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
第二十八回 老書生仗義舞龍泉 小美女銜恩脫虎穴
話說唐敖忽然想起前在東口山聞得薛仲璋逃在此地,今痢疾已癒,意欲前去相訪。
因將駱紅蕖托寄薛蘅香之信帶在身邊,約了多九公上岸。
走了多時,前面一帶樹林,極其青翠。
多九公道:「此樹就是前日所說木棉了。」
唐敖聽了,正在仰觀,忽見樹上藏著一人。
恰好林之洋回來,唐敖暗暗告知,都把器械取出,以作準備。
只見遠遠有個老嬤,同一幼一女一走過,那大漢見了,從樹上跳下,手執利刃,把去路攔住。
三人一見,各執器械迎了上去。
只聽那大漢喊道:「你這一女一子,小小年紀,下此毒手,害得我們好苦!今日冤家狹路相逢,我且除了此害,替眾報仇!」手舉利刃,邁步上前,迎著一女一子,剛要用刀砍去,唐敖早已提防,說聲不好,將身一縱,攛至跟前,手執寶劍,把刀朝上一架。
大漢震的幾乎跌翻,那幼一女一早已嚇的跌倒。
原來唐敖一自一從服了仙草,兩膀添了千斤之力。
此時只想救那幼一女一,誰知用力過猛,人漢那把刀早已飛上天去。
唐敖道:「壯士住手,不可行兇。
此一女一有何冒犯?」
大漢把唐敖上下打量道:「我看先生這樣打扮,想是天朝來的。
你們都是明禮之人,只問這個惡一女一向日所做所為,就知在下並非冒昧行兇了。」
登時多、林二人也都趕到。
那個老嬤把一女一子攙起,戰戰兢兢,嬌一啼不止。
唐敖道:「請問一女一子尊姓?家住何處?為何冒犯壯士?」
一女一子垂淚道:「婢子姓姚,名芷馨,現年十四歲,本籍天朝,寄居在此,業已數載。
向隨父母養蠶為業。
父母去世,跟著舅母度日。
今同侞母前來掃墓,不幸忽遇強粱。
尚求恩人始終垂救,倘脫虎口,沒世難忘!」
大漢道:「你這惡一女一隻顧養那毒蟲,那知數萬人家都被你害的無以為生!」林之洋道:「你這大漢畢竟為甚殺他?從實說來!你莫半吞半吐,俺不明白!」大漢道:「我是巫咸國經紀。
向來本處所產木棉,都由我手一交一 一易。
一自一從此一女一同織機一女一子到了此地,養出無數屙絲的毒蟲,又織出許多絲片在此貨賣;我們生意雖覺冷淡,也還不妨。
那知近來他們竟將這個惡術四處傳人,以致本地一婦一女一,也都學會養蠶織機,個個都以絲片為衣,不用木棉。
此地凡種木棉之家,就如別處田產一般,莫不指此為生;此一女一隻顧把那毒蟲流傳國內,以致向種木棉之家,大半廢了祖業,無以為生。
所以在下特來傷他,以除大害,今遇列位,雖是他絕處逢生,那要害此一女一的豈止億萬,日後何能逃脫!如要保全,惟有即離本國,另投生路。
倘執迷不醒,我一自一另有別法!」將手一拱,尋了利刃,忿忿而去。
唐敖道:「貴府還有何人,令尊在日作何事業?」
一女一子道:「父名姚禹,曾任河北都督,因同九王一爺 勤王未遂,家鄉不能存身,帶著家口,逃至此地,旋即去世;我母亦相繼而亡。
向同舅母宣氏同一居 。
喜得薛蘅香表姐善於織紡;婢子素跟母親,亦善養蠶,身邊帶有蠶子,因見此處桑樹極盛,故以養蠶織紡為生。
不期在此日久,鄰舍一婦一女一都跟著學會,因此四處轟傳,以致忤了眾人。
今日若非恩人相救,幾遭毒手。」
說著拜了下去。
唐敖還禮道:
「請問小姐:那薛蘅香侄一女一現住何處?他父母可都康健?」
姚芷馨道:「蘅香表姐之父乃婢子母舅,久已去世;如今只有舅母宣氏,帶著表弟薛選並表姐蘅香,與婢子同一居 。
恩人呼蘅香姐姐為侄一女一,是何親故?」
唐敖道:「我姓唐名敖,祖籍嶺南。
向日同蘅香之父結拜至一交一 一,今日正來相訪,那知卻已去世。
小姐既與蘅香侄一女一同一居 ,就請引我一見。」
姚芷馨道:
「原來如此。」
於是同侞母引路進城。
到了薛家,許多人圍在門首喊成一片,口口聲聲只要織機一女一子出來送命。
姚芷馨嚇的不敢上前。
唐敖同多、林二人擠到門首,只見樹林那個大漢也在其內。
唐敖因見人眾,即大聲說道:「諸住且停喧嚷,聽我一言奉告:這薛家不過在此暫居,今我三人特來接他們同回天朝。
眾人暫且各散,一自一有計較。」
那大漢聽了,曉得唐敖手頭利害,只得帶著眾人,紛紛四散。
侞母把門叫開,姚芷馨引著三人進去,見了宣氏夫人。
薛蘅香嚇的戰戰兢兢,帶著兄弟薛選,出來見禮。
姚芷馨把唐敖樹林相救,並勸散眾人之話,告訴宣氏一遍。
宣氏泣拜,備述歷年避難各話,並求唐敖設法籌一安身之地。
多九公道:「前在東口山,駱小姐曾有托寄薛小姐之信,唐兄何不取出?據老夫愚見:
夫人莫若投奔彼處,彼此也好照應。」
唐敖將信取出,薛蘅香接過看了道:「原來紅蕖姐姐候叔叔海外回來。
如遇恩赦,即隨太公同回家鄉,因此來約侄一女一做伴,以候機緣。
他既有信來約,此處又難久居,一自一應投奔東口為是。」
林之洋道:「昨日俺見海口有只熟船,不日就回天朝,夫人搭了這船,倒也甚便。」
宣氏道:「如此雖善,但缺路費,這卻怎好?」
唐敖道:「這個不消嫂嫂過慮,小弟一自一有預備。」
因托林之洋先去看船,薛蘅香即同姚芷馨收拾行李。
唐敖見蘅香品貌甚佳,忽然想起魏家兄妹,意欲替他們作伐,即將此意並麟鳳山相會的話說了,宣氏甚喜,欲懇唐敖賜一書信,以便順路到彼,上去望望。
唐敖應允。
不多時,林之洋把船看定,眾水手搬發行李。
唐敖命薛選引到薛仲璋墳墓,慟哭一場,把靈樞搬到船上,一齊登舟。
宣氏與呂氏互相拜往。
耽擱一日。
次日,唐敖寫了鱗鳳、東口書信,並送許多路費,宣氏再三拜謝。
姚芷馨、薛蘅香感一激一唐敖救命之德,戀戀不捨,灑淚而別。
行了多時,到了麟鳳山,訪到魏家,投了書信,兩家結為「秦晉之好」。
萬氏夫人因薛選家傳絕好連珠槍,留下宣氏同一居 ,就命薛選在山驅除野獸,後來絡紅蕖在水仙村起身,寄信與薛蘅香,眾人這才同回故鄉。
那日唐敖送過宣氏,也就開船。
不多幾日,到了歧舌國。
林之洋素知國人最喜音樂,因命水手攜了許多笙笛,並將勞民國所買雙頭鳥兒也帶去貨賣。
唐、多二人也就卜去。
只見那些人滿嘴唧唧呱呱,不知說些甚麼。
唐敖道:「此處講話,口中無數聲音,九公可懂得麼?」
多九公道:「海外各國語音惟歧舌難懂,所以古人說:『歧舌一名反舌,語不可知,惟其一自一曉。
』當日老夫意欲一習一 學,竟無指點之人,後來偶因販貨路過此處,住了半月,每日上來聽他說話,就便求他指點,學來學去,竟被我學會。
誰知學會歧舌之話,再學別處口音,一學就會,毫不費力。
可見凡事最忌畏難,若把難的先去做了,其餘一自一然容易。
就是林兄,也虧老夫指點,他才會的。」
唐敖道:「九公既言語可通,何不前去探聽音韻來路呢?」
多九公聽了,想了一想,不覺點頭道:「唐兄真好記一性一。
此話當日老夫曾在黑齒國言過,若非此時說起,老夫也就忽略過了。
今既到此,一自一然探聽一番。
海外有兩句口號道得好:『若臨歧舌不知韻,如入寶山空手回。
』可見韻學竟是此地出產。
待老夫前去問問。」
正要舉步,迎面走過一個老者,舉止倒也文靜。
多九公因拱手學著本地聲音說了幾句,那人也拱手答了幾句。
談了多時,那人忽然搖頭吐吞,似有為難之狀。
唐敖趁他吐吞時,細細一看,原來舌一尖分做兩個,就如剪刀一般,說話時舌一尖雙動,所以聲音不一。
二人談之許久,多九公忽向老者連連打躬,那老者又說了幾句,把袖子一摔,佯長而去。
多九公愣了一愣,回過頭來,望著唐敖,仍學歧舌口音,唧唧呱呱,說個不了。
唐敖小覺發笑道:「九公何苦徒費唇一舌!你這鄉談暫且留著,等小弟日後學會再說罷。」
多九公聽了,不覺呸了一回道:
「老夫真好昏憒!這總是那老兒把我氣昏了。
剛才老夫同他說幾句閒話,趁勢談起音韻,求他指教。
他聽了只管搖頭說:「音韻一道,乃本國不傳之秘。
國王向有嚴示:如有希冀錢財妄傳鄰邦的,不論臣民,俱要治罪。
所以不敢亂談。
』老夫因又懇道:『老丈不過暗暗指教,有誰知道?我們如蒙不棄,賜之教誨,感一激一尚且不暇,豈有走露風聲之理。
千萬放心!』他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此事關係甚重,斷不敢遵命。
』後來我又打躬,再三相懇。
他道:『當日鄰邦有人送我一個大龜,說大龜腹中藏著至寶,如將音韻教會,那人一情一願將寶取出,以做酬勞。
當日我連大龜尚且不要,不肯傳他;何況今日你不過作兩個揖,就想指教?難道你身上的揖比龜肚裡的寶還值錢?未免把身份看的過高了。
』老夫因他以龜比我,未免氣惱,只顧出神,那知倒同唐兄說起此地話來。」
唐敖不覺發愁道:
「送他珠寶尚且不肯。
不意一習一 學音韻竟如此之難,這卻怎好?惟有拜求九公,設法想個門路,也不在小弟盼望一場。」
多九公忖一忖道:「今日已晚,我們且回。
唐兄既不懂他言語,明日也不必上來,且等老夫破一天工夫,四處探聽一番。
倘遇年幼的,只要話中露其大概,略得皮毛,就可慢慢追尋了。」
回到船上,林之洋貨物雖已賣完,因那雙頭鳥兒有個官長要去孝敬世子,雖出若干價錢,林之洋仍不肯賣,意欲大大拿價,借此多得幾倍利息,因此尚有耽擱。
次日,多、林二人分路上岸,唐敖在船守了一日。
到了下午,多九公回來,不住搖頭道:「唐兄!這個音韻,據老夫看來,只好來生托生此地再學罷。
今日老夫上去,或在通衢僻巷,或在酒肆茶坊。
費盡唇一舌,四處探問,要想他們露出一字,比登天還難。
我想問問少年人或者有些指望,難知那些少年聽見問他音韻,掩耳就走,比年老人更難說話。」
唐敖道:「他們如此害怕,九公可打聽國王向來定的是何罪名?」
多九公道:「老夫也曾打聽。
原來國王因近日本處文風不及鄰國,其能與鄰邦並駕齊驅者,全仗音韻之學,就如周饒國能為機巧,以飛車為不傳之秘,都是一意。
他恐鄰國再把音韻學會,更難出人頭地,因此禁止國人,毋許私相傳授。
但韻學究屬文藝之道,倘國人希圖錢財,私授於人,又不好重治其罪,只好定了一個小小風一流 罪過。
唐兄請猜一猜。」
唐敖道:「小弟何能猜出。
請九公說說罷。」
多九公道:「他定的是:如將音韻傳與鄰邦,無論臣民,其無妻室者,終身不准娶妻,其有妻室者,立時使之離異;此後如再冒犯,立即Yan割。
有此定例,所以那些少年,一聞請教韻學,那有妻室的,既怕離異;其未婚娶的,正在望妻如渴:聽了此話,未免都犯所忌,莫不掩耳飛跑。」
唐敖道:「既如此,九公何不請教鰥居之人呢?」
多九公道:「那鰥居的雖無妻室,不怕離異,安知他將來不要續絃、不要置妾呢?況那鰥居的面上又無『鰥居』字樣,老夫何能遇見年老的就去問他有老婆,無老婆呢?」
唐敖聽了,不覺好笑起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古香齋輸入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