一個少年一女一子,揮身水濕,生得齒白唇紅,極其美貌。
頭上束著青絀包一皮一皮頭,身上披著一件皮衣,內穿一件銀紅小襖,腰中繫著絲絛,下面套著-條皮褲,一胸一前斜插一口寶劍,絲絛上掛著一個小小口袋,項上扣著一條草繩,拴在船桅上。
旁邊立著一個漁翁、漁婆。
三人看了,不解何意。
唐敖道:「請教漁翁這個一女一子是你何人?為何把他扣在船上?你是何方人氏?此處是何地名?」
漁翁道:「此系君子國境內。
小子乃青邸柄人,專以打魚為業。
素知此處庶民,都是正人君子,所以不肯攻其不備,暗下毒手取魚,歷來產魚其多,所以小子時常來此打魚。
此番局運不好,來了數日,竟未網著大魚。
今日正在煩惱,恰好網著這個一女一子。
將來回去多賣幾貫錢,也不枉辛苦一場。
誰知這一女一子只管求我放他。
不瞞三位客人說,我從數百里到此,吃了若干辛苦,花了許多盤費,若將落在網的仍舊放去,小子只好喝風了。」
唐敖向一女一子道:
「你是何方人氏?為何這樣打扮?還是失足落水,還是有意輕生?快把實一情一講來,以便設法救你。」
一女一子聽了,滿眼垂淚道:「婢子即本地君子國人氏,家住水仙村。
現年十四歲,幼讀詩書。
雙親廉禮,曾任上大夫之職。
三年前,鄰邦被兵,遣使求救,國主因念鄰國之誼,發兵救應,命我父參謀軍機。
不意至彼失算,誤入重地,兵馬折損;以致發遣選戍,死於異鄉。
家產因此耗散,僕婢亦皆流亡。
母親良氏,素有陰虛之症,服藥即吐,惟以海參煮食,始能稍安。
此物本國無人貨賣,向來買一自一鄰邦。
一自一從父親獲罪,母病又發,點金無術,惟有焦愁。
後聞比物產一自一大海,如熟水一性一,入海可取。
婢子因思:人生同一血一肉一之軀,他人既能熟諳水一性一,將身入海,我亦人身,何以不能?因置大缸一口,內中貯水,日日伏一在其中,一習一 其水一性一,久而久之,竟能在水一日之久。
得了此技,隨即入海取參,母病始能脫體。
今因母病又來取參,不意忽遭羅網。
婢子一身如同篙草;上有寡母,無人侍奉。
惟求大德拯救,倘得重見母面,來生當變犬馬,以報大恩!」說著,不覺放聲慟哭。
唐敖聽罷,甚覺詫異道:
「一女一子且慢傷悲。
剛才你說幼讀詩書,一自一然該會寫字了?」
一女一子聽了,連連點頭。
唐敖因命水手把紙筆取來,送至一女一子面前道:「小姐請把名姓寫來賜我一看。」
一女一子提筆在手,略想一想,匆匆寫了幾字。
水手拿來,唐敖接過,原來是首七言絕句:
不是波臣暫水居,競同涸鮒困行車。
願開一面仁人網,可念兒魚是孝魚。
詩後寫著:「君子國水仙村虎口難一女一廉錦楓和淚拜題。」
唐敖看罷,忖道:「剛才我因此一女一話語過於離奇,所以教他寫幾個字,試他可真讀書,誰知他不假思索,舉筆成文。
可見取參奉母,並非虛言。
真可算得才德兼全!」因向漁翁道:「據這詩句看來,此一女一實是千金小姐。
我今給你十貫酒資,你也發個善心,把這小姐放了,積些陰功。」
林之洋道:「你果放了,以後包一皮一皮你網不虛發,生意興隆。」
漁翁搖頭道:「我得這股財氣,後半世全要指他過日,豈是十貫錢就能放的。
奉勸客人何必管這閒事。」
多九公不悅道:「我們好意出錢給你,為何倒說不必管閒事?難道好好千金小姐,落在網裡,就由你主張麼?」
林之洋道:「俺對你說,魚落網裡由你做主,如今他是人,不是魚,你莫眼瞎認差了!休教俺們莫管閒事,你也莫想分文!你不放這一女一子,俺偏要你放,俺就跟著你,看你把他怎樣!」說罷,將身一縱,跳過船去。
那個漁婆大哭大喊道:「青天白日,你的這些強盜敢來打劫!我將老命拼了罷!」登時就要跳過船來,眾水手連忙攔住。
唐敖道:「漁翁,你究竟須得幾貫錢方肯放這小姐?」
漁翁道:
「多也不要。
只須百金,也就夠了。」
唐敖進艙,即取一百銀子,付給漁翁。
漁翁把銀收過,這才解去草繩。
廉錦楓同林之洋走過大船,除去皮農皮褲,就在船頭向唐敖拜謝,問了三人名形。
漁船隨即開去。
唐敖道:「請問小姐,貴府離此多遠?」
廉錦楓道:「婢子住在前面水仙村,此去不過數里。
村內向來水仙花最盛,所以以此為名。」
唐敖道:「離此既近,我們就送小姐回去。」
廉錦楓道:「婢子剛才所取之參,都被漁翁拿去。
我家雖然臨海,彼處水淺,無處可取。
婢子意欲就此下去,再取幾條,帶回奉母。
不知恩人可肯稍等片時?」
唐敖道:「小姐只管請便,就候片時何妨。」
錦楓聽罷,把皮衣皮褲穿好,隨即將身一縱,攛入水中。
林之洋道:「妹夫不該放這一女一子下去!以樣小年紀,入這大海,據俺看來,不是淹死,就被魚吞,枉送一性一命。」
多九公道:」他時常下海,熟諳水一性一,如魚入水,焉能淹死。
況且寶劍在身,諒那隨常魚鱉,也不足懼。
林兄放心!少刻得參,一自一然上來。」
三人閒談,等了多時,竟無蹤影。
林之洋道:「妹夫,你看俺的話靈不靈!這一女一子總不上來,諒被大魚吞了。
俺們不能下去探信,這便怎處?」
多九公道:「老夫聞得我們船上有個水手,下得海去,可以換得五口水。
何不教他下去,看是怎樣?」
只見有個水手,答應一聲,攛下海去。」
不多時,回報道:「那一女一子同一大蚌相爭,業已殺了大蚌,頃刻就要上來。」
說話間,廉錦楓身帶血跡,攛上船來,除去皮衣皮褲,手捧明殊一顆,向唐敖下拜道:「婢子蒙恩人救命,無以報答。
適在海中取參,見-大蚌,特取其珠,以為『黃雀啣環』之報,望恩人笑納。」
唐敖還禮道:「小姐得此至寶,何不敬獻國王?或可沾沐殊恩,稍助萱堂甘旨。
何必拘拘以圖報為念。
況老夫非望報之人。
請將寶珠收回,獻之國王,一自一有好處。」
廉錦楓道:
「國主向有嚴諭,臣民如將珠寶進獻,除將本物燒燬,並問典刑。
國門大書『惟善為寶』,就是此意。
此珠婢子拿去無用,求恩人收了,愚心庶可稍安。
唐敖見他出於至誠,只得把珠收下,隨命水手揚帆,望水仙村進發。
大家進艙,錦楓拜了呂氏,並與婉如見禮,彼此一見如故,十分親一愛一。
登時到了水仙村,將船停泊。
錦楓別了婉如、呂氏,取了參袋、皮衣。
唐敖因念廉錦楓寒苦,隨身帶了銀子,攜了多、林二人,一同渡到岸上。
錦楓在前引路,不多時,到了廉家門首。
錦楓敲門,裡面走出一個老嫫,把門開了,接過皮衣道:「小姐為何回來恁晚?夫人比前略覺好些。
可曾取得參來?」
廉錦楓不及答話,把唐敖三人讓至書房,隨即進內,攙扶良氏夫人出來,拜謝唐敖救命之恩,並與多、林二人見禮。
談起世業,原來廉錦楓曾祖向居嶺南,因避南北朝之亂,逃至海外,就在君子國成家立業。
唐敖曾祖乃廉家一女一婿。
細細敘起,唐敖同夫人是平輩表親。
良氏不覺喜道:「難得恩人卻是中表至親!寒家在此雖住了三代,究系寄居,親友甚少;兼之丈夫去世,並無弟兄,又無產業;跟前一子,尚在年幼;賤妾母家,久已彫零,一切更無倚靠。
現在嶺南尚有嫡親支派。
賤妾久有回鄉之願,奈迢迢數萬里,寡一婦一孤兒,帶著弱一女一,何能前往。
今幸得遇恩人,又屬親誼,將來回府,倘蒙垂念孤寡,攜帶母子得歸故鄉,不致做了海外餓殍,生生世世,永感不忘!」唐敖道:「表嫂既有回鄉之意,他日小弟如回家鄉,一自一然奉請同往。
但我們各處賣貨,歸期遲早未定,貴體有恙,斷不可時常牽掛。
表侄現年幾歲?何不請出一見?」
良氏即將公子廉亮喚出,與唐敖三人行禮。
唐敖道:「表侄生得眉目清秀,器宇軒昂,日後定成大器。
今年貴庚多少?所讀何書?」
廉亮答道:「小侄今年十三歲。
因家寒無力延師,跟隨姐姐唸書。
九經業已讀完,現讀《老》、《莊》子書之類。」
良氏道:「賤妾這所住宅雖巳倒敗,尚有空房三間。
去歲有一秀土來此開館,小兒跟隨肄業,以房資作為修金,彼此都便。
無如此人,今歲另就他館,以致小兒又復蹉跎。」
唐敖道:「表兄去世,既未留下產業,表嫂何以度日?表侄如在外面讀書,每歲修金約須若干?」
良氏道:「小兒外面附館,每年不過一二十金。
至於家中用度,虧得連年米糧甚賤,母一女一每日作些針黹貨賣,衣食尚可敷衍。」
唐敖聽罷,從懷中取出兩封銀子遞給廉亮,問夫人道:「此銀留為表侄讀書並貼補薪水之用。
表侄乃極美之材,讀書一事,萬萬不可耽擱。
如果努力用功,將來到了故鄉,一自一必科名聯捷,家道夏興。
表嫂有此佳兒,日後福分不小。」
良氏拜謝,垂淚道:「恩人一大德,今生諒難圖報。
賤妾之恙,雖得一女一兒取參略延殘喘,奈病入膏肓,不啻風中之燭。
將來無論或存或亡,恩人如回故土,所有兒一女一一切終身大事,尚望留意代為主張。」
唐敖道:「既蒙表嫂見委,又屬至親,小弟一自一當在意,只管放心!」當時辭別回船。
唐敖談起廉錦楓如此至孝,頗有要將此一女一聘為兒媳之意。
走了幾日,到了大人國。
林之洋因此處與君子國地界毗連,風俗言談以及土產,都與君子國相仿。
君子國連年商販既多,此地相去甚近,看來也難得價,所以不去賣貨。
因唐敖要去遊玩,即約多九公一齊登岸。
唐敖道:「當日小弟聞大人國只能乘雲而不能走,每每想起,恨不能立刻見見,今果至其地,真是天從人願。」
多九公道:「到雖到了,離此二十餘里,才有人煙。
我們必須趲行。
恐回來過晚,路上不便。
且前面有一危嶺,岔路甚多。
他們國中就以此嶺為城:嶺外俱是稻田,嶺內才有居民。」
走了多時,離嶺不遠,田野中已有人煙。
其人較別處略長二三尺不等。
行動時,下面有雲托足,隨其轉動,離地約有半尺;一經立住,雲即不動。
三人上了山坡,曲曲折折,繞過兩個峰頭,前面俱是岔路,走來走去只在山內盤旋,不能穿過嶺去。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古香齋輸入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