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眼
卷六
千百年眼
漢儒解經之陋
《易》本卜筮之書也,後之儒者知誦《十翼》而不能曉占法;《禮》本品節之書也,後之儒者知誦《戴記》而不能一習一 儀禮。
何哉?義理之說太勝焉耳。
春秋、戰國之時,去古未遠,先王禮制不盡淪喪,故巫、史、卜、祝,小夫、賤隸皆能知其數.而其義則非聖賢不能推明之。
及其流傳既久,所謂義者布在方冊,格言大訓,炳如日星,千載一日也,而其數則湮沒無聞久矣。
姑以漢事言之,若《詩》若《禮》若《易》,諸儒為之訓詁。
轉相授受,所謂義也。
今訓詁則家傳人誦,而制氏之鏗鏘,徐生之容,京、費之占,無有能知之者矣。
蓋其始也,則數可陳而義難知。
及其久也,則義之難明者,簡編可以紀述,論說可以傳授,而所謂數者一日而不肄一習一 則亡之矣。
數既亡則義孤行,於是疑儒者之道有體而無用,曷足怪哉?
古《易》
古人欲發明聖賢經傳,皆自為一書,不以相附。
孔子作《十翼》以贊《易》,而王弼乃以《十翼》雜於經文,不知《易》文有韻,不可以他語間之。
且伏羲有伏羲之《易》,文周有文周之《易》,孔子有孔子之《易》,又有難強同者,故朱子作《本義》以還其舊。
成化間一俗儒復分散如王弼本義,舉者便之,至今遂不復見《易》之原文,良可歎也。
宋人云:晁說之作古《易》,彖象別異於卦爻,欲學者不執彖以論卦,不執象以論爻,語為得之。
然謂古《易》作於說之,甚謬。
《尚書》古文今文辨
國子學正梅鷟日:《尚書》唯今文四十二篇傳自伏生口誦者,為真古文;十六篇出孔壁中者,盡漢儒偽作,大抵依約諸經《論》、《孟》中語,並竊其字句而緣飾之。
其補《舜典》二十八字,則竊《易》中"文明"、《詩》中"一溫一 恭允塞"等成文。
其作《大禹謨》"後克艱厥後,臣克艱厥臣"等句,則竊《論語》"為君難,為臣不易"成文;"惟一精一惟一,允執厥中"等句,則竊《論語》"允執厥中"等語成文。
征苗誓師、贊禹還師等,原無此事,舜分北三苗與竄三苗於三危,已無煩師旅,偽作者徒見《舜典》有此文,遂模仿為誓召還兵,"有苗格"諸語。
益稷賡歌,亦竊《孟子》"手足腹心"等句成文。
其外《五子之歌》竊《孟子》"忸怩"之語,《泰誓》三篇取《語》、《孟》"百姓有過,在予一人","若崩厥角稽首"之文。
其外《胤征》《仲虺之誥》《湯誥》《伊訓》《太甲》《鹹有一德》《說命》《武成》諸篇,文多淺陋,必非商、周之作。
相傳共王壞孔子宅,欲以為宮而得之。
不知竹簡漆書豈能支數百年之久,壁間絲竹八音是何人作?尤謬妄不經之甚也。
按此說甚一精一,吳文正公有《敘錄》,揭曼石稱其綱舉目張,如禹之治水。
後歸熙甫仿其意厘為今文,近時焦弱侯又見趙子昂真跡一卷,亦具論此,且雲分古文今文而為之集注,乃知人心有同然也。
毛、鄭說《詩》之妄
《周頌昊天有成命》日:"二後受之,成王不敢康。
"所謂二後者.文、武也,則成王者,成王也,猶文王之為文王,武王之為武王也。
然則《昊天有成命》當是康王以後之詩,而毛、鄭之說謂頌皆是成王時作,遂以成王為成此王功,不敢康寧。
《執競》日:"執競武王,無競維烈。
不顯成康,上帝是皇。
自彼成康,奄有四方。
"所謂成康者,成王、康王也,則夫《執競》者,當是昭王已後之詩。
而毛、鄭謂是武王時作。
各出其意,以增就其說,而意又不同。
毛以為成大功而安之,鄭以為成安祖考之道。
若此者,使後世何所適從哉?噫!以為成王、康王,則於詩文理易通,如毛、鄭之說則文義不完而難通。
然學者捨簡而從迂,捨直而從曲,捨易通而從難通,或信焉而不知其非,或疑焉而不敢辨者,以時世既遠.茫昧而難明也。
衛宏序《詩》之謬
漢人立學官講《詩》,專以義理相傳,是故衛宏序《詩》,以樂為樂得淑女之樂,一婬一為不一婬一其色之一婬一,哀為哀窈窕之哀,傷為無傷善之傷。
如此說《關雎》,則洋洋盈耳之旨安在乎?
聲歌之妙至晉而亡
兩漢之言《詩》者,唯儒生論義不論聲,而聲歌之妙猶傳於瞽史。
經董卓、赤眉之亂,禮樂淪亡殆盡。
魏人得漢雅樂郎,僅能歌《文王》《鹿鳴》《騶虞》《伐檀》四篇而已。
太和之末,又亡其三,唯有《鹿鳴》,至晉又亡。
自《鹿鳴》亡後,聲詩之道絕矣。
夫《詩》之本在聲,而聲之本在興,鳥獸草木乃發興之本。
漢儒之言《詩》者,既不論聲,又不知興,故鳥獸草木之學廢矣。
揚雄始末辨
揚子雲古以比孟、荀。
紫一陽一氏著《通鑒綱目》,直書之曰"莽大夫揚雄死",蓋舉市國之褚淵、歷姓之馮道所未嘗加者而加之。
不知雄至京見成帝,年四十餘矣,自成帝建始改元至天鳳五年,計五十有二歲。
以五十二合四十餘,已近百年,則與所謂年七十一者又相牴牾矣。
又考雄至京,大司馬王音奇其文,而音薨永始初年.則雄來必在永始之前無疑。
然則謂雄為延於莽年者,妄也。
其雲媚莽,妄可知矣。
按雄郫縣人,郫人簡公紹芳辯證尤悉。
簡引桓譚《新語》日:雄作《甘泉賦》一首,夢腸出,收而內之,明日遂卒。
而祠甘泉在永始四年,雄卒永始四年,去莽篡尚遠,而《劇秦美新》或出於谷子雲。
然考之《法言》,雲漢興二百一十載。
爰自高帝至平帝末,蓋其數矣,而謂雄卒永始,亦未必然。
計雄之終,或在平帝末,則其年正七十餘矣。
因雄歷成、哀、平,故稱三世不徙官;若復仕莽,詎止三世哉?由是知雄決無仕莽、投閣、美新之事,紫一陽一亦未可為實錄也。
方望賢於范增
方望為隗囂軍師,後囂不聽其言,望以書謝之日:"范蠡收責句踐,乘扁舟於五湖;舅犯謝罪文公,亦逡巡於河上。
望之無勞,固其宜也。
望聞烏氏有龍池之山,微徑南通,與漢相屬,其傍時有奇人。
聊及閒暇,廣求其真。
望將軍勉之。
"望之見幾亂邦,托跡方外,飄然行遁,邈焉莫追,賢於范增遠矣。
高、光二帝不可優劣
高帝不免韓、彭之誅,而光武乃能全功臣,此大有說。
一則逐鹿之勢,外相臣服,事定難制;一則祖宗之業,名位素定,事已相安。
一則大度中有謾罵之失,人心素疑;一則大度中能動如節度,人心素定。
一則效其死力,封爵過度,不計後患;一則赤心在人,監戒覆轍,務在保全。
兩者絜論,本末乃見。
後世為高、光分左右袒者,是所謂不盡人之情而欲懸斷其曲直也,失之遠矣。
子陵不仕有深意
光武中興,令主也;而廢郭後及太子強,頗為後世口實。
國朝方正學《題嚴陵圖》有云:"糟糠之妻尚如此,貧賤之一交一 可知矣。
羊裘老子蚤見幾,故向桐一江一 釣煙水。
"宛轉二十八字,可謂發千古之隱矣。
客星為災
桑悅《客星亭記》云:"客星有曰周伯,曰孝子,曰王蓬絮,曰國皇,曰一溫一 星。
凡有所犯,無不災凶。
《後漢天文志》:客星居周野,光武崩應之,於此不書,似因子陵而諱占也。
且犯帝之變,劉聰遂亡,光武無應者,豈目前下賢一事,亦可弭其災患歟?"此論奇特,民懌非徒狂者。
伏波未是烈士
"大丈夫暴骨邊庭,不猶愈於病死牖下?"此伏波之志也。
伏波乃欲裹一屍一還葬,則是東坡所謂"劉伶忘死未忘骸"耳,諒為烈士,骨暴不收可矣。
《漢書》真本
《劉之遴傳》云:鄱一陽一嗣王范,得班固所上《漢書》真本,謂今本諸王傳雜在諸傳中,古本悉類項傳前。
又謂古本《漢書》稱"永平十六年五月十一日己酉,郎班固上",而今本無之。
古本《敘傳》號"中篇",今本稱為"敘傳"。
今本《敘傳》載班彪行事,而古本雲"班生彪自有傳"。
今本紀及表、志、傳不相合為次,而古本相合為次,總成三十八卷。
今本《外戚傳》在《西域傳》後,而古本《外戚傳》在帝紀下。
今本《韓彭英盧吳》述云:"信唯餓隸,布實黥徒,越亦狗盜,芮尹江湖,雲起龍驤,化為王侯,"而古本述云:"淮一陰一毅毅,仗劍周章。
邦之傑兮,實為彭、英。
化為王侯,雲起龍騰。
"古本第三十七卷解音釋義,以助雅談,而今本無此卷。
其不同如此。
所謂古本《漢書》,乃蕭琛在宣城,有北僧南渡,惟繼一葫蘆,中有《漢書敘傳》。
僧日:"三輔耆老相傳,以為班固真本。
"琛固求得之。
其書多有異今者,紙墨亦古,文字多如龍舉之例,非隸非篆。
琛甚秘之,乃以餉鄱一陽一王。
見琛傳。
班掾史妙
班掾《元帝贊》,稱其"鼓琴瑟,吹洞蕭,自度曲,被歌聲,分刌節度,窮極幻眇。
"《成帝贊》:"善修容儀,臨朝淵嘿,尊嚴若神,可謂穆穆天子之容。
"此皆稱其所長,則所短不言而自見,最得史臣之體。
楊王孫、文翁史失其名
《漢書楊王孫傳》失其名。
《西京雜記》:楊貴,字王孫,京兆人也。
生時厚自奉養,死則裸葬於終南山。
子孫掘土鑿石,深七尺而下一屍一,上覆蓋以石。
又張崇文《歷代小志》:文翁,姓文,名一黨一 ,字仲翁,景帝時為蜀郡太守。
史亦失其名。
《漢書》缺典
《漢書》缺典處,兵無志,選舉無志,為太史公未作得此二書,故孟堅因陋就簡。
程伊川論班、馬
程伊川云:子長著作,微情妙旨,寄之文字蹊徑之外。
孟堅之文,情旨盡露於文字蹊徑之中。
讀子長文,必越浮言者始得其意,超文字者乃解其宗。
班氏文章,亦稱博雅,但一覽之餘,情詞俱盡。
此班馬之分也。
評《史》《漢》者獨此語為核。
張輔以文字多寡為優劣,此何足以論班、馬哉!
明帝前已有佛典
佛典,世謂漢明帝時始通中國,不知明帝之前已有之。
劉向《列仙傳》日:"歷觀百家之中,以相檢驗,得仙者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經。
"《霍去病傳》:"收休屠祭天金人",顏師古注曰:"今佛像是也。
"《漢武故事》日:"毘邪殺休屠王,以其眾來降,得其金人之神,置之甘泉宮。
金人皆長丈餘,其祭不用牛羊,唯燒香禮拜。
上使依其國俗祀之。
"魚豢《魏略西戎傳》日:"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景盧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傳浮屠經。
"此皆明帝以前事也。
使明帝前未有佛典,傅毅對明帝之言何從而得之?但未盛行如今日耳。
漢選法之善
漢選部有尚書,自縣令以上,始赴尚書調選。
其餘郡縣之屬吏,至於公府之掾曹,各自辟於其長。
其諸侯王國,自內史以下,亦皆得以自除。
朝廷無遷選之勞,官府有薦賢之實,賢否勤惰,各察於其屬之長而黜陟之。
故干佐曹吏拔於州縣者,然後為五府所辟;五府舉掾曹,然後為朝廷所用。
推而至於公卿之尊,初未始有限也。
故何武以大司空辟鮑宣為佐曹掾,史高領尚書事而辟匡衡為議營史,此曹掾之辟於公府者也。
周景以刺史而辟陳若為別駕,王渙以方城令而辟仉覽為主簿,此屬之辟於郡縣者也。
是以士之修潔於家,而聞譽達於朝廷,往往辟書一交一 至其門而無遺才。
此漢之選吏,所以一付之公論,而尤未至纖悉於法也。
後世吏部注擬,下自監官管庫之微,一切選之尚書,按其年勞資格,而例以與之,若執左卷而責償其主,奚暇問其賢不肖哉!
漢鄉亭之重
漢時鄉亭之任,則每鄉有三老、孝弟、力田,掌勸導鄉里,助成風俗,皆有祿秩。
而三老、孝弟、力田為尤尊,可與縣令、丞、尉以事相教。
故戾太子得罪,而壺關三老得以言其冤。
王尊為郡,而東郡三老得以奏其治狀。
至於張敞、朱博、鮑宣、仇香之徒,為顯宦有聲名,然其猷為才望,亦皆見於為亭長、嗇夫之時。
隋、唐以後,所謂鄉亭之職,至困至賤,貪一官污吏非理徵求,極意凌蔑。
故雖足跡不離閭裡之間,奉行不過文書之事,而期會追呼、笞捶比較,其困踣無聊之狀,則與以身任軍旅土木之徭役者無以異,而至於破家蕩產不能自保,則徭役之禍反不至此矣。
然則差役之名,蓋後世以其困苦卑賤同於徭役而稱之,非古人所以置比閭族一黨一 之官之本意也。
故或倚法以為奸,或匿賦以規免,而漢之所以待三老、嗇夫、亭長者,遂不可望於後世。
吁!可歎矣!
陳蕃懸榻
陳蕃初為青州太守。
郡人周璆,高潔之士,郡守召命莫肯至,唯蕃能致焉,特為一榻,去則懸之。
後為豫章太守,不接賓客,唯徐稚來特設一榻,去則懸之。
右二事相類,蕃平生所接賓客亦罕矣。
楊升庵曰:"蕃亦癡矣!為郡守,采一郡之風謠,為宰相,以天下為耳目。
若開閣、懸榻,乃干木、洩柳之所為,豈郡守、宰相事乎?宦官之禍,其及宜矣!"[夏君憲日:賓客之可接者亦罕矣,開閣懸榻而後真士至焉。
韓退之《上邢尚書書》可觀也。
朱伯厚何人哉?既收葬其一屍一矣,又能匿其子逸,慷慨赴義,九折不回。
然則賓客又烏用多耶?先生此論,亦苛於索斑矣。
]
李膺已甚
李膺為司隸校尉時,張讓弟朔為野王令,貪殘無道,橫殺孕婦。
聞膺至,懼罪逃還京師,匿兄讓第合柱中。
膺知其狀,率將吏卒破柱取朔,付洛一陽一獄,受詞畢,即殺之。
嗚呼!人臣挾簡亢之風,致令天子幸侍之弟逃命柱中,可謂威望已極。
而必欲殺之,膺於是有死道矣。
文帝時,申屠嘉為相,亢直何減膺,一鄧一 通以小臣戲殿上,亦只令之免冠徒跣叩頭流血而已,未嘗必殺之乃為快也。
使膺處此,當復求進於是矣。
噫!天下之事,所貴君子通時達變,毋徒苛求已甚,釀成禍端,亦不得不分其責矣。
景毅恥不與一黨一 錮
景毅,蜀郡人,為漢侍御史。
子顧為李膺門徒,未有錄牒不及於譴。
毅慨然日:"本謂膺賢,遣子師之,豈可以漏脫名籍苟安而已?"遂自表免歸。
然則恥不與一黨一 人,不獨皇甫規也。
清談始於漢末
世謂清談放曠起於晉,非也。
漢末已有之矣。
仲長統《見志詩》日:"寄愁天上,埋憂地下。
叛散五經,滅裂風雅。
"鄭泉嗜酒,臨卒謂同類日:"必葬我陶家之側,庶百歲之後,化為成土,幸見取為酒壺,實獲我心矣。
"二子蓋阮籍、劉伶之先著鞭者也。
蔡中郎秘《論衡》
中郎以《論衡》為談助,蓋目為稗官野史之流,且此篇驟出未行而新奇可喜,故秘之帳中。
如今人收錄異書,文固非所論也。
自《論衡》不甚稱,後世究竟舉主,多歸咎中郎者,特為一灑之。
蔡邕有後
白樂天詩:"各有文姬才稚子。
"自註:蔡邕無子,有一女文姬。
昔人謂邕無子,悉以書授王粲。
按《羊祜傳》:祜,蔡邕外孫,景獻皇后同母弟。
祜討吳有功,將進爵土,乞以賜舅子蔡襲。
詔封襲關內侯。
《蔡充別傳》;祖睦,蔡邕孫也。
按邕傳不言有子無子,此可補傳缺。
漢末史傳屈筆
漢末之董承、耿紀,晉仞之諸葛、毋丘,齊興而有劉康、袁粲。
周滅而有王謙、尉遲迥,斯皆破家徇國、視死猶生,而歷代諸史皆書之曰"逆",將何以激揚名教、以勸事君者乎?古之書事也,令賊臣逆子懼;今之書事也,使忠臣義士羞。
若使南董有靈,必切齒於九泉之下矣。
孔文舉關係
坡公極口誦服孔文舉,而或者非之,且議其疏。
嗟夫!孔文舉在,無人敢議九錫;文舉既死,董昭掀然而談矣。
此豈全無所關係者耶?李卓吾日:老瞞專國二十五年,終不敢篡漢自立,則孔融雖死,其所裨於漢帝者弘矣。
殺其身無益於君,已勝於老死牖下者萬萬,況有益於君耶!西漢哀、平未甚失德也,而王莽從容焉飾智矯廉以取之,潛移默運而不覺,其視此何如也?故知"虎豹在山,藜藿不採",非虛語矣。
劉表工書
今人皆知臨池家有鍾元常,而不知元常有同學友一胡一 昭,又不知元常與昭皆受書法於劉景升也。
董北苑日:劉景升為書家祖師,鍾、一胡一 皆其弟子。
昭肥繇瘦,各得一體耳。
今景升遺跡絕無存者,《藝文志》有《劉表集》,亦已久亡。
獨《三國誌》載表與袁尚兄弟書,其筆力不減崔、蔡之流,而表初又為一黨一 人,在"八及"之列,其文行如此,宜乎書法之工也。
曹操不複姓
曹操本姓夏侯,父嵩為中常侍曹騰養子。
嘗意其富貴之極,何不複姓?後見一書云:當時有以讖緯進者,雲古者名官職不言曹,自漢以來始名官盡言曹也,至吏亦言屬曹,卒言侍曹,此非天意乎?操遂不複姓。
此或實事。
曹操疑塚
曹操疑塚,在漳河上。
宋人俞符有詩曰:"生前欺天絕漢統,死後欺人設疑塚。
人生用智死即休,何用余機到丘壟。
人言疑塚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
直須掘盡疑塚七十二,必有一塚葬君一屍一。
"陶九成以為此言詩之斧鉞也,予則以孺子之見耳,使孟德聞之,必見笑於地下。
夫孟德之棺,豈真在於疑塚哉?多設以疑人耳。
然始為疑塚者孔林。
曹操諷漢復九州
三桓諷魯作三軍,合《周禮》矣,其志乃欲卑公室而奪之權。
曹操諷漢復九州,合《禹貢》矣,其志乃欲廣冀州而益其地。
凡奸人欲濟其邪謀者,未嘗不引經術也,況鬼蜮如操耶!
孫權之劣
魏武因弱為強,不階尺土,幾一海寓。
其人不足論,才足稱也。
孫權自守虜耳,借父兄之業,亡能尺寸廣也。
使昭烈處權,所就當止此乎?蘇氏以劉不如孫,非也。
昭烈先聲
昭烈間關於袁紹、呂布、劉表、曹操之間,困矣而氣不衰也,敗矣而望不挫也。
魏武以天下英雄推之,魯肅以天下梟雄名之,周瑜、陸遜、程昱、郭嘉鹹惴惴焉,一胡一 先聲之震如此也!跡昭烈平生言論風旨,蓋猶有帝王之度焉,遠非孫、曹等也。
雖其傳弗遠,亦炎德之將終與?
借荊州所以保吳
魯子敬許以荊州借劉先主,後世議之,此論非是。
史稱曹公聞孫權以土地借備,方作書,落筆於地。
彼知先主得荊州,輔車之勢成,天下未可遽取也。
由是言之,借荊州之事,豈唯劉氏所以取蜀,亦孫氏之所以保吳者矣。
荊、蜀形勢
荊,天下重地,豪傑所急也,然未有以荊取天下者。
無論劉表、蕭銑、馬殷輩,以楚成之強,莊之伯,靈之貪,玄之橫,友諒之桀,而中原不能尺寸也。
夫蜀誠一隅,然秦得之輕諸侯矣,漢得之壹四海矣,孔明自昭烈卒,出祁山者六,曷謂欲長守蜀也?
取劉璋不系孔明
漢昭烈於十六年冬,從劉璋之迎而擊張魯。
是時孔明留守荊州,至明年乃自葭萌據涪,出法正之計,昭烈亦強從之。
若使孔明在,舉措當不如此。
今以取劉璋為孔明病,蓋亦未之考也。
昭烈遺命之非
漢昭烈與諸葛孔明經營西蜀,以窺中原,無非為興復劉氏耳。
昭烈既崩,其志未遂,嗣子劉禪,昏愚闇弱,雖有孔明,亦未如何。
昭烈生前,豈不知之,晏駕顧命,宜日:"嗣子可輔,輔之,如不可輔,則擇劉氏之賢者立之。
"孔明王佐之才,必有以處此,而劉氏興矣。
昭烈智不及此,乃日:"如不可輔,卿可自取。
"是置孔明於嫌疑之地,欲變而擇賢,則天下將以昭烈之言而疑已,欲不變,則劉禪又不足與有為,此孔明所以不能混一天下而漢祀遂斬也。
宋張文潛有詩:"永安受命堪垂涕,手挈庸兒是天意。
"足為孔明置詞矣。
《梁父吟》譏晏子
孔明《梁父吟》,當不止一篇,世所傳僅此耳。
寓意蓋譏晏氏。
夫三子恃功暴恣,漸固難長,借使駕馭有方,則皆折衝之器。
既不能以是為齊景公謀,又不能明正典刑以張公室,徒以權譎斃之。
至於崔抒弒君,陳恆擅國,則隱忍徘徊,大義俱廢。
復沮景公用孔子,而甘與梁丘據輩等列亂朝,區區補苴罅漏,何救齊亡?而後世猶以為賢,至有"管、晏"之目。
此《梁父吟》所為作也。
自擬隆中,寧取樂毅,而不及晏,厥有旨哉!
孔明比管、樂有取
孔明自比管、樂,後人多疑其謙,不知此自有深意。
比管仲取其尊王也,比樂毅取其復仇也,蓋隱隱有興復漢室之圖,於比擬間微示其意。
乃說者比度才智,較量淺深,於古人心事,毫未窺其所主,何哉?
子房、孔明學術
諸葛孔明,材似張子房而學不同。
子房出於黃老,孔明出於申、韓。
方秦之末,可與圖天下者,非漢高祖而誰?項羽決不足以有為也。
故其初即歸高祖,不復更問項羽,與范增之徒異矣。
然而黃老之術,不以身易天下,是以主謀而不主事,圖終而不圖始,一陰一行其志而不盡用其材,雖使高帝得天下而己不與也。
孔明有志於漢者,而度曹操、孫權不在於是,故退耕以觀其人,唯施之劉備為可,其過荀文若遠矣。
以備不足與驅馳中原而吞操,寧遠介於蜀,伺二氏之弊。
乃矯漢末頹弱之失,一齊之以刑名,錯綜萬務,參核名實,用法甚工,而有罪不貸,則以申韓為之也。
唯其所見各得於心,非因人從俗以苟作,此所以為黃老而不流於蕩,為申、韓而不流於刻,故卒能輔其才而成其志也。
孔明事業文章
孔明,三代之佐也,而與留侯,梁公、範文正俱為殊絕人物。
二表,三代之文也,而與《陳情》《酒德》《歸去來》俱為第一文章,信篤論乎!"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可與言孔明者,杜氏而已。
"大哉言也!《伊訓》《說命》相表裡。
"可與言二表者,蘇氏而已。
《出師表》缺句
孔明《出師表》,今世所傳,皆本《三國誌》。
按《文選》所載,"先帝之靈"下"若無興德之言"六字,他本皆無,於義有缺,當以《文選》為正。
司馬懿非孔明敵
司馬仲達出奇制勝.變化如神,雖孫權亦憚之。
孔明以步卒十餘萬,西行千里,行行然求與之戰,而仲達以勁騎三十萬,僅能自守,來不敢拒,去不敢追。
賈詡等嘗逼之戰矣,兵一交一 即敗,不敢復出。
姑以待弊為名,而其為計者,不過日夕望其死而無他術也。
然孔明始試其兵,或以饑退,晚年雜耕渭濱,為久駐之基,木牛流馬,日運而至,則其弊不可待矣。
遲之一二年,仲達將何辭哉?不戰則君疑之,同列議之,國人輕之,其英氣無所騁,固不免於戰,戰則敗耳。
惜乎!軍前之星遽隕,使後世豎儒得肆饒舌也!
楊顒不知孔明
孔明為相,身校簿書。
主簿楊顒切諫,以為徒勞。
後之覽者,無不為孔明惜也。
張和仲日:楊主簿深達相臣之體,而未亮孔明之心。
夫死生有命,況孔明之死生何等關係,而謂食少事煩,竟致夭沒也?不意死仲達猶能紿後生明眼人!
武鄉遺言不及姜維
武鄉亟稱姜伯約,論者以為失焉。
觀亮遺言,第舉琬、禕而不及維,料之審矣。
然維於亮,要不負所知也。
以禪之庸、皓之佞,非維則久亡矣。
八陣圖
諸葛武侯八陣圖,在蜀者二。
一在夔州之永安宮,一在新都之彌牟鎮。
王武子曾為《夔州之西市俯臨一江一 岸沙石下看諸葛亮八陣圖》:箕張翼舒,鵝形鶴勢,聚石分佈,宛然尚存。
峽水大時,三蜀雪消之際,頻滂滉漾,大樹十圍,枯榿百丈,破罐巨石,隨波塞川而下。
水與岸齊,雷奔山裂,聚石為堆者,斷可知也。
及乎水已平,萬物皆失故態,唯陣圖小石之堆標聚行列,依然如是者,垂六七百年間,淘灑推激,追今不動。
在新都者,其地象城門四起,中列土壘,約高三尺。
耕者或剷平之,經旬餘復突出。
此乃其一精一誠之貫,天之所支,而不可壞者,蓋非獨人愛惜之而已。
漢祚之長
漢之亡也,貶獻帝為公,後為山一陽一夫人。
相傳至玄孫秋,猶為公,行漢正朔,用天子禮樂,西晉亡而漢祀始絕。
前後計之,漢蓋已有五百餘年,深仁厚澤之報,固不爽也。
老瞞篡漢,以貽子孫,相傳五帝,共享國四十一年。
其一被弒,其二見廢,唯丕、睿僅存耳。
然則老瞞不亦枉苦心耶!
高貴鄉公文學
史稱高貴才慧夙成,好問尚詞,即其幸學與諸博士論難,信然。
自古末世之君多文采,若隋煬、陳、唐二後主最雋,然不過華靡藻麗耳。
至深於經術,莫如高貴。
人主之學,與韋布異,不能不為之浩歎。
李密《陳情表》訛字
李密《陳情表》有"少仕偽朝"之句,責備者謂其篤於孝而妨於忠。
嘗見佛書引此文,"偽朝"作"荒朝",蓋密之初文也。
"偽朝"字蓋晉改之以入史耳。
劉靜修詩有云:"若將文字論心術,恐有無邊受屈人。
"蓋指此類乎?
阮籍巧附司馬昭
阮籍既為司馬昭大將軍從事,聞步兵廚酒美,復求為校尉。
史言雖去職,常游府內,朝晏必預,以能遺落世事為美談。
不知此正其詭譎,佯欲遠昭而一陰一實附之,故示戀戀之意,以重相諧結。
小人情偽,有千載不可掩者。
不然籍與嵇康,當時一流人物也,何禮法疾籍如仇,昭則每為保護;康徒以鍾會片言,遂不免耶?至勸進之文,真情乃見。
籍著《大人論》,比禮法士為群虱之處褌中。
若籍附昭,乃褌中之虱,但偶不遭火焚耳。
使王凌、毋丘儉等一得志,籍尚有噍類哉!
晉室久亂
王濟以人乳蒸豚,王愷使妓吹笛,小失聲韻便殺之;使美人行酒,客飲不盡亦殺之。
時武帝在朝,而貴戚敢如此,知晉室之亂也久矣。
晉武以不廢立致亂
自古帝王多以廢立致亂,而晉武獨以不廢立致亂。
舉神器之重,以畀昏童,自以由太子而及遹,是由歷及昌之意也,而寧知遹不克終而死耶?天之禍敗人國,固有出於意外者,是所謂報施之巧也。
不然,狼顧之懿,方且賈德色於九原,而古公亶父,何不作法於涼也?
晉史矛盾
《晉書》載:惠帝聞蛙鳴,問為官蛙私蛙;見餓者,雲"何不食肉糜?"由此言之,愚昧甚矣。
及蕩一陰一之敗,兵人引嵇紹斬之,帝日:"忠臣也,勿殺!"紹血濺帝衣,左右欲浣衣,帝日:"嵇侍中血,勿浣也。
"由此言之,英明甚矣。
一惠帝也,相去數年,何其乍愚乍明如此?史之言,或虛或實,必居一於此矣。
惠帝廢儲
賈謐之譖太子於後也,後信之,以其未有可廢之罪,故為不臣之語,強使醉而書之。
然其跡甚明,其情易察,孰有臣子將為逆於君親而敢露其手書乎?惠帝昏庸,既莫之辨,遂使儲君被誣,莫能自白,卒冤以死,不亦哀哉!夫事之可驗,莫如手書,而亦有不可盡據者,此類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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