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奇案
雍正麻城「殺妻」案
湖北省東北部有一個小縣叫麻城,這裡北鄰大別山,西跨舉水河,又與安徽、河南一交一 界,是一個盛產稻麥、桑麻的富饒之鄉。
清代雍正年間,縣城裡住著一戶殷富人家,主人名喚塗如松。
塗家世代經商,在麻城算是數得著的富戶。
到了塗如松這一代開始棄商治學。
如松自小聰敏過人,但性格高傲,十六歲上娶同縣商戶之女楊氏為妻。
這位楊氏年紀比塗如松還大一歲,但生得「芙蓉如面柳如眉」,頗有幾分姿色,而且性格好動,不拘小節,常與如松的各位學友調笑嬉鬧,弄得如松十分尷尬。
為此,如松曾多次告誡楊氏,要她端莊持重一些,楊氏卻毫不介意,依然故我。
這樣,夫妻之間漸生芥蒂。
如松拗脾氣上來,就動手毆打楊氏,那楊氏也不甘示弱,每遭毆打,就跑回娘家躲避,還得如松的老母親親自去兒媳的娘家賠禮道歉,說好說歹把媳婦接回來,這種日子持續了好幾年,始終不見緩和。
這年冬天,天氣分外寒冷,自十月底就開始降雪。
湖北一帶居民本不耐嚴寒,塗如松的母親偶然染了一點風寒,竟然臥床 不起了。
塗如松生性孝母,親自煎藥侍茶,終日不離床 前。
如松的岳母深明大義,親自把女兒送回來,讓她和如松一起侍奉婆婆。
怎奈楊氏自小嬌生慣養,對侍奉婆母一事深感厭煩,每逢如松不在身邊,就大聲訓斥婆婆。
如松聽到後起先還壓著性子忍耐,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又犯了老毛病,動手打起妻子來。
這一天,楊氏又嫌婆婆把茶水灑在了床 上,張口諷罵,被如松發現了,一時氣憤拿起一根木棒就打。
楊氏見丈夫如此狠毒,一氣之下,又夾起包袱氣哼哼地離家而去了。
塗如松認為,媳婦准又是故伎重演,跑回娘家去了,所以並不在意。
好在楊氏走了以後家裡反倒清靜了,如松一心一意照看老母,經過他一個多月的經心調理,塗母終於病癒起床 了。
俗話說「沒有主婦不成家」,塗母病好後,第一件事就是想把兒媳婦接回來。
如松結婚十年了,還沒有孩子。
老人盼孫子心切,先勸說如松對妻子要一溫一 存體貼,等到兒子知情認錯後,老人收拾了一箱籠禮品,讓如松騎馬馱著,自己坐上一乘軟轎,去親家接兒媳婦。
誰知到了親家家,才知道兒媳婦根本沒有回娘家。
起初塗母還以為是親家母負氣不准女兒露面,不斷賠禮道歉,准知親家母竟然淚如雨下,說女兒既然一個多月前就跑了,至今沒回娘家,必是有了不測。
如松母子這才著了慌,趕緊出報貼,許以重賞,求鄉鄰們幫助尋訪楊氏。
誰知貼子發,出一個多月,仍然沒有得到一點楊氏的消息。
楊家見女兒沒有消息,就懷疑是塗如鬆下了毒手。
楊氏有一個弟弟名叫楊五榮,從小是讀書記不住,一習一 武怕吃苦,不務正業,游手好閒,養就了一副無賴脾氣。
姐姐失蹤後,他不斷鼓動父母去縣裡告狀,揭發塗如松殺害妻子。
楊家禁不住五榮的多次挑唆,終於到縣裡投了控告狀。
麻城知縣湯應求是一個二甲進士出身的清官。
他接到狀子後,仔細分析了塗如松的活動,認為塗如松殺妻子的可能性很小。
第一,楊氏失蹤時塗母正在大病之中,塗如松始終奉侍老母,並沒有離開過家門一步,這是塗家左鄰右舍都能證明的。
第二,塗母病好後,立刻備辦了禮品去接兒媳婦,塗如松也陪同前去了,如果塗家殺了人,他們不會用這種拙劣的表演來掩蓋殺人的惡跡。
第三,塗家如果殺了人,那麼楊氏的一屍一體如何處置?當年天氣奇寒,地凍三尺,就是掩埋也會留出明顯的痕跡,而湯知縣巡查塗家時,卻沒有發現一點破綻。
何況塗家從經商轉為治學,也算是書香之家,塗如松儘管打過妻子,但如果叫他殺人,恐怕還沒有這種勇氣。
根據這些跡象,湯應求很快就否定了塗如松殺妻的設想。
但是,楊氏究竟哪裡去了呢?這是了卻此案的關鍵,偏偏派人查訪很久也沒有一點線索。
湯應求無奈,只得將案子壓了下來。
楊五榮見縣裡沒有動靜,就天天到衙門前來哭喊呼冤。
湯知縣被攪得十分煩躁,就告訴五榮,查不清楊氏的下落,此案是無法了結的,並說:「你與其天天到縣衙來呼冤,還不如幫助本縣查詢一下你姐姐的下落,只要你提一供了可靠的證據,本縣一定替你作主。」
那楊五榮聽了這話,不再多說,磕了一個頭就氣哼哼地退出了大堂。
在麻城縣西北二十里處,有一個山村叫九口塘。
這個村子只有三十幾戶人家,卻十分有名望,因為這裡風景十分秀麗。
綠色的大別山是它的屏障,一道清澈的小河彎彎曲曲地環山而流,小河兩岸密密匝匝地植滿了梨樹,每逢春天萬樹梨花競相怒放,白色的花朵一簇簇一一團一 一團一 把青山碧水映襯得分外妖嬈春風吹過,落英繽紛,那紛紛揚揚的花瓣竟如同陣陣花雨,滿帶著清香,飄落在碧綠的河水中,形成一種奇觀,因此這條小河被稱為「花雨河」。
麻城縣的文人墨客、富商紳士年年都要到這裡來游春賞花。
因此這個小村的老百姓,不種桑麻,只以開酒店、經營梨樹為生。
塗如松是麻城的首富,這九口塘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
楊五榮知道塗如松在九口塘有一所別院,懷疑如松在別院裡害死了楊氏,但始終沒有機會查訪。
自從在公堂上堵氣退出後,他越想越覺得九口塘這個地方可疑,於是獨自一人悄悄地潛進了九口塘。
為了不引人注目,他住在一家小店裡,每天早出晚歸,打聽塗如松的消息,一連幾天沒有摸到一點可疑的線索。
這天早晨,微微地降了一場小雨,雨雖不大,卻把大別山洗得更加青翠。
楊五榮穿了一雙麻鞋,踏著田間小徑,想去塗如松的別院附近探探風聲。
但剛進村口,就被一家酒店裡站著的一位村姑吸引住了。
只見這位村姑年紀在十八歲左右,一張鴨蛋圓的小臉上,鑲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又彎又細的雙眉,把白裡透紅的臉蛋襯托得分外清秀。
五榮本是個好色之徒,兩眼早像被鉤子鉤住一樣,死死地盯住了村姑。
那村姑卻一點也沒有覺察,臉上帶著甜甜的笑容,熱情地接待著圍在身邊的遊客。
五榮不覺看得發呆了,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直到背後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後,才驚愕地回過頭去,卻見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正用一雙狡獪的眼情看著自己,嘴角里閃爍著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微笑。
五榮越發驚愕了,那位陌生男子輕聲說:「怎麼,讓小美人把魂兒都勾走了?「五榮尷尬地一笑,拱拱手就要走。
那人卻伸手拉住他的衣襟說:「老兄的心思我都明白,不過這個村姑姿色雖美,卻是一朵玫瑰花——刺多扎手,咱們且到店裡坐坐,我給老兄想想辦法。」
那楊五榮被來人點破了心思,又聽說能有辦法偎香傍玉,竟不自覺地隨著來人進了酒店。
這家酒店雖然十分簡陋,卻收拾得很乾淨,幾張小桌上都坐著酒客,楊五榮在屋角一張小桌上坐定,那位陌生青年並不謙讓逕自坐在旁邊。
五榮要了幾樣酒菜,卻不見那位篩酒的村姑過來,不覺有點失望。
陌生人湊過身來說:「花雨河邊多麗人,老兄要美人還不是容易得很?在下名叫趙當兒,就住在這九口塘內,只要老兄高興,我找上十個美人陪伴你如何?」
五榮聽說趙當兒是本地人,不覺靈機一動,思念美人的心情反倒淡了,東一句西一名地和他扯起塗如松別院的情況來了。
那趙當兒原是本地的一個無賴,見楊五榮問起塗如松,就知道他有目的,也一步步地用話引導,很快就套出了五榮的本意。
為了騙取五榮的錢財,他故作神密地說:「塗相公的別院我沒去過,不過三個月前這裡倒確實來過一位美人,聽說是塗相公的夫人,後來就再也沒有出來。」
五榮緊緊追問:「為什麼沒有出來?」
趙當兒卻故意欲言又止,直到五榮掏出了三兩銀子塞到他手裡,他才吞吞吐吐地說:「塗相公一向與夫人不和,這次趁隆冬天氣把夫人騙到別院來,原是有意加害於她,果然不久後,他就約來了一個平日最好的朋友,兩人一起把夫人殺害了。
可憐一位漂亮的女子,竟死在了丈夫的手下。」
楊五榮沒想到這麼順利地打聽到了姐姐被害的消息,為了證實趙當兒的話,他又追問:「那個一起行兇的人是誰?」
趙當兒眨了眨眼說:「聽說姓陳,名陳文。」
楊五榮按捺住心中的激動釘問道「老弟此話當真?」
趙當兒語氣堅定地說:「千真萬確。」
五榮又問:「如果叫你去公堂上作證,你可敢去?」
趙當兒滿不在乎地答道:「那有什麼不敢的?」
趙五榮見趙當兒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就站起身來,對他深深施了一禮,五榮這才說:「實不相瞞,在下楊五榮,正是塗夫人的胞弟。
家姊失蹤兩個月杳無音訊,我已料定是塗如松將她害死了,苦無實據,所以來到九口塘查訪,不想巧遇老弟得悉真情。
我看兄弟性格直爽,一副俠腸義骨,常言道「大丈夫嫉惡如仇」,老弟既然知道這件兇案,豈能坐視兇手逍遙法外?就煩您與我一起去縣衙門指控塗如松,倘若大仇得報,我楊五榮情願出五十兩銀子酬謝於你。」
楊五榮這一番話倒把趙當兒說愣了,他原來不過想編個新聞哄騙一下楊五榮,賺幾個零錢花花而已,沒想到楊五榮竟是塗夫人的親弟弟。
事到如今,再想否定原來的話已不可能,但陪著楊五榮打官司,也不是個舒服事,萬一被人戳破,還可能要坐上幾年監牢。
到底怎麼辦?趙當兒小眼珠一轉,仔細盤算起來,那楊五榮卻以為趙當兒是要條件,就說:「如果你覺得五十兩銀子少,我還可以再加一點,六十兩如何?」
趙當兒聽說有六十兩銀子可圖,一時竟忘了厲害,把胸脯一拍說:「就這麼決定了,我趙當兒不是圖這六十兩銀子,主要是看著塗如松害人於理不公,我這就陪著你去縣衙門。」
楊五榮此刻報仇心切,也顧不得仔細捉摸一下趙當兒的話是否有漏洞了,當下呼喚店家算清酒錢,拉著趙當兒就奔了麻城縣衙。
湯應求這幾天並沒有休息好,他是個辦事認真的人,塗如松家丟失了夫人一案,查訪了十餘天也沒有線索,使他十焦急。
這天他正在簽押房內與三班捕頭們商議如何尋找蛛絲馬跡,忽然堂鼓被敲得「咚、咚」直響,大堂上一陣喧嘩,跟著就傳來一疊氣的感冤聲。
湯應求不敢怠慢,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傳令升堂。
三聲堂威喊過,擊鼓喊冤人被押上堂來,湯應求一看又是楊五榮,心中就有點不快。
那楊五榮此刻理直氣壯,把九口塘訪來的實信一口氣講完,要求湯應求立即把塗如松抓到公堂對質。
湯應求又反覆詢問了證人趙當兒,那趙當兒到這個節骨眼上,自知不能反口,就一口咬定塗如松與陳文一起在九口塘別院殺害了自己的妻子。
既然有人證出首,湯知縣只好下令把塗如松緝拿歸案。
但塗如松到了公堂之上,對殺害楊氏一事矢口否認,並說他從來沒有一個叫陳文的朋友,何況三個月前正當母親病重之時,自己在城內照料母親,並沒有去過九口塘別院,如何能在那裡殺人害命?湯知縣對塗如松的辯護並不加以評斷,只是下令把塗家的管家、雜役盡數傳來,分頭詢問。
這些人都異口同聲證明塗如松確實沒有離開過老夫人。
塗家的管家還特別指出,如果對塗家傭人信不過,還可以找本縣老醫生李德辰查訊。
湯知縣將李大夫請來一問,才知道塗母病重之時,李先生每天進塗家看病一次,都由如松陪伴接待,這樣一來說塗如松在九口塘殺妻顯然不實了。
但那楊五榮哭訴塗家上下勾通,製造假一證欺蒙官府,請青天大老爺作主。
湯知縣見原告死死咬住不放,恐怕生出其他枝節,就下令暫將塗如松收監,待查出確鑿證據再作論處。
那塗如松在麻城縣內雖是首富,但為人卻很厚道,平日裡對鄉鄰們多有周濟,所以人們都很敬重他。
這次被無緣無故地投進了監獄,全縣為之大嘩,不到兩天時間,就有十幾位很有體面的鄉紳、秀才來縣衙為其鳴冤。
他們一致證實,自入冬以來,塗如松確實沒有離開過麻城。
其中有人指出,趙當兒告發塗如松殺妻,但至今並未發現楊氏的一屍一體,楊氏到底是死是活尚難以斷定,怎能輕易將無辜的良民投入監獄?第三天頭上,又有一位老者來縣衙投狀,他是趙當兒的父親,狀子寫道:「我兒趙當兒本系九口塘的無賴,專喜招搖撞騙,此次坐證塗如松殺人,也屬無中生有,大老爺切不可相信。
倘若聽信我兒的證詞,錯判了塗相公,老漢請求將來查清後,不受兒子的連坐。」
湯知縣接到這些鳴冤狀後,反而更加冷靜了,他一面感覺到塗如松可能冤枉,一面也懷疑這是塗家花錢運動的結果,所以並沒有釋放塗如松,反而下令務必嚴加看守,以防不測。
楊五榮自從拉趙當兒作證把塗如松下獄後,越發感到自己判斷得正確,每天都要到縣衙督催斬塗如松,但湯知縣總是好言勸慰幾句,並不肯升堂嚴審,使他心急如火,恨不得指著知縣老爺的鼻子大罵一場。
這天早晨,他剛吃過早點,想去縣衙門看看究竟,忽然一個老婆婆找上門來。
那位婆婆年紀在五十餘歲,一身農家打扮,走路慌慌張張,似乎心緒不寧,見了五榮竟然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五榮知道這人必有來歷,就倒了一杯茶,請她慢慢說,這才將氣氛緩和下來。
那位老人說:「老身名叫馮王氏,乃是城南馮家莊人。
逆子馮大,生來不務正業,到處沾花惹草。
令姊與馮大早有勾結,三個月前她與塗如鬆口角以後,為逃避如松的毆打,私自藏匿在我家,與我兒共處一室,同枕共眠。
本想躲避一陣後再回夫家,不想你與趙當兒誤認為她已被塗如松殺害了,告到官家,那湯知縣這幾天不斷派人查訪令姊的下落,已有人對我家進行查詢。
看來遲早要被人查出來,我們與令姊都十分恐惶,令姊讓我來找你商量一下,下一步怎麼辦?」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把楊五榮驚呆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判斷竟完全錯了。
對於姐姐還活著,他並不感到怎麼高興,因為他告狀的目的也並不是為了給姐姐申冤,而是企圖狠狠地敲塗家一筆竹槓。
好不容易利用趙當兒把塗如松投進了監獄,正等著塗家派人來求情談條件,沒想到「半路裡殺出個程咬金」,馮大沉不出氣了,來找自己商量對策。
這一下不但吃到嘴的熱饅頭沒有指望了,而且自己還要落一個誣告本縣首富的罪名,說不定也得坐監,這可怎麼好呢?想到這裡,楊五榮說話也變得結巴了,為了不露痕跡,他示意馮母先回家去聽消息,等自己想出辦法來再去馮家通知她。
馮母見五榮如此驚惶,更感事態嚴重,差點沒急哭了,捂著嘴慌慌張張地從楊家跑出來了。
送走了馮母,楊五榮如坐針氈,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萬般無奈之中,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此人名叫楊同范,幾年前曾得過一個秀才的功名。
家中又有不少遺產,在麻城也算個顯赫人物。
只是此人一向不務正業,最愛賭一博 。
楊五榮多次在賭一場中與他聯手賺過黑錢,也就是一個朋友了。
現在事情危急,只好去請楊秀才幫助出主意了。
在麻城縣城西南有一處小小的莊園,這裡綠樹掩映,竹籬斜插,倒也十分幽雅。
幾排柳樹之外,一道粉牆連著一座雕飾得很講究的門樓,古銅色的大門上掛著「楊宅」的木牌,這就是楊同范的家。
楊五榮雖然在賭一場中與楊同范有過交往,但來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楊秀才家門口,他卻感到有點緊張,生怕遭到冷遇,甚至被驅出門來。
因此,在大門前徘徊了好一陣,才躡手躡足地上前扣門環。
來開門的正是楊同范,他今年二十八歲,生得一副大寬臉龐,兩隻大眼圓睜著,透著一副傲慢氣。
見敲門的是楊五榮,他不覺對自己親自出迎感到了一點後悔,因而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冷冷地說:「五榮,你來幹什麼?」
楊五榮被楊同范的凌人盛氣壓得更不敢抬頭了,只是卑謙地陪笑說:「小弟前來找仁兄討教,我姐姐有下落了……」,聽五榮提起了姐姐,楊同范眼前立刻顯示出一位纖纖細腰,面如桃花的美一女 形象。
他曾多次見到過楊氏,深深垂涎她的美色。
楊氏嫁到塗家後,他也曾對塗如松忌恨了一大陣子,暗中欽羨如松討了個絕代佳人,也深為自己不能偷香窺玉而遺憾。
如今聽說楊氏有了下落,又勾起了他早已萌動的春心,不覺把一張冷臉化做了一張笑臉,用手拉住五榮的胳膊,顯出一股親熱勁兒,把五榮讓進了客廳。
五榮沒想到楊秀才這樣熱情,大有受一寵一 若驚之感,還沒坐穩屁一股,就把楊氏如何逃匿、如何與馮大成奸、自己又如何狀告塗如松的事一五一十倒了個乾淨。
那楊同范聽得如醉如癡,他感到自己今天不但一交一 了桃花運而且一交一 了財運,怪不得早晨起來就有兩三隻喜鵲對著屋子「喳喳」直叫呢!直到楊五榮把話講完連著催他出主意時,他才似乎從美夢中驚醒,說:「這好辦,叫你姐姐到我家來藏上一陣子,等風頭過去再想辦法。」
五榮有點擔心地說:「您家離城裡不遠,萬一被公差緝查出來……」,楊同范哈哈大笑說,「我是堂堂生員,有功名在身,誰敢到家裡來搜查?就是藏上一百年,也透不出風聲。」
五榮又說:「那塗如松的官司怎麼打?」
楊同范說:「把令姊藏好後,你可繼續告塗如松殺妻,如果他家人出錢求和,你就足足敲他一筆,如果塗家不肯花錢,你就不斷去縣衙催促,讓縣官把這小子殺掉了事。」
楊五榮聽了同范的指點,頓感有利可圖,於是讓楊同范收拾住所,同范說:「我家正房後牆是一座很寬的夾壁牆,夾壁裡面可容一床 一幾,就讓令姐在夾壁牆中暫住,不用說官府不敢搜查,就是搜查也叫他一無所獲。」
五榮大喜,深深地給楊同范作了個大揖,興沖沖地到馮家莊接姐姐去了。
送走了楊五榮,楊同范心中似被一盆火燒灼著一般,有點坐臥不寧了。
十幾年來夢寐以求的美人,想不到被自己三言兩語就騙到了手。
慾火燒身最難將息,他坐在書案前,幾乎是一步一步地計算著楊五榮去馮家莊的路程。
他想,只要楊氏一進自己家門,就決不能將她輕易放過。
楊氏那帶著三分狐媚的笑臉,那婷婷娉娉的身姿,那微微倒豎的細眉,似乎有著無窮的吸引力,使楊同范感到那樣可親可愛,恨不得一下子抱住這位「絕代佳人」盡情消受。
想到這裡,他又坐不住了,三番五次跑到大街門前,向官道上吆望,但卻遲遲不見楊五榮回來。
他有點按捺不住了,在書房裡不停地踱步。
又過了半個時辰仍不見楊五榮接楊氏到來,他卻突然發現自己穿的一件暗花寶藍色長袍有點不合身,急忙找了一件織緞玄色長袍換上,外罩一件青色暗花馬褂,在鏡子前左顧右盼地端詳起來。
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楊同范隔窗望去,見楊五榮在前引路,後面跟著一乘軟轎,輕輕地放在了庭院當中。
他不覺心花怒放,急忙迎出門去。
楊五榮早掀開了轎簾,楊氏一手提著裙邊,一手搭在五榮胳膊上,被扶下轎來。
只見她粉面含春,花容帶笑,自有一番誘人的風姿。
身上穿著一件合體的湖綠笆長裙,粉紅色繡花短襖緊掐著那窈窕的細腰,顯得分外嬌艷。
楊同范不覺整了整衣襟,故作矜持地上前見禮。
那楊氏帶著迷人的微笑,深深地道了一個萬福,輕啟朱唇說:「又來麻煩楊秀才了。」
只一接觸,楊同范就被楊氏的姿色懾服了,慌忙還禮,示意請楊氏姐弟進屋敘話。
楊氏輕移蓮步,款款而行,俗話說:「情人 眼裡出西施」,此刻在楊同范眼中,那楊氏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足以令人神魂顛倒。
他故意與楊氏隔開一段距離,隨著走進屋來。
楊氏坐定後,同范把自己家中的情況簡要地介紹了一下,並指著後簷牆說:「這是一道夾壁牆,乃是祖上為避亂世修的棲身之所,裡面雖然不大,卻也可以容身,夫人平時可在裡面躲藏,煩悶時就出來散散心,楊某是有功名的人,諒沒有人敢輕易闖我的宅院。」
那楊氏卻問道:「不知我丈夫現在如何?是不是在到處找我?:楊同范故意嚇唬她說:「塗如松已經在官府告你與姦夫拐款潛逃,現在縣裡懸賞緝訪你,只要查到風聲,就抓到縣衙,投在監獄裡永世不得出來。」
楊氏那桃花般的臉上,罩上了一股怒容,說:「想不到他竟如此狠毒,打罵還不算,竟然想叫我吃官司,我偏偏藏著不出來,看他到那裡找我。」
楊同范少不得假仁假義勸上幾句,就站起身來說:「天色已近午時,夫人想還未用飯,且吃了飯再休息吧!」說罷吩咐一聲「開飯」,早有兩名侍女把準備好的酒飯擺了上來,楊氏稍事謙謝,就率先入了座。
酒席之間,楊同范慇勤地斟酒布菜,把個楊氏哄得不如何感激才好。
吃罷飯楊五榮先起身告辭,楊同范也不挽留,只是囑咐他時常到這邊來看望姐姐。
五榮見同范如此熱情,也覺放心,高高興興地去了。
屋裡剩下同范與楊氏兩個人,同范坐在那裡,兩隻眼睛只滴溜溜地在楊氏身上亂轉。
楊氏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垂著頭輕輕地說:「楊相公且歇息去吧,妾身也有些困乏,不敢久陪了。」
那楊同范仗著三分酒氣,斜睨著楊氏說:「夫人不必見外,俗話說:「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同范久慕夫人芳名,難道就不能多陪你一會兒嗎?」
那楊氏原是個乖巧之人,聽了同范這番話,早已明白了他的心思,不覺粉面緋紅,手足無措,低著頭一聲也不言語了。
楊同范心中「崩崩」亂跳,站起身來走到楊氏身後,見她正用一雙白嫩的小手絞著一隻小巧的手帕,那微帶酒意的神態更加媚嫵動人,一時色膽包天,竟伸手把楊氏的手攬進懷裡來。
楊氏面孔紅漲,呼吸急促:瞪了同范一眼,有些嬌嗔地說:「楊相公莫非要勾一引 妾身嗎?」
同范「咕咚」一聲跪在地下說:「小生垂幕娘子已久,只是無緣相會,今天娘子避難來到我家,豈非天緣巧合,望娘子體諒小生垂慕之情……」,楊氏到了這個時候,一則已有醉意,春心蕩漾,二則羨慕楊同范的功名富貴,三則自知已入楊府身不由己,遂不再拒絕,這一對水性男女,只接觸了不到半天就廝混到一起,做了一對露水夫妻。
從此後,楊同范索性天天晚上到楊氏躲藏的北屋來過夜,二人如魚似水,如漆似膠,簡直形影不離了。
儘管如此,楊氏對塗如松被拘入獄的消息卻仍然一點也不知道,那楊五榮受楊同范的指使,每隔三五天總要到縣裡哭鬧一次,麻城縣裡的百姓送了他個外號叫「楊瘋子」,而知縣湯應求對此案卻仍然遲遲不予審理。
其實,湯應求一刻也沒有閒著。
在一個小小的縣城,發生了一個找不到一屍一首的兇案,而被告又是全縣矚目的首富之戶,這無疑算是一樁特大案件了。
案發以後全縣為之轟動,自然不能不傳到上憲大人們的耳朵中。
幾個月來從省裡、府裡都發來過詢問此案的文書,湯應求簡直無法回答,而舉縣鄉紳最近竟聯名上書,請縣裡作出明確決斷,或將塗如松判罪,或將其釋放,斷無不明不白地久囚牢房之理,這一切都給湯應求很大的壓力。
但是,他左思右想反覆權衡,覺得在目前證據不足的情況下,無論怎麼處理都不合適。
因此一面暗中督促緝事衙役抓緊查訪楊氏的下落,一面詳文上司請求多給他點時間以便徹底清查此案。
但眼看著已經過去一年了,楊氏仍然杳無音信,急得湯知縣幾次嚴厲斥責捕快們無能。
轉眼間又到了夏季,麻城周圍茶花飄香,稻糧茁壯,一派豐收景象。
今年時令偏好,自立春以後雨水豐足,百姓們喜滋滋地送走了風調雨順的春季,又盼著老天再賞一個更好的夏天。
此時正是莊稼生長的旺季,天公作美,每隔十餘天必有一場透雨降下,湯應求在本縣連任三屆縣令,像這樣的好年景還是第一次見到,心中也感欣喜。
這天早晨,天色分外晴朗,湯應求早早起來,看看眼前沒有什麼急待處理的案卷,就獨自一人在書房裡披覽史書。
正讀得聚一精一會神,書房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刑房書辦李獻宗沒有通報就匆匆走進屋來。
湯應求知道他一定有了什麼重要消息,於是放下書卷,示意書辦坐下慢慢說。
李獻宗有些激動,說話也顯得很急促,他說:「縣城以西三十里的舉水河灘上,發現了一具已經腐爛了的一屍一體,看來死者已死去數月。
一屍一體原是埋在河灘裡的,由於埋得淺,被一群野狗扒了出來,幸虧地保發現得早,趕散了野狗,並派人看守住一屍一體,請老爺帶人前去驗一屍一。」
湯應求不覺靈機一動,很快與楊氏失蹤案聯繫到一起,問到:「是男一屍一還是女一屍一?」
李獻宗說:「一屍一身腐爛得較厲害,尚未分清男女。」
湯應求又問:「可有人前去認一屍一?」
李獻宗說:「方圓十數里,沒有人相認。」
「好!」湯應求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傳仵作李榮會同捕頭何雄一同前往驗一屍一,你也陪我一塊去!」李獻宗答應了一聲,很快傳齊了仵作、捕頭以及幾名衙役。
等湯應求換好官衣出來,一應人役已在衙前待命出發了,湯應求坐進了備好的小轎,喝聲「開道!」一行十幾個人就上路了。
初夏時節,天氣晴和。
出得縣城只見十里稻田綠浪翻滾,一彎清水逶迤蜿蜒。
田野間時見三三兩兩的農夫頭戴竹笠,在插好的稻秧中除草。
阡陌一交一 錯的田間小道上,幾名活潑的兒童騎在水牛背上,悠揚地吹著橫笛,笛聲婉轉,在無盡的原野裡飄蕩,真是一幅十分和諧的一江一 南水鄉風情畫。
湯應求看著這城郊風光,一時心曠神怡,把幾個月來的愁悶全忘記了,只是一個勁兒地叮囑轎夫「慢慢走,慢慢走。」
誰知一江一 南天氣,一天十變,剛出城時還是萬里無雲,只走了不到十里路,東南方卻突然捲過了一片烏雲。
那烏雲很快地遮住了麗日,遮住了藍天,而且好像是從一座大煙囪中冒出來的一樣,越伸越長,不一會就鋪天蓋地般地把原野罩住了。
山風吹來了,帶著一股水氣,使人頓感涼意逼人。
閃電在天邊劃破烏雲,帶來了一陣陣的悶雷聲。
湯應求知道將要有一場暴雨降臨,急忙問帶路的衙役距河灘有多遠,衙役答道:「十八里地。」
湯應求下令加快腳步,可是剛跑了一百多步,黃豆粒般大的雨點已經砸了下來。
這雨來得又急又猛,曠野上又沒有個避雨的地方,湯應求一行十多個人,一下子被澆成了落湯雞。
雨水猛降,眼見得灌滿了小渠,渠水溢出,把道路浸漫成了一條小河。
一江一 南的道路都是土路,雨水一泡,泥漿就翻了起來,眼見得無法往前走了,湯應求只好下令原路返回縣衙。
為了保證新發現的一屍一體不被沖沒,他還派了兩個衙役冒著雨趕到停一屍一現場,囑咐地保嚴加保護一屍一身。
麻城縣仵作李榮,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從二十幾歲來到縣衙,他不知處理過多少疑案,因此驗一屍一查傷頗有經驗。
省裡、府裡出現了重大案件,常常請他去會勘,而只要他到場,任何不好決斷的事,都會迎刃而解。
因而同行們給他起了個美號叫「聖手李」,由於名氣大,省裡多次來文,要調他到臬台衙門去任職,但李榮不慕虛名,也不願意離開麻城老家,所以始終沒有調動。
這位老仵作的老伴已於兩年前亡故,膝下沒兒沒女,孑然一身住在十字街中的一條小巷內。
今天早晨,他隨縣令去河灘驗一屍一,被大雨截了回來。
上了年歲的人被大雨一澆,身上感到有些不適,額頭微微有點發熱,四肢酸懶。
他知道每逢這時,如果一躺倒,恐怕就要轉成大病,所以掙扎著弄了幾兩酒,一個人在屋裡喝起悶酒來。
黃昏時分,滿天的烏雲退盡了,西方的天空泛起璀璨的晚霞,霞光斜照在窗欞上,把屋子裡也映得紅彤彤的。
李榮面對暮霞,自斟自酌,已經有點微醉了,忽然聽到幾下輕輕的敲門聲。
他不覺一怔,懷疑地問了一聲:「誰?」
門外傳來一個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請班長開門敘話。」
是誰在黃昏時節這樣躡手躡腳地來訪呢?李榮滿帶狐疑打開門一看,卻是一位年輕的書生。
看他衣飾華貴,不像小戶人家,面目陌生也不像縣城裡的人。
二人對視了一下,來人逕自邁步進到屋內,又回身把門關嚴。
李榮在公門裡干了三十多年,接觸三教九流各種人士實在太多了,一看來人的神態,就知道他是為了某一個案子而來,於是不待來人開口,就直截了當地問:「你辦那個案子?」
來人聽了李榮的話,起初一愣,繼而會意地笑了起來,說:「李班子果然爽快,我也不負班長盛意。」
說罷敏捷地從懷裡掏出一封銀子放在桌上,兩眼卻緊緊盯住李榮的臉。
李榮並不動聲色,就像沒有看見銀子一樣,背過身去問:「你受誰的委派前來找我?」
那人依然慢條斯理地說:「你我素昧平生,班長也不必打聽我的名姓,這封銀子權做定禮,請您幫助說上一句話,事成後還有一封銀子相贈。」
李榮問:「你讓我說什麼話?」
來人說:「聽說班長要隨湯知縣去河灘驗一屍一,只求班子證實死者是個女性,年紀在二十三、四歲之間,系被人用繩子勒死的,就一切都完了。」
李榮說:「倘若一屍一身是個男人,我就是再遮掩,也瞞不過隨從捕頭和湯知縣哪!」來人笑道:「班長放心,這具一屍一身已經腐爛了,人形十分模糊,這麼熱的天,一屍一臭異常,絕沒有人肯到近前去細看。
班長又是遠近聞名的仵作,您說了話,還有誰敢不信呢?」
李榮聽罷,心頭湧起了一股怒火,這位老仵作,生性耿直,為人坦蕩,從來見不得營私舞弊之舉,沒想到老了老了,居然有人行一賄到自己頭上來了,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來人見李榮沉吟不語,還以為他是見錢眼開了,往前湊了幾步釘問道:「班長意下如何?」
李榮等來人離自己只有半步遠時,猛然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脖領,雙手往上一提,已把來人咽喉扣住,跟著揚起左手,左右開弓兩個大嘴巴,打得來人「哇哇」直叫。
李榮頭上青筋崩起,氣哼哼地說:「大膽的無賴,竟妄圖用錢買你爺爺來了,你就不怕王法嗎?我李榮當了三十多年仵作,從沒見過你這樣明目張膽行一賄的歹人。」
說罷把桌上的一封銀子一掌掃落,吼道:「拿上你的臭錢,給我滾出去!」然後右手猛一搡,來人已「登、登、登」倒退幾步跌倒地上,李榮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聲「呸!」倒頭紮到床 上,他感到渾身出汗,剛才的一點小病卻完全好了。
兩天以後,風和日麗,湯應求帶著李榮等人來到了河灘一屍一場。
由於知縣有令,地保已派人把一屍一體周圍用草繩攔了起來,三四個村民守護在現場,不敢離去。
草繩圈外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老百姓,看見湯應求的轎子到了,百姓們自動讓開了一條路。
湯應求下得轎來,先環顧了一下四周,一下子就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張十分熟悉的臉——「楊五榮」,他心中叫了一下這個名字,卻發現五榮雙眼哭得痛紅,正分開人群要往圈裡闖,嘴裡喊著:「姐姐,姐姐,我那苦命的姐姐!」在楊五榮旁邊,有一個衣著華麗、戴相公巾的秀才,正扶著他勸解,湯知縣認識,那是本縣生員楊同范。
為了維持秩序,隨從的衙役們已經亮出了刑具,老仵作李榮卻解開了帶來的小包,往外一件件的拿驗一屍一工具。
湯應求這才把目光轉向繩圈中央的一屍一體,只見一屍一身腐爛,手腳都有被野狗撕攔了的痕跡,面部早已爛透,連男、女都分不出來。
一陽一光下,成群蒼蠅一屍一體上飛來爬去,一屍一體發出了一股奇臭,令人掩鼻。
湯知縣看了李榮一眼,李榮會意,戴上了一副皮手套,把懷裡藏的一瓶酒取出來,倒在手套上,然後一陰一沉著臉,向一屍一體走去。
那楊五榮見李榮走近了一屍一體,猛然分開眾人跑過去,趴在一屍一首上在聲嘶力竭地哭起了姐姐。
李榮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伸手把楊五榮拉開,冷冷地問:「你怎麼知道她是你姐姐?」
五榮哭道:「姐姐離家前穿的是細麻衣服,為的是到婆婆家侍候婆婆方便,現在一屍一身上穿的也是細麻衣,而且花紋也對得上,說罷拿出一塊撕下的衣服布遞給李榮,補充道:「班長請看,這圖案一樣不一樣?」
李榮接過布來與一屍一身上的衣服殘片一比,果然一樣,就將其收進了驗一屍一包。
楊五榮又「咚」的一聲給李榮跪下,哀求道:「請班長和老爺為民作主,嚴懲兇犯。」
李榮似乎沒有聽見,走到一屍一身前面,用銅尺量子各部分尺寸,又拿出銀針探入死者喉嚨。
那楊五榮哭喊著:「班下手下留情。」
而李榮的銀針已經取了出來,沒有發現銀針變色,他又往一屍一體的其他部位查了一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走到湯應求面前稟報道:「稟大人,死者系一個童子,男身,乃病疾而亡,死的時間大約在兩個月以前,與楊五榮無關。」
啊!」剛才還蜷伏在地上的楊五榮,聽罷撲過來說:「你妄斷,死者明明是我姐姐,你為什麼說是男身?」
李榮瞟了他一眼,根本不予理會,對湯應求說:「大人是否打道回衙?」
湯應求還沒說話,閃在人群中的楊同范卻擠了出來,氣勢洶洶地對李榮說:「這樣一重案,怎能被你三言兩語就定出結果來?」
然後轉過身對湯應求說:「生員楊同范,久知楊五榮之姊被人殺害,今五榮好不容易認出親姐姐,大人不與他做主,反而輕言仵作妄詞,叫全縣百姓怎生心服?」
楊同范這一喊,立即有六、七個看熱鬧的百姓也跟著哄了起來。
李榮卻不客氣地對地保下令說:「一屍一體可以就地深埋,勿使野狗再扒出來。」
楊五榮、楊同范帶著一夥人極力反對,湯應求見雙方爭執不下,只得下令暫將一屍一體停厝起來,容日後覆核。
清代雍正年間,湖北省的首府設在武昌郡。
湖廣總督邁柱的官衙,緊傍風景秀麗的蛇山。
那雄偉肅穆的轅門,以及官署內富麗堂皇的廳堂,一看就使人知道,總督大人喜歡博大的氣勢。
在後衙的東花廳內,邁柱正聚一精一會神地觀賞著一株新送進來的蘭花。
這盆花,葉脈寬厚,筋絡突出,植株高大,在十餘片嶄青碧綠的寬大葉子間,一支花箭已挺拔而出,箭端一簇杏紅色的花蕾正含苞欲放。
在他的旁邊,一位六十出頭的老幕僚,一面指著花的株葉,一面津津有味地介紹著這花的珍貴之處。
邁柱似乎聽得入了神,不住頻頻點頭,嘴角上帶著滿意的笑容。
端詳了好一陣,邁總督才離開花案,坐到一張嵌著貝殼的硬木雕花椅上,對幕僚說:「這又是高仁傑送來的嗎?」
幕僚帶著一臉諂笑欠身回答:「正是!」邁柱威嚴地點了點頭,自語道:「倒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幕僚趕緊接道,「高仁傑對大帥敬佩得五體投地,常對小人說邁總督對他的栽培拔擢,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只要大人有令,就是赴湯蹈火,他也在所不惜。
這株蘭花,本是他父親傳下來的寶物,他敬獻此花,無非是表達敬大人如敬父尊一般心境罷了。」
邁柱聽了,心頭感到一陣舒暢,緩緩地說:「難為他割愛了。」
幕僚見總督心境很好,乘機試探地說:「只是高仁傑候補三年,到現在還沒有署任實缺。」
邁總督睜開了微閉的眼睛說:「不是已經讓他到廣濟縣上任去了嗎?」
幕僚有些為難地張了一下嘴,又把話嚥了回去。
邁柱卻接著問:「難道還不滿意?」
幕僚說:「他哪裡敢有什麼不滿意?只是這廣濟縣是讓高仁傑代署,一但原縣令銷假復任,仁傑就得一交一 印……」,邁柱揮了一下手,示意幕僚不要再說。
沉默了一陣,才說:「湖北省內,候補官員太多,實任知縣又都沒有什麼大差錯,難以撤下,只好讓他先委屈一陣了。」
幕僚說:「仁傑不會有什麼怨言,不過要想撤換縣令,現在倒有一個機會。」
邁柱問:「什麼機會?」
幕僚從懷裡拿出了一疊東西遞了過去說:「麻城縣出了一樁人命案,首富塗如松殺死了髮妻楊氏,楊家拿著證據去縣衙出產首,縣令湯應求竟置若罔聞。
最近,楊氏的一屍一體被野狗從河灘中扒了出來,苦主又去申告,那知湯知縣受了塗家重賄,竟一胡一 亂將楊氏之一屍一斷為男一屍一,就是不肯處置兇手。
麻城縣為此大嘩,苦主楊五榮及麻城生員楊同范,到省府來越衙告狀,把冤貼到處散發,現在合省都知道此事了。」
邁柱搖了搖頭說:「麻城殺妻案已經揚了一年了,本督也曾去文詢問,麻城令湯應求也回了文,內中情由好像不是你說的那樣。」
幕僚慌忙施了一禮說,「湯應求受賄,以假情節欺蒙上憲,已在全省家喻戶曉,只是大帥周圍的人不敢據實稟報罷了。」
邁柱聽到這裡,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把幕僚遞過的揭貼展開。
原來這正是楊同范、楊五榮寫的控訴湯應求的文字,邁柱看了幾行已是怒火沖天,及至看到末尾,揭貼上明明定著:「總督被欺,巡撫受騙,兇手逍遙,王法何賤?」
幾句話,越發雷霆咆哮,立刻傳令:「麻城殺妻案遲遲不見決斷,著令廣濟縣高仁傑重驗一屍一骨,三天內把結果報來!」那幕僚趕快提筆把總督的指令寫好,請邁柱用了印,直接發往廣濟和麻城去了。
代理廣濟縣令高仁傑本是四川一個土豪的兒子。
從小不務正業,卻生就一副凶狠、惡毒心腸,在鄉里作惡多端,聲名狼藉。
長到二十多歲,又生出了個想做官的念頭,仗著家裡有錢,捐了三次巨款。
地方上感念他募捐有功,賞了他個功名,在四川候補一年多,怎奈他名聲太臭;沒有人敢用他。
他又用錢買通巡撫,改調湖北候補。
三年來,他多方奔走,四面鑽營,花了不少錢,只撈了一個代理縣令之職,他當然十分不滿意,所以處處留意,希望能踢倒一位實任官,自己取而代之。
正好麻城殺妻案鬧得十分熱鬧,他藉機買通總督府幕僚,終於撈到了重新驗一屍一的差使。
接到命令後,他心花怒放,決心借此機會參倒湯應求,自己去麻城這個富饒的地方大撈一把。
於是傳令仵作薛無極立時準備赴麻城縣驗一屍一。
楊同范這幾天可累得夠嗆。
自派人賄賂仵作李榮被拒絕後,他感到陷害塗如松並不那麼容易,就與楊五榮合謀在河灘演出了一場「認一屍一」的雙簧戲。
不想被李榮當場戳破,幸虧當時自己赤膊上陣,唬住了湯應求,才避免了把驗一屍一結果上報府、省的結局。
後來,他又鼓動楊五榮去省城張貼冤狀,大造聲勢,終於起了效果。
總督大人派來了複審官員已於今天趕到了麻城。
複審官員態度十分傲慢,根本沒有通知湯知縣及初審仵作,就決定明天早晨去河灘驗一屍一。
楊同范知道這種形勢對自己有利,但擔心陪同前來的薛仵作也和李榮一樣,把一屍一體斷為男一屍一。
於是又派了一名家人扮作書生前去行一賄。
誰知派去的人中午就出發了,到現在始終不見蹤跡。
他懷著一顆忐忑的心等候回音。
直到掌燈時分,派去行一賄的人才回來。
楊同范見他空著手進屋,心裡就一陣輕鬆,他料定廣濟縣仵作已經收了定銀。
果然,派去的人報道:「這個薛無極十分貪婪,但又狡猾奸詐,直盤問了我大半天才把銀子收下,讓我轉告您,明天他一定見機行事,包管把事情辦妥,不過事成之後需要再給他兩封銀子,否則不幹。
小人怕把事情弄糟就答應了。
他還不放心,又讓小人寫了一張借據,才算答應下來。
楊同范一面暗暗痛恨薛無極敲竹槓,一面卻也慶幸事情能夠辦成,就誇獎了去人幾句,高高興興地到楊氏藏匿的房間睡覺去了。
第二天是個半一陰一天,舉河河灘上,擠滿了觀看驗一屍一的人。
地保已奉命將那即將腐爛的一屍一身從冰窖中抬了出來,圍觀的人伸長脖子往繩圈裡觀看,只看見模糊糊的一一團一 爛肉,哪裡分得清什麼男女?一屍一體經地面熱氣一熏,又開始發臭,臭氣瀰漫,使圍觀的人一個個捂起了鼻子。
這時通往河灘的大路上,傳來了一陣陣鳴鑼開道聲——複審官員高仁傑,在一大群衙役的簇擁下來到了。
高仁傑的大轎穩穩地停在一塊隆起的平地上,他故作穩重地從轎裡下來,整理了一下冠帶,不容地保介紹就徑直向一屍一體走去。
及至離一屍一體五、六步遠,那股腐爛的臭氣已經熏得他不敢向前了,只見他掏出手帕,摀住鼻子,對仵作薛無極作了一個手勢。
薛無極早已領會了他的意思,趕忙趨前一步攔住高仁傑說:「大人貴體豈可受沾污?待小人檢驗了報給大人就是。」
高仁傑點了點頭,薛無極早拿好銀針、銅尺走過去,翻弄起一屍一體來。
這時連廣濟縣的三班衙役,帶圍觀的老百姓,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在了薛無極手下的一屍一體上。
那薛無極也是一個老仵作了,他端詳了一下一屍一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然後猛然一翻,把腐爛的最厲害的部位露了出來,這就使遠遠圍觀的人只能看見一一團一 爛肉了,而且一屍一身一經翻動,臭氣更加濃烈,圍觀的人有不少禁不住臭氣的蒸熏,開始離去,那幾百雙緊盯著的眼睛都開始鬆懈了。
薛無極的目的就是要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見觀眾中開始人頭攢動了,才假做認真地檢驗起來。
過了半袋煙功夫,他才脫去皮手套,把酒瓶內剩下的半瓶酒倒在手上洗了洗,起身稟報道:「復驗了三遍,死者是個女身,二十四歲,右肋之下有重傷,顯系被人用重物猛擊致死。」
一言既出,人群中立即傳來一陣淒切的哭聲,楊五榮推開眾人,滿臉淚水,跑到高仁傑面前跪倒,高呼「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呀!」高仁傑傳令,將一屍一身裝在木匣內,就地埋葬,苦主且隨本縣進城再做定論。
圍觀的人有的驚異,有的感激,有的嗟訝,有的將信將疑,紛紛議論著散去了。
高仁傑回到麻城縣城,立即以總督特委專員的身份傳見湯應求。
大堂之上,兩位知縣展開了針鋒相對的辯論,高仁傑把剛剛簽好的驗一屍一稟文遞過去,帶著無限的壓力說:「方纔當眾驗一屍一,已查明死者是個年青女子,大人可有什麼異議?」
湯應求說:「高大人既言當眾驗一屍一,為什麼不通知本縣同往會勘?況我縣仵作李榮,已驗得死者是男身,兩個結果如此懸殊,大人總該傳李榮前去問個明白才是。
為什麼並不覆核,就草草將一屍一體掩埋?」
高仁傑怒道:「河灘之上從目睽睽之下,已查明一屍一身右肋下有重傷,該女子分明是被猛擊右肋而亡,湯大人上報詳文,竟說她是因病棄世,難道你不怕擔個欺蒙上憲的罪名嗎?」
湯應求哈哈一笑說:「本縣居官二十餘年,還沒聽說過有哪個人肋部被擊就能致死的。」
高仁傑拍案吼道:「塗如松謀殺髮妻,你竟因他身為一縣首富就存心包庇,難脫受賄之嫌。」
湯應求反詰道:「塗如松即存心殺妻,為什麼不擊她的頭部,反而只擊那不致死的右肋?難道他是在兒戲不成?」
高仁傑被湯知縣這句反問弄得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擺出一副特派專員的架子斷然宣告道:「本大員奉總督之命複審此案,你包庇殺妻兇犯,也在被參之例,從今天起,奪去你的官職,回衙聽參。」
湯應求隨手取出邁柱指令的抄件說:「總督大人令文中只委派你重新驗一屍一,並沒有允許你複審此案,你休要狐假虎威,在我麻城縣內飛揚跋扈!」說罷回身對站在左右的兩名麻城縣書辦傳令道:「傳三班捕頭上堂!「高仁傑不知湯應求要幹什麼,一時倒怔住了。
這時麻城縣的三班捕頭一齊走上堂來,湯應求喊了一聲:「把這個欺上壓下的贓官給我趕出堂去!」捕頭們得令,把手一揮,侍候在堂下的三班衙役早跑上來,把高仁傑和薛無極一行連轟帶趕,攆出了轅門。
湯應求索性下令從大牢中取出塗如松,好言勸慰了數句,當場釋放。
又把楊同范拘捕到縣衙,嚴厲切責,並當場行文請求奪去他的功名,最後傳楊五榮上堂,指斥他亂認男一屍一,攪擾公堂,責打二十棍,趕下堂去。
一切處理完了,湯應求猶自餘怒未息,仗著滿腹火氣,寫了一道結案行文,將今天的判決結果分報府、省兩級上司,算是答覆了上憲的幾次追問。
湖廣總督邁柱在同一天裡接到兩份申報,一份是麻城知縣湯應求對塗如松殺妻案的結案詳文,一份是廣濟代理縣令高仁傑彈劾湯應求受賄,包庇殺人兇犯的呈文。
他草草看了看,心中已有了傾向性,尤其是高仁傑的呈文後還附了一張驗一屍一報單,上面明明寫著死者是二十四歲的婦女,系被重物擊傷右肋而亡,而湯應求卻硬把女一屍一當成男一屍一,顯然是有意包庇真兇。
最使邁柱懷疑的是,對塗如松殺妻案,湯應求拖了一年多不做結論,偏偏在高仁傑驗一屍一以後,馬上急如風火地審理結案,這明擺著是企圖孤注一擲,欺蒙上憲。
因此,邁總督對湯應求已失去了起碼的信任,相比之下他覺得高仁傑能在幾天裡驗明一屍一體,揭示出案情的重大疑點,確定是個難得的人才,如果委派他全權審理此案,一定能迅速地使真相大臼,那時再提拔他就理直氣壯了。
想到這裡,邁柱又打開了高仁傑的呈文,才發現他是指責湯知縣受賄,刑房書吏李獻宗舞文,仵作李榮妄報,麻城縣上上下下竟沒有一個清白之人。
邁柱一怒之下,立即傳見高仁傑,命他全權鞫審塗如松殺妻案,並下令停了湯應求麻城知縣之職,一應麻城事項暫由高仁傑代署。
那高仁傑想不到自己能獲得這樣大的榮耀,簡直有點得意忘形了,他把廣濟縣的政務,完全一交一 給自己的小舅子代理,自己從縣衙中選了一批心腹人役,趾高氣揚地來到了麻城。
進入縣衙,他立刻傳見苦主楊五榮,命他將塗如松殺妻的事,詳詳細細寫個狀子遞來。
楊五榮早有準備,把楊同范親自起草的狀子一交一 了上去。
高仁傑見狀子上有證人趙當兒的名字,就當堂傳訊了他,那趙當兒接了楊同范的銀子,一口咬定他曾於夜間進入塗家在九口塘的別院,親眼看見塗如松與陳文用木棍將楊氏打死,並將一屍一體偷偷運到河灘草草掩埋。
為了增加定案依據,高仁傑把楊同范請到縣衙,請他做為旁證,楊同范一口應承,並當堂指出湯應求與塗如松在案發前就有來往。
一切準備停當,高仁傑下令將塗如松、李獻宗、李榮等人都拘捕入獄,並開始分別用嚴刑逼供。
第一堂審訊塗如松,高仁傑原以為如松是大戶出身,嬌生慣養,必定沒見過世面,只要在堂上三拍兩嚇,他就得乖乖地按自己指定的口供招供。
誰知他卻把塗如松估計錯了,那塗如松自幼讀書明理,見識多廣,豈是三拍兩嚇能鎮得住的?何況他曾在麻城獄中被拘禁了一年多,對官府的一些審案場面也有所領教,無形中等於搞了一年被審「實一習一 」,反倒增加了他應付詐騙的能力。
所以在公堂之上,如松侃侃而談,簡直讓高仁傑找不到一絲破綻,萬般無奈只得動用大刑了。
塗如松先後被打了二百大板,腿股之間皮開肉綻,仍然沒有一句供詞。
高仁傑老羞成怒,又下令使用夾棍,那如狼似虎的公差把夾棍收到了頭,塗如松小腳肌肉崩壞,兩踝露出了白骨,多次暈倒,還是不肯招認。
高仁傑只好草草退堂,心中開始感到忐忑不安。
他知道倘若如松死不招認,一但有人路見不平,把冤情捅到京城,刑部就可能另派人來審理,那時自己一精一心設想的全部美好前景,都將化做灰煙。
因此一夜 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就把一位心腹師爺請來密謀。
這位師爺是一名官一場上營私舞弊的老手,對於製造假案頗有經驗。
高仁傑主張既然一時制不服塗如松,不如轉移目標,再拿李榮開刀,只要李榮就範,這案子也就算攻下來了。
但師爺卻堅決反對,他說:「一個塗如松就已令人頭疼了,李榮比塗如松更難對付。
大人對所有人犯都施以重刑,難免落一個以刑逼供的名聲,結局就更難預料了。
不如只對塗如松用刑,卻讓李榮、李獻宗等在一旁觀看,威攝其心,那麼塗如松一被整服,其他人就不攻自破了。」
高仁傑說:「只是昨夜已用盡大刑,塗如松竟咬緊牙關死不招供。」
師爺說:「官刑雖狠,總能挨得過去,大人要想逼出口供,少不得就得用點私刑了。」
高仁傑雖然狠毒,但還不知道什麼叫私刑。
那位師爺說:「歷來辦案都有一套讓人無法忍受的刑法,昔日來俊臣使用火甕,萬俟禹發明「披麻拷」這套方法被歷代沿襲使用,越來越毒狠,稱為私刑。
湖北常用的私刑有跪鐵索、穿鐵鞋等,明天審問塗如松,只要使用這些刑法,保管一攻即破。」
高仁傑聽罷大喜,立即吩咐師爺準備刑具,直到師爺把一切準備好了,他才回後堂休息。
第二天,遍體鱗傷的塗如松又被押上了大堂,由於夾棍施得厲害,如松已不能站立。
衙役們將他拖上堂來後,他就趴在地上,痛楚地喘息起來。
麻城仵作李榮、書辦李獻宗已先期被重枷囚鎖著,押在大堂一側聽審。
李榮一看見大堂中間安置了一個熊熊的火盆,就知道他們要使用私刑了,及至看到塗如松那奄奄一息的樣子,心中充滿了憤怒和同情。
高仁傑高踞於公案之後,把驚木堂一拍,厲聲喝喊:「塗如松,快將你謀殺妻子之事從實招來!」塗如松伏在地上一聲也不出,高仁傑又喝道:「你招不招?」
塗如松依然不吭一聲,高仁傑大怒,吩咐一聲:「取鐵索!」聲音剛落,兩個衙役已經用火剪從燃燒著的烈火中,夾出一根燒得通紅的粗大鐵鏈,「嘩啷啷」一聲擲在地上。
又有兩個衙役從地上抓起塗如松,不由分說將他那已被鮮血染透的褲腳捲了起來,然後提到鐵鏈前,猛地按下去,塗如松的膝蓋正跪在燒紅的鐵鏈上,只聽「哇」的一聲慘叫,一股青煙從鐵鏈下冒出來。
再看塗如松兩膝肌肉已被燒焦,昏死過去。
高仁傑又喝令用冷水將他澆醒過來,沒容他喘息又按到另一根新燒紅的鐵鏈上,可憐塗如松一個安善良民遭此酷刑,再也忍受不住了,只得哀求道:「大人不必用刑,小人願意招供。」
高仁傑喜出望外,催他快講,如松這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斷斷續續地說:「只因楊氏與我不和,一時起了歹心,於去年二月將她誆到九口塘用木棍打死了。」
「一屍一體放在哪裡?」
就埋在舉河河灘上。」
同案人陳文現在何處?」
殺死楊氏後我給了他二百兩銀子逃到北方去了。」
問到這裡,案情缺口已經打開。
高仁傑把塗如松押了下去,轉而對李榮、李獻宗說:「兇犯已經招供,你們還有什麼話講?」
李榮猛的直起身來,大聲喝喊道:「高仁傑,你用如此殘酷的私刑逼取口供,就不怕遭天譴嗎?」
高仁要哼哼一陣冷笑說:「天譴?我看你是自討天譴,今天老老實實把妄報男一屍一的前因後果一交一 待清楚還則罷了,如若不然,本縣叫你脫兩層皮。」
李榮毫不示弱,抗爭道:「河灘無名一屍一,原是男身,你顛倒黑白,指男為女,還想叫我與你同通作一弊 ,真是癡心妄想。
李榮今天上得堂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你看著辦吧!」李榮的一席話,也激起了李獻宗的正氣,喊道:「高大人,你濫用酷刑,乃是違背大清律的,望你慎行。」
高仁傑見這兩個人沒有被嚇倒的意思,不覺怒火中燒,一拍桌子喝令:「把這兩個刁徒拉下去各打一百杖」,衙役們擁上前來,拖翻就打,兩位正直的小吏一時也被打得皮開肉綻。
但李榮始終罵不絕口。
高仁傑又把燒紅的鐵鏈扔在了大堂之中,剛要下令對李榮用刑,書吏李獻宗卻喊了:「大人不必用刑,小人願招。」
原來他擔心李榮年紀大了,吃不消那跪鐵鏈的刑法,只得搶先招供以保李榮。
但李榮卻攔住了李獻宗,厲聲說:「李書吏,你休要避刑亂供,你我同為三尺男子漢,難道連一點皮肉之苦都忍受不了嗎?」
高仁傑見李榮竟如此大膽,不覺動了真怒,下令將燒紅的鐵鏈纏到李榮身上。
那班行刑衙役,都是高仁傑從廣濟挑選來的凶狠之徒,主子施令,一奴一才發威,夾起鐵鏈徑往李榮身上亂繞,把個李榮燒得滿堂翻滾,皮肉發出「吱吱」的焦灼聲,只一會功夫就昏死在堂上。
高仁傑餘怒未息,令衙役用涼水將他澆醒,繼續施刑,五十多歲的李榮就這樣慘死在烙刑之下。
李榮氣絕後,高仁傑並沒有半點驚恐之態,只吩咐將他的一屍一體抬出埋掉,又掉過頭來向李獻宗逼供。
李獻宗此時已是渾身棒傷,鮮血淋漓,但神態尚自清醒,他知道如果不按高仁傑的意思招供,自己也難免被烙死的結局,反正招了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一胡一 亂招上幾句,先逃開這場酷刑再說。
於是不再抵辯,完全按照高仁傑的引導,招認了湯應求受賄紋銀八千兩,自己分得五百兩,幫助湯應求寫了一道假呈文,李榮受銀三百兩,故意把女一屍一斷為男一屍一等情節,高仁傑令他當堂具結畫押。
至此,一場用酷刑逼出來的冤案終於被鑄成了。
退堂之後,高仁傑得意洋洋地坐在後衙花廳內,欣賞起最近新買來的一對明代宣德銅爐來了,那形體敦厚的爐身,雕鑄一精一致的獸形花紋,都令他感到陶醉。
他決定明天就再托那位被買通了的幕僚,把銅爐送給邁總督,只要總督收下,就趁熱打鐵,呈上自己審理的案卷,將塗如松定為死罪,湯應求、李獻宗定為絞罪,自己可以穩穩當當地奪取麻城縣的正印。
想到這裡他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吩咐家童備酒,準備痛飲一番。
可就在這時,那位出謀劃策的師爺又來找他了。
高仁傑十分感激這位師爺,居然起身相迎,並邀師爺共飲「慶功酒」。
但師爺卻搖了搖頭說:「案子雖然已經審清了,可麻煩還有不少,大人切不可掉以輕心。」
高仁傑一愣,問道:「還會有什麼麻煩?」
師爺道:「麻城民風刁頑,湯應求與塗如松又都是久居麻城的人,在縣城內很有些影響,大人斷定塗如松殺人、湯應求受賄,雖有口供,但物證不足,倘若有人往上憲替他鳴冤,難免要派員重審。
小人擔心重審時至少有三處破綻,可以被人鑽空子。」
高仁傑問:「哪三個破綻?」
師爺說:「第一,舉河河灘上的無名一屍一,雖已被斷為女一屍一,但驗一屍一時我曾注意過,這一屍一體沒有頭髮,若有人復驗,指了這個破綻,我們無以回答。」
「啊!」高仁傑一聽也驚呆了,師爺繼續說:「第二,塗如松供出了殺害親妻,但至今沒有血衣,上憲複審不能不查,到那時會把我們弄個措手不及。
第三,李榮系重刑之下當堂致死,又沒有口供,上憲追查,大人難免濫用酷刑逼供之責。」
師爺說到這裡,高仁傑的臉色都變了,連忙問:「可有補救的辦法?」
師爺說:「辦法自然有,只要繼續嚴刑追問塗如松,讓他一交一 出死者的頭髮和血衣,有了足夠的證據,就一切都好辦了。
但塗如松剛剛受過重刑,神志可能不太清醒,審訊時需要格外耐心方能奏效。」
高仁傑明白,所謂:「格外耐心」就是要想辦法誘供的意思。
於是他壓低聲音,與師爺合謀起指供套供的方法來了。
第二天晚上,塗如松又被押上了大堂。
那火盆中閃爍的火光,夾棍上染上的斑斑血跡,使他感到一陣眩暈,還沒容高仁傑拍案喝斥,就猝然昏倒在大堂上。
高仁傑令人用破布沾冷水貼到如松頭上,好一會兒才復甦過來。
高仁傑依然帶著威嚴問:「塗如松,你既殺死了妻子,又為什麼將她的頭髮割掉?」
如松不知高仁傑是什麼意思,連忙說:「小人並未割人的頭髮!」高仁傑把驚堂木一拍,喝道:「胡說,你埋在河灘上的女一屍一,沒有頭髮,不是你割的,難道還有別人?」
自從昨天招供了殺人罪後,塗如松就已經斷絕了生還的幻想,只希望在被處斬前皮肉少吃點苦。
今天聽高仁傑這麼一問,就明白了這是在給自己引供,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答道:「小人殺妻後原想將一屍一首肢解毀掉,怎奈手軟心跳,下不得手,所以只將頭髮割下來就不敢再動了。」
高仁傑緊緊迫問:「頭髮藏在何處?」
塗如松信口回答:「埋在城西荒塚中了。」
是否連血衣一起掩埋?」
「正是!」「如果讓你帶人前去尋找,你可認得出準確位置?」
「依稀可以認得。」
「好,立即帶路尋取物證!」說罷,吩咐備下一輛囚車,將塗如松裝好,又派了十幾名衙役,帶著挖掘工具,出城起獲血衣和頭髮。
時間已是盛夏,麻城西關外稻田旺盛,茶林豐美,麗日高懸,白雲輕蕩,一副恬淡的農家景象。
塗如松多日在獄中囚禁,今天又見到了這大好景致,心境分外悲愴,他知道自已再也看不了幾天這家鄉的美景了,一種將死前分外惜生的情感油然而起,心中默念:「母親大人,孩兒不孝,就要別您遠行了,願蒼天祐您老人家安康吧!」想到這裡,兩行熱淚已奪眶而出。
城西的墳地乃是貧困人家的亂葬崗子,荒塚纍纍,青草芃芃,一派淒涼景象,衙役們讓塗如松指出埋血衣的所在,如松眼花繚亂,不知往哪裡指合適。
凶狠的班頭已經不耐煩了,掄動皮鞭迎頭就抽,如松臉上立即凸起了兩道血印,無奈之下信手指著一處高墳,說:「就在這裡。」
衙役們立即挖掘,但掘了數尺深,只發現了幾片枯木。
原來這座墳年數已久,連棺木都爛沒了。
衙役們大怒,亂鞭齊向如松抽來,如松哀求道:「只因夜間掩埋,慌亂中沒有分辨仔細,且容我再找一找。」
衙役們索性把他從囚車上拽下來,硬拉著他亂墳中穿行,如松步履艱難,趔趔趄趄地挪動著腳步,刑傷崩裂,痛楚鑽心,實在不能走了,只好指著另一個小墳包說:「是這個。」
衙役們七手八腳把墳扒開,卻掘出了一個長髯巨足的中年男一屍一,一個個連喊「晦氣」,少不得又拿如松出氣。
如松只得再一胡一 亂指示一處,挖開後倒是看見一具女一屍一,但頭髮已經斑白;分明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太太。
這樣整整一天,在墳地裡亂轉,扒了十幾座無主荒墳,也沒有發現什麼血衣和頭髮,塗如松身上卻又增添了無數道鞭痕。
第二天、第三天接著扒墳,衙役們幹得累了,索性召來三十餘名民夫幫助挖掘。
但挖來挖去,把墓場內近百座無主墳都掀了一遍,依然一無所獲。
麻城百姓見新任縣太爺上任後不幹別的,專扒荒墳,感到又可氣又可笑,背地裡送了高仁傑一個外號叫「高扒墳」。
高仁傑等了三天,只等回一句回復「沒有血衣」,不覺大怒,又給塗如松施了一遍「鐵鏈纏身」,燒得如松體無完膚,死去活來。
如松遭此毒刑,就連高仁傑帶來的審案人役也有人看不下去了。
一位良心未泯的衙役,偷偷地跑到如松家裡,把如松的近況全部訴說了一遍,囑咐塗家趕快想辦法。
如松的母親聞聽後心如刀割,她實在不忍讓兒子在這種求死不得的狀況下繼續遭受酷刑了,就偷偷地剪掉了自己的頭髮湊成一束,又央求李獻宗的妻子割破了左臂,以鮮血染紅了一套衣裙,派心腹家人把頭髮與血衣埋在一個顯眼的地方,再以探監的名進入監獄,把埋藏的地點告訴了如松。
如松得到了這個給自己定罪提一供依據的消息,竟激動得一宿沒有入睡。
第二天不等衙役們催促,就主動地說:「經過一夜 苦思冥想,想起了埋血衣、頭髮的地點。」
衙役們拖著他來到城西,不費勁就起出了血衣和頭髮。
一切證據都齊全了,高仁傑有恃無恐地寫了一道結案呈文,塗如松被判斬刑,湯應求、李獻宗都擬絞罪。
為了盡快定案,他下令連夜將呈文報到黃州府,他相信黃州府的批復用不了幾天就能回來,自己一精一心構思的全部計劃,只待批文一到,就可以全部落實了。
黃州府知府蔣嘉年,是從刑部員外郎轉遷出京的四品正銜官員。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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