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
第六十回 熊大郎途中失要犯 燕小姐堂上宴嘉賓
話說顏紫綃向宋良箴道:「這位姐姐,你道是誰?原來卻是令親。
姐姐莫慌,咱們忙了多時,身一子乏倦,且請坐了再講。」
大家序了坐。
紫綃又接著說道:「剛才咱從此間出去,到了中途,忽然遇見這位姐姐。
問起名姓,原來姓燕名紫瓊,河東人氏,一自一幼跟著哥哥學得劍術;今因丈夫有難,特奉母命前去相救。
他也問咱名姓,咱將來意說了。
誰知他丈夫正是宋公子。
因此同至前途:咱妹一子迎頭把熊大郎攔住,與他戰鬥;紫瓊姐姐趁空即將公子劫去。
咱鬥了幾合,撇了熊大郎,趕上紫瓊姐姐,把公子送到燕家村一交一 一與太公、夫人。
只因聞得彼處官兵現在搜捕余一黨一 ,家家不寧,所以咱同紫瓊姐姐趕來,特與諸位姐姐商議長久之計。」
三人聽了,這才明白。
紫瓊問了眾人名姓,重複行禮,各道巧遇。
紅蕖道:「公子向在宋府居住,今藏燕府,豈不甚妥,為何欲議長久之計?」
紫綃道:「現在宋、燕兩村紛紛訪拿余一黨一 ,那熊大郎今日失了公子,豈肯干休,勢必仍到原處搜捕。
一經訪知公子是燕府之婿,豈有不去嚴查?況是欽命要犯,縱進內室,有誰敢攔?沒有不妥,所關非輕,所以不能不預為籌畫。
為今之計,除遠遁之外,別無良策。
不知良箴姐姐可有安頓令兄之處?」
燕紫瓊道:「良箴姐姐歷來藏身既無人知,可見所居定是僻鄉,伺不請公子且到尊府暫避幾時,豈不放心?」
良箴聽了,不覺滴下淚來道:「姐姐那知妹一子苦處!一自一從先父遇難,妹一子逃避他鄉,雖得脫離虎口,已是九死一生。
後來逃入尼庵,所處之地,不瞞嫂嫂說,方圓不及一丈,起走坐臥以及飲食一切俱在其內,終年惟睹星月之光,不見太陽之面。
蓋因庵近鬧市,日間每多遊人,故將其門牢牢反鎖;惟俟夜靜無人,始敢潛出庭院,及至一自一晝,又復鎖在其內。
日日如此。
八年之久,幾忘太陽是何形象。
去年若非閨臣姐姐提攜,無非終於斗室,囚死而已。
今雖略有生機,但一自一顧不暇,何能另有安頓哥哥之處。」
閨臣道:「紫瓊姐姐府上既難存身,莫若且到嶺南,權在我家暫避幾時,又有我家兄弟可以照應;俟風頭過去,再回燕家村,亦是救急之法。」
紅蕖道:「此說斷斷不可!昨日九公探得太后曾有特命天下大臣訪拿之所,既命天下訪拿,嶺南豈有不搜捕之理?況今日被劫,明日廣捕又行天下,勢必更加嚴緊,姐姐府上豈能藏身。
設有敗露,不獨公子在送一性一命,並恐種種牽連。
若據愚見:莫若妹一子修書一封,即去投奔小瀛洲與我哥哥相處,豈不是好?」
紫綃道:「姐姐所見極是。
他們郎舅至親,同在一處,彼此亦有照應。
事不宜遲,就請修書,以便紫綃姐姐趁早伴送郎君上山。」
紫瓊不覺含羞道:「諸位姐姐計議雖善,但宋公子患病已深,現在人事不知;況離小瀛洲甚遠,妹一子一人何能辦此大事?必須仍煩紫綃姐姐幫同照應,庶免疏虞。」
紫綃道:「此去小瀛洲尚有數百里,咱們往返雖如風雲,此時天已發曉,安能頃刻即回。
姐姐既要咱同去,閨臣姐姐這裡只管收拾起身,明日咱在前途客店相會便了。」
閨臣道:「與其如此,莫若我們在此耽擱一日,等姐姐回來一同起身,也不為遲。」
當時紅蕖把信寫了,一交一 一付燕紫瓊;紫瓊即攜了紫綃,別了三人,騰空而去。
少時天明,閨臣假推有病,不能動身,在店住了一日。
到晚仍同紅蕖、良箴守候。
天一交一 一三鼓,紫綃方才回來,良箴道:「連日姐姐為我哥哥之事,屢次勞動,實覺不安。
可送到小瀛洲麼?」
紫綃道:「今早同紫瓊姐姐到了他家,見了葉氏夫人,把上項話說了。
夫人與太公再再商酌,雖放心不下,因事在危急,無可奈何,只得勉強應允,等到夜晚,咱同紫瓊姐姐將公子送到小瀛洲山寨之內,把書放下,隨即回來。」
閨臣道:「那燕家姐姐呢?」
紫綃道:「紫瓊姐姐也要上京應試,得知諸位姐姐赴試之一情一,心中甚喜,意欲攜伴同行。
他家就在前面燕家村,咱們此去,必由村前路過,因此紫瓊姐姐先趕回家預備酒飯,以便接待諸位,囑妹一子回來代達其意,姐姐意下如何?」
閨臣道:「妹一子巴不能多幾個姊妹,路上才有照應。
今紫瓊姐姐既有此意,明日路過燕家村,一自一然前去約他。」
次日收拾起身,走了五十里,到了燕家村;早有燕家僕婢前來迎接。
眾姊妹進了燕府,見了紫瓊,彼此見禮,並拜見葉氏夫人。
原來紫瓊父親名燕義。
曾任總兵之職,如今年近七旬,致仕在家。
妻子葉氏。
跟前一兒一一女一:一女一即紫瓊,兒名燕勇,一自一幼一習一 武,赴試未歸。
燕義家資巨富。
雖致仕在家,因主上久不復位,時刻在念,所以家中養著許多教師,廣一交一 一天下好漢,等待天下起了義兵,好助一臂之力,共力勤王,昨聞一女一兒要同閨臣結伴赴試,知道閨臣是探花唐敖之一女一,又有駱賓王之一女一同行,都是忠良之後,心中甚喜,即命家人備筵款待。
登時各村都知燕小姐就要起身,因而燕義甥一女一姜麗樓,表侄一女一張鳳雛,都來面求要同去赴試。
紫瓊與唐閨臣商議,閨臣甚為樂從。
燕義即通知各家。
當時張鳳雛、姜麗樓都過來與眾人相見。
燕紫瓊向丫環擺了五桌酒席,唐閨臣、林婉如、洛紅蕖、廉錦楓、田鳳-、秦小一春一、宋良箴、黎紅紅、盧亭亭、枝蘭音、陰若花、顏紫綃、余麗蓉、司徒嫵兒、林書香,陽墨香,崔小鶯、蔡蘭芳、譚蕙芳、葉瓊芳、褚月芳、張鳳雛、姜麗樓、燕紫瓊。
共二十四位小姐,各按年齒歸坐,飲酒暢談。
原來紫瓊談風甚好,席上頗不寂寞。
婉如道:「我們與紫瓊姐姐今日雖是初會,聽他言談,莫不一情一投意合,真令人恨相見之晚;就是別位姐姐,一經會面,也都是一見如故,倒像素日見過一般。
莫非前世我們都曾會過麼?」
小一春一道:「如何不曾會過!妹一子聞得凡人死後投胎,都要歸到轉輪王殿上發放,大約我們前世曾在那裡一會罷。」
說的眾人不覺好笑。
飯罷,掌燈。
正在閒談,忽見一個一女一子飛進堂中,身穿桃紅袖短襖,下穿桃紅棉褲,頭上束著桃紅漁婆巾,腳下穿著三寸桃紅鞋。
腰繫一條桃紅絲絛;手執寶劍;生得十分艷麗。
眾姊妹一見,嚇的驚疑不止。
只聽那一女一子厲聲問道:「昨日那個劫去宋素?姓甚名誰?請來一見!」紫綃聞言,即從身旁掣出寶劍,挺身上前道:「是咱顏紫綃!」紫瓊也執劍上前道:「是俺燕紫瓊!你是何人?問他怎麼?」
一女一子把二人上下看一看,道:「俺只當三頭六臂,原來不過如此!但你二人既以寶劍隨身,一自一然都是深通劍術之人。
俺聞劍客行為莫不至公無私,倘心存偏袒,未有不遭惡報;至除暴安良,尤為切要。
今宋素乃欽命要犯,特奉密旨擒拿,你們竟敢抗拒官兵,中途行劫!俺表兄熊訓偶爾疏忽,致將要犯被竊,特托俺前來。
快將宋素早早獻出,免得大禍臨身!俺姓易,名紫菱!案親在日,曾任大唐都招討之職,祖父當年亦曾執掌兵權;我家世受國恩,所以特來擒此叛逆!」
紫瓊含笑道:「尊駕此話固非強詞奪理。
但你可知宋素是何等樣人?俺們救他,豈是無因?」
易紫菱道:「他何嘗姓宋!乃叛跡九王之子,俺如何不知!」
紫瓊笑道:「尊駕既知,更好說了。
俺且請教:你說你家世受國恩,這個『國恩』一自一然是大唐之恩了?」
易紫菱道:「如何不是!」紫瓊道:「府上既受大唐之恩,要知九王一爺 不獨是大唐堂堂嫡派,並是大唐為國忠良,他因大唐天子被廢,每念皇恩,欲圖報效,所以特起義兵,迎主還朝,那知寡不敵眾,為國捐軀,上天不絕忠良之後,故留一脈。
不意尊府乃世受唐恩之人,不思所以圖報,反欲荼毒唐家子孫,希冀獻媚求榮。
不獨恩將仇報,遺臭萬年;且劍俠之義何在?公道之心何存?今趁諸位姐姐在此,尊駕不妨把這緣故說明。
如宋素果有大罪,俺們一自一當獻出,決不食言。」
易紫菱聽了,立在堂中,如同木偶,半晌無言。
紅蕖見這光景,連忙攜了閨臣上前萬福道:「姐姐有話,何不請坐慢慢再談。」
易紫菱一面把劍入鞘,一面還禮道:「姐姐請坐。」
於是人家一齊歸坐,紫綃、紫瓊也將寶劍入鞘歸位。
易紫菱問了眾人名姓,閨臣把上京赴試,路過此處話說了。
紅蕖望著燕紫瓊道:「我看紫菱姐姐舉止大雅,器度非凡,真不愧名將之後,令人惟恨相見之晚。
但他府上既世受國恩,斷無恩將仇報之理。
這是上天不絕良善之後,所以幸遇這位姐姐;若是遇了那些負義忘恩之人,……」紫菱不等話完,即接著說道:「宋素究是唐家子孫。
妹一子此時若食周朝之俸,一自一然惟知忠君之事,替主分憂,何暇計及別的。
好在俺非有職食祿之人,此來系為表兄所托;諸位姐姐既仗義相救,俺妹一子豈敢另有他意。
就此告別,他日再於京中相會。」
正要拜辭,燕紫瓊那裡肯放,務要攀留少飲數杯,略盡主誼。
閨臣、紅蕖眾妹妹也再再相留,紫菱一情一不可卻,只得應允。
燕義躲在後堂,探知這些一情一節,久已命人預備筵席。
登時重整杯盤,眾姊妹又復敘坐。
閨臣、紅蕖、紫綃、紫瓊與易紫菱同坐一席。
酒過數巡,紅蕖道:「適才姐姐有『他日京中相會』之話,莫非也有京師之行麼?」
紫菱道:「不瞞姐姐說:妹一子幼年亦曾略知詩書;前應郡試,雖得僥倖,但恨尚無伴侶,所以未及登程;大約遲早亦擬就道。」
閨臣道:「姐姐既無伴侶,如府上無事,何不與妹一子同行,豈不甚便?」
紫菱道:「妹一子適才亦有此意,因初次見面,不敢唐突,既承厚一愛一,足慰下懷,俟回去稟知老母,一自一當附驥同行。
諸位姐姐倘能在此少為耽擱,妹一子回去略為收拾,不過兩日即可趕回。」
燕紫瓊道:「家母正要攀留眾位在此盤桓數日,姐姐只管回去慢慢收拾,我們一自一當在此靜候。」
閨臣道:「雖承伯母盛意,但人口大多,過於攪擾,實覺不安,姐姐千萬早些趕來,以便作速起身。」
紫菱連連點頭。
紫綃道:「姐姐回去,作何回復你家表兄,也須預為籌畫,省得臨期又有糾纏。」
紫菱道:「俺只說無從尋找,他又何能再為糾纏。」
席散後,別了眾人,將身一躍,登時去了。
坐中如林書香、蔡蘭芳、司徒嫵兒之類,從未見過飛來飛去之人,今見紫菱這般舉動,莫不出神叫奇,都道:「不意世同竟有如此奇人!」若花因又談起去年紫綃寄一情一,婉如赤腳亂鑽光景,引的眾人不覺好笑。
小一春一道:「我看婉如姐姐日後定要成仙。」
蘭音道:「何以見得?」
小一春一道:「世上既有『纏足大仙』,一自一然該有『赤足小仙』,這是衣缽相傳,亦非偶然。
所以妹一子知他必要成仙。」
眾人聽了,雖覺好笑,卻不知「纏足大仙」是誰。
婉如道:「『纏足大仙』四字,只有閨臣、若花兩位姐姐心內明白,除此之外,再無第三人。
何以傳到小一春一姐姐耳內?令人不解。」
田鳳-道:「你們海外各事,我家九公舅舅到了無事與我們閒談,那樣不說;並囑我們日後如到海外,遇見仙果,切莫嘴饞,惟恐捉去要釀『裸兒酒』,那才苦哩。」
婉如聽了,回想當日吃果身軟以及男妖搽胭抹粉光景,倒也好笑。
廉錦楓見他們說的藏頭露尾,走到小一春一眼前,再三追問。
小一春一隻得把裸兒酒及纏足大仙一切一情一節略略說個大概,眾人笑個絕倒。
褚月芳道:「今日見了紫菱姐姐飛來飛去,業已奇極,誰知還有海外這些異事,真是聞所未聞!」
余麗蓉道:「剛才紫菱姐姐來時,何等威武;那知紫瓊姐姐口齒靈便,只消幾句話,把他說的啞口無言,把天大一件事化為瓦解冰消,可見口才是萬不可少的。
當日『子產有辭,鄭國辭之』,這話果真不錯。」
司徒嫵兒道:「紫瓊姐姐幾句話,不獨免了許多干戈,並與紫菱姐姐打成相識,倒結了伴侶。
將來路上得了紫綃、紫瓊、紫菱三位姐姐,妹一子別無叨光之處,就只到了客店,可以安然睡覺,叫作『高枕無憂』。
婉如道:「若據姐姐之言,路上有了他們三位,連看家狗也不必帶了。」
顏紫綃道:「若把狗帶去,設或有人赤腳鑽在床 下,他趕上一口,把腳還要咬赤哩。」
說的眾人一胡一 盧大笑。
小一春一道:「紫綃姐姐把『赤腳』二字忽然改做『腳赤』,這個故典用的生動,真是化臭腐成神奇。
將來場中文字都像這宗做法,不獨要擾高發喜酒,並且妹一子從此要擱筆了。」
婉如道:「場中若像這般用意,即使高發,也有些臭氣。」
紫綃笑道:「原來婉如姐姐腳是臭的!
咱們快走罷!莫把紫瓊姐姐廳房薰壞了!」大家笑著,一齊起身,來到葉氏夫人跟前,道了厚擾,各一自一安歇。
次日飯後,葉氏夫人貪丫環引眾位小姐到花園遊玩。
正是桃杏初開,柳芽吐翠,一派一春一光,甚覺可一愛一。
大家隨意散步,到各處暢遊一遍。
紫瓊道:「妹一子這個花圃,只得十數處庭院,不過借此閒步,其實毫無可觀。
內中卻有一件好處,諸位姐姐如有喜喫茶的,倒可烹茗奉敬。」
蘭音道:「莫非此處另有甘泉?何不見賜一盞?」
紫瓊道:「豈但甘泉,並有見朱絕好茶樹。
若以鮮葉泡茶,妹一子素不喫茶,固不能知其味,只覺其一色一似更好看。」
墨香道:「姐姐何不領我們前去吃杯鮮茶,豈不有趣!」紫瓊在前引路,不多時,來到一個庭院,當中一座亭子,四圍都是茶樹。
那樹高矮不等,大小不一,一一色一碧綠,清芬襲人。
走到亭子跟前,上懸一額,寫著「綠香亭」三個大字。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古香齋輸入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