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奇案》永樂帝錯斬周新案:那淡淡的月光,時而隱匿,時而朦朧,把昏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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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奇案》永樂帝錯斬周新案

明清奇案

永樂帝錯斬周新案

明成祖永樂十六年(公元1418)的一個夏夜,夜幕沉沉,雲翳遮掩,一彎缺月在雲海中穿行。

那淡淡的月光,時而隱匿,時而朦朧,把昏暗的光輝,輕輕地投灑在一座官衙魚鱗般的瓦頂上。

夜已很深了,官衙內燈火寂寥,只有後衙的書房內還閃爍著燈光,雕著細花的窗扉上,映著一個人秉燭夜讀的身影。

浙一江一 按察使周新,在書房裡審閱最近杭州市民遞上來的狀紙,已經整整三個時辰了。

「梆、梆、梆」幾聲報更的梆子響,把他從聚一精一會神中驚醒。

他雙眉微蹙,心事重重地抬起頭來,透過支起一半的窗扇,望了望那無限深邃的夜空,隨手將一張狀紙放在桌上,起身在室內徘徊起來。

從前天上午開始,按察使衙門就不斷接到狀紙,這狀紙有的來自杭州城內,也有的來自遠郊鄉村,而內容幾乎都是控告京師派往浙一江一 緝事的錦衣衛千戶許應先的。

有一張狀紙訴道:許應先以尋訪珍貴寶石「祖母綠」為借口,在杭州城內大肆搜查。

商號富戶無不被其敲詐勒索,有的一戶竟被索賄數千兩銀子,逼得人傾家蕩產。

還有一張來自餘杭縣的狀紙寫道:錦衣衛使者在鄉間大施一婬一威,白晝強搶良家女子,盡情蹂一躪 。

民女被摧殘後,有的被殺,有的被發往官妓,弄得餘杭縣家家白日閉戶,不敢出門。

西湖岸畔的一位富商在狀紙上控訴道:富商有一女兒,名喚美娘,年方二八,生得天生麗質,秀美端莊。

被許應先看見,硬要派人提親。

富商不允,許應先竟派數十名親軍將美娘強搶到私宅,欲待凌辱。

怎奈美娘性情剛烈,手持剪刀抵死抗爭,被許應先活活掐死。

這還不算,美娘死後,許應先令暴徒們將她衣服剝光,赤身裸一體拋一屍一在錢塘門外,暴一屍一三天不准家人收一屍一。

還有一些鄉鄰來狀,告許應先派出的軍丁,在鄉間到處拆民房,挖水井,聲言尋找什麼「貓兒眼」、「金剛石」、「朱藍石」、「甘黃玉」,實際上是敲詐勒索,誰要微露不滿,就被他們施以種種酷刑,直到打死為止……這些狀紙張張泣血,字字含悲,看得周新怒髮衝冠,拍案長嘯。

這位周按察使今年已經五十開外了。

洪武年間,他以諸生的資格被推貢到太學讀書,不久授大理寺評事走上宦途。

二十餘年來,他不畏權貴,執法如山,被人稱為「冷面寒鐵」。

後來先後在雲南、浙一江一 任按察使,善於剖解疑獄,深得民心。

浙一江一 的老百姓曾經說過「周按察使來到,我們就有活路了」,對他非常推崇。

今天,在這雪片般飛來的狀紙面前,周新第一次感到了為難。

因為他知道被告許應先是個非同小可的人物,雖然他的官銜只有五品,但他所居的職位卻是錦衣衛外官。

這錦衣衛乃是皇帝的貼身衛隊,掌有直接逮捕各級官吏的特權,特別是他們掌握著專門刑訊朝廷大臣的「詔獄」,要想陷害任何人,只要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狀就能輕而易舉地達到目的。

所以朝中的官員誰也不敢得罪他們。

許應先不但是錦衣衛的千戶,而且也是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最親信的爪牙。

紀綱從朱棣做皇帝前就追隨朱棣,深得皇帝信任,在皇帝面前說一不二。

許應先自然也是個通天的人物。

他出京以後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地行兇作惡,就是因為深知沒有人敢於出來干預他。

想到這裡,周新不覺一陣長歎,對於許應先這樣的惡棍,連台閣重臣們都得避讓三分,我周某一個小小臬司又能怎樣他們呢?然而朝廷法度豈能輕廢,黎民塗炭,焉可不問?對錦衣衛這伙跋扈橫行之徒,如不繩之於法,要我這堂堂按察使何用?周新走回文案前,又拿起了一份狀紙,他感到了杭州黎民對自己的信賴。

這些受害者,冒著血海般的干係,把狀紙投了上來,難道自己能置若罔聞?俗話說「在其位,謀其事」,既然朝廷委任我提典一省刑獄,我豈能不為民做主,伸張正義?想到這裡,周新把自己的安危安全拋在了一邊,他決心立即想出辦法,嚴懲許應先之流,保障浙一江一 一境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

事情偏偏那麼湊巧,還沒等周新去找許應先問罪,許應先卻自己找上按察使衙門來了。

第二天上午,周新正與幾位幕僚商議處置許應先的方法,忽聽前衙一陣一騷一亂,緊接著,堂鼓被敲得咚咚響,周新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急忙戴冠升堂。

等他來到堂前,才見到幾名身材高大的壯漢,一個個錦衣綈服,橫眉立目地站在堂前。

大堂下有一位文弱書生,被捆得結結實實,趴在地上,從衣衫的殘破狀況和身上的血跡可以看出,他已經挨過一頓毒打了。

周新還沒有落座,那群壯漢已經迎了上來,當先一人指著周新問道:「你就是周按察使嗎?」周新強捺怒火答道:「正是!」壯漢丟下一個帖子道:「奉錦衣衛許千戶之命,送來盜賊一名。

該盜竟敢深夜潛入許千戶官邸,盜走巨額財產。

幸被巡院軍丁發現,搜出贓物,千戶大人命將犯人押到按察使衙門問罪。

現贓物已被千戶追回,被盜之物開了一張清單,連同人犯一併一交一 你處置。

堂堂浙一江一 首府,竟有人到朝廷欽差衙門行竊,成何體統?此案如若審得明白,還則罷了,倘有半點差池,我說周臬台呀,當心你的腦袋!」這一番趾高氣揚的話,幾乎把周新氣暈了。

但他畢竟是飽經二十餘年滄桑的人了,居然沒有發作,反而滿臉賠笑地說:「既然人贓兩全,此案甚好料理,列位京差且回衙暫候,待下官審理清楚了,再過府向許大人稟報。」

那幾個錦衣衛軍丁見周新態度謙和,越發盛氣凌人,把一張贓物清單拋在地下揚長而去。

周新一直看著那幾個壯漢走出了衙門,才把臉轉向被押送來的書生。

只見他形容憔悴,但掩飾不住清秀的氣質,一臉書生氣,一看就是個知書達理的官家子弟。

看他滿身棒傷,周新不覺一陣可憐,就用平和的語調問:「你是誰家子孫,為什麼深夜去許千戶家中行竊?」那個書生此時才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周大人,生員實在冤枉。」

周新心裡說,不用喊冤我也知道你冤枉,說道;「你且詳細地講來。」

那個書生叩了一個頭說:「按察大人容稟,生員姓李名慕才,乃杭州世家,四代書香,雖無濟世匡民之才,卻也懂得禮義廉恥。

皆因生員家中藏有祖上遺傳胭脂變色璧一塊。

這胭脂璧平日看去色如瑪瑙,殷紅可愛,若遇變天,則璧色轉為淡綠,天氣好轉時又復為紅色,是一江一 南奇石。

生員一向藏之秘室,不肯宣人。

不知那錦衣衛許千戶從哪裡得到消息,幾次派人前來索取,生員都說沒有,以為可以遮掩過去。

誰知三天前,許千戶竟親自登門,要以千金重價求購。

小人仍以沒有來推脫,許千戶頓時變臉,拂袖而去。

當天晚上,生員越想越可怕,唯恐許千戶帶人前來強搶,準備將寶璧藏匿他處。

誰知打開寶匣,玉石已不翼而飛。

遍訊家人,才知是被一親信管家盜走。

生員一時惱怒,上街尋訪盜寶之人,不想正在街上撞見,立即前去捉拿。

那賊人徑直往千戶衙門跑去,生員窮追不捨,直追到後衙,竟無人阻攔。

誰知到後衙賊人忽然不知去向,卻湧出一班如狼似虎的錦衣衛親軍,將生員一陣苦打,然後送往大人衙門。

生員平空遭此大禍,家中尚有老母嬌一妻 ,如何過活?久聞臬台大人明鏡高懸,法不枉斷,還望大人為生員伸冤做主。」

聽罷這番話,周新已經明白,這又是錦衣衛在栽贓陷害好人。

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判斷,他一面將李慕才收監關押,一面差人去李慕才家附近查訪,很快獲得了確實證據。

據李慕才的四鄰講,慕才平日一溫一 文爾雅,舉止端莊,特別是常常周濟四鄰,在街坊中很受尊敬。

這次突然被錦衣衛抓送按察使衙門,大家都感到茫然。

李家所在地的裡正證明,這幾天錦衣衛軍丁確曾多次到李家去敲詐勒索,前幾天許千戶也曾親詣李宅,聽說是要買一塊什麼石頭,被李家拒絕了。

最有力的證據,是住在李家隔壁的一位沈老先生提一供的消息。

他說李家原有一個管家,名喚李雲,平日人品不正,前幾天突然失蹤,而昨天卻有人在街上見到了他,不知怎麼他成了錦衣衛的親軍,穿著簇新的錦衣在一家店舖前吆五喝六,大耍威風。

周新得到了這些證據,心中更加有底,一股無名火使他幾乎難以自制。

可惡的許應先,竟然將被他誣陷之人,公然送到臬台衙門來審訊,分明是欲借官府名義置李慕才於死地;也分明是欲陷我周某於徇私枉法之地。

堂堂王法,竟被他視若兒戲,實在是無法無天。

我若不為民伸冤,豈不壞了一世清名?想到這裡,周新已經下定決心不管許應先有多強硬的後台,也要誅除這伙惡棍。

他屏退左右,反覆思索,終於想出了一個誘敵深入,令許應先不打自招,自陷法網的辦法……

時間已是下午了,夏日的暑熱,使人有點喘不過氣來。

錦衣衛緝事衙門內靜悄悄的,沒有人出來走動。

院子中一株大柳樹,被一陽一光曬得葉子捲曲起來,好像失去了生命力。

濃密的綠葉間,幾隻知了「吱、吱」地鳴叫不停,越發使人感到酷熱難忍。

錦衣衛千戶許應先只穿著一件短袖小褂,坐在桌子前發愣。

這次到浙一江一 來,是他主動找錦衣衛指揮使紀綱討的差。

他知道浙一江一 一帶富甲天下,想趁此機會大撈一把。

所以到了杭州,就到處以刺探消息為名,勒索富戶,敲詐官吏,同時強搶民女,橫行不法。

那全省官員為了保全身家性命,沒有一個敢出來勸阻的。

相反上至布政使下至縣令,幾乎人人都在設法巴結這幫惡棍。

十幾天來浙一江一 省的官吏們,有的備珠璣,有的獻財帛,使許應先在半個月中就發了一筆大財。

但唯有那個按察使周新,不但不獻賄賂,而且十幾天來竟連面也沒露過一次,實在是對自己大大的不敬。

許應先原想隨便編造個罪名,狠狠地給周新參上一本。

但又聽說周新二十餘年來頗有政聲,恐怕激起民憤,所以才想了一個借刀殺人的計策,把李慕才送到臬台衙門,想看看周新的態度。

他沒有想到,周新竟恭順地接收了犯人,並答應加緊審訊。

他更沒有想到,就在人犯押到臬台衙門的第二天,周新就送來了報帖,言說「李慕才盜竊一案已審理明白,特請許千戶屈駕按察使衙門,商議定罪事宜」,許應先捧著報帖,不覺一陣冷笑——在皇權和專橫面前,那個被稱為「冷面寒鐵」的周新,到底服服帖帖地就範了。

一個錦衣衛千戶竟然壓倒了浙一江一 全省官吏,可見錦衣衛的權勢確實可以威懾朝野。

激動和狂傲,使許應先有點不能自持,竟一反平日中午要睡上兩個時辰午覺的慣例,俯在桌前發起愣來。

好一會他才派一名親兵去按察使衙門送信,說他一個時辰後將到該衙門會審李慕才,令周新做好準備。

周新確實是做了充分的準備,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要對許應先下手,就必須將他們一網打盡。

在他們這夥人中,只要有一人跑掉,自己就有被誣告而下獄的可能。

所以他與親信幕僚反覆研究了捉拿許應先的詳細步驟。

現在臬台衙門裡,已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許應先送上門來了。

下午申時末刻,許應先在一隊錦衣衛親兵的簇擁下,來到了臬台衙門。

周新親自迎出來,與許應先攜手進入大堂,又令衙役們將隨從人員引進花廳休息。

誰知那些隨從親軍並不聽從接待,只簇擁在許應先周圍,不肯離開半步。

周新無奈,只得揮手令衙役們退下。

這時的大堂上,是二十多名錦衣衛親軍護定許應先,虎視眈眈地盯著坐在主位上的周新。

許應先藐視地瞟了周新一眼問道:「周臬台,犯人為什麼不押上來。」

周新謙恭地欠了一下身答道:「人犯現押在大牢,諒他插翅也難逃脫,不過在押出犯人之前,下官對案情還有幾處不明,請千戶大人明示。」

許應先一聽就火了,大聲吼道:「你的報帖上明明說案子已經審清,為什麼還有不明之處,難道你是想審訊許某我嗎?」周新趕緊解釋:「下官怎敢審問千戶大人,只是按察使衙門審案不比錦衣衛,對案中細節必須核對清楚才能詳文上報。

現在案中有幾處細節剖析不清,如若輕率定案,恐怕有礙許大人的官聲。」

許應先道:「這麼說你是為我好了?也罷,你哪裡不明白,只管問來。

周新接道:「多謝大人,下官想問一下,那李慕才進衙門行竊是結伙去的呢,還是獨身一人?」許應先說:「偷東西能結伙去嗎?自然是一個人。」

周新緊接著說:「既是一個人去的,許大人送來的遺失清單中有金銀、珍珠、玉石、瑪瑙之類,這麼多東西,他如何拿得了?」一句話問得許應先瞠目結舌,「這……那李慕才本是勾結了一夥一江一 洋大盜一塊去的,只是行竊時,是李一人進屋,其他人在門外接應。」

「這麼說進府行竊的並不止李慕才一人?」「對了,不過李慕才是賊首罷了。」

「既然是成伙行竊,為什麼只拿獲李慕才一人?」許應先被問得有些焦躁,說:「其他人都是一江一 洋大盜,見事情敗露,都逃竄了。」

周新微微一笑道:「一夥賊人行竊,只把賊首丟下,其他人都跑了,恐難令人置信。」

許應先惱怒地說:「事情確實如此嘛,難道許某還撒謊不成!」周新急忙站起來施了一禮說:「千戶大人所言,焉能不實,只是來的是一夥,擒住的只是一人,連個旁證都沒有,恐怕難以向上司稟報。

此外,下官還有一事不明,要向千戶大人請教。

請問這錦衣衛衙門在京及在外各司什麼職守?」許應先見問起錦衣衛的職權來了,不覺有點神采飛揚,當即答道:「上護天子,下護黎民。

出得京來有緝捕奸盜、保境安民之責。」

周新似乎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說:「原來如此,可夤夜之間,錦衣衛緝事衙門被盜,堂堂千戶竟不能拿獲強盜,而僅獲一文弱書生,下官若如此向上稟告,恐怕於許大人的官聲有些不便吧?」周新這句話又使許應先一愣,是呀,周新問得對,身為皇家護衛,竟連自己的衙門也看不住,眼睜睜地看著一夥強盜逃逸,這分明是自己失職呀!「這個……,這個……」許應先一連說了幾個「這個」,竟連一句解釋詞也找不到了。

再看那周新,態度非常謙和,絕沒有詰難之意。

見許應先被問得汗流浹背,周新伸手從公案上把那張報失單拿起來,遞到許應先面前,輕聲說:「大人這張失單可曾查對過?」

許應先說:「是我親自查對的。」

周新面色莊重地說:「這張失單價值在千金以上,李慕才偷了這麼多東西可要定成死罪呀!」許應先故意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說:「該定何罪自有朝廷王法為據,我管不了那麼許多。」

周新感歎地搖了搖頭說:「那麼李慕才只有死路一條了。」

許應先滿意地點了一下頭說:「周臬台到現在才說了一句痛快話。」

周新說:「大人放心,下官定依朝廷王法行事」。

說到這裡,似乎把審問的事全問清了,周新將椅子挪了一下,又轉向許應先,好似扯家常一樣地問:「許千戶是富貴家出身吧?」許應先搖了搖頭說:「不、不,許某是個行伍出身,家境並不富裕,全憑一身武功,才掙到個千戶的職位。」

周新又問道:「不知許大人居官幾年了?」許應先道:「不多不多,十年而已。」

周新有些羨慕似的問:「錦衣衛千戶年俸多少?」許應先脫口答道:「祿米八十石。」

聽到這裡周新臉色陡然沉了下來,帶著點威嚴說道:「年俸八十石的五品京官,居官僅僅十年,又非富貴出身,卻在浙一江一 臨時衙門內就一下子失去千金,這許多錢財是怎麼來的?」「啊……」許應先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周新繞來繞去,竟提出了這樣一個讓他無法回答的問題來,一時面紅耳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作出一副勃然大怒的姿態,站起來喊道:「大膽周新,竟敢當面戲辱本官,你就不怕丟官入獄嗎?」只見周新手捻長髯,哈哈哈哈一陣大笑,笑罷把一副冷面往下一沉,雙目凝光,字句鏗鏘地說:「想我周新,乃太學舉貢出身,二十年來執法不阿,從來沒想過怕死二字。

你身為萬歲御一用 侍衛,十餘年來仗勢欺人,早為天下所共指。

此番來到浙一江一 ,假公濟私,強索民財,霸佔良女,濫用刑罰,殘害百姓,弄得家家怨恨,人人喊打,猶自不知收斂,竟欺壓到我按察使衙門頭上來了,難道你就不怕王法嗎?」許應先指著周新吼道:「你血口噴人,說我殘害百姓,有何證據?」周新指著公案上那厚厚的狀紙道:「這一張張狀紙就是憑證。

你自己寫的報失單就是你的供狀,本司難道還冤枉你不成?」

那許應先一步躥過來,把一疊狀紙抓在手中,三把兩把撕得粉碎。

這一下可使周新怒髮衝冠了,他把驚堂木一拍喝道:「許應先,你可知道這是什麼所在?」許應先毫不示弱,冷冷地說:「不過是小小的臬司衙門。」

周新說:「堂堂臬司衙門豈能容你跋扈橫行?」許應先冷笑一聲道:「不要說是小小的臬司衙門,就是京城的刑部大堂、都察院內,許某也照樣通行無阻。」

雖然是這麼回答了,但許應先也不禁心中一悸,因為周新的一句話提醒了許應先,他知道周新是個不畏權貴的人,臬台衙門上下都敬重周新,在這裡僵持下去沒有好處,俗話說得好,三十六計走為上,遂大喝一聲:「周新,本千戶早已偵知你有意反叛朝廷,特來緝拿於你,軍士們!」他這一呼喚,護衛在旁邊的二十餘名錦衣衛親軍齊聲答應:「有!」許應先喝令:「將叛臣周新拿下!」二十餘名軍丁抖出刑具就向周新撲來。

周新往當堂一站,滿臉正氣,厲聲喝道:「大膽!」那軍丁們竟被他的凜凜正氣,嚇得不敢上前,只見周新把袍服整了一下,帶著逼人的威嚴喊聲:「升堂!」一聲喊罷,只聽大堂兩側齊聲威喝,三班捕頭,六房校尉,掌刑軍丁,操刀劊子手及站堂護衛,一個個手持鋼刀利刃衝上堂來,把那二十餘名錦衣親軍緊緊圍住。

那班軍車原來都是色厲內荏之輩,剛才藉著許應先的威風還神氣十足,盛氣凌人呢,一見臬台衙門這班生龍活虎的校尉、軍丁,個個怒目相視,立刻洩了氣,一個個垂下頭來,剛才的威風早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周新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公案前的太師椅上坐定,拿出一根火籤往地下一擲喝道:「把這幾個禍國殃民的狂徒給我拿下!」校尉們一齊衝上去,像老鷹抓小雞一般把那二十餘名錦衣衛親軍揪了下去。

此時只有許應先還算沒被嚇昏,但聲調也變得戰戰兢兢了,他說道:「周臬台,你拿我不得!」周新說:「為何拿你不得?」許應先猛然從懷裡拿出一道黃緞子寫的聖諭來說:「我離京前,紀指揮使親授我一道萬歲爺的聖諭,各省官員,不經萬歲御批不得緝拿懲處於我。」

許應先的這一手確實在周新的意料之外。

他事先沒有一點準備,但皇上的聖諭是違背不得的,而此刻如果放了許應先,無異於縱虎歸山。

周新想了一下才說:「聖諭本是保你秉公行事,絕不保你行兇作惡,本司當上疏奪回你的聖諭。

也罷,且將許應先以外的幫兇悉數拿下,許應先著押解回緝事衙門聽參,聖旨一到,奪去恃恩當即緝拿歸案。」

說罷一揮手退下堂去。

堂上捕頭校尉,早就憋足了勁,把所有隨從來的錦衣衛惡一奴一,連揪帶拽地押往監獄,許應先也被監送回行轅-

周新這一舉動,立即轟動了杭州城,市民們抬匾,掛花,敲鑼打鼓來到臬台衙門前感謝鐵面無私的周臬台。

一剎間那「鐵面無私」、「黎民恩露」、「龍圖再世」的匾額,滿滿掛了一街。

四方父老,選出一批德高望重的鄉紳,送來土產、布帛以及珍貴藥材,圍在臬台衙門前求見。

但周臬台只叫一名幕僚出來傳話說:「為民請命,懲治不法,乃按察使的職責,無須致謝。

鄉鄰們的盛情本司領了,但所贈禮物一概不收。

叫鄉鄰們速歸鄉里,勿違農時,以謝天子。」

這番話傳過,百姓們更是萬分感動,竟然燒著高香,祈禱周臬台壽比南山。

周新又發出通告,將李慕才當即釋放,並派人抄了錦衣衛緝事衙門,將敲詐來的財物盡數清點入庫,待稟明萬歲後,發還給原主。

一時間整個一江一 南為之轟動,就連總督、布政使也暗暗欽佩周新的膽略與魄力,周新的名字頓時譽滿大一江一 南北。

在百姓們歡呼雀躍奔走慶賀的同時,有一雙眼睛始終一陰一沉地盯著臬台衙門。

這就是被軟禁起來的許應先。

自被「護送」回住處後,雖然周新還處處以一個錦衣衛外官的禮節來對待他,雖然每天仍有魚蝦類的飯菜供給他,但他卻一步也不能走出這個院子。

按察使衙門派了一隊刑獄軍丁,把院子的大門守護得嚴嚴實實,巡邏的皂役,不時在房前經過,許應先的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下,要想逃走是千難萬難。

這兩天,又開始查抄贓物了。

有幾名計吏,帶著一衙役,把各屋裡敲詐的金銀珠寶、玉石錦緞都搬出來,在院子裡清點記錄。

這更使許應先萬分焦急,他知道如果周新把這些東西列成清單上報朝廷,皇帝很可能拿自己做一個犧牲品,一殺了事,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目前唯一的活路是設法逃走,搶在周新的前面進京告密,把周新打成逆臣。

這樣一可保全自己的性命;二可狠狠地處治周新,以消心頭之恨。

但周新絕不是傻子,他怎麼會讓自己的敵人從眼皮下逃走呢?許應先琢磨了二天,也沒有看出一點防守上的破綻,最後,他終於死心了,放棄了逃走的打算,靜等著周新來判處自己的死刑了。

夜色又悄悄地籠罩了這個大院子,大門口掛起了一串燈籠,街門上被加上了一把大鎖。

守護院子的更夫打著梆子,圍著許應先的屋子轉。

有時還大膽地提著燈籠往屋裡照上一照,直到看見許千戶還在床 上睡覺,才放心地離去。

許應先起初還大聲斥責過幾次,後來見斥責不起作用,只好聽之任之了。

自己只將頭朝牆躺著,睡不著覺就閉目養神。

半夜時分,三更的梆子聲剛剛敲過。

院子裡萬籟寂靜,只有夏夜的微風吹拂大柳樹發出輕微的枝條摩擦聲。

許應先剛剛朦朧欲睡,忽然覺得有人碰了自己一下,他連忙坐起身來,脫口要喊「誰!」卻被一個人摀住了嘴,他以為是周新派人來暗殺他,就伸手去扳摀住自己嘴的手。

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千戶不要聲張,我來救你了。」

好熟的聲音,對,這是李慕才的管家李雲。

許應先心中一陣狂喜。

只聽李雲小聲說:「快換衣服,此刻值班軍丁已被我用熏香熏倒,正好逃脫。」

許應先趕緊接過李雲遞過來的衣服匆匆穿好。

李雲將房門從裡面別上,指著後牆角說:「從這裡鑽出去!」這時,許應先才看見,牆上被掏了一個小洞,僅能過人,就急急忙忙地從洞裡鑽了出來。

李雲隨後鑽出,又回身用磚把洞口堵上,以便從外面發現不了逃走的痕跡。

時逢六月初,滿天星斗眨眼,卻沒有一點月光,李雲扶著許應先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跑去……

黎明時分,許應先潛逃的消息傳到了臬台衙門,剛剛入睡不久的周新,被從夢中驚醒。

他敏銳地感覺到,許應先的逃走,將給自己造成莫大的威脅,也將給浙一江一 百姓帶來禍害。

於是火速傳令,杭州城四門緊閉,調動所有緝查人員,挨戶搜查,務將許應先拿獲歸案。

同時,他也估計到,許應先可能早已潛出了杭州城,又派流星快馬,往城郊各縣傳送臬台衙門的通緝令——只要發現許應先,不管他持有什麼上諭也要即刻拿下,解送省府。

兩道命令傳出後,他仍然不放心,又叫幕僚起草了一份捉拿許應先的榜文,歷數許的罪惡,呼呈全省黎民,有消息的送消息,有疑點的報疑點,無論如何不能使奸佞逃脫法網。

全省上下,聞風而動,捉拿許應先的事情已經家喻戶曉。

但是兩天過去了,許應先似乎泥牛入海,一點消息也沒有。

周新盤算著,此刻許應先大概已經離開杭州地界了。

要想堵截捉拿,實在是大海撈針。

看來只有自己親自進京,一面向錦衣衛衙門投狀,揭發許應先的罪行;一面向皇上稟明情況,取得皇上的支持,依靠國法來懲治許應先了。

於是,他不再等候各縣的拘捕消息,急忙在三班捕頭中挑選了四名精明強幹的人作為隨從,輕裝簡從,星夜向京師趕去。

聽說周臬台為了保全一省百姓的身家性命,獨自上京師告御狀去了,杭州百姓都為他捏著一把汗。

不少人主動跑到總督和布政使衙門,請他們以封疆大吏的資格上疏聲援周臬台。

那周新平日裡與督、撫的關係都不錯,所以總督和布政使都備了本章,彈劾許應先並替周新說了不少好話。

但是他們心裡明白,朱棣是靠發動兵變把自己的侄子朱允炆趕下台才登上皇帝的寶座的,由於這個皇位搶得十分不光彩,他當然害怕天下臣民議論自己。

他們也明白,最使朱棣擔憂的是被他趕下位的那位大明朝合法皇帝朱允炆一直下落不明,這是對這位永樂皇帝的最大威脅。

所以自登基後,朱棣下了極大的工夫在國內外搜尋朱允炆,而擔任這項任務的主要機構,就是錦衣衛。

對於錦衣衛,朱棣是絕對信任,要想告倒他認為最得力的許應先,是不太容易的。

浙一江一 總督和布政使,曾多次在一起分析形勢,對周新雷厲風行地懲治錦衣衛惡棍,他們十分贊成,但他們對這件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做法,只能是暗暗讚歎而已。

他們感到這個婁子捅得不小,已隱隱預料到周新將會遭到陷害,出於袍澤之誼,兩人一起寫了奏疏,確實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周新這幾天卻沒有想到那麼多。

從杭州出發後,他按照正常的路程,沿官道向京師出發。

路上還囑咐隨從人員,要隨時緝訪許應先的下落,因而雖然是日夜兼程,但走得並不太快,常常是得到一點線索就耽擱半天行程。

遺憾的是,雖然有幾次好像發現了許應先的蹤跡,但細查起來卻又根本不對。

就這樣,他們用了二十天的時間,才趕到離京不遠的涿州。

到達涿州時,天已經黃昏了。

縣城內酒旗商幌招展,顯得十分熱鬧。

夏日的黃昏,太一陽一雖然下山了,但天色並不顯得黑暗,城東北方向那著名的雲居寺塔,在暮色中尚可辨清輪廓,給涿州古郡增加了一點古香古色的氣氛。

周新還是按老規矩,並不到驛館休息,卻找了一家乾淨的客店打尖。

四個人要了兩間上房,周新獨自一間,四位隨從一間,住下後匆匆吃了一點飯,周新打發四位隨從上街查訪許應先的下落,自己留在房中準備進京時應帶的公文。

他將杭州各縣百姓的狀子整理出來,特別將被許應先撕毀的一些狀子小心地拼在一起,用糨糊粘好。

又反覆看了自己寫給錦衣衛的狀子和寫給皇上的奏疏。

對於奏疏的內容字斟句酌,他感到自己確實是理直氣壯的,對參倒許應先有十足的信心。

正當他認真地修改著奏疏時,忽見一名隨從匆匆地走進屋來。

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示意隨從坐下,但這位隨從卻顯得十分激動,用有點顫抖的聲音說:「稟大人,許應先已經被我們發現了。」

「啊!」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喜訊,只要將許應先抓獲,自己的一切行動就完全處於主動地位了。

他忙問:「在哪裡?」那位隨從說:「我們四人分成兩組,沿街緝訪,在長街東頭的「春來客店」發現了一個客商打扮的人,看背影很是熟悉,於是跟蹤進店,在他住的耳房裡,看見了許應先,原來這個假客商就是那個放跑許應先的李雲。

我們在窗外觀察,發現許應先並不知我們也到了涿州,他催促李雲早點歇息,明天趕路,我們立即會合齊了,留三個人在春來店監視許應先,叫我來稟報大人知道,並請示如何處置。」

周新果斷地說:「速將兩個惡棍拿下,持浙一江一 按察使衙門文書,押送到涿州縣衙。」

隨從應了一聲「是!」,轉身就走,周新又叫聲「回來!」,隨從趕緊躬身聽令,周新說:「人犯押到後,你告訴涿州縣令,就說我即刻前去拜訪。」

隨從領命匆匆退出。

周新此時是既高興又緊張,高興的是想不到在這裡遇到了許應先,緊張的是唯恐四名捕頭做事不慎,把許應先驚走。

周新的擔心是多餘的,這四名捕頭都是緝拿盜賊的老手,臬台衙門的骨幹,辦起案來十分乾淨利落,沒費氣力就在春來店中將許應先拿獲了。

許應先被獲前又亮出了皇上的聖諭,被四位捕頭一把搶過來,說:「既有萬歲的聖諭,你為什麼從杭州私逃出來,又為什麼假扮客商?分明是心中有鬼。」

然後不容分說用刑具將許應先和李雲鎖起來,送到了涿州縣衙。

縣令驗看了浙一江一 按察使的官印,又聽說鐵面無私的周臬台就在本縣投宿,不敢怠慢,立即吩咐把犯人收監,然後備轎親自到周新的旅舍來迎接。

周新見縣令盛情相迎,只得隨他到驛館住下。

那位知縣原是京師人氏,中舉前就聽說過周新在京師大理寺任職時斷案如神,二人相見情投意合,談得很是投機,直到深夜才慇勤道別,各自休息。

由於許應先已經落網,周新不再擔心被人誣陷,所以在涿州耽擱了一天才起身進京。

一路上心境歡快,竟也留戀起山川景致來了,一邊走,一邊觀賞風景,從涿州到盧溝橋竟走了三天。

這天下午,來到了盧溝橋頭,只見一座長橋橫跨在寬闊的河面上,雄渾的橋身雕飾一精一致的橋欄,數不清的石獅,或坐或嬉戲,栩栩如生。

站在橋上縱目觀望,則見無定河水奔騰直下,兩岸蘆荻密佈,一片蒼翠。

遠處巍巍燕山,峰巒起伏,恰似一座屏障,拱衛京師,果然是京師要地。

周新牽著馬,一邊走一邊看,心中竟湧出一點詩意來,剛要張口吟誦,忽見從橋東飛步跑過十幾名旗牌校尉來,為首一人手執寫著「令」字的藍旗,與周新走個對面,見周新身著四品官服,遂問道:「哪位是浙一江一 按察使周新?」周新心裡甚感納悶,在這荒野古橋,誰會來找我周新?就答道:「下官就是。」

沒等他說完,那旗校就大聲吼道:「周新接聖旨。」

周新一見有聖旨下來,慌忙跪倒,只聽旗校大喝一聲:「奉萬歲聖諭,著將逆臣周新拿下。」

說罷一揮手,後面的旗校已蜂擁而上,摘去周新的烏紗帽和官衣,周新的四位隨從欲將上前阻攔,卻被他喝退了,周新此刻已經料定,必是出了大變故,他示意隨從火速離開,免受牽連。

那如狼似虎般的旗校抖出刑具,將周新鎖上,周新怒喝道:「我乃堂堂四品按察使,你們休得無禮。」

只聽為首的旗校一陣獰笑說:「不要說你這小小的按察使,就是內閣輔臣我也拿得。

不過今天得讓你明白明白被抓的原因,告訴你吧,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大人在皇上面前把你參下來了,你竟敢公然緝拿萬歲爺派出的錦衣衛緝事官員,強搶萬歲聖諭,分明圖謀反叛。

幸虧蒼天有眼,許千戶在獄中被典獄官員放出,已經在你前頭進京了。

現在人證俱在,你還有什麼話講?」周新此刻才知道,那許應先居然又從涿州獄中逃脫了。

他暗暗埋怨自己過於自信,竟被許應先搶在前面惡人先告狀,誤了大事。

他也料到,此番被拿進京,恐怕就難以生還了,想到這裡,他反而鎮定下來,對旗校們說:「許應先誣陷朝廷大臣,罪不容誅。

我周新居官二十餘載,一不欺君,二不傲上,三不貪贓,四不枉法,不怕到金殿面君,爾等不必緝拿,我隨你們一起進京就是了。」

為首的旗校說:「說得好輕巧,我等出京之時,受錦衣衛之托,要替許千戶出口惡氣,少不得要委屈你了。」

說罷對站在兩側的旗校說:「還不給我打!」兩側的打一手聽見號令,早拿出藏在腰間的棍棒,沒頭沒腦,向周新打去。

這宮廷御一用 旗校別的本領沒有,論打人行刑,卻個個十分凶狠,可歎周新一介清官,只半袋煙工夫就被打得皮開肉綻,體無完膚了。

按照明初的慣例,凡屬皇上親自下旨緝拿的官員,品級在四品以上的,要由皇帝親自審理定罪。

所以周新被逮京後,並沒有下到由錦衣衛掌管的詔獄裡,而是直接押進宮去面君。

昨天晚上,錦衣衛指揮使紀綱進宮稟報機密大事時,告訴朱棣,他派往浙一江一 的千戶許應先,已經偵察到朱允炆的線索,正在深入追查,不想被浙一江一 按察使周新憑空抓走,無理監押,以至眼睜睜看著朱允炆又潛逃了。

許應先為稟報朱允炆的消息,從杭州逃出,又被周新追到涿縣二次緝拿。

錦衣衛經過緝查,發現周新本是洪武年間的舊臣,對朱允炆素有依戀之情,平日也有為朱允炆鳴不平的言辭。

這次無理緝拿許應先,實在是為了保護朱允炆,意在謀反朝廷。

朱棣得訊勃然大怒,因為他一向把抓捕朱允炆當做本朝最大的事情,聽說周新把朱允炆放跑了,豈能不生氣?他歷來對紀綱百般信賴,那裡還去分辨紀綱的話是真是假?當即發下聖諭,火速逮周新進京問罪。

下午申時,內侍報告周新已被押逮進宮,朱棣立即傳諭,在太液池西邊的興聖宮審問欽犯。

周新此時早已是體無完膚,血肉模糊了。

但他自恃為民請命,理直氣壯,還希望皇帝聖明,能查明真情嚴懲惡吏,所以進殿時,還盡量挺直身軀,見了朱棣恭恭敬敬行跪拜禮。

朱棣不等周新拜罷,劈頭就問:「周新,你私拿朕諭旨派出的錦衣衛緝事人員,又公然搶奪聖旨,壞了朕的大事,朕緝拿於你該是不該?」周新叩了一個頭說:「錦衣衛千戶許應先,矯旨在杭州一帶敲詐勒索,強搶民女,肆意荼毒百姓,民怒如沸,狀紙雲集,臣身為按察使,掌管一省刑獄,不能不嚴懲惡吏,解救百姓。」

朱棣聽周新辯護,更加氣惱,說:「錦衣衛緝查要案,必要搜尋,怎麼能說是敲詐勒索,分明是你欲加其罪!」周新說:「臣懲辦許應先,是根據無數百姓的狀紙行事。

許應先一夥在杭州城攫賄掠民,作威作福,杭州府官民有目共睹,萬歲只需派人查對便可水落石出,臣與許應先素昧平生,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地加罪於他?」

朱棣被周新這番話堵得無話可說,越發惱怒,拍案斥道:「即令許應先有擾民之舉,也非是你地方官吏所能隨便緝拿的,為什麼不上奏朝廷,卻突然下手緝朕親派使臣?」周新抬起頭來,兩眼射出了兩道犀利的光芒,望著朱棣說:「臣記得陛下曾有明論,按察使行事與都察院同,臣奉旨擒拿奸惡,有何不可?俗話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難道許應先一個小小千戶竟能凌駕堂堂王法之上嗎?」朱棣自登基以來,雖然也見過幾位敢於進諫的直臣,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挨過頂撞,不由得怒火中燒,吼道:「放肆!你一個小小臬司,竟然如此無法無天,連朕的欽差官員也敢緝拿,倘若各省都傚法於你,朕的政令如何得行?天下豈不大亂?就憑這一條,朕也要問你個反叛之罪!」周新此刻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大聲抗爭道:「錦衣衛官員假借萬歲名義,在四處行兇作惡,無故查抄良民,毒打無辜,誣陷忠臣,早被天下臣民所指斥,若不及時繩之以法,要大明刑律何用?況且這種劣跡若不及時掃蕩,將來錦衣衛使者出京循此舊律,必將更加肆無忌憚,早晚要激起民變,那時恐怕真要天下大亂了。」

幾句忠言,擲地有聲,朱棣竟然無懈可擊,只得把語調壓得更加一陰一沉嚴厲地說:「周新,你當庭頂撞寡人,其罪當誅。

但朕念你平日有不畏權貴的美稱,不來加罪於你。

你且回監仔細想想,如果知罪呢,就上一道謝罪本章。

朕當從輕發落,如果死不認罪,朕也有處置你的辦法。

下殿去罷!」說罷一揮手,早有護衛旗校,給周新上了刑具,押往獄中去了。

永樂十八年前,北京的紫禁城尚未建成。

朱棣的皇宮還暫時設在元代的宮城裡。

其位置在現在北海瓊華島的正東。

但朱棣居住的地方卻常常變化,由於這年夏天天氣酷熱,所以朱棣索性搬到瓊華島南邊的儀天殿居住了。

一天早膳以後,他屏退群臣,一個人在殿內批閱奏章,又想起了周新一案。

自興聖宮審訊周新後,他已降旨把有關周新的案卷全部調進來了。

這裡有浙一江一 總督和布政使的奏疏,有刑部力保周新的本章,還有浙一江一 省百姓士紳上的萬民折,都要求保護直臣,嚴懲惡吏。

據他派到民間刺探消息的內待報告,杭州的一些老百姓,已經自發組織了一個請願一團一 ,兩天前進了京,正在吏部、刑部等處為營救周新奔走。

這一切都使他感到為難。

按說周新一案應發到刑部,會同三大法司會審,但是他非常擔心刑部會替周新說話。

何況只要官司移到刑部,許應先作為被告人,也要被拘捕審訊。

在三大法司那森嚴的大堂上,如果許應先洩露了緝查朱允炆的隱私,那麼自己也要跟著受到指斥。

所以朱棣下決心,不讓刑部插手審理。

但是此案又絕不能發往自己最信任的錦衣衛詔獄,因為這一案與錦衣衛相關太緊,下到詔獄後,明明是羊入虎口,顯出自己袒護錦衣衛,又會受到言官的指責。

朱棣最痛恨的是周新放跑了他一心要抓到的朱允炆,雖然這是紀綱憑空給周新安上的罪名,但朱棣卻深信不疑。

自他登基以來,對朱允炆的臣下,已經進行了大規模的殺戮,但唯恐還有一些同情者漏掉,所以只要聽說誰與朱允炆有牽連,他是定斬不饒的。

紀綱正是抓住了他的這個心理特點,因而一告便准。

但朱棣絕沒想到一個小小按察使竟會驚動這麼多朝臣來替他說話,現在如果貿然殺掉周新,說不定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因此他幾次提起硃筆又都輕輕地放下了。

左右權衡一時拿不定主意,就站起來在殿內來回踱步。

儀天殿是建在一個小島上的,這個小島就是今天的北海一團一 城,四面臨水。

他站在窗前向北望去,瓊華島上的廣寒殿,殿宇巍峨,萬綠圍繞,斗拱飛簷時隱時現,真如一座仙宮一般。

儀天殿下,太液池碧波瀲灩,一陣清風徐來,把池中的水汽夾雜著山上奇花的芳香送進殿中,令人心曠神怡。

面對這一片絢麗景致,朱棣忽然動了側隱之心,想起周新二十餘年忠貞秉正,倒也值得可憐,不如順乎人心,將他放出官復原職罷了。

這時他才記起,上次審訊時,曾囑咐周新寫一道謝罪本章,不知是否一交一 上來了。

如果謝表已經送來,正好順水推舟,赦他出去。

於是,他喊聲「內侍!」,立即有兩名司禮監秉筆太監走進殿來候旨。

朱棣問:「周新的奏章可曾送進來?」太監小心翼翼地回答:「已經送進來了。」

朱棣有些不滿地說:「為什麼不隨周新案卷一齊呈報?」太監回稟道:「臣看周新的奏章,以為內中多有忌諱,沒敢呈送。」

朱棣把臉一沉說:「大膽,還不速速取來?」那位太監有些慌亂地叩了一個頭,趕緊把周新的奏折取來一交一 給了朱棣。

朱棣展開奏折,見折子中的蠅頭小楷寫得端端正正,字跡蒼勁有力,不知道的人絕不會相信這是一個遍身棒傷的人寫的,不覺點了點頭。

但他看到奏折中的內容時,卻越看越生氣。

原來周新在折中沒有一句謝罪的話,反而建議削減錦衣衛官員到京師以外各省去緝查案件。

這分明要斷皇帝的耳目,減弱皇權。

朱棣不能忍耐了,他把周新的奏折狠狠地摔在了地下,提起硃筆,刷刷地寫下了「以逆臣罪名,立即處斬周新」的上諭。

五天以後,刑部遵照朱棣的旨意要對周新行刑了。

京師百姓,紛紛嗟歎,杭州來的父老備了香案,在刑車必經之路上,跪著給周臬台送行。

六部言官中那些剛正之臣紛紛上本為周新鳴冤。

這些奏本一概被朱棣留中不發。

七月中旬,天一陰一雨濕,愁雲慘淡,周新的刑車在數百名帶刀護衛的簇擁下,開往西四牌樓刑場。

一路上,百姓們備酒,捻香泣送忠良。

周新此時已經過一番梳洗打扮,雖然臉上傷痕纍纍,卻依然神采奕奕,雙目凝光,面情莊重,邊走邊向跪在街道兩側的百姓們點頭致意。

刑車快到刑場時,杭州父老們擁了上來,把一束大紅綢子披在了周臬台身上,他們一個個泣不成聲,嗚嗚咽咽地說:「周大人,杭州百姓給您送行來了。

願您英靈永在,神魂早升天際。」

一番話說得兩側圍觀的人無不淚如雨下。

車到刑場,周新從容地走下車來,整了整衣冠,對著西北皇城方向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算是與皇帝拜別。

又轉過身來向著南方自己故鄉南海的方向叩了三個頭,口稱:「老母在上,兒臣在此盡忠了。」

拜罷仰天長歎,厲聲高呼:「周新生為直臣,死當做直鬼。」

說罷慷慨就戮。

其從容的姿態直到數年後還被京師目睹的父老讚歎。

朱棣殺了周新後,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因為上至都察院,下至六部言官紛紛為周新鳴冤,擾得他一個多月不得安寧。

還是紀綱出來,以錦衣衛的名義發了一道文告,誰要是再替周新說話,就與周新同等論罪,才將這場風波壓下去。

自此以後,明朝官一場中形成了一種風氣,錦衣衛官員可以左右六部九卿。

這就造成了以後正統、天順年間錦衣衛都指揮使門達、逯果專權,嘉靖時期錦衣衛百戶王邦奇,肆意誣陷忠良的大冤獄。

明代十餘位皇帝都依靠錦衣衛鎮壓朝廷大臣,也不能不說是由朱棣殺周新一案留下的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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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公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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