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奇案
康熙江南科場案
南京秦淮河北岸,系六朝繁華之地。
沿貢院街東行,就會看到兩組古建築——夫子廟和貢院。
這夫子廟始建於北宋景祛元年(1034),貢院則是明清兩代試舉的場所。
人們來到此處,除了遊覽大成殿,登臨奎星閣外,還總愛在舊貢院的舊址上尋找一下昔日考生會試的遺跡。
懂得一點歷史知識的人,還會興趣十足地打聽清康熙年間,發生在這裡的一起震驚朝野的科場舞弊案。
這場科場案起自一江一 南,涉及督、撫兩司,後來把六部、九卿、詹事、科道都捲了進來,案情忽而明朗,忽而晦澀,幾上幾下,迷一離 撲朔,成為清初轟動一時的大新聞,怪不得遊人都希望聽一聽這案情的始末了。
這場大案發生在清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深秋的紫禁城,落葉飄零,殘花滿徑,深如海般的宮院內籠罩著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氛。
已是深夜子時三刻了,但弘德殿暖閣還閃爍著搖曳下定的燭光。
康熙皇帝在這裡批閱奏折已經整整三個時辰了。
儘管宮娥們悄悄地換了兩次蠟燭,但皇上仍然沒有要休息的樣子,只見他忽而埋頭閱疏,忽而起身踱步,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裡,流露出一股怒氣。
康熙是一個很能自制的皇帝,此刻發火是因為他剛剛讀罷一封一江一 南巡撫張伯行的奏折。
報稱一江一 南本屆鄉試出現了舞弊大案,副主考官趙晉受賄十萬兩紋銀,出賣舉人功名。
閱卷官曰俞、方名通伙作一弊 ,正考官左必蕃知情不舉有違國法。
為此一江一 南才子大嘩,輿論紛紛,民憤難平,請求從速查清弊端,嚴辦賄官,以定一江一 南才子之心。
這封奏折好似一個晴天霹靂,使康熙震驚不已,他萬萬不會相信,在一江一 南禮儀之鄉會出現這樣的劣跡。
但是,事情好像專門和他開玩笑一樣,他又於密奏卷內發現自己最一寵一 信的坐探、蘇州織造李煦的奏折,詳細地講述了一江一 南科場舞弊,民情鼎沸的情況。
奏折中說:舉子們出於義憤,把考場匾額上的「貢院」兩個字塗寫成了「賣完」,還有一群考生竟將財神廟裡的財神泥像抬到了夫子廟裡,一江一 寧城內萬人空巷,觀看考生們抬著財神爺遊街。
康熙看到這裡已經怒火填膺,偏偏在奏折裡面又飄出了一個小紙條,是李煦抄錄的一幅揭貼對聯:「左丘明雙目無珠,趙子龍一身是膽」,這分明是指斥主考官左必蕃對舞弊行為視而不見,副主考趙晉膽大妄為,貪贓枉法。
康熙再也無法忍耐了,手中的龍泉窯青花茶杯,被他狠狠地擲在地上,摔得粉碎。
侍候在窗外的宮娥內侍嚇得魂不附體,齊溜溜地跪下,戰戰兢兢地輕呼:「萬歲息怒!」康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揮手令他們退下,自己坐在龍案前發下了一道御旨,令戶部尚書張鵬翮、漕運總督赫壽為欽差大臣,火速趕一江一 南,務將科場案徹底查清。
戶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張鵬翮,是在凌晨接到康熙的聖旨的。
他自知皇上一向對自己絕對信任,而且他也知道康熙皇帝平生最重視網絡天下士子,如果科場舞弊案不能徹底查清,必然會遭到皇上的痛責。
於是不敢怠慢,接旨的當天下午就與赫壽一起趕赴一江一 南。
路上二人議定,一定要快刀斬亂麻,將行一賄的人犯一起緝拿嚴懲。
由於這個案子發生在南京,為了避免南京有關人員的糾纏,也為了不受一江一 南各衙門的干擾,他們決定不在南京審案,而將行轅設在揚州。
然而到了揚州後,他們才感到事情遠比他們想像的複雜。
第一次會審是在揚州欽差行轅進行的。
兩一江一 總督噶禮、一江一 蘇巡撫張伯行奉旨陪審。
也許是被大堂上的森嚴氣氛所懾服吧,副主考官趙晉當堂供認受賄黃金三百兩,閱卷官王曰俞、方名也供認徇私舞弊,將在卷中做了暗記的程光奎、徐宗軒、吳泌等點了舉人。
案情脈絡清楚,三個考官當堂被革去功名,收監看管,下面只要取出吳泌等行一賄者的口供,將受賄錢財數額查清,就可結案了。
張鵬翮正為這個案子審得順利而慶幸,卻不料在審訊行一賄人程光奎、吳泌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得波瀾突起,案情一下子又複雜起來。
程光奎、吳泌等被帶進了大堂,張鵬翮先試了試這兩名「舉人」的學識,結果吳泌連兩句《三字經》都背不順溜。
程光奎更加可憐,默寫《百家姓》只「趙、錢、孫、李」四個字就寫錯三個,寫對了的一個「錢」字還歪歪扭扭。
欽差對這個只認識「錢」字的考生萬分鄙視,含怒問道:「爾等到底行一賄多少,才買來這舉人功名?」
程光奎自知難以抵賴,只好如實招供:「大人,息怒,小人出了黃金十五錠,每錠二十兩。」
吳泌也跟著供認自己行一賄數額與程光奎相同。
吳泌剛剛招完,只聽得一聲驚堂木響,一江一 蘇巡撫張伯行拍案而起,厲聲喝問:「主考官趙晉只收到十五錠金,另外十五錠哪裡去了?」
程光奎支支吾吾推說不知,張伯行又問:「你二人的賄金可是親手一交一 給趙主考的嗎?」
吳泌答道:「是小人托前任巡撫的家人李奇代送的。」
張伯行立即拿起一根火籤,傳令速拿李奇到案。
總督噶禮起身阻止道:「李奇乃前任葉撫院的親信,大人輕信供詞,緝拿於他,恐怕葉巡撫面上不好一交一 待。」
張伯行正色答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李奇與御案有牽,焉能不問?」
二位欽差也覺得應當窮追到底,於是李奇很快被捉拿到大堂上了。
張鵬翮與赫壽早就懷疑受賄者絕不僅趙晉一人,現在行一賄數額與受賄不符,明擺著還有受賄者未查出,焉能不追?李奇一上堂,張鵬翮劈頭就問:「李奇,你代吳泌等人行一賄考官,贓銀一交一 給誰了?」
李奇平日仗著葉巡撫的勢力,只知到處一胡一 作非為,哪裡見過這種陣勢?一上堂就嚇癱了,聽到欽差發問,更覺魂不附體,戰戰兢兢地回答:「一交一 給趙大人了。」
赫壽厲聲駁斥道:「趙主考只收了十五錠,餘下十五錠想是被你私吞了?」
李奇慌忙分辨:「小人不敢,小人實在冤枉。」
張伯行接過來把聲音放和緩了一些說:「你把三十錠金的下落一交一 待明白,本院從輕處置。」
李奇說:「大人作主,小人實說……」話沒說完,噶禮已經暴跳如雷,喝道:「分明是李奇私吞賄金,還有什麼問的?拉下去大刑侍候!」李奇驚恐地望著噶禮連呼「大人饒命」。
噶禮緊緊盯問:「是不是你吞下了?」
李奇哆裡哆嗦地說:「是小人……」張伯行欠起身來緩緩地說:「李奇不必驚慌,只要你講明真情,本院自會按國法發落你。」
李奇回過身來,欲言又止,張伯行把一臉一沉,說:「難道你還不肯講?」
李奇說:「小人願招,只是……」又回頭偷睨了噶禮一眼,「小人不敢說。」
兩位欽差見此情景,心中已明白了八分。
張鵬翮說:「有本欽差與你作主,只管講來。」
李奇磕了一個頭說,「還有十五錠趙主考讓我一交一 給了涇縣知縣陳天立,聽說是留給……」張伯行緊盯:「留給誰了?」
留給總督大人。」
李奇一句話,使全場的人都愕然了。
大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審來審去竟審到總督大人頭上來了。
張伯行的目光劍一般地射向噶禮,只見噶禮面色鐵青,兩目呆直,雙手竟有些微微顫抖,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拍案怒吼;「大膽刁民,竟敢當堂誣陷封疆大吏,來人,拖出去亂棍打死。」
兩旁衙役一陣喝喊,就來揪人。
張伯行急忙站起身來喊聲「且慢!」衙役們慌忙停下,張伯行對噶禮拱了拱手說:「犯人口供尚未錄全,豈能輕易棒殺?大人心無芥蒂,何必怕人誣陷,不妨讓他把話講完,欽差在上自有定奪。」
噶禮越發惱怒,吼道:「刁民信口雌黃,攪擾公堂,難道你就容他肆意亂咬?李奇如此大膽,想是有人指使,本督卻容不得他。」
說著把頭轉向不知所措的衙役,喝道:「你們還站著幹什麼?還不與我拉下去加力地打!」張伯張把臉一沉威嚴地說:「有本院在此,你們哪個敢打!」公堂上氣氛立刻緊張起來了,督撫二位大員一個要審,一個要打,怎麼收場呢?兩位欽差此刻也是目瞪口呆,一時難以決斷。
大堂之上差役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只有總督噶禮和巡撫張伯行怒目相視,似乎還要爭吵。
過了足有半袋煙的功夫,兩位欽差才耳語了幾句,張鵬翮站起身來宣佈:「李奇誣陷朝廷重臣,罪不容誅,且將他重鐐收監,嚴加看管。
本案今日審理到此,退堂!」眾衙役將嚇得半死的李奇拖下堂去。
大堂上只剩下了四位主審官,張鵬翮換上了一副和顏悅色,說:「今日大審,案情已明,李奇一胡一 言亂語,本部堂決不掛齒,二位大人陪審勞累,歇息去吧!」張伯行接道:「案情雖已明朗,然尚未究得水落石出……」噶禮也不示弱,大聲喊著要揪李奇的指使人,張鵬翮擺擺手,勸道:「督撫共濟,方可保境安民,二位大人都是為國效力,不可為一點小事傷了和氣。」
噶禮「哼」了一聲,狠狠瞪了張伯行一眼拂袖而去,張伯行搖了搖了頭,辭別欽差退出了轅門。
當晚,張伯行在後衙心絮十分煩亂,他想:自己是皇上親自拔擢的重臣,理當執法公正,不避權臣。
一江一 南科場案,眾口紛紜,已成眾矢之的,偏偏在大堂之上,李奇招出了噶禮受賄,如不徹底糾清,上負天子愛才之心,下屈志士報國之情。
然而噶禮專橫已非一日,看欽差的表情又有息事寧人的意思,難道就這樣草草收場不成。
正在愁悶,家人張富進來,輕輕地說:「二位欽差來訪,現在花廳等候。」
張伯行心裡又燃起了一線希望,決心據理力陳,服欽差主持公道,於是快步迎到花廳。
二位欽差今天十分奇怪,沒有穿朝服,每人一身青衣小帽,使氣氛顯得更加和緩。
寒暄幾句後轉入正題,張鵬翮說:「日間會審,舞弊一案已有端倪,趙晉,王曰喻之流貪贓枉法自應重治,多虧大人一道本章,為一江一 南士子申張了正氣,我二人準備明天就結於案,回京復旨,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張伯行搖了搖頭說:「多蒙二位欽差明鑒,行一賄的歹人才被繩之於法,但是大堂之上案犯供出總督大人,我們如不聞不問,恐難服一江一 南士子之心。
況一江一 南吏泊荒疏已久,總督受賄都無人追究,將來上行下效,局面就更難以收拾了。」
赫壽笑吟吟地接過來說:「張大人的話說得有理,但李奇的供詞原無根據,追究總督大人談何容易。
況且總督乃皇上信賴之人,事情鬧得太大了於皇上面前也不好一交一 待。
退一步說,即使噶禮真的受了賄,礙在皇上的面上,還能將他怎樣?那時大人與總督同處一隅,官一場往來恐有許多不便吧!」張伯行神態變得嚴肅起來了,說道:「伯行自蒙皇上越級拔擢以來,無日不思竭盡全力報效國家,堂堂國家法度豈可輕易違犯,封疆大吏觸犯國法理應從重查處,二位欽差都是清正廉明的賢臣,素有執法如山之美譽,望不要以私人恩怨定是非,扶持張伯行將案情究個水落石出。」
張鵬翮也搖了搖頭說:「事情不是這樣說法,我們到一江一 南來決不想為一個科場案使督撫結怨,張大人深明事理,總不能不想想後果吧?俗話說「得讓人處且讓人」,這件事深究下去有礙朝廷命官的聲譽,況且如果查不出總督的破綻來,大人將使自己置於何等地位?」
張伯行這才明白了欽差深夜來訪的目的,就是勸自己就此罷休,不覺一陣煩躁,冷冷地說:「伯行要糾清此案,並沒想過個人得失,為國為君,懲察不法,天經地義,我是不撞南牆不死心的。」
欽差遭此搶白,也自覺沒趣,怏怏而別。
送走了欽差,張伯行心緒更亂了,他深悔剛才一時孟浪沖撞了欽差大人,他明白這無異於為淵驅魚,把欽差的立腳點趕到噶禮一邊去了。
看來查清舞弊一案,阻力是越來越大了,想到此處,他不覺打了一個冷戰。
臘月天氣的一江一 南夜色,月光如霜,一派清冷氣氛,張伯行心理也是一片一陰一冷。
正在躊躇之時,家人張福走過來說:「老爺不必多想了,依小人看這案子是決不會追到總督大人頭上的。」
張伯行不解地問:「你怎麼會知道?」
張福狡獪地笑了一下說:「難道老爺忘了,那張欽差與噶禮是兒女親家呀。」
張伯行被管家一句話提醒,心緒更加低沉,他想到了在今天的大審中張鵬翮開始時態度十分明朗、對受賄考官也是緊追不捨,但當李奇供出噶禮受賄後,他的態度確實突然變得暖昧起來。
看來這個案子是難以查個水落石出。
但是,想到康熙對自己的倚重,想到一江一 南士子義憤填膺的神態,他再也不猶豫了,既然欽差不肯深究,我還是將實情稟明萬歲,請求重辦噶禮以定國法。
於是,他抖擻精神,連夜寫了一道言詞懇切的奏折,發往京城去了。
康熙是十二月二十七日接到張伯行的奏折的,實際上在張伯行奏折上來之前他早已囑咐他安排在一江一 南的親信。
李煦、曹寅等,不斷密報審案消息,對一江一 南大審情況瞭如指掌。
張伯行的奏折理直氣壯,使康熙很受感動。
但就在今天,他也接到了噶禮的奏折;參劾張伯行挾嫌誣陷封疆大吏,監斃要犯。
折中列出張伯行七大罪狀,僅其中私刻書籍、謗誹朝政一條就足夠滅門之罪。
康熙本待不信,但李煦等人也曾多次密告張伯行確有刻書之舉,又使他不敢全面否定。
拿著兩份奏折,他費起了躊躇,心中只埋怨張鵬翮和赫壽,去了兩個多月竟沒有一道有點主見的奏章。
但是,他對一江一 南科場案的態度是十分明朗的,一心要查個水落石出。
現在督、撫互相彈劾,且都被裹進案中,如果不採取措施,恐怕越審越亂,想來想去,他決定暫時將張伯行和噶禮都解任,減少干擾,然後嚴令張鵬翮二人將科場案和督撫互劾案一併加速審清,他明確表示案中不管牽進何人也要徹底究清。
他特別指出,證人李奇和涇縣知縣陳天立是本案關鍵,必須要這二人當面對質清楚,查明餘下的十五錠金子的下落才是破案關鍵,叫欽差格外用心。
聖旨發下十天,仍不見張鵬翮的確實結論。
卻連接收到一江一 寧織造曹寅和蘇州織造李煦的三道密札,報道審案過程中又出了新的波瀾。
李奇與陳天立對質後,陳天立供認出確實接到了李奇送來的十五錠黃金,但問到一交一 給誰了的時候,他卻吞吞吐吐不肯說,就在欽差準備再次拷問之際,陳天立卻突然在監中自縊身死,造成了死無招對的局面。
案子越審越複雜,而且一江一 南士子近日又有聚眾鬧事的趨勢,已有人貼出歌頌張伯行德政的歌謠,也有人為噶禮鳴不平,一江一 南輿論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曹寅和李煦都是康熙的絕對親信,他們的奏折是完全可信的。
康熙簡直有點頭痛了,他萬沒有想到這個案子會如此曲折,同時他對一江一 南民心的不穩也感到憂慮。
但他到底是一位十分精明的皇帝,從一連串的事件中,他已肯定噶禮必定受了賄賂,就連陳天立的死,恐怕也有殺人滅口的嫌疑,張鵬翮身為欽差,竟然眼睜睜看著要犯自縊,實在是失職。
康熙對張鵬翮已由信任變為懷疑,於是,當天就發下兩道聖諭,一道是催張鵬翮、赫壽火速將勘查結果報上來,一道是密令安徽巡撫暗中查訪陳天立的死因。
當康熙在紫禁城內心急如焚地頒旨時,張鵬翮與赫壽在揚州也是如坐針氈。
根據案情的發展,他們都明白噶禮逃脫不了受賄的嫌疑。
但是,他們也明白,如果真的將噶禮定罪,他們自己也免不了坐視要犯自一殺的罪名。
尤其是張鵬翮,與噶禮獲罪,自己也難免瓜田李下之嫌,不知會招來什麼災禍。
何況張伯行始終咄咄逼人,定要查清噶禮罪行,一旦如實稟報,則證明一江一 南只有張伯行一個清官,相比之下連欽差也成了昏庸無能之輩,就更與自己不利了。
如實參奏不行,隱瞞實情也不行,因為他們知道皇上在一江一 南有不少坐探,結論下得稍有不妥,被皇帝發覺就有丟官發配的危險。
進退維谷之間他們決定採取拖的辦法,等時間一長,一江一 南士子的氣憤平息下去,再採取個折衷的辦法,懲處幾名小官結案了事。
但是從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一月,皇帝一連兩道聖諭,催促結案,而一江一 南民心鼎沸,並不比去年稍減。
張鵬翮這位素以一精一幹著稱的官員也睡不著覺了,他與赫壽再三商議,決定以公正的面貌出現,對督撫互劾各打五十大板,再將噶禮從科場案中摘洗出來,於是擬就了一道奏折,大意是:「噶禮參劾張伯行指使證人,誣陷大臣及私刻書籍誹謗朝政都查無實據,張伯行參劾噶禮受賄出賣舉人功名之事也屬虛妄。
但張伯行心性多疑,無端參劾總督,造成督撫互劾,一江一 南大嘩,照律應予革職。」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這道奏折剛剛遞上,就傳遍了揚州,一江一 南士子為之激憤。
但民心難拗權勢,按照慣例,欽差的奏本就是終審判決,皇帝的朱批僅是個手續而已。
張伯行被革職只是早晚間的事了,巡撫衙門前,這幾天人流絡繹,許多考生、市民都擁到這裡,聲言要見張清官一面。
張伯行在後衙閉門絕客,只是不肯出來。
有些考生竟搬來行李,在衙前晝夜跪求。
這使張伯行得到了極大安慰,他料定自己的官是做不成了,想想二十幾年宦海波濤,到頭來竟落個革職的結局,不覺潸然淚下。
一江一 南的早春乍暖還寒,窗外一枝早綻的杏花,在風中搖曳,落英繽紛,張伯行感到自己就如同這風中的杏花,早晚要離枝飄散。
但花兒終究能點綴春一色 ,難道我張伯行就這樣輕易拋掉一江一 南士民的愛戴之心不成?況且科場案如果這樣了結,噶禮逍遙法外,一江一 南士子不知會受到何等壓抑,聖上求賢之心,不知會受到何等摧挫,國家法度不知會被輕賤到何等地步,一江一 南吏治不知會腐敗到何等程度?想到這裡,張伯行心如火焚,他暗暗責備自己太看重了自己的前程,忘了朝廷命官的使命,他決心拼著發配充軍,也要替一江一 南百姓說幾句話。
於是又寫了一道奏疏指出:「科場舞弊,名聲狼藉,大一江一 南北,眾目一交一 注。
噶禮仗勢受賄賣官,民憤極大,若不按律嚴懲,一江一 南民心何托?今後秋闈信譽何在?一江一 南吏治本已荒疏,封疆大吏舞弊居然逍遙法外,國家法度豈不是一紙空文?臣身為撫院,不敢不竭忠以盡言,萬歲要三思三思三思。」
奏章寫罷,張伯行已老淚縱橫,他用顫抖的手將奏折封嚴,命有司官員以八百里加急馳送京都。
康熙幾乎同時接到了四道有關科場案的奏折,第一道是張鵬翮、赫壽的結案折,請將張伯行革職。
第二道是安徽巡撫梁世勳,回復調查證人陳天立死因的結果,折中說一江一 南刑獄官員,上自臬司,下至州縣提點刑獄,幾乎都是噶禮的親信,消息封閉甚緊,難以確定究系自一殺還是滅口。
第三道是蘇州織造李煦的密札,報說張鵬翮二人在拜本後已經起身往福建,但揚州民心未定,紛紛議論賣舉人的情弊不曾全然明白。
第四道就是張伯行措辭激烈的本章。
四道奏章一對,涇渭已然分明,康熙對張伯行的情操是清楚的,曾多次當眾稱讚他是一個「一錢不要」的清官。
康熙還清楚地記得,四年前自己巡視一江一 南時,就有心提拔張伯行。
但命令督、撫們舉薦賢能時,被舉薦的名單上卻找不到張伯行的名字。
最後還是自己點名召見了張伯行,當面提擢他為福建巡撫,並賜了「廉惠宣猷」的榜額。
張伯行果然不負聖望,在福建政跡卓越,才改調一江一 蘇巡撫。
如今張伯行不怕得罪權貴,又甘冒充軍的危險,據理力陳,看得出是胸有成竹的。
這樣的清官,我若草率將他革職,豈不冷了天下忠臣的心?看來張鵬翮、赫壽有難言之隱,徇了私情。
康熙心中燃起了一股怒火,他用力壓制自己,定下心來思索再三,決定將張鵬翮的奏折留中,另外再派戶部尚書穆和倫、工部尚書張廷樞為欽差,重新審理此案。
盛夏的揚州,樹繁花艷,景致異常絢麗。
但揚州市民今年卻沒有賞花的興致,大家都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注視著新任欽差行轅,似乎這裡的一點風吹草動,都可引來軒然大波。
但是令人驚異的是,新任欽差大臣自從到了揚州後,就沒有公開露面,十幾天來,只聽說今天傳藩台,明天傳臬司,後天在後衙傳訊有關人證。
但談話內容和審理結果誰也不敢洩露。
昨天晚上總督大人去行轅拜謁,遭了擋駕。
今天上午,巡撫大人也吃了閉門羹。
欽差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沒人猜度得出來。
越是封鎖消息,街頭巷議的小道傳聞越多,有人說皇上有聖旨,要把張巡撫緝拿進京問罪,有人還說新欽差幾次私訪已把總督大人受賄情節查實,不久就要抄家追贓。
其實,新任欽差穆和倫與張廷樞,到揚州後什麼也沒幹,一頭就扎進了案卷堆中。
這兩個人都是老於事故,八面玲瓏的京官。
當接到康熙的委派令時,就暗暗叫苦,知道攤上了一件費力不討好的差事。
他們很清楚,這件案子怎麼斷都會惹來麻煩。
如果認真察理實情,不但要得罪一個噶禮。
還要得罪兩位前任欽差。
如果草草了結此案,一江一 南民怨不能平息,皇帝也不會答應。
商量來商量去,覺得只有在案捲上下功夫,想法補上原卷的破綻,然後再擺出一副雷厲風行的樣子,公開審訊一批人犯,才能維持住原判,實際上也就是保住了張鵬翮的面子。
至於張伯行,五年前還只是安徽省的一個小小的臬台,不知怎麼被皇上看中才青雲直上連升三級,許多人對他心懷嫉妒,拿掉他並沒有什麼後患可慮,所以還沒到揚州,兩位欽差已經給官司的結局定了基調。
到揚州後,一面故弄玄虛,製造迷陣,一面早偷偷與噶禮串了氣,叫他盡量想辦法把可能出毛病的關節都堵塞好,以遮耳目,等到一切都安排好後,他們決定公開升堂審案了。
行轅衙門前一連熱鬧了十天,一批批人犯,干證被分別審訊,每天都有審訊告白貼出,欽差審案可謂明察秋毫,執法如山。
審案結果,主考左必藩縱容舞弊,被革職查辦,副主考趙晉、閱卷官王曰俞、方名受賄出賣功名被判斬立決,程光奎、吳泌、席哥等生員賄買考官,騙取功名,分別擬絞或枷責。
總督噶禮與舞弊案無關,但審理不力受到切責,巡撫張伯行無中生有誣劾朝廷重臣,以革職處分。
穆和倫、張廷樞這一招棋確實走得好。
嚴懲了主考官和吳泌等,為一江一 南土子出了一口氣,自然平息了一些人心中的憤慨,對噶禮進行切責又堵住了一些人的嘴,這樣張伯行革職的處分就不會有更多人反對了。
但是,他們沒有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張伯行,死也不肯接受這個裁決,又給皇上寫了一道奏疏,就是這道奏疏,竟徹底推翻了四位台閣重臣的原議。
康熙自派出穆和倫、張廷樞後,就密切地注視著一江一 南的動一態 。
偏偏這時自己安插在南京的重要耳目曹寅病故了,所以只好密旨李煦三五天匯報一次消息,李煦遵旨,時時通報。
穆和倫的結案折還沒送到,李煦已將審理結果報告了。
康熙對這個結果仍不滿意,不久又接到了張伯行的最後一道奏折,折中言道:「科場舞弊只懲從犯,不懲首惡,難撫一江一 南人心。
朝廷王法不治封疆大吏,此風若長,大清朝刑律將名存實亡。
伯行革職事小,朝廷安危事大,不得不進最後一言,科場弊端必須究查,噶禮受賄必須嚴懲,望萬歲再派賢臣維護紀綱。」
讀著張伯行的奏折,康熙心裡不斷揣摸,張伯行敢於否定四位欽差大臣的結論,膽子也實在太大了,沒有充分的根據,諒他不敢這樣。
五十年來,自己處理的政事瀚如煙海,但像張伯行這樣敢於直言進諫、強項不阿的人還是第一次見到,莫非其中真有隱情?莫非四位台閣重臣竟真有徇私的劣跡?康熙想來想去,實在找不出理由來為欽差的結論撐腰。
看來這個案子還沒搞明白,張伯行要求再派賢臣,我還能派誰去呢?也罷,欽差的話不可信,總督的話不可信,我只有親自審理這個案子了。
於是他把穆和倫的結案折也扣下不批,卻親自手書了一道文書,下令把此案的全部案卷、奏章調來,直送乾清宮,由自己御覽後定奪。
乾清宮西暖閣的燭光又整整亮了三個通宵,康熙把所有人犯、佐證的口供詳細看過後,很快發現了問題,涇縣知縣陳天立是在重鐐監禁下自縊身死的,但既無仵作的驗一屍一佐證,又沒有獄吏的詳細報告,死因顯然不明。
李奇是活著的唯一重要證人,卻又於半年前充軍新疆了。
其餘口供,雖然大體一致,但仔細分析卻有若幹不能自圓其說之處。
而張伯行的幾封奏折,卻始終如一,理直氣壯,言之有據。
康熙慶幸自己沒有盲從了欽差的意見,也為自己沒有白白提升張伯行而自一慰。
他親自在案捲上批示道:「一江一 南科場一案,督、撫互參、欽差寡斷。
然是非曲直自有公斷,令九卿、詹事、科道共同會審,澄清其中不明之處。」
六部、九卿會審,是清代最隆重的審案方式。
自順治朝以來,這樣的大審僅有少數幾次,因此消息傳開,京師立刻轟動了。
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猜測著審理的結果。
而六部九卿官員卻忙得一團一 一團一 轉,皇上為一件科場案居然壓下了四位欽差的結論,這在康熙朝五十年來還是第一次,因而會審大臣都有些提心吊膽,生怕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惹皇上不高興。
在刑部的嚴加催促下,所有人犯早已遞解進京,六部、九卿會閱了全部案卷,把皇上的朱批幾乎背下來了,但是他們越看案卷,心裡越發愁,每個人心裡都明白,如果推翻原議,無異於開罪了三位尚書、兩位總督,這個打擊面可不小。
如果維持原議,皇上的朱批等於白寫,弄不好不是丟官就是掉腦袋,正如俗話說的「武大郎服毒——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怎麼斷都不行。
在準備開審的緊鑼密鼓中,參審官員都各懷鬼胎,思索著兩全其美的斷法。
在科場舞弊案被揭發的一週年時,會審開始了。
刑部大堂氣勢森嚴,六部、九卿大臣坐了一大溜兒,各科給事中,詹事府詹事齊齊地列了一堂。
三班衙役、刑典、仵作站立兩廂。
大堂上主審大人驚堂木拍得山響,皂隸的堂威聲震天動地。
被審的人犯一個個魂不附體,在大堂上連句整話也說不全,哪裡還敢翻供?會審進行得分外順利,皇上朱批的幾個破綻很快被「徹底」查清。
陳天立的死是因為看押他的獄卒喝多了酒,昏睡不醒,使案犯解下腰帶自縊。
主審大人當堂判決,將誤事獄卒斬立決。
證人李奇在押解新疆途中,染病身死,有當地縣衙的文書為證。
這樣一來噶禮的受賄就沒有憑證了,依欽差原議不再追究。
科場舞弊人員或斬或絞都依原審判決。
至於一江一 南督撫互相彈劾,撲風捉影,弄得民心不定,理應一齊革職。
六部、九卿、詹事、科道聯名將審理結果報呈給康熙。
這真是一個八面玲瓏的傑作,虧這些主審官員想得出來。
康熙接到呈折真差點把鼻子氣歪了。
他捧著這本「活寶」式的傑作,不覺仰天長嘯,「荒唐,荒唐,作賊的和抓賊的一齊問罪,清廉的和貪贓的一齊革職,天理何在,國法何在?」
他再也忍不住滿腔怒火,把這封經過六部、九卿費盡心機炮製出來的奏折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當值的太監、宮女從來沒見皇帝發過這麼大的脾氣,一齊跪在地上,戰戰兢兢,不敢出聲。
康熙定了定神,吼道:「都給我滾出去!」宮女、內侍如同獲了救生符一般,「喳」了一聲全部退出了大殿。
康熙到底是位治國的明君,他知道案子審到這種程度,是非由他自己出面裁決不可了。
於是傳旨,在乾清門前以御門聽政的方式,頒布審理結果。
滿朝文武都被傳到了乾清門前,站殿將軍、鐵甲衛士把乾清門前的廣場把得嚴嚴實實。
沒有鐘鼓,沒有旗旛,乾清門前一派緊張氣氛。
各部大臣們個個心裡像揣著一個小兔崩崩亂跳,六部、九卿會審官員面面相覷,思索著奏折中有什麼漏洞。
皇帝在一大群內侍、護衛的簇擁下走出來了,只見他滿面怒容,走到宮門口正中的寶座前,卻沒有坐下,把六部、九卿的奏折擲了下來,喊了一聲「這就是你們的斷案嗎?」
眾官員哪個還敢應聲?康熙接著說:「一江一 南科場案紛紛紜紜審了一年,結果是越審越亂,越審越荒唐。
台閣重臣害怕貪一官污吏,六部言官庇護欽差大臣,弄得黑白混淆,是非顛倒,忠良含屈,奸臣獰笑。
如今,你們不敢伸張正義,朕來伸張正義,你們不敢懲治貪一官,朕來懲治貪一官,你們不敢保護忠良,朕來保護忠良。
噶禮多年總督兩一江一 ,飛揚跋扈,今天參這個,明天告那個,全是無中生有,難道你們就沒有耳聞?張伯行在一江一 南清廉忠正,甚得民心,若沒有張伯行,一江一 南大好河山恐怕有一半要被噶禮吞掉了。
此番為民請命,披瀝肝膽,不顧個人安危、四次上本申張正義。
這樣的清官為什麼要遭懲處?小小科場案三上三下,竟不能理出個頭緒,教天下民心怎服?朕今天宣告最後結論,科場舞弊人員一律依法處決,不得寬怠。
噶禮受賄縱容舞弊,著即革職聽參,張伯行忠貞秉正,一心為國,應即留任原職,日後再行升賞。
朕之斷決,著刑部立即行文,曉諭天下,以正視聽。」
兩天以後,康熙的聖諭被八百里加急傳到了一江一 南。
愁雲緊鎖的一江一 寧城(今南京)立刻沸騰,人們喜笑顏開,奔走相告,巡撫衙前披紅掛綵,冷落了一年的夫子廟,又出現了繁華,文人學士,爭相來貢院張榜慰謝張伯行,貢院周圍又泛起了陣陣讀書聲。
一場科場案鑄就了一則曲折、跌宕的故事。
自此以後,南京的貢院和夫子廟,就成了遐邇聞名的勝地。
你有興趣去那裡尋訪一下科場案的遺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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