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眼
卷四
千百年眼
秦用客之功
七國虎爭天下,莫不招致四方游士。
然六國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國人,獨秦則不然。
始與謀國開伯業者,魏人公孫鞅也,其他若樓緩趙人,張儀、魏冉、范睢皆魏人,蔡澤燕人,呂不韋韓人,李斯楚人,皆委國而聽之不疑。
卒之所以有天下者,諸人之力也。
戰國九流中辯士
戰國著書者亡非辯士,九流中具有其人。
孟、荀,儒之辯者也;莊、列,道之辯者也;衍、奭,一陰一陽一之辯者也,髡、孟,滑稽之辯者也;宋玉,詞賦之辯者也。
今但知儀秦髡衍為辯士,孟氏有好辯之名,亦小矣。
古文多譬況
秦、漢以前,書籍之文,言多譬況,當求於意外。
如《尚書》云:"說築傅巖之野。
"築之為言,居也,後世猶有"小築"之稱。
求其說而不得,遂謂傅說起於板築,雖孟子亦誤矣。
伊尹負鼎以干湯,謂尹有鼎鼐之才也,猶《書》曰"迓衡"雲耳。
橫議者遂謂伊尹為庖人,若然,則衡秤也,尹曰迓衡,其亦舞秤權之市魁乎?子貢多學而識,故孔子曰"賜不受命而貨殖焉"。
莊子便謂子貢乘大馬,中紺表素之衣;太史公立《貨殖傳》,便首誣子貢,如此則子貢一猗頓耳。
又《論語》"為命,裨諶草創之。
"左氏遂謂裨諶謀於野則獲。
蓋因草之一字誣之也。
孔父正色而立朝,左氏遂謂孔父之妻美而艷,蓋因色之一字誣之也。
例此以往,則《國語》謂驪姬蠍譖申生,必將如吉甫之掇蜂;《禮》所云諸侯漁色於下,即小說家謂西施因網得之類矣乎?姑發此以諗知者。
讀書句讀
學者有讀書終身不知句讀者,由少年不經師匠,因仍至此。
嘗觀李彥平讀《禮記》"男女不雜(句)坐不同(句)柂枷不同(句)巾櫛不親授(句)",程伯淳讀《孟子》"至大至剛以直(句)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姚寬讀《左氏春秋》"故講事以度軌(句)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句)采謂之物",又"聞晉公子駢協欲觀(句)其裸浴(句)薄而觀之",費補之讀《漢書衛青傳》"人一奴一之(句)生得無笞罵即足矣",楊用修讀《史記》"高祖與父老約(句)法三章耳",皆妙得古人之旨。
以類推之,如《莊子》"涇流之大兩涘"為句。
《史記封禪書》"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齊;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觀後天子至梁父禮祠地主之文,則八神名當至"主"字句絕,而用修、允寧皆"一曰天""二曰地"為句。
《季布傳》"身屢典軍搴旗者數矣"九字一句,而《索隱》"身屢典軍"為句。
《匈一奴一傳》"務諂納其說,以便偏指,不參彼己"句絕,而《索隱》以"偏指不參"為句。
《律書》"雖妙必效情(句)核其華道者明矣",而用修引之作"情核其華"為句。
《魏豹彭越傳》:"其雲蒸龍變,欲有所會其度"句絕,言欲遭時行志,與所蘊適相際也,如雲此足下度內耳可證,而用修"其度以故"為句。
《谷永傳》"成帝效為微行,多近幸小臣"句絕,"趙李從微賤專一寵一 ,皆皇太后與諸舅夙夜所常憂",而用修、元美皆讀雲"小臣趙、李從微賤專一寵一 "。
此類來可悉數。
古書之偽
《本草》,神農書也,中言豫章、朱崖、趙國、常山、奉高、真定、臨淄、馮翊出諸藥物,如此郡縣,豈神農時所有耶?《山海經》,禹、益書也,中有長沙、零陵、桂一陽一、諸暨,如此郡縣,豈禹時所有耶?《三墳》,伏羲、神農、黃帝書也,然謂封拜之辭曰策,策始於漢,而胃伏羲氏有策辭可乎?祭天地於圜丘,大夫之妻曰命婦,《周禮》始有之,而謂天地圜丘、恩及命婦為黃帝之事可乎?相人之術起於衰世,而謂聖人以形辨貴賤、正賢否為神農之書可乎?《三略》《六韜》,太公書也,然其中雜援軍讖,以足成之,夫讖書起於戰國之後,太公之時曾有之乎?《爾雅》,周公書也,然其中有雲張仲孝友,張仲,宣王之臣也,周公安得載之《爾雅》?《左傳》,丘明書也,然其中有雲"虞不臘矣",夫臘之為節,秦始有之,丘明安得記之《左傳》?《汲塚》,周書也,其《周月解》則以日月俱起於牽牛之初,夫自堯時日躔虛一度,至漢太初歷始雲起牽牛一度,何《周月》而乃爾?《時訓解》則以雨水為正月中氣,夫自漢初以前歷皆以驚蟄為正月中氣,至太初歷始易之以雨水,何《時訓》而云然?《子華子》,程本書也,其語道德則頗襲《老》《列》之旨,語專對則皆仿《左氏》之文,是何彼此之偶合?作聲歌似指漢武朱雁芝房之事,喻子車復竊韓愈、宗元墓銘之意,是何先後之相侔?《蒼頡篇》,李斯作也,其曰"漢兼天下,海內並廁,豨黥韓覆畔討滅殘",然則漢事何以載於秦書?此類甚多,或摹古書而偽作,或以己意而妄增,至使好事之流,曲為辯釋,以炫其博,是皆未之深考耳。
秦之所以帝
尚論秦之帝者,皆曰商君開塞耕戰.范睢遠一交一 近攻。
此說似矣,而非其要也。
及讀東坡《策斷》,為之躍然。
《策斷》日:"用兵有權,權之所在,其國乃勝。
是故我欲則戰,不欲則守,戰則天下莫能支,守則天下莫能窺。
"昔者秦嘗用此矣,開關出兵,以攻諸侯,則諸侯莫不願割地而求和。
諸侯割地而求和於秦,秦人未嘗急於割地之利。
若不得已而後應,故諸侯嘗欲和而秦嘗欲戰,如此則權固在秦矣。
且秦非能強於天下之諸侯,秦惟能自必,而諸侯不能,是以天下百變而卒歸於秦。
諸侯之利固在從也,朝聞陳軫之說而合為從,暮聞張儀之計而散為橫。
秦不然,橫人之欲為橫,從人之欲為從,皆其自擇而審處之。
諸侯相顧而終莫能自必,則權之在秦,不亦宜乎!
秦法棄灰有故
秦法,棄灰於道者棄市。
此固秦法之苛,第棄灰何害於事而苛酷如此?蓋嘗疑之。
偶閱《馬經》,馬性畏灰,更畏新出之灰,馬駒遇之輒死,故石礦之灰往往令馬落駒。
秦之禁棄灰也,其為畜馬計耶?一日又閱《夏小正》及《月令》,乃畢得其說。
仲夏之月毋燒灰。
鄭氏注謂為傷火氣是矣。
是月王頒馬政,游牝別群,是毋燒灰者,亦為馬也。
固知棄灰於道,乃古人先有此禁,但未必刑之如秦法。
古人惟仲夏乃行此禁,秦或四時皆禁,故以為苛耳。
秦不絕儒生與經籍
始皇之初,非不好士,亦未嘗惡書,觀其讀李斯《逐客書》,則亟毀初禁,開關以納之;讀韓非《說難》,則撫髀願識其人,其勤於下士、溺於好文如是!其後焚書之令,以淳於越議封建;坑儒之令,因盧生輩竊議時事而下,要皆有所激而然也。
按是時陸賈、酈食其輩皆秦儒生,陳勝起,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故,皆引《春秋》之義以對,亦三十餘人。
然則秦時曷嘗不用儒生與經學耶?後叔孫通降漢,時有弟子百餘人,齊魯之風,固未嘗替。
蕭何入鹹一陽一,收秦律令圖書,然則秦又曷常廢儒生與書籍耶?後世不明經者,皆歸之秦火。
夫《易》固為未燼之全書矣,又何曾有明全《易》之人哉?昔人謂秦人焚書而書存,諸儒窮經而經絕,蓋為此發也。
《詩》有六亡篇,乃六笙詩,本無其辭;《書》有逸篇,仲尼之時已無矣,皆不因秦火。
自漢以來書籍至於今日,百不存一,非秦人亡之耳,學者自亡之耳。
[《史記》秦焚書之令云:《詩》、《書》、百家語皆焚之,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
然六籍雖厄於煨燼,而得之口耳所傳、屋壁所藏者,猶足以垂世,立教千載,如一日也。
醫藥、卜筮、種樹之書,當時雖未嘗廢錮,而並未嘗有一卷流傳於後世者。
以此見聖經賢傳,千古不朽,而小道異端,雖存必亡,初不以世主之好惡而為之興廢也。
]
秦火後遺書
萬曆甲午,司農郎葉公春及疏云:"孔子刪書,斷自唐虞訖周,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秦火後行於世者五十八篇耳。
秦始皇二十六年,遣徐福發童女數千人入海求神仙。
徐福多載珍寶圖史,至海島,得平原大譯,止王不歸,今倭其種也。
始皇三十四年始下焚書之詔,故司馬光一溫一 公《倭刀歌》日:「徐福時行書未焚,遺書百篇今尚存。
'乞乘小西飛封款之便,及纂修正史之時,檄至彼國,搜尋三代以前古書。
"葉公此疏,實非迂闊。
《丹鉛總錄》、《雙槐歲抄》亦嘗言及之矣。
陳眉公山居課兒有詩曰:"兒曹莫恨鹹一陽一火,焚後殘書讀盡無。
"[夏君憲日:如此表章,不枉卻葉公手疏也。
然秦灰之後,代有異書,其毀滅散逸於腐人之手者多矣。
有稍知收藏,輒群聚而笑之,尚望其搜求於海外耶?則謂葉公此疏為空言可也。
]
坑儒考
秦既焚書,諸儒多謗怨。
召諸生至者,皆拜為郎,凡七百人,乃密令冬月種瓜於鉶谷中一溫一 處,瓜有實,詔下博士諸生說之,人人各異。
乃命就視之,先為伏機,諸生各相難不能決,因發機填之以土。
於乎!據秦之機焰,儒書與其人滅絕久矣,今二千年間何如哉!
秦世文章
秦王吞誅六雄,首采李斯言,焚《詩》《書》,尊法吏,乃其所稱制與金石之銘,猶鬱鬱乎文也。
如李斯所撰《嶧山碑》三句始下一韻,是《采芑》第二章法。
《琅耶台銘》一句一韻,三句一換,是《老子》"明道若昧"章法。
不意虐焰之後,文章猶復遵古如此,毋乃一陽一棄而一陰一用之耶?
黔首之稱不自秦始
李斯刻石頌秦日:"黔首康定"。
太史公因此語,遂於《秦紀》謂"秦更民曰黔首",朱子注《孟子》亦日:"周言黎民,猶秦言黔首。
"蓋因太史公之語也。
然《祭統》《內經》實先秦出,黔首之稱古矣,恐不自秦始也。
九鼎不為秦用
威烈王時,九鼎震,震者,淪之兆也。
鼎,神物也,既能震動,則沒入水理也。
宋大丘社亡,亡者,自亡也,社能自亡,則鼎能自沒無疑。
使鼎誠在秦,始皇又何必使人沒水而求之也?秦所禱金人有何靈爽,猶潸然淚下於將徙,況神禹之鼎乎?神劍躍入平津,湛盧飛去楚國,鼎不為秦用明矣。
故秦史既書昭襄之世九鼎入秦矣,而太史公《秦紀》又書始皇二十八年,使千人沒泗水求周鼎,不獲也,書法前後抵牾,政使作後來者疑一團一 耳。
長城不自始皇
長城之築,非獨始皇,自趙簡子時已起長城備一胡一 矣。
秦昭王時築長城於隴西,趙自代王亦築於一陰一山下,蓋借此以限華夷,堤防中外,似不為過。
然內政不修,而區區外侮之御,以至竭天下之力,亦愚矣。
雖然,更繼秦者,皆因其已成之勢,而世加修補之功,始皇此舉,要不為無功於後人。
但始皇本謀固欲其子孫傳之無窮,豈知身首其疲民亡國者,徒為千萬世作役耶?及郡縣之制,亦不自秦,按《左傳》楚滅陳為縣,名始此。
立扶蘇無救於亡秦
或謂始皇既沒,高、斯之亂不作,得扶蘇而君之,猶可以濟。
不知中原赤子,父子祖孫就嬴氏鋒刃者,幾二百年,即有聖子聖孫噓呵保護,無及也。
秦亡不由兵弛
班史以銷鋒鏑、弛武備為秦之所以亡。
然秦之亡,非關於兵弛也。
當時盡吞六雄,威震六一合 ,彼一胡一 越僻在裔夷,豈能為纖芥之害,而發百萬之師以伐之;驪山阿房之役,又複數十萬,健卒壯士虛耗糜爛於不切之役,蓋側目倒戈、相鋌而並起者,皆秦兵也。
《史記》言:"先是,諸侯吏卒繇戍屯使過秦中者,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
及章邯以秦軍降諸侯,諸侯吏卒乘勝多一奴一虜使之,輕折辱秦吏卒。
秦吏卒多怨竊言,諸將微聞其語,以告項羽。
羽乃盡坑秦卒二十餘萬人。
"夫此二十萬人者,即十餘年前王翦、王賁等將之以橫行天下、誅滅六雄者也。
國有興廢,而士心之勇怯頓殊,異哉!然章邯之降也,特以畏趙高之讒、二世之誅,而其兵固非小弱,亦未嘗甚敗衄也。
而此二十萬人者,亦復弭耳解甲,而曾無異辭,雖明知必蹈禍機,反幸諸侯之入關以紓禍,所謂寡助之至,親戚叛之者歟?
章邯未可輕
高祖自漢中東出,司馬欣、董翳望風稽顙,獨章邯堅守廢丘,逾年不下.至於澆水灌之然後破,此豈脆敵哉!惜其不知所事,身名俱滅,嚴尤之於王莽,道覆之於盧循,皆一律也。
天亡秦
秦滅六國,趙獨可慘。
長平之役,戰而斬者四十餘萬,降而坑者又四十餘萬。
即於此時生一男子曰趙高,先後殺始皇之二子,而滅秦之宗社;生一女於曰邯鄲姬,一陰一以呂易嬴而莫之覺。
全盛一統之業,忽然瓦解,此兩人蓋從內亂之,趙國之冤氣所化也。
秦滅六國,楚獨無罪。
誘懷王而幽囚以死,骨方未寒,王翦六十萬人風驟雨至,五湖七澤,勢如破竹,陸終、熊繹之後,蕩無孑遺。
即於此時生二男子於東楚,曰陳勝、吳廣,生二男子於西楚,曰劉季、項籍,奮臂大呼,四方響應,神都天闕,三月飛煙。
七百年之基,拱手付焉。
此四人者,蓋從外取之,楚國之憤氣所化也,孰謂天道聵聵耶!
陳涉秦民之湯、武
陳涉之王也,其事至微淺,然縉紳先生抱祭器而往歸之,張耳、陳余、房君之徒,又皆以興王之業說之。
至其不幸而敗,史氏猶再三致意,稱其所致王侯將相,竟足以亡秦。
夫涉起謫戍而首事,其大要不過偷一時之欲,用軍行師,來嘗有一日之規,天下後世,正不當以興亡之事責之,舊史猶復云云。
吁,亦悲矣!天下苦秦之禍,故家遺俗,豪傑俠士,喪氣略盡。
乃其所不慮之戍卒,猶能為天下首事。
雖其人物卑陋,事至微淺,而古今猶幸之。
蓋積萬年之憾,而發憤於陳王,猶曰此秦民之湯、武耳。
范增智不如兒女子
嬰母知廢,陵母知興,成敗之理,雖婦人亦能知之。
漢非諸傑所得奪也。
居巢叟既知沛公有天子氣,又曰"亟擊勿失",智出兩女子下矣。
又外黃舍人兒,年十三,尚能說羽赦外黃當坑者。
居巢叟年已七十,顧不能諫羽,使戮子嬰、殺義帝、斬彭生、坑秦二十萬眾,智愚之相去何遠哉!
項氏之憂不在沛公
昔者一鄧一 侯不殺楚文王,而楚卒滅一鄧一 ;楚子不殺晉文公,而晉卒敗楚;項籍不殺高帝,而漢卒誅項氏,志士至今惜之。
嗚呼!必殺其所忌而以得國,則安知天下之禍將不出於其所不足忌者哉!昔秦覆滅諸侯,其所憂者,六姓之逋士也。
於是不愛重寶,致天下之豪傑而殲其一黨一 。
始皇之為計亦密矣,而不知亂秦者,則刑餘之弄臣;而卒亡之者,皆其不虞之廝隸戍卒也。
高帝定天下,亦惟韓、彭、黥布易動而難蓄,三人死,宜果無事,而祿、產之孱弱,幾盡天下。
由是觀之,患不在於縱敵,而多殺無益於弭寇。
彼范增者,滋羽之暴,徒欲斃漢於一擊,即使得志,而瘖啞叱吒之雄,其堪為混一六台之主而無後患乎?吾恐項氏之憂,不在沛公也。
相不足憑
舜重瞳子,羽亦重瞳子,不必皆仁。
勾踐長頸烏喙,禹亦長頸烏喙,而長頸烏喙不必皆不仁也。
彼皮相者,其足與論士乎?
高帝入關有天幸
高帝之入秦,一戰於武關,兵不血刃而至鹹一陽一,此天也,非人也。
秦之亡也,諸侯並起,爭先入關,秦遣章邯出兵擊之。
秦雖無道,而其兵力強,諸侯雖銳,而皆烏台之眾,其不敵秦明矣。
然諸侯皆起於群盜,不一習一 兵勢,凌籍郡縣,狃於亟勝,不知秦之未可廢也。
於是章邯一出,而殺周章、破陳涉、降魏咎、斃田儋,兵鋒所至,如獵狐兔,皆不勞而定。
後乃與項梁遇,苦戰再三,然後破之。
梁雖死,而秦之銳鋒亦略盡矣。
然邯以為楚地諸將不足復慮,乃渡河北擊趙。
邯既北而秦國內空,至是秦始可擊.而高帝乘之,此正兵法所謂避實而擊虛也。
懷王之遭沛公固當,然非邯、羽相持於河北,沛公亦不能成功。
故日:此天命,非人謀。
高祖為義帝發喪
漢高祖為義帝發喪,與曹操挾天子以令天下,其事無乃相類?不知為義帝發喪,因人之短而執之;挾天子以令天下,負己之有而挾之。
雖皆詭之為名,但一則豪傑起事,舉動光明;一則奸雄不軌,蹤跡暗昧。
為義帝發喪,無君之罪在項羽;挾天下以令諸侯,無君之責在曹操。
[夏君憲日:為義帝發喪,無大緊要,只作口頭話柄耳。
漢之興原不系此。
羽之立帝,則是淺夫之智,甚無謂,到後面勢不得不殺矣,卻便惹起許多唇舌。
然羽弒帝,亦何救於烏一江一 之敗也!]
漢王未嘗顛倒豪傑
漢王待九一江一 王布,踞洗召之,已又供帳如王者。
蘇老泉謂漢王能顛倒豪傑,劉元城又以為識先後著。
不知布既殺楚使,又與楚戰,又避楚間道來歸,此時情勢,布必無還楚之理,故當踞洗時,遂以踞洗見,布雖大怒,怕他走到那裡去?非漢王故意傲布,實算得布不得不就漢也。
其後帳御飲食、從官之盛,此招徠遠人之常事,何足為顛倒豪傑?況踞冼亦是漢高謾罵故態,亦是豁達大度之一節,何暇思及先後著來?
高祖酬賞遺轅生
漢高祖大封功臣,所遺不獨紀信也。
余考陸機《漢高祖功臣頌》日:"轅生秀朗,沉心善照。
漢旆南振,楚威自撓。
大略淵回,元功響效。
邈哉斯人,何識之妙。
"按《漢書》轅生說漢王日:"願君出武關,項王必引兵南走。
王深壁,令滎一陽一、成皋且得休,乃復走滎一陽一。
如此則楚所備者多,力分,漢得休,復與之戰,破楚必矣。
"其後高祖未酬其賞,故史不列於功臣之數。
陸機作頌,乃儕之二十一人之列,可謂發潛闡幽矣。
王應麟曰:轅生說行而身隱,鴻飛魚潛,脫屣圭組,遠希魯連,近幕董公,亦古之逸民,不可與辯士說客並論也。
侯公碑考
侯公說項羽事,《漢書》載本末不甚詳。
高祖以口舌遠之,誠難能矣,然世或恨其太寡恩。
宋葉石林有《漢金鄉侯長君碑》云:"諱成,字伯盛,山一陽一防人。
漢之興也,侯公納策,濟太上皇於鴻溝之厄。
謚安國君,曾孫輔,封明統侯。
光武中興,玄孫霸為大司徒,封於陵侯。
枝葉繁盛,或家河隨,或邑山澤。
"然後知高祖所以待侯公者亦不薄,惟不用之而已。
漢初群臣未有封侯者,一時有功,皆旋賜之美名,號曰君,有食邑,如婁敬封奉春君之類是也。
後漢《侯霸傳》:河南密人。
不言為侯公後,但雲族父淵,元帝時宦者,佐石顯等領中書,號太常侍,霸以其任為太子舍人。
蓋史闕也。
漢之遺事,古書無復可見,而偶得於此,知藏碑不為無補也。
蕭何器識
李斯以焚書亡秦,蕭何以收圖籍興漢。
勝者之所用,敗者之局也。
草莽角逐之時,見秦府庫宮室之盛,即沛公不能不垂涎。
何一刀筆吏,固已一習一 國家體要如此,其器度有越人者。
高祖論功,以何為第一,真第一也。
但"發縱指示"四字於何不切,當歸子房。
蕭何治未央宮有深意
高帝之都關中,意猶豫未決,嫌殘破故也。
何大建宮室,以轉其機,蓋不欲以據形勢、定根本正言於高帝,恐費分疏耳。
正與買田宅自污意同。
漂母風旨與圯上老人同
漂母,異人也,其謂淮一陰一日:"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哉!"蓋微言以悟侯耳。
知侯之才足以立功,又逆料其不能居功,風旨大略與圯上老人同,特後世無有窺見其妙者。
韓信威名
漢高帝極厚信,亦極忌信。
使信將,則以張耳監之;信下魏破代,則收其一精一軍。
蓋漢實畏其能,故信卒不免。
田肯有云:"陛下已得韓信,又治關中。
"則知此兩事乃當時安危存亡之機。
且信之威名使人畏之如此,其不亡何待!
韓信有後
廣南有韋土官者,自雲淮一陰一後。
當鐘室難作,淮一陰一侯家有客,匿其三歲兒,知蕭相國素與侯知己,不得已為皇后所劫,私往見之,微示侯無後意。
相國仰天歎日:"冤哉!"淚一婬一婬一下。
客見其誠,以情告。
相國驚日:"若能匿淮一陰一兒乎?中國不可居矣,急逃南粵,趙佗必能保此兒。
"遂作書遣客匿兒於佗日:"此淮一陰一侯兒,公善視之。
"佗養以為子,而封之海濱,賜姓韋,用韓之半也。
今其族世豪於海壖間,有酇侯所遺之書,尉佗所賜之詔,勒之鼎器。
夫呂氏當惠帝末,已無血胤,而淮一陰一後至今存,是亦奇聞,史家不識也。
惜其客名姓不傳,比於程嬰,則有幸不幸耳。
此說出張玄羽《支離漫語》。
漢告友之侈封
漢告友之典,封列侯為過盛。
韓信、彭越皆呂後使人告之也,而彭越舍人傳不載姓右,其人亦不封。
告信者樂說,封慎一陽一侯,享國五十一年,至孫賈之而始棄市國絕。
告英布者賁赫,封期思侯,享國二十九年,無後。
按告彭越舍人.當是帝后知是呂後使,故不封。
而慎一陽一過享乃爾,天道似未有知也。
張良未嘗為韓
沙中一擊,子房報韓之義盡矣。
祖龍死,秦鹿失,天下之勢,非劉則項,百韓成足輔乎?以燒絕棧道為為韓者,迂甚也。
秦、項滅而英雄之恨已消,可以辟榖謝世矣。
非然者,信誅何辱,良弗去,將次及焉,獨為韓乎哉?[余考《荀子》,韓之張去疾,篡臣也。
去疾為張子房祖,去疾亂韓,而子房能克蓋前愆,為韓復仇,則謂之始終為韓亦無不可也。
]
漢高祖尊母不尊父
漢高祖得天下之五年二月即皇帝位,先封高後曰皇后,子曰皇太子,亦追其母曰昭靈夫人。
然婦為後而母為夫人,豈當時禮制尚未暇講耶?時太公乃遺而不封,已不可解。
七年春正月,又封劉賈及兄喜暨弟一交一 、長子肥諸人為王,三月復趨丞相差次大小功臣封之,而太公復未議封,即群臣亦無一言及之,何也?逮帝五日一朝太公,家令說太公擁彗卻行,帝乃大驚,始下詔日:"諸王、通侯、將軍、群卿、大夫已尊朕為皇帝,而太公未有號。
今尊太公曰太上皇帝。
"是帝為天子已七年,而太公尚為庶人也,大異矣!後十年,太上皇帝崩,雖令諸侯國皆立太上皇廟,亦何益哉!更可異者,太上皇之號,秦始皇以封秦莊襄也,以死者之封封生者,"季不讀書",信乎!
高祖賜姓之陋
漢高祖嘗賜婁敬以劉氏,後世帝者徒慕英主所為,意其駕馭豪傑,或出於此,於是跋扈之臣與夷酋、賊渠,例皆賜以國姓,謂之固結其心。
而嗣君乃屈帝尊以下,同於三者之賤,取笑貽辱,無以示天下威重,此當時公卿大臣不學之過也。
虞美人、戚姬
宋鄭叔友論劉、項日:"項王有吞岳意氣,鹹一陽一三月火,骸骨亂如麻,哭聲慘怛,天日眉容不斂,是必鐵作心肝者。
然當垓下訣別之際,寶區血廟,了不經意,唯眷眷一婦人,悲歌悵飲,情不自禁。
高帝非天人歟?能決意於太公、呂後,而不能決意於戚夫人:杯羹可分,則笑謾自若;羽翼已成,則唏獻不止。
乃知尤物移人,雖大智大勇者而不能免,況其下者乎!"[夏君憲日:如此情景,正是大智大勇做的。
道學先生又著幾般嘴臉謾過去矣;不然,則所謂"最下不及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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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初封計戶口
漢高祖懲戒亡秦孤立之弊,故大封同姓。
聖人謂"百世損益可知",皆類是也。
周以封建亡,故秦必損之,秦以不封建亡,故漢必益之。
事勢相因,必至於此。
兼漢初戶口減少,封諸王時,計戶而不計地,故封三庶孽分天下半;其後戶口日蕃,所以強大。
高祖竟王劉濞
劉濞之王吳,高祖知其必反而復遣之,此高祖德性規模所以大於唐太宗、漢光武。
二君以讖緯多殺不辜,為累大矣。
呂後邪謀在暮年
高帝欲易太子,或日:呂後強悍,高帝恐其為變,故欲立趙王。
此殊不然。
自高帝之時言之,計呂後之年,當死於惠帝之手,呂後雖悍,亦不忍奪之其子以與侄。
惠帝既死,而呂後始有邪謀,此出於無聊耳,高帝安得逆知之?[夏君憲日:悍婦只圖快意,管甚親兒女,唐武曌可見也。
知婦莫若夫,高帝如何不逆料來?]
平、勃未可議
子家羈不欲昭公與季氏立異,子家羈豈一黨一 季氏者乎?陳平、周勃不與呂氏立異,平、勃豈一黨一 呂氏者乎?狄仁傑不與武氏立異,仁傑豈一黨一 武氏者乎?今人既亮二子之心,則不得復議平、勃之跡。
雖然,此可與知者道。
四皓賜碑
四皓有羽翼太子之功,其沒也,惠帝為之制文立碑。
此乃上世人主賜葬人臣恤典之始。
《通典》、《文獻通考》皆不之載,而四皓碑目,《集古錄》、《金石錄》、鄭樵《金石略》皆遺之,獨見於任昉《文章緣起》。
左右袒所以令眾
"為呂氏右袒,為劉氏左袒",昔人頗有以絳侯為失計者。
不知勃老將也,已預知眾心之歸劉氏,而不能無疑於呂氏之有一黨一 。
蓋令一下而或間有右袒者,或遲疑未左者,立誅之以令眾,如楊素、朱滔之舉耳,豈至此而始覘人心之向背哉!
漢文賜吳王幾杖
漢文時,吳王不朝,賜以幾杖,此與唐之陵夷藩鎮邀節旄者何異?不知文帝時權綱在上,仲縮由己,唐一向姑息,權柄例持於下,予奪由人,兩事不可同日語。
淮南厲王未嘗反
淮南厲王驕恣不奉法則有之,以為謀反,則未也。
以文帝時,天下治平,有若金甌,即病狂喪心者,亦何敢以蕞爾彈丸之地而與之抗?且夫男子七十人,輦車四十乘,反當何所為也?使閩越、匈一奴一以市明珠良馬,或有之,夫越數千里之外徼荒服之夷虜,而為期會,欲與其人相應合,世固無是理也。
當是時,天下之人實知之,以故文帝之賢,厲王之暴,而"尺布斗粟"之謠所由起。
不然,文帝亦何至終愧悔耶!
文帝奢儉之異
前史稱漢文帝節儉,身衣弋綈,集上書囊為殿帷,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
此三事以人主行之,可謂陋矣,然賜一鄧一 通以十數巨萬,又以銅山與之,此又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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