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西遊記
八 行者焚芸驅眾蠹 悟能騙麝惹妖麋
話說老蠹妖向眾蠹說:「唐僧櫃擔此去,前途乃是地靈縣界口地方,有等經紀店家,每每聚眾界口,扯攬客商貨物到店,希圖財利。
你們可變做店人,見他經櫃包擔,渾扯亂爭。
那時鑽入也可,救出也可。
我原是觀內盜食仙字,希圖入道的,被你們扯來。
經已遠去,我且告回。」
蠹妖不能留,老蠹遂去。
這兩蠹妖領了十數個小蠹,逕奔縣界口來等經擔。
卻說蠹魚變的蠶子鑽入擔內,偷咬封皮包裹。
那裡知都是厚布包袱,繩拴密固,卻在裡邊支支乍乍,如蛀蟲聲響。
行者聽得,歇下擔子,便叫:「師父,這擔內聲響,如蛀蟲食經。」
三藏道:「日久封皮乾脆,那裡是蛀蟲聲響?」
八戒道:「經擔響,偏你聽見。
走了多路,腹饑作響,卻不聽見我的!」行者道:「呆子,挑著快走。
那前邊是地靈縣界口,自有人家,必得齋飯。」
八戒把耳朵掀起一看,果見人家不遠。
正說間,只見林樹內走出十數人,上前亂吵亂嚷,這個道:「師父,寶貨該我家發行。」
那個說道:「長老,貨物到小店去賣。」
扯的扯,奪的奪,師徒們那裡分剖的開。
惱了行者,身上拔下許多十毛十,往林子裡一撒,眾人只見那林子裡無數猴子。
這些蠹妖變了店家,亂扯亂搶,卻被行者化身多猴,亂吵亂鬧。
蠹妖正也要變化抵擋,只見正西來了一個客商大叫:「眾人休要動手亂搶!這長老櫃擔,不是貨物,乃是經文,沒處賣的。
我有百十擔貨物在河下,要個好主家發脫。
那個好店主替十我搬來。」
蠹妖道:「中間可有書籍紙張麼?」
客商道:「有,有,且多。」
這妖蠹聽了,我道我去,你道你去,一齊都往河下去了。
行者方才收了化身,三藏便問:「老客,百十擔何物?」
客人道:「是些香料藥材。」
三藏道:「藥材乃醫家所用,倒是香料我們僧人用的著。」
客人道:「香料既是師父們用的著,我袖中帶了幾宗樣子,與買香的看。」
乃向袖中取出幾包,三藏看了,卻認得是沉檀、速降、芸麝、片腦等香。
乃向客人說:「小僧路過,僧人無錢買香。」
客人道:「出家人果是無錢,只是師父用的著,便憑中意者,小子奉送。」
三藏道:「檀香可敬佛祖,小僧取些罷,余皆無處用。」
行者忙接過包來,取了些芸香。
三藏道:「徒弟,降香焚了,可供聖真。
這芸香何用?」
行者道:「徒弟自有用。」
客人道:「這高徒取的真有用。」
只見八戒把這香也聞,那香也聞,乃把麝香聞了,又說道:「我要這香罷。」
三藏道:「悟能,這香不是我出家人用的。」
八戒那裡聽,忙袖入衣內,不肯放手。
行者道:「呆子,這香不是我們用的,快還了老客。」
八戒沒好氣的道:「偏你們取的香便有用!」他被三藏、行者說的緊,只得放出袖來,卻暗偷起幾分,余皆還了客了。
客人收了香包,說道:「我要查貨物擔子去也。」
臨去,遞一紙簡兒與孫行者,說道:「別樣香,焚以敬聖降真,惟芸香你取了,有個焚法在這帖內。」
行者方接簡帖在手,客人飛走而去。
行者乃與三藏看那帖兒上,乃是四句詩道:
不淨根因魔作囂,消除何用麝檀燒。
休思棒打傷生命,全仗芸煙卻蠹妖。
行者見了詩意,方才說破道:「是了,是了,徒弟知這根因,都是師父吟詩弄句,引惹來的。
我說此妖專殘古籍,不是架上久堆,便是囊中陳腐,他若侵食了經典,更有無窮變化。」
三藏聽了點首,叫八戒挑十起經擔,望前趲路。
卻早到了地靈縣西關,只見一家門首掛著一個燈籠,上有四字寫道:「客商安歇。」
見了三藏們便扯著櫃擔道:「師父們,小店潔淨,發脫貨物又公平,請住下罷。」
三法道:「我們從靈山下來,要往東上去的,這櫃擔都是經卷。
借寓一時,吃你飯食,從例酬謝。」
主人道:「請住,請住!」三藏乃叫徒弟們挑入經擔,把馬垛解下。
行者聽八戒擔內,尚「支支乍乍」有聲,乃解索開包一看,並無他物。
只見包裹紙外,蟲食了許多窟窿,尚有些蟲糞皮子。
三藏見了道:「八戒,偏你擔內不小心,亂歇不淨,惹了蟲蟻。」
八戒道:「是了,那蠶簸子,怎該與那婆子放上。」
行者道:「不須說了,師父不必多疑。」
乃叫店主取一個香爐,放上炭火,把客人與的芸香焚起,頓時那擔內潔淨不響。
三藏依舊叫包裹好了,師徒方才吃齋,打點行路。
卻才眾蠹妖變了店家搶擔子,一則要混入擔內食經,一則要引出帶來小蠹。
不防行者變的眾猴鬧吵,又聽得客人說有書籍紙張擔子,乃大家哄然去了。
不見擔子在河下,又想著前來混取,卻聞見店內芸香,不敢親近。
那兩個變寇梁、寇棟的,仍變了他二人,遠遠的走到個賣豆腐的老者家。
那老者也認做寇員外的兒子,便叫:「二位公子,有何話說?」
蠹妖道:「煩你到那店中,看那幾個僧人擔內是何物,可有甚物作響?」
老者聽了,向十媽十媽十說道;「救寇員外的聖僧,今日回來了,寇家公子既知,如何不親拜,接他家去管待,怎麼叫我去看?」
十媽十子道:「想是員外尚未知,公子不便就認,叫你探聽個實。」
老者聽說,只得到店中。
見三藏師徒收拾經擔,老者直言無隱,把寇梁弟兄話說出。
行者聽了笑道:「孽障,心未忘耳。」
乃向老者說:「大叔,去與他弟兄講,說擔內不響。
只是那姓孫的長老收拾了行囊,即來望你令尊寇員外哩。」
老者聽了就走,行者一手扯住老者衣袖,把香爐內芸香,與他身上一熏道:「老人家,你身上豆腥氣,與你熏香些。」
老者笑答道:「師父,豆那裡腥,乃是鍋煙氣。」
八戒道:「是了,是了,是鍋煙。
若是豆,連渣我也說他香,如何腥氣?」
老者別了行者,走回家門。
那蠹妖聞了老者身衣,遠遠立著問道:「那僧擔中有何物作響麼?」
老者把手搖了幾搖道:「那姓孫的長老,要來望你令尊哩。」
蠹妖只聽了這一聲,道:「擔內不響,到也乾淨。
乾淨惹他作甚?去罷,去罷。」
這正是:
高閣陳言無蠹籍,虛堂妙法有芸編。
話表三藏與行者們離了店門,往前行走,不覺的沖州過縣,無非是風餐水宿,經歷了些峻嶺高山。
正是:
臘盡春殘秋又至,日月如梭不暫停。
三藏見徒弟們挑擔費力,乃說:「徒弟呀,來時我被妖魔折挫,說不盡的苦難,虧了你們保護到此。
今幸取得經回,又苦了你們挑擔費力。
怎得這地方有好善之人,肯替你們出力,挑的一程兩程也好。」
行者道:「憫念徒弟勞苦,雖然是師父仁心,只是又動了一點不敬經的邪念。」
三藏道:「我憐你們勞苦,怎說不敬經文?」
行者道:「師父志誠求取真經,恨不得首頂回朝,怎說叫人替代?萬一代替之人,身不潔淨,心不兢持,褻慢經文,可不是師父的罪過?」
正說間,忽聞得一陣腥氣。
八戒道:「師父,是那裡腥氣?」
三藏聞一聞也道:「是甚麼腥氣。」
行者道:「想是此處人家捕魚,是魚腥氣。」
三藏道:「怎得些香來,解一解穢便好。」
沙僧道:「經擔上還有些芸香,只是那裡取火?」
八戒道:「不消火,我有些麝香在此。」
乃從腰取出,自已聞一聞道:「香,香。」
雙手遞與唐僧道:「師父,大家聞一聞兒,解解腥氣。」
唐僧見了道:「徒弟,此是那裡得來?」
八戒道:「是向日客人送的。」
行者道:「師弟,既已還了客商,麝香如何尚有?」
三藏道:「想是八戒未曾還那香客。」
八戒道:「是我欺瞞他幾分兒。」
三藏道:「徒弟,這是明瞞暗騙了。」
三藏只說了這個「騙」字兒,便生出一種騙經的妖孽。
這東關外二十多里有座山岡,名叫做大樹岡。
這岡險峻,往來人稀,走路的繞道而行。
怎見的險峻?但見:
靈山演派,天竺分形。
山巒凸凹,石徑盤旋。
山巒凸凹,幾株古木接天連;石徑盤旋,無數喬松叢路繞。
走獸跡偏多,飛鳥聲相亂。
背十陰十深處積水凝,崎嶇險道行人斷。
峰嶺拂雲高,狼蟲當路攛。
伐木樵子每心驚,打獵行人多膽顫。
這山岡裡無人到處,有一石洞,洞中有許多麇獐麋鹿滋生在內;他這種獸,從來有根。
乃是白鹿大仙在蓬萊會上聞說靈山玉真觀有個得道神仙,卻是復元道者,說他得聞如來至道,乃駕雲過此,一則參謁佛地,一則會晤真仙。
不想山中凡鹿甚多,白鹿見了,頓起十婬十心。
大仙到了觀中,復元道者一見相投;二人談玄說妙,兩不相捨,一連住了幾日。
白鹿乘空,走回與凡鹿相十十交十十。
及至大仙起身,不見白鹿,復元慧眼一觀,知在此山,說與大仙,唸咒收回;作別復元,逕往蓬萊而去,不覺遺下種類在此。
這種類既有仙根,得以長生,遂通變化。
有一大鹿,稱為老麋,他產了一個小鹿孫,趕分出在天竺山幽谷裡。
這小鹿離遠老麋,風十流情況,遇有個山行的婦女懷春,他動了邪心,變了一個吉士誘他。
事又未遂,偶在石畔倦臥,被一個採藥的人見了,把他臍內麝香竊去。
他失了寶,懨懨成病,尋醫不效。
老麋知道此情,乃向眾鹿道:「小鹿在遠山谷內害病,醫治不痊。
如今須守候靈山,有下來的仙佛菩薩,求他救治,或者好了,也未可知。」
眾小鹿道。
「有理,有理。」
正議論間,只聞一陣微風,刮了些麝香氣味到洞十口來。
眾鹿聞得,正是氣味相投,心情感動,乃道:「香氣十逼十來,莫不是竊小鹿的盜賊經過此岡?」
老麋道:「待我下岡探著。」
這老麋乃變了一個老叟,走下岡子,逕往大路前行。
卻說三藏師徒挑著擔子正走,只見前面高岡樹木叢雜,路徑崎嶇,好生難走。
八戒道:「師父,你看往來行人,都轉彎抹角何說?」
行者道:「想是轉坦路徑平行走。
那前邊一個老頭子來,何不問他一聲?」
三藏把眼一看,果然前路一個老叟走來。
但見那老叟:
白髮蓬鬆兩鬢分,和顏悅色笑欣欣。
手中執著青藜杖,好似長庚降碧雲。
三藏見了那老叟,忙上前拱手問道:「老善人,此岡是往東土去的大路,還是轉道而走?」
老叟道:「師父們是那裡來?」
三藏道:「小僧從靈山下來。」
老叟道:「這櫃擔何物?」
三藏道:「乃是大藏真經。」
老叟心中暗想:「聞得人說,如來真經可以消災作福。
不若請此僧眾,到了山中建一功德,保佑小鹿病好,也不見得。」
遂向三藏問道:「師父所言真經,可是如來佛祖修真了道、降福消災的寶藏麼?」
三藏道:「正是,正是。」
老叟聽了,便跪倒在地道:「爺爺呀,老漢正在此要拜請僧人,誦經禮懺,解難消災。
今幸遇著列位師父,又挑著真經,望乞枉駕到我寒家,建一會功德,自當酬謝。」
三藏問道;「老善人,家居何處?」
只因這一句,那麋妖便自忖道:「到是僧人問我一聲家住何處,想我那山岡洞裡,怎便請他去?若看破了,明明我等巢十穴十,露出本像,怎生是了?我知佛爺爺經卷,果是誦念了可以消災釋罪。
料著人人會誦,不過借僧人名色,如念,不如替他挑著櫃擔,乘空兒騙他兩擔,到我那天竺谷裡,與那害病小鹿,早晚自己誦念,可不長遠?」
乃轉過口來道;「老漢家住在岡前十里多路,只是路徑狹隘,經擔雖是行得過去,但恐曲折費力。」
行者道:「難走便罷,但不知可是東行順路?若是順路,這也無妨。」
八戒聽了道:「走正路尚費力,又要走甚狹路?」
把擔子歇下,說:「我不去,我不去走狹道。
擔子又重,力氣又費了。」
麋妖見八戒歇擔說重,走上前試了一試,說道:「也不甚重。」
不匡八戒身邊麝香透出,麋妖聞得,乃問道:「師父,你身上何物噴香?」
八戒道:「是件巧處得來的寶貝香兒。」
麋妖聽得,怒從心起,想道:「小鹿臍下之香,乃是他往時竊去,致害小鹿生災害病,此仇怎肯干休?如今且喚眾小鹿把他們經擔都騙去,到天竺山幽谷裡再作計較。」
他趁著八戒說擔子重,乃說道:「師父,既說擔子重,路兒狹,你們少歇,待老漢去家叫幾個小的來擔抬,只當替師父省一肩力。」
三藏正要尋人代替,聽得便道:「老善人,高情,高情!」麋妖即奔入山岡小路而去。
行者乃向三藏道:「師父,我看此老語言不一。
既有家室在十里岡前,如今去叫小的,十里去,十里來,不反費了工夫?我們不如挑著擔子迎上他去,也省一會工夫。」
三藏道:「悟空說的是。」
八戒道:「便等他一會,也省力。
你們要走先走,我等他來幫抬幫抬。」
行者乃挑十起擔子,叫沙僧也挑著走。
三藏趕著馬馱的垛子,一直往小狹路上走。
方十里多路,果然道狹難行,師徒費力。
八戒道:「錯了路頭。
我說等那老兒來,不肯依我,只如今費力了。」
正說間,只見老叟跟著十數個小僮僕到來,說:「師父們,倒是不曾到我家。
方才產了幾個小狗子,穢污,怎做的善事?離此三十多里,是我小孫家,他那裡潔淨,是房屋寬大;人家富厚,好齋也有一頓,村錢斷乎不少。」
三藏大喜,便叫徒弟把經擔分派與眾扛幫,他師徒輕身隨著路走。
這老叟卻與三藏並肩講論些閒話,前行了三五里路,三藏忽然叫:「悟空,我走路口渴,你看那裡有水,取一盂來吃。」
行者道:「師父,山岡路僻,莫處有水;就有,也被行路人撒溺不潔。
須是遠處去尋,誤了走路。」
沙憎道:「我也渴了,一同師兄去尋水。」
八戒道:「我也要水吃。」
行者道:「都去,誰人照顧擔子?」
三藏道;「沒妨,沒妨。
我與老叟照顧經擔吧。」
行者道;「師父,卻要小心在意。」
老叟道:「放心,放心,有我老漢同著前行。」
不知行者們去尋水,事體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小鹿兒因動了慾念,遂失了臍下真麝。
人人都有臍下麝香,被人竊去,不思找尋,真是禽十獸不若。
〕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