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眼
卷七
千百年眼
《徙戎論》無救於晉
世儒睹郭欽、一江一 統之說不行,深為司馬氏惜。
不知此曹漸染華夏之風者僅百年,其文雅博洽既與中國士大夫埒,而驍悍魁桀、拔山貫鐵之勇,非華人可得而彷彿也。
即使驅之去而未必即去,既去而未必不來。
我知其害必不止侵鎬方、犯涇一陽一、圍白登、入甘泉,如周漢之事而遂已也。
況中國先亂,而彼有所以乘其隙哉![按劉元海父子總角游京師,已有英雄之望。
倘御得其道,不過金日磾、李光弼之儔。
奈何以呆童為天下主,賊後煽一婬一於內,狂宗播禍於外,彼迴翔六一合 ,皆出其下,安得不雲蒸龍變以快其翹然之志耶?是天固縱之以翦司馬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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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室所以敗
晉室之敗,由當時君子高談揖讓、泊然沖虛,而無慷慨感激之操,大言無當,不適於用,而畏兵革之事。
天下之英雄知其所忌而竊乘之,是以顛沛隕越而不能以自存。
且夫劉聰、石勒、王敦、祖約,此其奸詐雄武,亦一世之豪也。
譬如山林之人,生於草木之間,大風烈日之所咻,而霜雪饑饉之所勞苦,其筋力骨節之所嘗試者,亦已至矣。
而使王衍、王導之倫,清談而當其衝,此譬如千金之家,居於高堂之上,食肉飲酒,不一習一 寒暑之勞,而欲以之捍御山林之勇夫,而求其成功,此固奸雄之所樂攻而無難者也。
是以雖有賢人君子之才,而無益於世;雖有盡忠致命之意,而不救於患難。
此其病起於自處太高,而不一習一 天下之辱事,故富而不能勞,貴而不能冶,一敗塗地而不復振也。
坡公此論,可為一代定評矣。
余謂宋之理學諸公亦似之。
雖其道有虛實、一精一粗、是非之不同,而其不適於用一也。
故其後夷禍之慘,若出一轍。
昔人謂宋統似晉,有旨哉。
王衍羞見其女
王夷甫既降石勒,自解無罪,且勸僭號。
其女惠風為愍懷太子妃,劉曜陷洛,以惠風賜其將喬屬,將妻之,惠風仗劍大罵而死。
乃知夷甫之死,非獨慚見晉公卿,乃當羞見其女也。
陶侃被誣
陶士行倡義於晉室板蕩之秋,破石頭,斬蘇峻,誠為一時元勳。
獨史稱其握重兵,居上流,潛有窺伺之志,輒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
嗟夫!自古誣人而不得者,必污其閨房之事,以其難明故也。
晉史欲誣士行,至加以夢寐中事,其難更甚於閨房者。
按士行生當浮虛之俗,動而見尤,一入仕途,荊棘萬狀,終日自運百甓,於竹頭木屑間,雖一束之穟,亦經營不怠,卒能恢廓才猷,立功立事。
梅陶稱士行機神明鑒似魏武,忠順勤勞似孔明,豈欺我哉!義旗既建,一麾東下,子喪不臨,直趨蔡州。
一時勤王,蔑有先者。
逮元勳克集,實主齊盟,乃退然不居,旋師歸藩,臣節益著。
末年臥疾,封府庫而登舟,舉愆期以自代,視去重任如脫屣。
然其始終夷險,無一可議,不臣之跡,果安在哉!或者以庾亮之傳、應詹之書,疑其跡似跋扈。
不知蘇峻之誅,亮所深恥而屈於中也。
殆士行既卒,而後嗣亦凋零。
庾氏世總朝權,安知秉史筆者不有所曲徇耶?今乃捨其灼然之跡,而信其夢寐之言,亦誣矣!
庾亮失計
庾亮召蘇峻。
孔坦、陶回因王導語亮:「宜及峻未至,急斷阜陵之界,守一江一 西當利諸口。
彼少我眾,一戰決矣。
若峻未來,可往逼其城。
今不先往,峻必先入,有奪人之心。」
亮不從,及峻將至,回又說亮:「峻知石頭有重戍,不敢直入,必向小丹一陽一南道步來。
若以伏兵邀之,可一戰而擒。」
亮又不從(事見二人傳)。
峻果由小丹一陽一經秣陵,迷失道,逢郡人,執以為嚮導,夜行無部分。
亮聞之,深悔。
吾謂召峻固失計,然從二人言,猶不至覆國幾於滅亡也。
晁錯削七國大類此,奈亞夫速馳入梁、楚之郊,故漢得不敗。
吾嘗謂濞之反謀,錯已明知之,此時只宜召之入朝,仍發大兵隨之。
若濞不從,使引兵進討,所謂疾雷不及掩耳,吳破則諸侯自服矣。
錯知吳必反,不先為之設備;既反而後調兵,此真兒戲也。
東市之誅,非不幸矣!庾亮蓋祖錯之覆轍也,乃幸而不誅,晉室之不竟,宜哉!
王導遺誅
王導在一江一 左,為一時偷安之謀,無十年生聚之計,又一陰一拱立以觀王敦之成敗,而胸懷異謀。
觀敦與導書:「平京師日,當親割一溫一 嶠之舌」,非素有謀約者,敢為此言?敦已伏誅,當加戮一屍一污宮之罪,又請以大將軍禮葬之。
敦死後,導與人言,恆稱大將軍,又言「大將軍昔日為桓、文之舉」。
此為漏網逆臣無疑,徒以子孫貴盛,史家掩惡以欺萬世,謂之一江一 左夷吾,管氏輿儓亦羞之矣!
王逸少經濟
王逸少在東晉時,蓋一溫一 太真,蔡謨、謝安石一等人也。
公卿愛其才器,頻召不就。
及殷侯將北伐,以為必敗,貽書止之。
殷敗後,復謀再舉,又書日:「以區區一江一 左,所營綜如此,天下寒心久矣。
自寇亂以來,處內外之任者,疲竭根本,各從所志,竟無一功可論,一事可紀,任其事者,豈得辭四海之責哉!若猶以前事為未工,故復求之於分外,宇宙雖廣,何所自容!」又與會稽王箋日:「今雖有可欣之會,內求諸己,而所憂乃重於所欣。
以區區吳越,經緯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願令諸軍皆還保淮,鬚根立勢舉,謀之未晚。」
其識慮一精一深如是,恨不見於用耳,而為書名所蓋。
後世但以翰墨稱之,何待羲之之淺也!
《蘭亭》未可議
《文選》不收《蘭亭》,議者謂「天朗氣清」,自是秋景,又以絲竹管弦,四言兩意。
不知「天朗氣清」,固有所本。
三春之季,天氣肅清,見蔡邕《終南山賦》;熙春寒往,微雨新晴,六一合 清朗,見潘安仁《閒居賦》;仲春令月,時和氣清,見張平子《歸田賦》,安可謂春間無天朗氣清之時耶?又絲竹管弦,本出前漢《張禹傳》,又如《易》曰「明辨晰也」,《莊子》云「周遍鹹」,《詩》云「昭明有融,高朗令終」,宋玉賦「旦為朝雲」,古樂府云「暮不夜歸」,《左傳》云「遠哉遙遙」,邯鄲淳碑云「丘墓起墳」,古詩云「被服羅衣裳」,《莊子》「吾無糧,我無食」,《後漢書》「食不充糧」,古人文辭,政自不厭鄭重,在今人則以為復矣。
[李卓吾云:「好一篇議論,然與敘文不類」。
兩語乃為定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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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翰蓴鱸
東晉張翰,吳人,仕齊王冏,不樂於官。
一日在京師,見秋風忽起,因作歌日:「秋風起兮佳景時,吳一江一 水兮鱸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
遂棄官而歸。
宋王贄運使過吳一江一 ,有詩云:「吳一江一 秋水灌平湖,水闊煙深恨有餘。
因想季鷹當日事,歸來未必為蓴鱸。」
此語甚有思。
至東坡《三賢贊》,則日:「浮世功名食與眠,季鷹真得水中仙。
不須更說知幾早,只為蓴鱸也自賢。」
其說又高一著矣。
劉琨負其母
劉琨在并州,怒護軍令狐盛切諫,殺之。
盛子泥奔漢,具言虛實。
漢王聰大喜,遣劉粲、劉曜將兵寇并州,以泥為嚮導。
琨東收兵於常山,曜等乘虛陷晉一陽一,琨還救不及,泥遂殺琨父母。
嗚呼!令狐所謂子胥之忿也。
使琨有備,亦未遽逞其志也,奈何移檄遠近,聲言伐漢.及曜、粲南來,乃更收兵常山哉!母日:「汝不能駕御豪傑,以恢遠略。」
蓋策之審矣!母賢智與孫夫人等而不能使越石如伯符,死有遺恨也!
阿堵
史言王衍口不言錢,家人欲試之,以錢繞床 ,不能行,但云「舉卻阿堵物」。
世遂以阿堵為錢矣。
然顧愷之言「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殷浩見佛經云「理亦應阿堵上」。
桓一溫一 止新亭,大陳兵衛。
呼謝安、王坦之,欲於座害之。
謝目衛士日:「聞諸侯有道,守在四鄰,明公何須壁間置阿牆輩?」一以為眼,一以為經,一以為兵士,豈可指定言之?阿堵自是當時諺語,如今所謂「此物」雲耳。
英雄自相服
桓一溫一 之所成,殆過於劉越石,而區區慕之者,英雄必自有以相服,初不以成敗言耶?以此論之,光武之度本不如玄德,唐文皇之英氣未必過劉寄一奴一也。
孟嘉論樂非是
絲不如竹,竹不如肉。
或問其故,日:「漸近自然。」
此晉孟嘉語也。
不知絲者,絲之一聲 也,出乎手;竹者,竹之一聲 也,出乎口,假絲竹而聲,總之皆肉也,則亦何嘗不自然耶?況夫伯牙之琴、王子之簫、孫登之嘯,亦可謂之不自然,亦可謂之不如肉乎?
漢、晉賜金帛各有所盛
漢賞賜多用黃金,晉賞賜多用絹布,各因其時之所有而用之。
漢初以黃金四萬斤與陳平間楚,其用如此,所積可知。
梁孝王臨死,府庫尚有黃金四十餘萬斤。
吳國懸賞,斬大將者黃金五十斤,以次賞金各有差等。
王國尚爾,天府有不待言者。
治郡有聲.則增秩賜金,復有功臣不時之賞,費用浩瀚,不聞告乏。
數千斤之賜甚多,不可勝舉。
如黃霸、嚴助、尹翁歸等,動與百金。
周勃賜五十斤,霍光前後所賜至七千斤。
至王莽末,省中黃金尚積六十萬斤。
董卓郿塢亦不可勝數。
是知當時黃金多也。
晉時賞賜絹布,絹百匹在所不論,阮瞻千匹,一溫一 嶠、庾亮、荀崧、楊珧等皆至五千匹,周復、唐彬、琅邪王胄等皆六千匹,王渾、杜預等皆八千匹,賈充前後至九千匹,王濬、張華、何攀等皆至萬匹,王導前後近二萬匹,桓一溫一 前後近三十萬匹,蘇峻之亂,台省煨燼,時尚有布二十萬匹、絹數萬匹,又可驗晉布帛之多也。
陶淵明不欲諸子任宋
陶淵明《命子篇》則日:「夙興夜寐,願爾之才。
爾之不才,亦已焉哉。」
其《責子篇》日:「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
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
先生之於諸子,皆不欲其仕宋,故作詩自污,以晦其才,才則必以陶氏門地拔矣。
此苦心也,善乎莊生曰「以不才終其天年」!
《中庸》自晉已孤行
《中庸》雜出《戴記》,至二程始尊信而表章之,今獨行與六經並。
按晉戴顒嘗傳《中庸》,後梁武帝亦為《中庸講疏》。
《中庸》之傳久矣,非但始於宋也。
不識一丁
苻堅宴群臣賦詩,姜平子詩內有「丁」字,直而不屈。
堅怪問之,平子對曰:「屈下者不正之物,未足以獻也。」
堅悅,擢上第。
夫《莊子》云:「丁子有尾。」
若直丁不屈,乃古「下」字也。
若堅與平子,正不識一丁者。
王猛死不忘晉
王景略之才,管,蕭之匹也。
時值桓一溫一 ,競不得一效於晉,所謂「既生瑜,何生亮」,亦晉之不幸哉!然猛之夙心,則不忘諸夏也。
臨終數語,自是肝膈披露。
苻堅拙於用多
苻堅淮淝之戰,由其勢重不分,而趨一道,首尾相失,無他奇變,此兵家之深忌也。
晉之取吳也,兵二十萬,而所出之道六。
隋之取陳也,兵五十萬,而所出之道八。
唯其所出之道多,則彼之受敵者眾,是其千里之一江一 、淮,固與我共之矣。
今堅所率者百萬,而前後千里,其為前鋒者二十五萬,而專向壽春。
堅又自恃其眾之盛,謂「授鞭於一江一 ,足斷其流」,乃自項城棄其大軍,而以輕騎八千赴之。
是以晉人乘其未集而急擊之;及其既敗,而後至之兵皆死於躪踐矣,惡在其為百萬也?使堅之師離為十道,偕發並至,分壓其境,輕騎游卒,營其要害,將自為敵,士自為戰,雖束足以亡晉,亦何至蹉跌之甚耶!然亦有以分而敗者,如楚之御黥,吳漢之討公孫述是已,則以兵少而敵眾也。
若項羽烏一江一 之戰,才二十八騎耳,而分之為四,猶能斬將見奇,則又少而不厭分也。
總之,兵之奇常在分,而將兵之妙用則不必於分與不分也。
嗚呼!堅特叛一胡一 之錚錚者,要何足以語此!
苻秦之亡不由慕容垂
慕容垂之奔秦也,王猛力勸秦王堅除之。
堅不從,其後垂卒破長安,堅出奔西燕,以亡天下,後世皆惜之。
不知堅之敗在空國伐晉,而其釀禍也在遠徒種人,專留鮮卑,垂不過乘其強一弩一之末,以張振蒙之勢耳。
使堅無此二敗,雖百垂其如堅何哉!方堅之敗於淝水也,八十餘萬眾盡為謝玄等所破,唯冠軍垂所將三萬人獨全。
堅以千餘騎赴之,垂世子寶勸取堅,垂日:「彼以赤心投我,若之何害之?天苟棄秦,何患不亡!吾將以義取天下,豈負宿心也。」
則夫垂之報堅也,豈減於疇昔之恩乎?養虎遺患之說,未足以概此也。
崔浩受禍不由作史
魏太武殺崔浩,云:浩刊所撰國史於石,立干郊壇東方,所書魏先世事皆詳實,北人忿恚,相與譖浩暴揚國惡。
魏主大怒,遂族誅浩。
夫浩修國史,直筆乃其職耳。
唯是刊石衢路,若為可罪,然何至赤其族哉?及閱《宋書?柳元景傳》云:柳光世為索虜折衝將軍、河北太守,其姊夫偽司徒崔浩,虜之相也。
虜主拓跋燾南寇汝、穎,浩密有異圖。
光世要河北義士為浩應。
浩謀洩,被誅,河北大姓坐連謀夷滅者甚眾。
然後知浩受禍之酷,自有其故,特因史事發耳。
金土不可同價
齊高帝云:「吾當使金土同價。」
意則善矣,然豈必然之理哉!孟子日:「物之不齊,物之情也。
巨屨小屨同價,人豈為之哉?」而孟子亦自忘之,至有「菽粟如水火」之論。
金之不可使賤如土,猶土之不可使貴如金也。
「堯之民比屋可封,桀之民比屋可誅。」
信此說,則堯時諸侯滿天下,桀時大辟遍四海也。
梁武殺業
梁武學佛而敗,詆佛者以為口實。
然武帝篡齊,殺齊子孫殆盡;其納侯景,晚節多昏,業報應受,非佛之罪也。
若其奉佛一精一勤,功德自在,以此罪佛,是因刖廢屨、因噎廢食也,其可乎?[按唐蕭瑀,梁明帝之子,梁武之後也,入唐為相。
自瑀逮遘,八葉宰輔,名德相望,與唐終始。
以台城之禍咎佛者,亦應以此而信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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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約韻書之謬
天下事有最僥倖而不可解者,沈約韻書是也。
沈約以前,所經歷賢聖、豪傑、聞人、巨儒,不知凡幾矣。
一東之於二冬,四支之與五微、八齊,六魚之與七虞,十一真之與十二文,十三元之與十四寒、一先,二蕭之與四豪,八庚、九青之與十蒸,十三覃、十四鹽之與十五鹹,前此諸韻並通。
孔子作經及漢魏古詩並仙靈篇什,班班可考,豈盡訛謬,至沈約而始悉改正耶?且約吳興之武康人,局於方言蠻俗,不審宮羽,不備四聲,而敢背越賢聖,變亂千古,亦既謬妄矣。
不知後世學士大夫,何故而遵之如聖經,歷百代而不敢易乎?此甚不可曉也。
劉知幾無史才
楊萬里云:劉知幾《史通》,毛舉前史,一字必呵。
嘗得其所撰《高宗武後實錄》而讀之,意其拳石班、馬而臧獲陳、范也,及觀其永徽三年事,則曰「發遣薛延陀」,此何等語邪?天授二年則言「傅遊藝死矣」,至長壽二年遣使流人則曰「傅遊藝言之也」。
遊藝之死至是三年,豈有白骨復肉而遊魂再返乎?古人目睫之論,誠有味也。
然子玄《史通》妙處,實中前人之膏肓,不可廢也。
隋氏富庶
自漢以來,丁口之藩息與倉廩府庫之盛,莫如隋文帝初年。
有戶三百六十餘萬,平陳所得又五十萬,至大業之始不及二十年,而增至八百九十餘萬。
方其有國之始,蠲罷榷禁,又時時減免賦稅,其徵取之途,可謂闊略矣。
又營新都,平陳,平一江一 表,至於賞賜有功,並無所愛惜,營繕征伐之費,亦既不貲矣。
是時布帛之積,幾於無所容,蓄儲至不可勝數。
及其敗亡塗地,而洛口諸倉猶足以致百萬之眾,是果何道以致之也?吁!亦奇矣。
隋文帝濫殺
周大義公主,下嫁於突厥沙缽略可汗為可賀敦,聞隋主受禪,意甚不平。
平陳之後,上以陳叔寶屏風賜之公主,因書屏風為詩,敘陳亡以自寄。
其辭日:「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
榮華實難守,池台終自平。
富貴今何在,空事寫丹青。
杯酒恆無樂,絃歌詎有聲。
余本皇家子,飄流入虜庭。
一朝睹成敗,懷抱忽縱橫。
古來共如此,非我獨申名。
唯有明妃曲,偏傷遠嫁情。」
上聞而惡之。
時沙缽略染千遣使求婚,上令裴矩謂之曰:「殺大義公主者,方許婚。」
主遂遇害。
觀公主詩詞,不過慟陳氏之淪亡,哀身世之飄流,此亦人情之常。
且一女子,遠適虜庭,有何顧忌,而必欲殺之也?亦慘矣。
王世充、宇文化及之毒,相去才一間耳。
隋煬帝毀讖
讖書,原於《易》之推往以知來。
周家卜世得三十,卜年得八百,此知來之的也。
《易》道既隱,卜筮者溺於考測,必欲奇中,故分流別派,其說寢廣。
西漢之末,王莽好符命,光武以圖讖興,遂盛行於世。
漢時又詔東平王蒼上《五經章句》,皆命從讖,歷觀宋、梁,其說不能盡去。
及隋煬帝即位,乃發使四出搜天下書籍,與讖緯相涉者皆焚之,為吏所糾者死。
自是無復其學,有功名教不淺也。
唐高祖殺降
古今殺降之甚者,莫甚於唐高,而項羽、白起弗與焉。
薛仁杲降則殺之,王仁本降則殺之,蕭銑降則又殺之,其他蓋不勝數也。
或謂出太宗意,然而太宗未嘗殺頡利也。
獨當時何無一言救止?豈其力不能得之,文靜之死,而無及於數子耶!
唐世女禍
唐太宗起義時,以隋宮女子進其父而脅之。
高祖畏禍,議始定。
及其後也,天亦降之女禍,世世有焉,報應之妙如此。
唐封建之善
唐太宗即位,從封德彝言,於是疏屬王者降為公。
德彝之言日:「爵命崇則力役多,以天下為私奉,非至公之法也。」
嗚呼!德彝此語,固今之藥石乎!
太宗縱囚有所仿
六一公論唐太宗縱囚,其說卓矣。
然縱囚自歸之事不始於太宗。
後漢之鍾離意,南宋之傅翽,後魏之張華原,隋之王伽皆然,史書之以為美。
太宗好名者,蓋慕而效之耳。
尉遲公隱德
蹀血之變,坐二府者百餘家,將盡沒入。
敬德日:「為惡者二人,今已誅;若又窮支一黨一 ,非取安之道。」
乃普原之。
太宗一日謂敬德日:「朕將嫁女與卿,稱意否?」敬德謝日:「臣婦雖鄙陋,亦不失夫妻情。
臣每聞說古人語:「富不易妻,仁也。」
臣竊慕之。
願停聖恩。」
叩頭固讓,帝嘉之而止。
晚節謝賓客,飾觀沼,奏清商樂.自奉養甚厚,又餌雲母粉為方士術,年七十四於顯慶三年卒。
嗚呼!敬德如此行藏,且在李衛公之上矣,世徒以萬人敵稱之也。
長孫無忌、褚遂良有死道
長孫無忌、褚遂良之死,世鹹悲之。
余以為二子均有死道。
夫吳王恪,太宗愛子也,太宗立高宗為太子,又欲立恪。
無忌以舉棋不定為諷,似矣。
而其後也,竟以房遺愛獄誣構吳王,陷之重辟。
劉洎,太宗直臣也,洎性疏致禍,理固應耳,而罪不至死。
遂良誣以「伊霍」一語,必欲斃之,雖馬周強諍不少解。
夫此二子者,所謂太宗心膂臣也,一殺其愛子,一貽其主以殺直臣之名。
由此觀之,武氏之禍,猶為晚也。
李勣一言之禍
武後之立,由李勣之逢迎也。
彼豈不知其大謬,第以全軀命、保富貴之心太過耳。
臨終謂人日:「我十二三為無賴賊,焉知耄年尤大無賴哉!」身沒未寒,而有敬業之禍,誅其身足矣,何至殲其宗、毀其墓道耶!然則武氏未嘗纖毫見德,勣亦枉卻做小人矣。
狄仁傑不殺易之、昌宗
母后臨朝,如呂氏、武則天,此國家大變也。
王陵、裴炎迎禍亂之鋒,欲以一言折之,故不廢則死。
陳平、狄仁傑待其已衰而徐正之,故身與國俱全。
然廬陵既立,而張易之、昌宗未去,仁傑猶置之不問,復授之張柬之,俟其惡稔而後取,豈以禍亂之根生於母子之間,不如是則必至於毀傷故耶?張玄羽日;「狄公在周,如大乘菩薩行忍辱行,自非小聖所測。」
閻立本知狄仁傑
狄梁公初授并州佐,時閻立本黜陟河南,梁公為人誣告,立本一見,即驚謝日:「仲尼觀過知仁,足下可謂海曲之明珠,東南之遺寶。」
特薦之兼併州法曹。
夫梁公能反周為唐,而非立本則不能自拔於沉一淪 。
洵哉,可稱具眼矣!然則馳譽丹青,何足盡立本百一也。
徐有功難於皋陶
張文成贊徐有功:「躡虎尾而莫驚,觸龍鱗而不懼。
鳳跱鴟梟之內,直以全身;豹變豺狼之間,忠能遠害。」
愚嘗謂為大將者,為太公望易,為郭子儀難;輔幼主者,為周公易,為孔明難;為刑官者,為皋陶易,為有功難。
誰謂後世不及古人乎?
駱賓王四子受誣
凡稱知人者,知其人之臧否邪正耳。
窮遠修短,則姑布、子平小術,君子不道也。
裴行儉以器識短王、楊四子,幸而偶中,至今儒者樂道之。
然裴所稱王劇、王勉、蘇味道,皆覆身竄籍,何以優劣四子?使勃等即如裴論,不過浮淺小節,而味道輩模稜邪諂,榮一寵一 牝朝,器識何在?史稱駱賓王失職鞅鞅,遂與徐敬業起兵。
夫孽後臨朝,羅織萬態,即狄仁傑輩尚誣以反,況賓王倡義殺身,欲加以罪,寧足據乎?且文人失意,憤悱其常,屈平懷沙,賈生夭折,後世鹹悼其忠。
賓王首倡大義,庸可以此訾之?駱集十卷今存,自《疇昔》、《書憤》二章外,無一鞅鞅語。
然則史亦非實錄也。
裴行儉既以姑布、子平之術誣後世,而史官又從而緣飾之,則四子幾不白於千古,亦冤矣!
駱賓王器識
賓王上裴侍郎書云:「義士期乎貞夫,忠臣出乎孝子。
既不能推心以奉母,亦焉能死節以事人?假物議之無嫌,實吾斯之未信。
況流沙一去,絕塞千里。
子愴入塞之魂,母切倚廬之望。
就令歡以卒歲,仰南薰之不貲;而使憂能傷人,迫西山而何幾!」裴侍郎即行儉也,時欲以書記之事委駱。
駱有母在,欲終養,故辭之如此。
誰謂賓王才士而無器識耶!
徐敬業之敗
敬業舉義,魏思一溫一 勸其直趨河洛,以匡復為事。
此與尹德毅之說蕭察龍敏之獻策潞王從珂,皆奇謀也。
諺日:「敗棋有勝著」。
惜乎當局者迷耳。
《滕王閣記》出處
《三國典略》日:蕭明與王僧辯書:「凡諸部曲,並使招攜,赴投戒行,前後雲集。
霜戈電戟,無非武庫之兵;龍甲犀渠,皆是雲台之仗。」
唐王勃《滕王閣序》「紫電清霜,王將軍之武庫」,正用此事。
以十四歲之童子,胸中萬卷,千載之下,宿儒猶不能知其出處,豈非間世奇才!杜子美、韓退之極其推服,良有以也。
使勃與杜、韓並世對毫,恐地上老驥,不能追雲中俊鶻。
後生之指點流傳,妄哉!
玄宗慘刻
明皇待諸弟可謂極其仁愛,然一日而殺三子,何相悖也?嗚呼,讓皇帝於是為不可及矣。
非讓皇帝有太伯、叔齊之賢,則明皇之視諸弟不難於諸子乎?
明皇廢資格
明皇開元初,銓次尚未廢資格。
時上欲大用蘇頲,因問宰相:「有自工部侍郎而拜尚書者乎?」宰相以為「唯賢是用,何資之計?」明皇乃敢從之。
又以李元紘公卿一交一 薦籍甚,欲自天官侍郎擢拜尚書,宰相以元紘資薄,止拜侍郎。
夫以頲、元紘之才能,計資亦未為驟進,乃毫釐必計如此。
及其惑林甫之奸,欲相牛仙客,則自河湟使典擢班尚書,遂不復計資。
雖以九齡之惓惓盡忠,援故事以爭之,而且不聽矣。
豈非資格一廢,彼固得以肆情而無忌耶?要之,資格者所以待常流,不次者所以待非常之士。
承平無事則守資格,一旦有緩急大事大疑,則先材能。
則彼前說亦非定論也。
《孝經》、《春秋》甚靈
陳眉公日:《孝經》閨門一章,由周、秦而下,傳漢至唐,列為二十二章。
開元間博士司馬貞為國家諱,始黜之,而唐遂有馬嵬之禍。
則《孝經》閨門之教廢也。
王荊公謂《春秋》「爛朝報」不列學官,使先聖筆削之書,人主不得聞講說,學士不得相傳一習一 ,而宋遂有夷狄北轅之禍。
則《春秋》內外之防與復仇之教廢也。
孔子日:「我志在《春秋》,行在《孝經》。」
二書抹去,禍及家國,宣尼之書可謂靈矣。
故曰「畏聖人之言」。
賀季真乞休在耄年
賀季真乞鑒湖歸老,古今以為美談。
然考其時,年已八十餘矣。
故其《回鄉》詩「幼小離家老大同,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夫仕宦而至八十餘不歸,復何為耶?季真嘗謁一賣藥王老,問黃白之術,持一珠貽之。
老即以珠易餅,口不敢言,老日:「慳吝未除,術何由得?」是季真者,乃貪戀富貴一老悖耳。
張旭謂「賀八真清鑒,風一流 千載人」,豈別有所據耶?若以鑒湖歸老時為風一流 ,湖水有靈,未免貽笑矣。
盧懷慎先見
盧懷慎身為上相,家無擔石之儲,孜孜體國,至死益堅。
屬疾則念明皇倦勤,將有憸人乘間之患。
遺言薦宋璟諸賢,以為社稷無窮之謀,豈區區才志之士,矜眩目前,以為功必己出者徒爾耶?史以伴食譏之,殆亦俗見也乎?李卓吾日:「懷慎自以才不及崇,每事推崇,此與「視人之技若己有,見人之彥實能容」何以異乎?誠所謂大臣也。」
嗚呼,懷慎可謂千載之下復有知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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