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
《顏氏家訓》——歸心第十六
三世之事,信而有徵,家世歸心,勿輕慢也。
其問妙旨,具諸經論,不復於此,少能贊述;但懼汝曹猶未牢固,略重勸誘爾。
原夫四塵五廕,剖析形有;六舟三駕,運載群生:萬行歸空,千門入善,辯才智惠,豈徒《七經》、百氏之博哉?明非堯、舜、周、孔所及也。
內外兩教,本為一體,漸積為異,深淺不同。
內典初門,設五種禁;外典仁義禮智信,皆與之符。
仁者,不殺之禁也;義者,不盜之禁也;禮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
至如畋狩軍旅,燕享刑罰,因民之性,不可卒除,就為之節,使不一婬一濫爾。
歸周、孔而背釋宗,何其迷也!
俗之謗者,大抵有五:其一,以世界外事及神化無方為迂誕也,其二,以吉凶禍福或未報應為欺誑也,其三,以僧尼行業多不一精一純為奸慝也,其四,以糜費金寶減耗課役為損國也,其五,以縱有因緣如報善惡,安能辛苦今日之甲,利益後世之乙乎?為異人也。
今並釋之於下雲。
釋一曰:夫遙大之物,寧可度量?今人所知,莫若天地。
天為積氣,地為積塊,日為陽一精一,月為陰一精一,星為萬物之一精一,儒家所安也。
星有墜一落 ,乃為石矣;一精一若是石,不得有光,性又質重,何所繫屬?一星之徑,大者百里,一宿首尾,相去數萬;百里之物,數萬相連,闊狹從斜,常不盈縮。
又星與日月,形色同爾,但以大小為其等差;然而日月又當石也?石既牢密,烏兔焉容?石在氣中,豈能獨運?日月星辰,若皆是氣,氣體輕浮,當與天合,往來環轉,不得錯違,其間遲疾,理宜一等;何故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各有度數,移動不均?寧當氣墜,忽變為石?地既滓濁,法應沈厚,鑿土得泉,乃浮水上;積水之下,復有何物?一江一 河百谷,從何處生?東流到海,何為不溢?歸塘尾閭,渫何所到?活焦之石,何氣所然?潮汐去還,誰所節度?天漢懸指,那不散落?水性就下,何故上騰?天地初開,便有星宿,九州未劃,列國未分,翦疆區野,若為躔次?封建已來,誰所制割?國有增減,星無進退,災祥禍福,就中不差。
乾象之大,列星之夥,何為分野,止系中國?昴為旄頭,匈一奴一之次;西一胡一 、東越,周題、一交一 ?止,獨棄之乎?以此而求,迄無了者,豈得以人事尋常,抑必宇宙外也?
凡人之信,唯耳與目;耳目之外,鹹致疑焉。
儒家說天,自有數義:或渾或蓋,乍宣乍安。
斗極所周,管維所屬,若所親見,不容不同;若所測量,寧足依據?何故信凡人之臆說,迷大聖之妙旨,而欲必無恆沙世界、微塵數劫也?而鄒衍亦有九州之談。
山中人不信有魚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魚;漢武不信弦膠,魏文不信火布;一胡一 人見錦,不信有蟲食樹吐絲所成;昔在一江一 南,不信有千人氈帳,及來河北,不信有二萬斛船:皆實驗也。
世有祝師及諸幻術,猶能履火蹈刃,種瓜移井,倏忽之間,十變五化。
人力所為,尚能如此;何況神通感應,不可思量,千里寶幢,百由旬座,化成淨土,踴出妙塔乎?
釋二曰:夫信謗之徵,有如影響;耳聞目見,其事已多,或乃一精一誠不深,業緣未感,時儻差蘭,終當獲報耳。
善惡之行,禍福所歸。
九流百氏,皆同此論,豈獨釋典為虛妄乎?項橐、顏回之短折,伯夷、原憲之凍餒,盜跖、壯蹻之福壽,齊景、桓魋之富強,若引之先業,冀以後生,更為通耳。
如以行善而偶鍾禍報,為惡而儻值福徵,便生怨尤,即為欺詭;則亦堯、舜之雲虛,周、孔之不實也,又欲安所依信而立身乎?
釋三曰:開闢已來,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何由悉責其一精一潔乎?見有名僧高行,棄而不說;若睹凡僧流俗,便生非毀。
且學者之不勤,豈教者之為過?俗僧之學經律,何異士人之學《詩》、《禮》?以《詩》、《禮》之教,格朝廷之人,略無全行者;以經律之禁,格出家之輩,而獨責無犯哉?且闕行之臣,猶求祿位;毀禁之侶,何慚供養乎?其於戒行,自當有犯。
一披法服,已墮僧數,歲中所計,齋講誦詩,比諸白衣,猶不啻山海也。
釋四曰:內教多途,出家自是其一法耳。
若能誠孝在心,仁惠為本,須達、流水,不必落鬢鬚發;豈令罄井田而起塔廟,窮編戶以為僧尼也?皆由為政不能節之,遂使非法之寺,妨民稼穡,無業之僧,空國賦算,非大覺之本旨也。
抑又論之:求道者,身計也;惜費者,國謀也。
身計國謀,不可兩遂。
誠臣徇主而棄親,孝子安家而忘國,各有行也。
儒有不屈王侯高尚其事,隱有讓王辭相避世山林;安可計其賦役,以為罪人?若能偕化黔首,悉入道場,如妙樂之世,禳佉之國,則有自然稻米,無盡寶藏,安求田蠶之利乎?
釋五曰:形體雖死,精神猶存。
人生在世,望於後身似不相屬;及其歿後,則與前身似猶老少朝夕耳。
世有魂神,示現夢想,或降童妾,或感妻孥,求索飲食,徽徵須福祐,亦為不少矣。
今人貧賤疾苦,莫不怨尤前世不修功業;以此而論,安可不為之作地乎?夫有子孫,自是天地間一蒼生耳,何預身事?而乃愛護,遺其基址,況於己之神爽,頓欲棄之哉?凡夫蒙蔽,不見未來,故言彼生與今非一體耳;若有天眼,鑒其唸唸隨滅,生生不斷,豈可不怖畏邪?又君子處世,貴能克己復禮,濟時益物。
治家者欲一家之慶,治國者欲一國之良,僕妾臣民,與身竟何親也,而為勤苦修德乎?亦是堯、舜、周、孔虛失愉樂耳。
一人修道,濟度幾許蒼生?免脫幾身罪累?幸熟思之!汝曹若觀俗計,樹立門戶,不棄妻子,未能出家;但當兼修戒行,留心誦讀,以為來世津梁。
人生難得,無虛過也。
儒家君子,尚離庖廚,見其生不忍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
高柴,折像,未知內教,皆能不殺,此乃仁者自然用心。
含生之徒,莫不愛命;去殺之事,必勉行之。
好殺之人,臨死報驗,子孫殃禍,其數甚多,不能悉錄耳,且示數條於末。
梁世有人,常以雞卵白和沐,雲使發光,每沐輒二三十枚。
臨死,發中但聞啾啾數千雞雛聲。
一江一 陵劉氏,以賣鱔羹為業。
後生一兒頭是鱔,自頸以下,方為人耳。
王克為永嘉郡守,有人餉羊,集賓欲宴。
而羊繩解,來投一客,先跪兩拜,便入衣中。
此客竟不言之,固無救請。
須臾,宰羊為羹,先行至客。
一臠入口,便下皮內,周行遍體,痛楚號叫;方復說之。
遂作羊鳴而死。
梁孝元在一江一 州時,有人為望蔡縣令,經劉敬躬亂,縣廨被焚,寄寺而住。
民將牛酒作禮,縣令以牛系剎柱,屏除形像,鋪設床 坐,於堂上接賓。
未殺之頃,牛解,逕來至階而拜,縣令大笑,命左右宰之。
飲啖醉飽,便臥簷下。
稍醒而覺體癢,爬搔隱疹,因爾成癩,十許年死。
楊思達為西陽郡守,值侯景亂,時復旱儉,饑民盜田中麥。
思達遣一部曲守視,所得盜者,輒截手腕,凡戮十餘人。
部曲後生一男,自然無手。
齊有一奉朝請,家甚豪侈,非手殺牛,啖之不美。
年三十許,病篤,大見牛來,舉體如被刀刺,叫呼而終。
一江一 陵高偉,隨吾入齊,凡數年,向幽州澱中捕魚。
後病,每見群魚嚙之而死。
世有癡人,不識仁義,不知富貴並由天命。
為子娶婦,恨其生資不足,倚作舅姑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誣,不識忌諱,罵辱婦之父母,卻成教婦不孝己身,不顧他恨。
但憐己之子女,不愛己之兒婦。
如此之人,陰紀其過,鬼奪其算。
慎不可與為鄰,何況一交一 結乎?避之哉!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