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奇案
洪武丁丑科場冤案
明太祖洪武三十年(公元1397)暮春,六朝形勝之地南京城裡,柳綠花紅,鶯歌燕舞,正是「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的季節。
從秦淮河下行,遊人如織,絃歌動地,站在北岸的酒樓上,放眼望去,但見一曲清流,逶迤東下,十里春花,爭奇鬥艷,真是一個令人陶醉的春天。
往日裡,秦淮河兩岸的酒樓上,文人墨客雲集,對詩文、吟絕唱,令酒家應接不暇。
而今天,人們都好像對酒樓失去了興趣,不管乘船的、坐轎的,還是步行的,都急急忙忙地向河北岸的貢院街奔去。
原來,今天是三月初五,明朝開國以來的第九次科舉會試,將在申時以前放榜。
按明代科舉制度規定,會試每三年才有一次,參加考試的都是由各省經過鄉試選拔上來的舉人,會試被錄取後就是榮耀異常的貢士,有了參加殿試的資格。
一旦殿試中選,就獲得了進士的稱號,成績優良的進翰林院,成績稍差的也將被外放到各地擔任知縣以上的官吏。
因此,會試是最令天下舉子憧憬的大事。
從各省來的舉子,經過三年苦心構思,對自己的前程充滿了幻想,都眼巴巴地盼望著這發榜的日子。
今天就要發榜了,怎不令人心情激動。
只見那些考生,有的心如火焚,大步流星地向貢院奔去,有的面容矜持,踱著方步緩緩而行,但兩眼卻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好似有一根無形的鉤子,鉤住了他的頭頸一般。
富家子弟錦衣袍,由家僮跟隨,貧寒之士則衣帽不整,或獨身上路或結伴同行,心裡都像揣著一隻小兔,「崩崩」亂跳,希望、幻想、擔心、害怕一交一 織在一起,只等著那一紙黃榜來決定自己的命運。
貢院在秦淮河北岸,緊傍著北宋景祐元年(1034)建的夫子廟。
現在時辰尚早,貢院轅門的木柵欄緊緊地關著,從裡面的明遠樓裡,不時傳來一陣陣鑼聲,告訴人們,選取的黃榜已經用好大印,只待主考官最後校對一下,就可張貼了。
轅門前,早已擠滿了看榜的舉子,先到的選好了一個最佳位置站立不動,而後面的人還不斷湧來,致使前面的人站立不穩,只好向前移動,那負責警衛的軍丁,板著臉橫戈立劍,將擁上來的人向後驅趕。
人群中埋怨的,怒罵的,勸解的,猜測考試結果的,熙熙攘攘,任彈壓的軍丁怎樣吆喝,也安靜不下來。
辰已時分,貢院轅門大開,由監場官員捧著大黃榜,護場軍丁簇擁著貼榜的小吏,走出轅門。
一時鞭炮齊鳴,寫著中選人名單的黃榜被高高懸於轅門之前。
一時間,舉子們齊擁上前,萬頭攢動,千萬雙眼睛,投向了黃榜,一張張緊張、焦急的臉孔,在榜上尋找著自己的名字。
這次會試,共選取了五十二名貢士,榜文清楚、黃紙紅字,一目瞭然。
只見中試的歡喜若狂,落選者垂頭喪氣。
還有那不甘心的,生怕漏掉了自己的名字,在榜前反覆讀誦著中試者的人名。
天近中午了,一些失意者已怏怏離去,但尚有不少舉子聚集在榜前評論著中試者的學識和人品。
忽然,有一位落選舉子似乎發現了榜上的漏洞,自言自語地喊道:「奇怪,奇怪,五十二名貢士都是南方人,莫非北方人就連一個合格的也沒有?」他這一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仔細一看,名單從第一個往下排列,「宋琮、陳……」直到最後的劉子信,確實都是南方人。
這時又有人叫喊:「主考官劉三吾是茶陵人,副主考白信蹈以及各房考官也都是南方人,他們用鄉里之情,壓制北方才子,天理難容。」
這一喊不要緊,那些本來已經失望的舉子,一個個像打足了氣的皮球,跺腳亂跳,呼爹罵娘,人群大嘩。
不少原來抱著極大希望的北方考生,一齊吶喊,紛紛用泥一團一 石子擲向黃榜,只一瞬間那高懸的黃榜已經被泥一團一 塗得一塌糊塗。
考生們越鬧越歡,索性成群結隊地簇擁著,從貢院來到禮部衙門,聲言要面見考官,問個水落石出。
禮部官員急忙調請錦衣衛親軍前來彈壓,但人言沸騰,群情激憤,那裡能壓得下去?不到兩個時辰,南京城裡已經貼滿了揭帖,指責考官選人有私,街頭巷議全是本次會試盡取南人,於天理不容的輿論。
禮部官員見事情鬧大了,不敢隱瞞,急忙將眾舉子的議論寫成奏本報到明太祖朱元璋案前。
明太祖朱元璋有個習慣,中午膳後總要批閱一些早晨送進來的緊急公文。
今天天氣有點炎熱,他特地傳諭在奉先殿閱本。
司禮監太監已將厚厚的一疊奏章陳放在龍案頭。
為了怕殿外的熱風捲進來,幾名宮女輕輕地將奉天殿大門關緊,縷縷一陽一光透過窗欞斜射進來,在浸油澄漿泥磚墁成的地面上,灑下了斑斑駁駁的金點。
由於殿宇高大,所以屋內一點暑意也沒有。
朱元璋高踞在寶座之上,拿起了一道道奏章,健筆如飛,邊看邊批,不一會那一大疊奏章已被朱批了一大半。
此刻他從案卷堆裡抬起頭來,舒了一口氣,用手輕輕地梳理了一下那保養得很好的一胡一 須。
早有一名宮女捧上了一杯廬山雲霧香茶,輕輕地放在了案頭。
那淡淡的茶香似乎驅散了朱元璋的倦意,他又伸手取過一道奏折仔細閱讀起來。
看著看著,他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一股怒容從他那寬闊的臉龐上升起,最後竟狠狠地將奏折擲在了龍案上。
皇帝突然震怒,嚇壞了在一旁侍候的親隨太監和站在皇帝身後打扇的宮女。
他們一齊跪在地上,嚅嚅地說:「萬歲息怒。」
朱元璋用眼掃了一下跪著的人們,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衝動,把手一揮說:「都出去,都出去。」
宮女、內侍巴不得皇帝的這聲吩咐,齊齊地叩了一個頭,躡手躡腳地退出了殿外。
大殿裡又恢復了寧靜,朱元璋極力壓抑了一下感情,把目光又投到那份被擲的奏折上。
那正是禮部申報本科會試舉子鬧事的折子。
朱元璋怎麼也不會想到帝輦之下,堂堂朝廷會試竟會出了紕漏。
自從在淮西起兵,朱元璋最重視網羅知識分子,他手下的開國功臣劉伯一溫一 、李善長、宋濂等人,都是名噪一時的文人。
正是由於這些人的輔佐,大明朝才能掃蕩群雄,驅逐元朝,統一天下。
因此,在定都南京後他立即健全了開科取士的制度,發現了一批人才。
因此,他把會試取才,當成選拔治國人才的重要途徑,特別強調主試人要廉潔公正,不得有一絲舞弊現象。
今天,一榜會試貢士,竟都由南方人佔據,內中顯然有弊。
而科場出現弊端,將會影響全國讀書人的情緒,對於鞏固大明一江一 山顯然不利,這就是朱元璋勃然發怒的原因。
但是,朱元璋畢竟是一位執政三十多年的皇帝了,震怒之下並沒有衝動,他仔細思索了一陣,在奏折上批道「南人盡佔黃榜,舉子群情激動,著禮部官員將試卷再閱來報」。
這道批示還是很客觀的,但也暗中示意,不要把全部北方考生都摒棄在外。
把這道奏章批示後,朱元璋破例命令內侍火速將聖諭發往禮部,他知道舉子們鬧事不是好對付的,如果處理不及時,很可能愈演愈烈,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翰林學士,洪武丁丑科會試主考官劉三吾,這年已經是八十五歲高齡了,但依然精神矍鑠、思路敏捷、辦事幹練。
三月五日會試發榜,當天下午舉子鬧事,他已經知道了。
這兩天鬧事的舉子越來越衝動,不但南京城裡已傳遍了劉三吾與副主考官白信蹈私護鄉人,排斥北人的消息,就是整個一江一 南一江一 北,也有不少人怒罵主考官徇私舞弊,有悖聖恩。
對這些指責和謾罵,劉三吾毫不理會,每天仍然按照常例,該會見各科試官的會見試官,該接見中試舉子的接見舉子,所到之處,談笑風生,使人感到這位老學士身上充盈著一股正氣。
儘管有人因為舉子鬧事而替他擔憂,但一見他那毫不為輿論所動的神情,就都不敢再提此事了。
劉三吾確實有一身正氣,這位老翰林是七十三歲才被人推薦給朱元璋的,當時他的才學淵博已名滿一江一 南。
朱元璋召見他以後,深為他的遠見卓識所傾服,當即降旨授他為翰林學士。
十二年來劉三吾大刀闊斧,為朱元璋制定了一套完整的開科取士制度,並奉旨親自為大明朝修定了《寰宇通志》、《禮制集要》等書籍,成為一個受人尊仰的學界老前輩。
本科會試,朱元璋御筆親點劉三吾為主考官。
接旨後老先生不顧年邁體衰,親自臨場監考,並屢次對各房考官說:「天下才子十載寒窗全在會試三場以定優劣。
我等若徇私舞弊豈不辜負志士報國之心?」開考之後,有不少名門顯貴給他遞條送禮,都被他正色謝絕。
三場試罷,他又親自主持閱卷,凡是被錄取的試卷全都經過他的圈點。
儘管這樣,他仍恐有遺漏,又吩咐把落榜的試卷抽出幾十份來進行對照,直到認為應當中試的確實名副其實了,才開列黃榜報呈禮部,所以對本科貢士的成績他可以說瞭如指掌。
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劉三吾主持會試無私無弊心境坦蕩,所以儘管南京城裡已經滿城風雨,他卻始終泰然處之。
這天他剛剛在翰林院接見了新科會元宋琮,回到府中感到有些疲倦,準備在花廳的籐椅上假寐片刻,誰知到底上了年紀,靠在籐椅上不久,竟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老家人劉忠見主人入睡,趕緊拿了一條錦被,剛要去給他蓋上,卻聽到門口一陣喧嘩,原來是禮部官員來傳聖諭,著劉三吾立刻進宮詳報本科會試情況。
劉忠歎了一口氣,心想「當一個朝官好不容易呀,可憐老爺八十開外的老人,竟連一刻休息也不得安寧」。
這時卻聽到劉三吾的呼喚聲:「劉忠,快備朝服。」
原來他已經全聽見了。
朱元璋接見群臣,歷來是在皇宮的奉天殿。
但今天他卻在自己的寢宮裡接見劉三吾。
後宮諸院花繁樹茂,一派欣欣向榮景象。
劉三吾被內侍引到御書房門前聽候傳喚,不一會兒,書房的簾籠被高高挑起,兩名親隨太監出來恭恭敬敬地將劉三吾讓進書房。
朱元璋沒有穿朝服,由於天熱,只著了一件寬大的黃緞龍袍,參拜後他不待劉三吾開口,便直截了當地問:「本科會試,盡中南人,朕已朱批著禮部查核,禮部回疏雲一應事項均是劉先生料理,所以請先生將錄取情況說與寡人知道。」
劉三吾答道:「會試榜發,北方舉子大嘩,臣已盡知,然臣在閱卷之時只以文章優劣定名次,並不知所錄者到底是誰……」接著將自己如何閱卷、如何權衡、如何反覆與閱卷官推敲的經過詳細稟報了一遍。
朱元璋聽罷點了點頭,但跟著又說:「只是一榜之中全系南人,未免出於奇巧。」
劉三吾躬身回奏道:「其實這並不為怪,北方在元虜統治下,民不聊生,文人墨客備受摧殘,這種情況已歷數十載,應試的舉子文章根基遠不如南方。
南北舉子同場應試自然南方的要捷足先登了。」
朱元璋有點不滿意地說:「誠如先生所言,但先生既知此情,為什麼不特拔幾名北方士子,以鼓北人之心呢?」劉三吾說:「臣為國取才,只能以試卷文學優劣為標準,不能以南人、北人為依據。」
朱元璋被劉三吾這麼一堵,一時說不出話來,心裡卻老大不悅,說:「北人久受壓抑,本來就有股怨氣,本科如若一名不取,恐難平撫其心。
依朕之見,先生不妨在北方考生中擇優選上幾名,以安定人心,平息眾怨。」
劉三吾是個耿介之人,生平最講一個「理」字,聽朱元璋讓增加幾名北人充數,不覺上了倔勁,答道:「會試榜次已定,當選之人名副其實,不能更換了。」
朱元璋的火氣也上來了,說:「先生執意不換,朕以為其中必有私弊。」
劉三吾站起來,對朱元璋深深作了一大揖說:「萬歲既懷疑老臣主試有私,不妨另委大員,重新審閱試卷,若發現紕漏,臣甘願領徇私欺君之罪。」
朱元璋見劉三吾敢當面頂撞自己,不覺大怒,厲聲喝道:「朕讓你改變黃榜,你是改與不改?」
劉三吾斬釘截鐵地說:「此次黃榜是全體考官反覆權衡選定的,老臣不能輕改。」
朱元璋氣得渾身顫抖,指著劉三吾說:「你可知朕的厲害?」劉三吾起身跪倒答道:「臣為國取士,何懼一死!」朱元璋拍案而起說:「劉三吾,朕從今日停你翰林學士之職,回府聽參。
本科會試朕要派人詳查到底!」說罷,一揮手,早有幾名待衛進來,把劉三吾架出了皇城。
主考官劉三吾被皇上驅出了宮城,朱元璋親自降旨重新核查會試考卷的消息,只幾個時辰就傳遍了南京城。
街頭巷尾輿論紛紜,大家都知道,皇上生性一愛殺人,劉三吾被下獄處斬已經是不可倖免的事了。
人們猜測的是,這次是只殺劉三吾一人呢?還是連副主考白信蹈及各房考官一起殺?內中也有人替劉三吾惋惜,但是大家都明白,劉三吾惹惱了皇上,是誰也救不了的。
就在人們紛紛議論的時候,又傳來了新消息,副主考白信蹈也被停了職,皇上親自在後宮召見了翰林院侍講張信,命他主持複閱全部試卷,如發現弊端及時稟報。
朱元璋的雷厲風行,令落榜的舉子大為欣悅,北方舉子在禮部衙門前聚會,山呼萬歲,表示了對皇帝的擁護。
但是禮部官員似乎對這次集會很反感,調來數百名軍丁,把舉子們驅散了。
這一連串的事件,好像是在熱油鍋下面又加了一把火,使會試復議成了家喻戶曉的事情-
暮春的黃昏似乎特別長,當一輪明月悄悄爬上中天後,天已一交一 戌時三刻了。
劉三吾倒背著雙手,在後花園踱著步。
月光明媚,清輝滿地,樹影婆娑,那遲開的海棠還放出陣陣清香,但是他卻無心欣賞這三月十五的月色。
自從被朱元璋趕出宮後,他就一頭扎進書房,閉門謝客,靜待緹騎前來捉拿了。
老管家劉忠怕主人愁悶出病來,一個勁地安慰他,但劉三吾始終一言未發。
從昨天上午開始,府宅門外突然出現了一些買雜食的「小販」,只在門前轉悠,並不招攬生意,這無疑是錦衣衛的便衣,暗中監視著自己。
因此,劉三吾也擔心有哪位好友冒失地踏進自己的宅子。
偏偏今天就來了一位不怕死的翰林院同僚,婉轉勸說劉三吾不如盡早上一道謝罪的本章,並按皇帝的意思,一胡一 亂點上幾名北方舉子,應付過這次災難。
劉三吾堅決地拒絕了,他堅信自己所選的貢士是經得住複查的。
但那位好友卻有一些新的憂慮,他指出:被朱元璋新委派的復校大臣張信,是個才學極低而又善於迎奉上司的人,在翰林院內名聲並不好,不知用什麼方法取得了皇上的信任,才混上了個翰林侍講的官職,這樣的人難道肯不顧自己的安危去主持正義嗎?何況評點文章本無一定標準,主考官員見仁見智,各有所云,原是常情,指望完全維持原議實在是不可能的。
所以不管怎樣,形勢對劉三吾總是不利的,要想保得解脫,只有上表謝罪一條路。
劉三吾深知朋友說的都是實話,但是,這位老先生很重氣節,寧可一死,也不肯屈節認錯,所以婉謝了好友。
現在,想起好友灑淚而別的情景,自己心中也是一陣淒然。
夜深了,冰盤般的月亮已移上了中天,夜風襲來,還使人感到一股寒意。
劉三吾手扶著一株石榴樹,默默地佇立著,月光下,他那清瘦的面龐,略顯佝僂的身軀,宛若一座塑像。
他決定以不屈不撓的氣節,去迎接這一場巨大的風暴。
翰林院侍講張信,從朱元璋的手中親自領回了主持複閱會試考卷的聖旨後,立即召集參加複審的官員連夜開會,把皇上的意圖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大家。
最後他特別明確地指出「舉子鬧事,關鍵是北方舉子感到不公,因此,對北方的試卷要格外細閱,不能把好文章漏掉」。
主審官的意思大家都心領神會,只是不便點破而已。
為了迅速結案,張信還宣佈,從今天起,凡是參加閱卷的官員,一律不准回家,並且不准將閱卷的消息洩露出去,誰要是走漏一點風聲,立即送錦衣衛懲辦。
參加閱卷的人心中雖然十分不快,卻也沒有辦法,只好背地裡發出幾句牢一騷一,出出怨氣。
從三月中旬張信主持閱卷以來,劉三吾的老管家劉忠曾三次偷偷地跑到貢院打聽閱卷消息。
但貢院轅門緊閉,錦衣衛親軍把守嚴密,竟然連一點風聲也聽不到。
這位忠厚的老家人,還冒著風險去主考官張信家拜訪了一次,但人家連大門都沒讓進。
還是張信的一位老家丁看到劉忠可憐,才透露說張信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
這使劉忠更加焦急,今天他借口上街買東西,又悄悄來到貢院,卻見轅門前貼了一道告示,說「試卷複閱已近尾聲,文章好壞自有公議,著各地舉子稍安勿躁,靜候復榜」。
從告示的內容上可以看出,審理結果已經把原判完全推翻了,所謂復榜就是說與原榜不同嘛。
劉忠好似被迎頭潑了盆涼水,趔趔趄趄地奔回家來。
一路上又聽見了不少流言,什麼「張信遵照皇帝旨意,新點了二十多名北方舉子」呀,什麼「複審官員已經上本彈劾劉三吾、白信蹈徇私庇護鄉鄰」啦,什麼「現在查明劉三吾、白信蹈有受賄的劣跡」啦,什麼「皇上在宮中大發雷霆,一定嚴辦劉三吾等主考官員」啦,聽得他暈頭昏腦,幾乎不能自持。
但回到家中看到劉三吾那行若無事的風度,心中又得到了一點慰藉。
南京城裡,這幾天議論的都是複審會試的消息,許多落第的舉子,懷著一線希望等待著複審揭曉,他們當然希望把原榜全部推翻。
一些市井商人則希望事情鬧得越大越好,那樣就有熱鬧可看了。
也有一些正直的讀書人有時替劉三吾講兩句公道話,但誰也不敢說得過重。
占壓倒優勢的輿論,是說張信絕不會違背皇帝的意願,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地拿出宮裡的消息為證,說張信在接旨的當天,已經向皇上表了態,一定「竭盡犬馬之勞,以體聖上求賢之深意」。
儘管有些人很看不起張信這種奉迎的態度,但對案情審理結果卻絕不懷疑了。
大家一致認定,張信必然會把許多北方人填到榜上去,然後狠狠地奏上一本,把劉三吾、白信蹈都打成營私舞弊之臣,大家盤算著這一天已經快來了。
果然,四月十二日,從皇宮內飛傳出一道聖旨。
明天早晨卯時,皇帝親臨奉天殿,聽取主審官張信稟報複閱試卷結果,並當眾揭示新榜,著六部九卿官員一道聽稟。
並宣召被黜的劉三吾、白信蹈等原主試官員一起進宮聽參。
這個消息好似烈火烹油,使整個南京都沸騰了,人們奔走相告,拭目以待明天將要發生的一件明朝建國以來的爆炸性的新消息。
四月十三日,天氣一陰一沉。
凌晨時分,朦朦朧朧地降下了一場春雨,雨點很輕,好似薄霧,使整個南京城都罩在了一層霧濛濛的水汽中。
皇宮前,氣氛顯得十分緊張,從午門前經五龍橋、承天門、端門,站滿了護衛親軍,由於天在降雨,所以一切儀仗鹵簿都沒有展開,更加重了一陰一沉氣氛。
應召的各部官員,在寅時初就候集在午門前了,為了怕大家淋壞,皇上格外開恩,令內宮太監把群臣分批引到午門、承天門避雨。
卯時初刻,宮內景一陽一鐘響,傳來了皇帝駕臨奉天殿的消息。
接著,六部、九卿大臣也在司禮監太監的引導下進入奉天殿。
由於今天被召的大臣很多,所以一座寬闊的奉天殿,竟顯得有些擁擠。
座位自然是無法擺放,群臣只好站著聽旨了。
朱元璋今天顯得特別嚴肅,他高踞在寶座之上,等群臣朝拜完畢才用十分洪亮的聲音說:「本科會試盡取南人,全國舉子為之憤懣。
朕為平息民怨,不得不令張信複閱試卷。
開科取士,乃我朝百年大計,豈可容忍營私舞弊?但應試舉子只能以文章定優劣,這又是朕取士的標準。
今張信等十二人,經過半月批閱,已將結果查明,朕欲當眾揭示結論,以示公道,爾等六部、九卿及劉三吾諸人,需仔細聽奏,如有不明,還可當殿詢問務要求得公道,以服天下。」
朱元璋說完,用眼瞟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張信,示意他當眾匯報複審結果。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張信的身上。
這位張信,年紀不過四十餘歲,寬闊的面龐,炯炯有神的雙眼,給人一種幹練聰睿的印象。
他不慌不忙地給朱元璋行了一個大禮,然後走到專門為他擺放的一張公案前,拿起了幾份經過悉心評點的試卷,呈送給站在寶座台階下的太監,又由太監捧至朱元璋案前。
張信口齒清楚而又緩慢地奏道:「遵照萬歲旨意,臣等此次複審,除仔細查閱前榜中試者的試卷外,還特別留意北方舉子的落選試卷,方纔所呈的幾份試卷均是前榜落榜者。
臣等反覆勘磨,以為文章通順,韜略可行,實為北方舉子中之佼佼者,這幾名考生,也不能不算是國家的人才了。」
聽了張信的這番評論,滿朝官員都意識到,原榜確實是被推翻了,不覺得都替劉三吾、白信蹈等原主考官捏著一把汗。
朱元璋好像並沒有聽張信講些什麼,只是認真地讀著張信奉上的試卷,邊看邊頻頻點頭。
他用讚許的眼光看了張信一眼,又把臉轉向了站在右面的劉三吾等人,似乎有些怒意,聲音低沉地說:「講下去!」張信長揖一禮,接著說:「若論才華,臣等以為這幾份卷子均可入選……」群臣有些不安了,甚至有些正直的人臉上顯露出了明顯的不滿,他們感到張信以上的話,全是順著皇上畫的道走,複審實際上是專為否定原榜。
朱元璋見張信的話突然中斷了,就催促他:「張卿接著說吧!」張信說聲「容奏」,大家知道,下面該是彈劾劉三吾了,不覺屏住呼吸,聽張信究竟給劉三吾等人定個什麼調子。
但是,張信並沒有接著說,卻又回身走到公案旁取過另一疊試卷,呈送上去,這才平靜地說:「臣將方纔的幾份試卷與前榜中試者的試卷相對照,才發現南北考生成績相差實很懸殊,即以前榜所取第五十二名劉子信而言,其才學文章也遠遠高出北方舉子中的佼佼者。
萬歲方才言道,開科取士當以文章定優劣,臣等深體萬歲之意,已與同考諸官員共議,第一名仍按原榜取一江一 西泰和舉子宋琮,其餘中選人員皆依前榜,北人試卷僅可列為第五十三名,惜取士名額有限,不得不落榜了。」
張信的這個結論,好像一顆重磅炸彈,一下子把百官給炸愣了,誰也沒有想到,一個翰林侍讀官竟會有這麼大的魄力,這樣大的膽略,這樣崇高的品德,為維護會試的信譽,費出了這樣的苦心。
說實在的,張信的論奏把朱元璋也給驚呆了,他怎麼也估計不到,張信竟會在六部、九卿百官面前,站出來百分之百地替被自己罷黜了的大臣說話,更不會想到張信弄了幾張北人的卷子,竟是為了駁斥自己的。
因而他呆呆地看著擺在面前的幾份卷子,半天沒說出話來,足過了有半袋煙的工夫,才緩過神來,冷笑著說:「張愛卿真會演戲!」
這時群臣又把替劉三吾擔著的心轉移到了張信身上去。
只聽朱元璋緩緩地說:「就在你複閱試卷時,朕已得到密報,劉三吾等故意將北方舉子的劣等卷子一交一 你審閱,並讓你拿來蒙哄孤家,你道是也不是?」張信不慌不忙辯論道:「臣在閱卷之前,已料定必有非議,所以此次是將全部試卷通閱了一遍,並沒有挑選和疏漏。
況劉三吾等自被黜以來,再沒有染指閱卷之事,臣自三月十二奉旨,至今與劉三吾未見一面,一交一 臣劣等卷子之事從何談起?」朱元璋被這一頂撞更加惱怒,拍案說:「是劉三吾去你家面授機宜的。」
張信立即接道:「臣自入貢院審卷,恐怕有悖聖恩,二十餘天未曾歸家,就連同房閱卷官員也是如此,這有眾閱卷官為證,劉三吾如何能到臣家中面授機宜?」朱元璋說:「罪證如山,還敢狡辯,劉三吾的家人與你的家人曾在你府門前密議,難道這也是假的嗎?」張信說:「兩府家人見面,臣實不知,但臣在貢院有過嚴令,凡閱卷官員在閱卷期內不得與家中人接觸。
貢院內外防護森嚴,臣亦沒有見到過本院家丁。
況且,如果家丁密議,當找隱蔽的所在,何以竟光天化日之下在臣的府門前密議呢?」滿朝文武聽了這番話,深為張信理直氣壯的辯解所折服。
而參加複閱卷子的官員,到現在才明白主試官不讓自己回家的深意,不由得對張信肅然起敬。
朱元璋被張信辯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只得拍案怒吼:「翰林院官員官官相護,由來已久,複閱試卷不以公正為懷,反而互相包庇,實在有負朕意。
著刑部將張信、劉三吾、白信蹈等一應考官緝拿下獄,嚴加追問。
張信複閱結果與事實有悖,仍然無效,令禮部將全部試卷提一交一 大內,待朕親自批閱以定取捨,退朝。」
說罷一拂袖,怒沖沖地走了,而劉三吾、張信等二十餘人一齊被投進了刑部監獄。
明朝初期的刑部,是朱元璋進行專制統治的一個得力工具。
自建朝以來,在朱元璋的直接授意下,製造過許多大冤獄,其中僅洪武十三年殺宰相一胡一 惟庸,並大抓所謂「一胡一 一黨一 」和洪武二十六年殺大將軍藍玉又追查所謂「藍一黨一 」兩個冤案,就殺死了近三萬人。
刑部審案,有一套特別的方法,那就是用重刑逼供,什麼「刷洗」、「秤竿」、「抽腸」、「剝皮」,還有「刺」、「」「劓」、「挑膝蓋」、「錫蛇游」等等酷刑,叫人不死也得脫層皮,所以凡是下刑部獄的,一般是想定什麼罪名,就能定什麼罪名,劉三吾等人被投入監獄後,自然少不了刑訊逼供,但這幾位大臣都是錚錚硬漢,儘管百般用刑,卻沒有一個胡說亂咬的,因而刑部想給他們定一個「同通會賄,私買貢生」的罪名就難以落案。
案子審了十幾天,還沒有一點口供,而朱元璋卻不斷派人來催問結果,審案人著了慌,經過反覆密議,想出了一個更狠毒的辦法來。
四月底,刑部突然派人抓了一大批與劉三吾、張信、白信蹈等人有過來往的人,並將各府家丁盡數抓捕入獄。
一面用嚴刑逼供,一面設法暗示、誘導,使一些受不了酷刑的人開始按他們誘示的內容,供出劉三吾等人的種種不軌之舉。
在不到三天的時間裡,就羅織了許多罪名,劉三吾、白信蹈曾與被殺的大將軍藍玉有較深的交往,這次被指控為「藍一黨一 」,張信與閱卷官王侈華、張諫、嚴叔載等十餘人,與藍玉沒有半點瓜葛,居然被扣上了一個「欲為逆臣一胡一 惟庸鳴冤叫屈,反叛朝廷」的罪名。
好在叛逆案只要有了指控的口供並不需要本人承認就可定罪,於是刑部很快將逼出來的口供實錄上報給了朱元璋。
劉三吾等人被下獄後,朱元璋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他本是個創業的皇帝,對所有重大事件都是要經深思熟慮後才做決定的。
會試案發後,他敏銳地感到,北方人在元朝統治下過了幾十年,雖然受盡了壓抑,但終究是大元朝遺民。
對於新建的明王朝,總還有個觀望、瞭解的過程,如果處不好關係,很可能使北方人把新王朝和元朝等同起來,產生一種敵對情緒,那樣,北方就不好統治了。
而北方又恰恰是大明朝的軍事重地,失去北方的人心,也就失去了北部邊陲的安定,使新王朝隨時受到威脅。
因而利用科舉考試籠絡北方知識分子的人心,是有利於鞏固新王朝基礎的。
從整個大明朝的利益看,多錄取一些北方舉子本是完全必要的。
但是劉三吾這個書獃子,只憑考卷文字去決定取捨,缺乏戰略眼光,沒有政治頭腦,已使朱元璋感到不滿。
偏偏他又十分倔強,自恃閱卷的細緻,連皇上的意旨也不放在眼裡。
最可恨的是張信,不但在大庭廣眾之下替劉三吾鳴冤,還敢肆無忌憚地當堂頂撞皇帝,使朱元璋幾乎下不了台,這就促使朱元璋下決心一定除掉他們,以撲滅蓄藏在百宮中的不滿情緒,同時為下一步改變錄取名單,籠絡北方舉子準備條件。
所以他一再催促刑部要加緊審訊。
今天,當他讀到刑部關於劉三吾、張信等人定罪的報呈後,心中很是高興。
他絕不相信劉三吾、白信蹈是「藍一黨一 」,尤其感到荒唐的是刑部給張信等人定了個「為一胡一 惟庸鳴冤,反叛朝廷」的罪名,這個罪名說給誰聽也不會相信。
因為一胡一 惟庸已被殺十七年了,哪有一胡一 惟庸的余一黨一 在當時不反,而到一胡一 惟庸一屍一骨早已朽爛之年才謀反的道理呢?但是,他還是昧著良心表彰了刑部,只將張信的「謀反朝廷」罪名用硃筆鉤去,改定為「一胡一 一黨一 」,然後親自朱批了處理意見:張信、白信蹈,以及同科試官司憲、王侈華、張諫、嚴叔載、周衡、王揖等都凌遲處死,劉三吾因為擔任過東宮講官,與皇太子有師生之誼,且年事已高,免去一死,發往邊塞充軍。
由張信、劉三吾等人選取的貢士,全部罷黜,其中列在榜前的陳,有行一賄的嫌疑,也擬斬罪,與同科考官同日執行。
聖旨公佈後,南京城為之默然,就連那些鬧事的北方舉子也感覺皇帝的這個處理未免過重了。
四月底,白信蹈、張信等二十餘人,被糊里糊塗地綁赴法場處死了。
五月初,朱元璋公佈了由他親自閱卷後評點出來的六十一名貢士,河北韓克忠獲第一名、山東任伯安獲第二名,所取六十一名貢生,全是北方人,南方舉子無一人入選。
榜文公佈後,北方舉子歡呼雀躍,奔走相告,南方舉子辛辛苦苦參加了三次考試,儘管許多人文章一精一美、才華出眾,卻全部被刷下榜來,明知不公卻敢怒而不敢言,一個個悻悻離去。
這場轟動全國的大科場案到此就算結束了,朱元璋也在處理了這個案子後的第二年死去。
但這場大案,卻在明初的文壇上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並給明朝近三百年的科舉考試制度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影響。
從這以後明代屢屢發生科場案,不能不說朱元璋開創了亂點鴛鴦譜的先例。
由於這場科場案是以錄取人的籍貫劃線的,所以被歷史學家稱為「南北榜」或「春秋榜」,明代人則乾脆稱它為「南北榜糊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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