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奇案
嘉慶山陽兇殺案
清嘉慶十三年(公元1808年)秋,一江一 蘇中部連日大雨。
那天穹彷彿被人捅破了一個大窟窿,雨水順著窟窿直傾而下,淮河下游河水暴漲。
奔騰咆哮的黃河自清一江一 入淮後,宛若一匹脫韁的野馬,在瓢潑般的大雨中,呼嘯著,猛烈地撞擊著薄弱的堤岸。
終於堤岸經受不住大水的衝擊,在山一陽一縣(今淮安)附近崩潰了。
洶湧的黃水,從決口處橫衝直撞向著低窪的山一陽一縣席捲過來。
水聲咆哮,驚雷怒吼,大雨傾盆。
低垂的烏雲宛若一條條黑色的蛟龍,翻滾著,雲層相激,發出「嗚嗚」的怪叫聲,聽來令人心驚膽戰。
決堤的水頭猶如一座崩裂的大山,足有兩丈多高,齊刷刷地壓過來,參天的巨樹在水頭的捲蕩下,彷彿成了弱不禁風的小草,一片片的民房更好像小孩搭的積木,被大水只一推就軟癱了下去,大水之中漂浮著巨大的樑柱,淹死的豬牛和一具連一具的一屍一體。
只一天功夫,大半個山一陽一縣就成了一片澤國。
大水吞沒了即將收穫的莊稼,吞沒了無數慘淡經營的村莊。
被大水趕出了家園的難民,成群結隊棲居在被分割開的一塊塊高地上,沒有衣服,沒有糧食,沒有僅能遮身的小雨棚。
老人絕望地呻吟著,餓壞了的兒童淒慘地啼哭著,遭受了災害的老百姓把生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官府的救濟上了。
他們眼巴巴地等著,盼著,希望能看見賑濟災民的官船,給他們送來聊以維護生命的衣服、糧食。
農曆八月二日,——道道災情告急奏折由軍機處加上火急標記,送進了北京紫禁城的乾清宮。
清仁宗顒琰,就是那位三十五歲才登上寶座的嘉慶皇帝,坐在寬大的硬木蟠龍御座前,閱讀著這些奏章,臉上罩上了一層愁雲。
他記得很清楚,自從登基以來,那傲桀不馴的黃河幾乎年年要給自己帶來一些麻煩。
由於下游河道淤高,只要遇到連一陰一天,黃河就要決口。
儘管他曾督促工部派專員視察過河南、一江一 蘇一帶的堤防情況,擬定過幾個加高堤壩的計劃,但撥下一點款項,不是被朝廷挪做軍餉,就是被部、省、府、縣官吏層層貪一污,所以始終未見實效。
往年裡,那些把河款納入私囊的官吏,還能遞一些欺上瞞下,報喜不報擾的奏章,使嘉慶心裡得到一點不著邊際的安慰。
但今年入秋以來,一江一 淮一帶連降暴雨,工部早就送來過注意黃河決口的奏章,嘉慶卻只有裝糊塗,來一個不聞不問,暗暗盼望蒼天開眼,大雨驟止,度過這一難關。
誰料老天偏偏與自己作對,黃河終於決了堤,兩一江一 總督鐵保、一江一 蘇巡撫汪日章、一江一 寧藩司楊護,淮安知府王轂,都遞上了告急本章。
嘉慶無可奈何了,他知道這次水災災情嚴重。
如果不從自己的肋條骨上抽出幾個錢去救濟,很可能促使農民發生暴亂,那樣大局就不好收拾了。
但拿什麼錢去濟荒呢?想來想去只有動用六部的資金了。
於是他迅速地在奏章上批道:「賑濟饑民,各部籌銀二十萬兩,著六部合議,速將賑銀放下,欽此。」
寫罷朱批,他似乎感到輕鬆了一點,站起身來,吩咐立即將聖諭送往軍機處協辦。
六部合議會開過了,經過一番你推我脫的討價還價,二十萬兩賑銀於中秋節前籌備齊全,送到了兩一江一 總督鐵保的衙門。
鐵總督這次真是積德不淺,居然一點也沒剋扣,立即根據受災程度的輕重,把款額分到各個受災縣。
但是,清代吏治腐敗,到嘉慶年間已達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些災區官吏,向來以鬧災為自己發財的機會,所謂「小災地皮濕,大災萬貫財」,二十萬兩銀子聽起來是個不小的數目,但分各受災縣,經過各級官吏的層層剋扣,能發到災民手中的不過是十之二、三罷了。
所以救濟銀髮出不到一個月,比上一次措詞更為激烈的請款奏折就又雪片般地飛進了紫禁城。
捧著這一疊奏折,嘉慶皇帝暴跳如雷了。
一個上午之間,他分別傳了軍機大臣、工部尚書、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吏部尚書進宮,拍著桌子指斥他們無能,把二十萬兩銀子白白送給了那些貪一官污吏。
他命工部尚書立即制定限制水患的措施,命令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派出能員,緝拿確有實據的貪一官污吏,他大罵了吏部尚書一頓後,限吏部在三個月內對所有官吏進行一次審核,務必剷除弊政、整頓吏治。
等他發完了脾氣已經中午了,軍機大臣還在乾清門外等著召見,嘉慶無可奈何地令他進來,徵詢他對救濟河災的看法。
軍機大臣說,「淮安府目前已成一片澤國,數萬饑民嗷嗷待哺,朝廷救濟銀又被層層剋扣,此事若張揚出去必激起民變。
依臣之見,應即刻由國庫再撥出三十萬兩救濟銀,以解燃眉之急。
但在撥銀的同時,應當嚴飭兩一江一 總督鐵保,派出於練官員,到災區去監督發放,並及時清查帳目,舉發剋扣救濟銀的貪一官污吏,確保民有所得。」
嘉慶點了點頭說:「救濟銀的來源朕已想過了,就從國庫開銷。
鐵保平日為官還算清廉,以他主持放賑諒無大失誤,但派出監察的官員必須慎重選擇,要從新委放的進士中物色。
他們的名份要重一點,權力要大一點,以免徒有虛名,一切事項都委你傳旨辦理,朕靜等你的料理結果。」
軍機大臣畢恭畢敬地退出了大殿。
嘉慶手扶著龍案,仔細品味著這位老臣的話,對於各級官吏居然利用水災中飽私囊,感到萬分惱怒,於是提起筆來,親自給兩一江一 總督鐵保、一江一 蘇巡撫汪日章寫了兩封上諭,嚴令他們親自選放監察委員,不得草率任命。
寫罷後,吩咐司禮監太監立即直髮一江一 寧(今南京),這才鐵青著臉憤憤地踱出乾清宮,往坤寧宮歇息去了。
兩一江一 總督鐵保,這幾天也是連連發脾氣。
他明明知道,歷來賑濟災民,地方官吏總是要落點好處的,但沒有想到淮安府的官吏竟敢把救濟銀吞食了十之八、九。
自九月上旬以來,他連連收到吏部、工部的文告,提醒他不要激起民變,不久前又接到嘉慶皇帝的親手聖諭,指斥他治政不當,辦事昏憒,以至數十萬兩銀子流入貪一官污吏之手。
並嚴旨切責他派員加緊督察放賑情況,若再將救濟銀白白花掉,定受國法懲處。
而從淮安、山一陽一回來的幕僚們,又不斷帶來災區慘狀日益嚴重的消息,這一切使他又急又氣,他頓著腳罵巡撫無能,不能制止貪一污行為,又擔心萬一有誰振臂一呼,千百萬難民揭竿而起,使他無法收拾。
他最痛心的是自己居官數十年,以文章、書法馳名朝野,又以幹練清廉深得信任,卻被一場水災毀去了半生的忠名,失去了皇帝的信賴。
為了挽回損失,他召開了一個又一個的緊急會議,一面把新解到的三十萬兩救濟銀分發下去,一面親自挑選官員,隨著救濟銀一起前往災區,查處貪贓行為,監督發放賑銀。
他遵照嘉慶的旨意,從近幾年朝廷外放下來的進士中選派監察官,已經任命了四、五名,但山一陽一縣受災最重,需要物色一位精明強幹,辦事認真的人前去,反覆權衡,尚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如今,他坐在寬大的公案前,翻閱著一疊厚厚的候補官吏名冊,仔細地搜索著自己的記憶。
但他又很失望,在那本名冊上,竟沒有一個人能使他信任。
色已近黃昏,沙沙的秋風透過窗子吹進來,帶來一些寒意,沒有月光也沒有搖曳的樹影,只是庭院的花叢中傳來一兩聲蟋蟀的鳴聲,使人更加感受到黃昏的寂靜。
鐵保緊裹了一下衣衫,兩眼沒有離開那本名冊;猛然,在最後一頁,一個名字跳入了眼簾。
「李毓昌」,這個名字十分生疏,似乎沒有見過。
再看看履歷,山東即墨縣人,嘉慶十三年進土,三今月前委派到一江一 蘇任用。
鐵保點了點頭,心想怪不得不認識,原來他新到一江一 蘇不久,這樣的新官往往還帶有讀書人的氣質,辦事一般十分認真,而且初入仕途,躊躇滿志,不會幹出貪贓枉法的事來,加之他是山東人,在一江一 蘇沒有熟人,執法時不必有眾多的人情顧忌,如果派他前往山一陽一倒比那些久居官一場的老候補官員去令人放心。
想到這裡,鐵保心裡似乎輕鬆了一些,他用硃筆在李毓昌名字上做了個明顯的標記,並隨手寫了一道召見令,令新科進士即墨李毓昌,明天上午來總督府聽候委任。
一江一 寧城南部的聚寶山,是一處文人雲集、官宅櫛比的地方。
這裡北倚鎮淮橋,南臨長干橋,又緊貼著通往北城的聚寶門,一交一 通方便景致秀麗,所以不少閒官散吏都在這裡居住。
但由於居住者官階不同,貧富懸殊,所以房屋也華陋不均,從高處俯瞰,會給人一種不諧調的感覺。
聚寶門外的深巷中有一所十分簡陋的平房,門樓已顯頹敗,朱漆的大門色澤也已剝落,三間並不高大的北房,兩丈見方的院落,雖嫌陳舊,卻收拾得十分乾淨利落。
北房門檻上,貼著一幅筆力遒勁的對聯,「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表現出主人清雅廉儉的品德,這就是新委候進士李毓昌的住宅。
這位新進士,年紀已有三十二歲,卻生得眉清目秀,儀態中處處透出風雅之姿。
他是本年春闈中的進士,吏部以他成績優良,特委一江一 蘇禮儀之邦候用。
由於上任期緊迫,他連老家即墨也沒米得及回,就趕到了一江一 寧。
六月在巡撫衙門報了到,不久就逢黃河水患,道路阻隔,也無法把妻子林氏接來同住。
這天是九月初六,算算到一江一 寧已經兩個多月了,還沒有接到委任令,不覺有些煩躁。
清晨起身,在院子裡踱了一會兒步,感到無趣,只好走進屋來臨窗而坐,翻閱一部新買來的們《臨州先生文集》。
正讀得有興致,家人李祥和馬連升喜滋滋地走了進來,說:「給老爺道喜。」
毓昌抬起頭來有些詫異地問:「我有什麼喜事?」
李祥把一道總督府的大公文信札遞了上來說:「總督大人要您即刻前往總督衙門議事!」李毓昌不以為然地掃了馬連升一眼,接過信札一看,果然是鐵總督傳見,不敢拖延,連忙吩咐李祥去雇一乘轎子,自己換上官服趕往總督府。
鐵總督今天情緒相當好,當得知李毓昌求見後,他破例不在簽押房接見,而下令將毓昌請到了東花廳。
李毓昌對這個破例也感驚奇,但表面上卻仍然十分沉穩莊重,所以一進東花廳,只憑他的那幅儀表就被鐵保看中了。
坐定後,鐵保並沒有寒暄,開門見山就問道:「黃河水患黎民塗炭,但朝廷救濟銀兩屢屢被貪一官污吏剋扣。
萬歲震怒,要嚴懲貪一污之人,然而貪一官弄假,帳目難見破綻,你看可有辦法尋絲覓跡,查獲贓證嗎?」
李毓昌聽罷微微一笑說:「卑職初入仕途,閱歷不深,但淮安水患以來,倒也留意觀察。
那地方貪一官借災情中飽私囊無非是兩種辦法;一種是誇大災情,謊報受災人數,冒領賑銀,一種是削減實發數目,剋扣百姓。
這兩種辦法從帳面上都難以發現破綻,但只要到災區核對一下,漏洞立刻就會出現。
所以要查明誰貪誰廉並不需費很大周折。」
鐵保心中暗暗稱是,但表面並不露聲色,梳理著一胡一 須說:「只是貪一官既要貪一污,必然要對百姓百般監視,核查人員想從百姓嘴裡探出實情也並非易事!」李毓昌答道:「俗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貪一官污吏大失人心,只要核查人員能下到百姓中去,破綻是終究會被查出的。」
鐵保點了點頭把手從一胡一 須上拿開,面色突然莊重起來問道:「若委派你去監賑災民,你將以何為之?」
李毓昌面情也變得異常嚴肅,答道,「拯民於水火,忌惡當如仇。」
如果貪一官以巨資賄賂於你?」
「我當以法置貪一官於不義之地!」「你不怕地頭蛇們對你下毒手?」
岳武穆有言「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怕死」,身負國家重任,何惜以一死救濟蒼民。」
「好!本督就命你為監察大員,前往山一陽一縣視察賑銀髮放情況,你務要竭盡全力,保證民有所得!」「卑職遵命!」鐵保哈哈一笑,用手拍著李毓昌的肩膀說:「毓昌,本督把山一陽一災民全一交一 給你了。」
李毓昌斬釘截鐵地說:「卑職絕不辱總督之命!」
山一陽一縣城裡,這幾天顯得分外熱鬧,為迎接省裡派來的查賑委員,縣令王伸漢親自佈置,在縣城內搭了三座彩色牌樓,縣衙前披紅掛綠,小小的縣城張燈結綵,一派喜氣,使人走進縣城後會誤以為這裡逢到了什麼國家喜慶大典,把數萬災民啼饑號寒的現實忘得一乾二淨。
王縣令還派出了兩批一精一干的差役,在察賑委員的來路上設下接官亭,準備了八抬大轎,恭候察賑大員。
但是,九月中旬,第二批救濟銀九萬餘兩如期解到,察賑大員卻杳無音訊。
三天以後,王伸漢才接到實區裡正們的稟報,察賑委員李毓昌,並沒有到縣裡落腳而直接到災區來了。
黃水橫流的山一陽一災區,災民們已經斷糧四天了。
由於大水遲遲不退,凡是高崗處都擠滿了無家可歸的老百姓,他們衣不遮體,面色蠟黃,三五成群橫躺豎臥,似乎失去了掙扎的能力。
在被大水趕出家園的前幾天,他們還能看到官府裡的一些差役,有時甚至會發現一位縣尉類的小吏來災區登記饑民人數,里長也曾帶人送來一些救濟糧和衣物。
但是由於救濟物資太少,常常被一搶而空。
後來改為施粥,每天早晨可往指定地點排隊領取一碗稀粥,幾天後粥越來越稀,直到變成米湯。
最近幾天湯也沒有了。
大人們還可以不聲不響地忍饑待救,而那些可憐的兒童卻餓得不斷哭叫。
不久,有的老人及兒童開始被活活餓死了,而秋風好像專與飢餓的人們過不去似的,越來越涼。
一些強壯的男子禁不住饑寒的威脅,撇開父母妻子,前去尋找生路了。
走不了的就只有蜷縮在一塊塊的高地上,等待著死亡。
李毓昌率領著家人李祥、顧祥、馬連升等人,在災區連續轉了三天,忍受著飢餓,腳踏著泥濘,親自到一間間的破席棚子中去撫恤百姓,同時詳細地記錄受災的人數,瞭解損失情況以及山一陽一縣放賑情況。
災民們沉痛地陳述了他們的不幸,並異口同聲地咒罵縣令王伸漢,說他把大批賑濟銀兩都裝進了腰包,只用幾碗米湯一樣的稀粥來應付災民。
李毓昌並不輕信這些議論,卻認真地把施捨的物資和救濟粥都折合成銀兩數,對整個災區的人數、救濟品發放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
第六天,隨同前來的三位僕人實在受不了了,由李祥領頭一齊鑽進了李毓昌棲身的破席棚。
李毓昌正藉著昏暗的燭光審閱著幾名鄉正里長送來的告發王伸漢貪贓的信件,這短短的六天中,他收到的這類信件已有十幾份了。
李祥等人不待李毓昌開口,就說:「老爺,小人們來向您辭行!」李毓昌驚異地望著這三位僕人,不知他們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來。
見主人疑惑不解,顧祥搶上前一步帶著怒氣說:「小人們跟隨老爺雖沒敢指望陞官發財,卻也盼著能來山一陽一縣在人前人後榮耀~番。
誰知老爺放著縣城不去,偏偏往這黃水坑裡鑽,小人們幾天吃不上一頓飽飯,睡不了一個安穩覺,實在吃不消了,只好告辭,另奉他人……」李毓昌聽罷不覺一陣惱怒,他把臉沉下來,嚴肅地說:「李某奉總督鈞令,來山一陽一察賑,只知為處在饑寒境地的百姓辦一點好事,從未想過什麼出人頭地榮耀一番。
如今山一陽一災民正處水深火熱之中,貪一官污吏卻乘機從中剋扣救濟銀,使千百萬百姓災上加災,你們難道竟無動於衷?老實告訴你們,跟隨李某當差只能是苦差事,即使是到了山一陽一縣城,你們也休想狐假虎威,趾高氣揚。
如果你們後悔,可以現在就走!」說完用尖利的目光掃視了三位僕人一眼,又把頭埋到信件堆中去了。
那李祥、顧祥、馬連升本來是想用辭行來要挾李毓昌,並沒有真要離去的意思,他們知道省裡來的察賑委員,在小小的山一陽一縣地位是何能尊貴,哪裡肯放過這個出頭露面大撈一把的機會?於是假作被李毓昌的話感動了,陪笑說道:「老爺教誨有理,小人們實是一時糊塗,從今後一心跟隨老爺,不管多苦多累,絕不再有怨言。」
李毓昌嚴肅的神態並沒有緩和,帶著幾分威嚴說:「如果你們不想走,我也要把話講明,對你們要約法三章;第一,到了山一陽一縣只准你們替我料理私事,不得擅自插手公事。
第二,不准與山一陽一縣的衙佐官吏單獨接觸。
第三,不准私收山一陽一縣任何人的半分銀子。
這三條如果犯了其中的一條,我就要將你們送一交一 有司衙門審理,聽清楚了沒有?」
李祥三人聽了老爺的這番吩咐,不覺面面相覷,心裡感到一陣失望,但表面上仍然唯唯諾諾,表示願意聽從老爺吩咐。
李毓昌這才把面色放得平和了一些說:「這幾天東奔西跑,你們一定十分疲倦了,且去休息吧!明天早晨收拾行裝,起身去縣城。」
三位僕人趕快應聲「是」,慌慌忙忙地辭別主人,鑽進另一間席棚睡覺去了。
山一陽一縣令王伸漢這幾天被李毓昌搞得神魂不寧。
他在縣城裡張燈結綵迎候李毓昌,而李毓昌卻直接去了鄉里,等派出幾路人去鄉里迎接時,李毓昌又風塵僕僕地來到了縣城。
最可笑的是,王伸漢天天喊著接省裡的委員,全縣衙佐幾乎都懷著小心謹慎的心情,等著李委員光臨,而李毓昌來到縣衙門前時,卻差點被看門的衙役趕走。
原來那位看門人見李毓昌一行衣冠不整,面色憔悴,誤以為是災區的饑民。
聽說他們要見王知縣,就把驢臉一拉,硬是不給稟報。
李毓昌不由得頂撞了他幾句,這個衙役大怒,拿出鐵鏈子就要鎖人。
幸虧李祥上前說出了主人的身份,這才把那位狐假虎威的看門人嚇得屁滾尿流,一勁兒叩頭乞饒。
李毓昌不屑與這類勢利小人動怒,王伸漢卻雷霆咆哮,當即下令把看門人打了二十大板,趕出了衙門。
以後的事就更令王伸漢尷尬了,李委員並不聽山一陽一縣的任何口頭稟報,到縣衙的當天,就下令把全部賑濟帳目調齊送審。
第二天,王伸漢派去暗中監視李毓昌的心腹小役包祥回稟說,李專員房內燭光整整亮了一夜 。
王伸漢知道這是李毓昌在仔細核查賑濟銀兩的發放數目,對此他並不擔心,因為這套賬目完全是他一手偽造的,賬面數額可以說點水不漏,諒李毓昌看不出什麼名堂來。
誰知第二天一早,李委員就派管家李祥來縣衙,要立即調取災區各鄉的戶名清冊。
這一下王伸漢有點慌了,他請李祥先回驛館,說戶口清冊調齊後自己親自送去,而李祥卻虎著臉冷冷地說:「我家老爺有令,叫我帶了清冊回去。」
王伸漢無奈,只好通知書使把各鄉戶口清冊點齊一交一 給了李祥。
從把戶口清冊取走,李毓昌整整三天沒出驛館大門。
他的三位親隨管家更是循規蹈矩,很少出來活動,偶爾在街市上轉一轉,也絕不與人搭訕,而且從來沒見過他們的笑臉。
王伸漢所能知道的,僅僅是李毓昌經常到子時以後才睡覺。
為了摸清底細,他曾去驛館拜訪了一次,李專員只與他應付了幾句就端茶送客,這就更令王伸漢弄不清李委員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回到縣衙,他把心腹僕役包祥找來密議,包祥倒是十分鎮靜,他說,「千里做官只為財,不信這位李大老爺就不要錢,如今他故作姿態不過是想多要幾個錢罷了,老爺可請一位德高望重的鄉坤去驛館疏通一下,無非是多給幾兩銀子罷。」
王伸漢覺得有理,立刻找了一名平日狼狽為奸的老鄉紳,請他代為通融。
李毓昌在驛館裡埋頭核查了五天,到此時已掌握了王伸漢貪贓的確鑿證據。
他發現,目前的戶口清冊與鄉間的實際人數並不相符,由於近年來大量農戶逃荒外遷,實際人數不過是清冊人數韻三分之二而已。
而賑濟賬目上的領銀人數,又遠遠超出了在冊人數,尤其是領銀數額,賬目上是每人平均五分銀子,但自己實地查訪的結果卻至多每人攤上二分左右。
這樣看來,發到山一陽一縣的九萬多兩賑濟銀,竟有六萬餘兩被剋扣了。
李毓昌望著堆滿案頭的賬目清冊,一股怒火直衝髮冠。
他的眼前映現出了災民們在寒風中抖栗,在飢餓中掙扎的景象,也映現出山一陽一縣內張燈結綵的景象。
王伸漢那胖得臃腫的臉龐與災民們枯瘦得幾乎皮包骨的面容不斷在他眼前晃動。
他情不自禁地把拳頭捶向桌面,一隻一精一致的景德鎮細磁茶杯被震到地上摔得粉碎。
李毓昌被粉碎聲驚醒,他搖了搖頭暗暗告誡自己要靜思制怒,待心境略為平靜了一點以後,才提起筆來準備草擬給鐵總督的呈文。
忽然,驛館外一片喧嘩,李毓昌正待詢問是誰在深夜裡還不好好休息,李祥卻挑起門簾進屋來了。
李祥有些激動,他似乎忘記現在已經是二更多了,大聲稟報說:「山一陽一縣首富鄉紳趙榮來拜訪老爺。」
「趙榮?」
李毓昌暗想,自己並不認識這個人,半夜三更他來幹什麼?本待回絕不見,又恐怕他有什麼大事要報告,只得說了一聲:「請!」話音剛落,窗外已傳來了一個人的說話聲,「李大人為國為民真是廢寢忘食!」接著,門簾被挑開,一位衣飾華貴、銀髯飄灑的老鄉紳笑瞇瞇地走進屋來,見了李毓昌深深地施了一禮,跟著又倒退了一步,看那意思就要下跪。
李毓昌只得搶上一步攜住來人說:「老先生不必客氣,快快請坐。」
趙鄉紳畢恭畢敬地又施了一禮才在下首位上坐定。
李祥捧上茶來,老先生在接茶的時候,衝著跟隨來的華衣管家使了個眼色,管家立即從懷中掏出一封銀子遞了過去,說:「有勞管家,家主略有薄敬,不成敬意,管家請笑納。」
李祥見了白花花的銀子簡直心花怒放,剛要伸手去接,卻發現主人正用嚴厲的目光盯著自己,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跟隨趙榮前來的這位「管家」正是王伸漢的心腹包祥。
李祥的舉動被他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他捧著銀子又往李祥跟前送了一下,李祥趕緊推辭不收。
趙鄉紳伸出大拇指來讚歎道:「久聞李專員清廉如水,想不到連您的管家都能夠不收饋贈,實在敬佩。」
說罷令管家收回銀子,對李祥說:「老朽在驛館前廳備了一席宵夜,特意招待管家的,我今天有要事與李專員相商,管家可肯賞光與我的管家權去前廳小飲一番?」
李毓昌對這位趙鄉紳敢於當著自己的面賄賂李祥已經十分不滿,想不到他竟敢進一步驅趕自己的僕役,實在太無禮了。
正要發作,猛然記起要靜思制怒的告誡,思忖了一下,倒要摸一摸趙鄉紳的來意,於是順水推舟地對李祥說:「既然趙老先生有此厚意,你就去飲幾杯吧!」包祥見李毓昌應允了,就十分熱情地走過來拉著李祥去前廳了。
待屋子裡恢復了寧靜後,趙鄉紳才笑著對李毓昌說:「聽說李專員來山一陽一後日夜操勞,王縣令十分惦念,又恐外界流言紛紜,所以委託老朽來看望大老爺。」
李毓昌不卑不亢地說:「為國賑民理當如此,王縣令也過於關照了。」
趙榮搖了搖頭說:「李大人過謙了,山一陽一災民有了大人這樣的救星,必能早日歸返家園。
王縣令恐大人來後度支不便,特意囑咐老朽,由本縣鄉紳共同集銀五百兩,以做在山一陽一公幹之資,諒大人不會不賞臉吧?」
李毓昌冷笑了一下問:「老先生不覺得五百兩太少了嗎?」
趙榮聽李委員嫌錢少,心中大喜,立刻接道:「這五百兩僅是鄉紳們給大人敬獻的程儀,王縣令還有一筆大饋贈,也委託老朽前來敬奉。」
李毓昌心想:「來得好,我倒要看看王伸漢要幹什麼?」
就說:「李某與王縣令本無淵源,王縣令為什麼要給我饋贈?」
趙榮湊過頭來說:「看來李大人也是直爽之人,老朽不妨實話實說。
歷來黃河水患,地方官在分放賑銀中都要留下一些,做為好處費,這筆費用當然凡是與賑濟沾邊的官員都要有份。
王縣令今年又循章辦事留下了一點銀子,省裡、府裡、縣裡各有司官役都已收取了例份。
但這筆錢說是循章,又不合法,省裡派大人前來查訪,自然難免發現破綻。
張揚出去,不但王縣令吃罪不起,就是巡撫、藩司、道台大人面上也不好看。
王縣令為此十分憂愁,特地委託老朽前來說合,只要李大人肯曲意為之掩飾,王縣令願贈白銀一萬兩,為李大人置辦家財……」
李毓昌聽到這裡,儘管再三忍耐,也壓不住心頭的怒火了。
他站起身來聲色俱厲地說道:「想用一萬兩白銀封住李某的嘴?真是癡心妄想。
本委員奉命來山一陽一查賑,只知道依法懲處贓官,為民奪利。
王伸漢乘黃河水患,在啼饑號寒的災民口中剋扣糧款,致使數千百姓為之喪生,近萬戶家庭流離失所,其罪惡之大已屬不赦,本委員正在詳加核查,並決意秉公辦事。
今天王伸漢竟敢派人公開賄買朝廷命官,真是無法無天,膽大妄為。
本委員定要將此事呈報兩一江一 總督,依法嚴懲貪一官污吏,你回去告訴王伸漢,叫他快快準備請罪文告,去省台大人面前自首,或許能保住身家性命,否則悔之晚矣!」趙榮見毓昌動了真怒,暗自後悔過於孟浪,洩露了王伸漢的底細,但事已至此,只好打腫臉充胖子,也站起身來軟中帶硬地回答:「老朽何敢多言?不過山一陽一縣的銀兩已經花到了省、府各級官吏身上,李大人執意要告發,恐怕也得惦量一下,是大人一人說了算,還是撫台、臬司各級大員說了算?」
李毓昌不屑地揮了揮手說:「無勞你來關照。」
趙榮唯恐再說下去激起李毓昌的火把自己扣下不放,趕緊就坡下驢說:「如此老朽告辭。」
說完慌慌張張地奔到前廳,拉起了正與李祥談得投機的包祥,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驛館。
已經夜深人靜了,山一陽一縣後衙客廳內還閃爍著明亮的燭光。
王伸漢在屋內心情焦急地等待著趙榮及包祥的回音。
他希望李毓昌能把萬兩銀票收下,那麼自己的官職、地位、身家性命也就保障了。
他也相信一萬兩白銀是一個誘人的釣餌,諒李毓昌一介窮書生不會不見錢眼開。
但趙榮、包祥去了一個多時辰了,還不見回轉,又實在令人不安,莫非李毓昌變了臉,把趙榮等人都扣下了?如果那樣,可就壞了,但驛館那裡並沒有送來一點緊急的消息。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了,一輪上弦月已經移過了中天,夜風把院子裡的幾桿青竹吹得沙沙作響,好像也在喻示著不安。
王伸漢漫無目的地在廳堂內踱來踱去,此刻他有點埋怨包祥太不會辦事了,為什麼連送個禮單也要拖上一兩上時辰?正在急得六神無主之際,院子裡傳來了腳步聲。
「回來了」,王伸漢自語了一句,急不可待地打開客廳門。
趙榮顯得垂頭喪氣,包祥的臉上也是一陰一沉沉的不見笑容,王伸漢心裡暗想,「完了,準是碰上了釘子」,及至趙榮把李毓昌的態度繪聲繪色地報告完後,王伸漢一屁一股跌坐在椅子上,差點昏死過去。
趙榮、包祥慌忙過去攙扶,又是捶胸,又是搓背,又是捏人中,王伸漢才長長地舒過一口氣來。
趙榮知道今天是自己把事辦砸了,不敢久留,安慰了幾句就悄悄溜走了。
屋裡剩下王伸漢、包祥兩個人,王伸漢望著包祥說:「看來我們只有束手待斃了?」
包祥並不回答,只是回身走到客廳門前,拉開門向外張望了一眼,又把門關得嚴嚴的,才說:「李毓昌真是不識抬舉,不過天無絕人之路,他的親隨僕一奴一李祥卻是個用得著的人。」
王伸漢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光亮,立刻追問:「李祥怎麼樣?」
包祥臉上泛起了一絲一陰一險的笑容說:「這位李祥,不但貪財而且膽大,他隨李毓昌來山一陽一,是想撈幾個錢回去的。
不想李毓昌假作正經,害得他斷了財源,心中十分惱恨。
方纔我與他一起飲酒,試著用話套引,他已答應暗中為我們通遞消息,我給了他一封銀子,他感激地說,只要今後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只管說話。」
王伸漢聽到這裡,心情略微鬆快了一點,他伸出手來示意包祥先不要往下說,自己也用手托腮思量起來。
過了一會兒,王伸漢緊縮的雙眉舒展開了,他把包祥叫到身邊,貼著耳朵一交一 待說:「李毓昌所以有恃無恐,是因為他手頭有查賬清冊,如果能買通李祥,叫他設法把全套賬目清冊盜出來銷毀,李毓昌就失去了舉發我的憑據,即令他再從頭查起,我們也可推托找不到清冊副本,令他無據可查。
拖延上一段時間,他的覆命期限到了,我們再花上幾個錢,讓他按我們的意思回復總督,諒他也不能不依。
只是這李祥……」,包祥立刻接過來說:「李祥只認銀子不認主人,小人一定能設法打通他的關節。」
「告訴李祥,要早點動手,不要等李毓昌把呈文寫好了再動。」
「大人放心,三天之內定有好消息送來。」
王伸漢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囑咐道:「此事須要慎密,萬萬不可走露風聲。」
包祥賄買李祥的事辦得很順利,他偷偷地把李祥約到一家酒店中,一面套拉攏,一面提出請李祥幫助盜出賬目清冊的事,李祥痛快地答應了。
包祥立即拿出一百兩銀子做定禮,李祥卻說:「盜賬冊是一件難辦的事,我一個人孤掌難鳴,必須要與顧祥、馬連升一起才好做手腳。」
包祥明白他的意思,又拿出二百兩銀子讓李祥轉送顧、馬二人。
李祥見包祥出手如此大方,更加感到這件有大有干頭。
包祥一面敬酒,一面說:「事情辦成後,我家老爺願出三千兩銀子酬謝你們。
李兄精明強幹,看來這三千兩銀子是垂手可得呀!」李祥捧著這白花花的銀子,聽著這順耳的恭維,簡直心花怒放。
由於怕被李毓昌看出破綻,他不敢喝得太多,匆匆起身告辭,包祥有點不放心,悄聲問;「你看幾天可以得手?」
李祥答道,「不出三天吧。」
包祥心中暗喜,直到目送李祥的背影消失在一胡一 同盡頭,才回縣衙覆命。
夜色又籠罩了山一陽一縣驛館,查賑委員居住的上房裡,燭光搖曳,李毓昌正在揮筆疾書舉發王伸漢的揭貼。
當一件件活生生的事實從他的筆下展現出來後,他變得十分激動,不覺把措詞寫得嚴厲了一些。
但是當他準備建議總督從山一陽一縣開始往上審查府、省各級官吏時,又有些猶豫了。
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貪一官污吏群,那些身居要位的貪一污者,每個人又都有一張賴以保護自己的關係網,其中有的與巡撫、藩司相連,有的甚至直通總督乃至京城,要想掀動這一大群人,實在是不可能的。
而一但觸及了這些人,自己就要成為他們的眼中釘,遲早要被他們拔掉。
與其那樣倒不如明哲保身為好。
想到這裡,他手中的筆變得十分沉重,他放下筆信步走出室外,一股清寒的夜風迎面襲來,使他打了一個冷戰。
上弦月已經墜下,滿天繁星眨著眼睛,似乎是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寧靜的院落裡,悄無人聲,連秋風捲蕩著樹葉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李毓昌緩緩地踱著步,思緒萬千。
他很想把李祥叫來談談自己的心裡話。
但是,西廂房的燈光早已熄滅,想是幾位隨從都入睡了,他不願再喚醒僕人,只好自己獨自徘徊。
這時他的眼前又映現了災區數萬饑民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的景象,「數萬生靈瀕臨絕境,王伸漢之流卻視若罔聞,在垂死的災民身上搾取錢財,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毓昌顧不得考慮自己的安危了,他快步走回室內,毫無顧慮地寫出了自己的見解。
他主張嚴查一切借水災發私財的貪一官污吏;他主張從黃河水患中發現的弊端開始「整頓整個一江一 蘇省的吏治;他主張堅決追回被層層剋扣掉的贓款,立即發放到災民手中。
當他寫完最後一句話時,時間已經到了下半夜。
院內起風了,把虛掩的屋門吹開,滿地的落葉被捲進屋來。
李毓昌這才站起身來,將門重新掩好,一股困意向他襲來,他吹熄了燭火,翻身上床 只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了。
正房的燭光剛滅,西廂房的門就輕輕地推開了。
早就等得不耐煩的李祥、顧祥、馬連升像幽靈一般,貼著牆壁向正房摸來。
對正房的情況他們非常清楚,三間正房一明兩暗,中間的明間是老爺的客廳,西邊一間是寢室,東邊則是存放賬簿、清冊的地方。
白天,李祥已經仔細地翻閱了李毓昌的清冊登記簿,知道凡是有問題的原始簿冊都存放在東間靠後簷牆的一個大櫃中。
為了便於偷取,李祥特意關照馬連升假做疏忽,把大櫃的銅鎖虛掛在吊環上,只要溜進去一摸就可摘掉。
他還讓顧祥偷偷地盜取了賬冊室的鑰匙模記,委託包祥配好了開門的鑰匙。
一切準備就緒了,才決定在今天晚上動手偷取賬冊。
此刻,這三個人心情都十分緊張,李祥溜到正房前輕輕推了一下門,門扉就打開了,「原來只是虛掩著」,李祥想了一下,心中一陣歡喜,可見老爺並沒有提防。
他回身對隱蔽在一陰一影裡的顧祥、馬連升做了個手勢,顧、馬二人也湊過來,一個人緊貼李毓昌的房間,傾聽裡面的動靜,一個守候在院子中間,觀察外面打更巡夜人的動靜。
李祥則閃身進了正房中間屋,輕手輕腳地向東間摸去。
他準確地摸住了掛在門環上的大鎖,用配好的鑰匙輕輕一捅,鎖被順利地打開了。
李祥進了賬冊室,回手又把房門掩上,走到靠牆的大櫃前。
他的心「砰、砰」亂跳,一種即將成功的喜悅,使得他雙手有點發抖,以至摸到懸掛著的銅鎖時,竟怎麼也摘不下來。
他清楚地知道這個鎖是馬連升親手虛掛上的,不會打不開,於是定了定神,再次摸上去,這次他的心一下了涼了,沉重的銅鎖牢牢地緊鎖著,任憑著怎麼也撬不開了。
他又鎮靜了一下,抹去流到眼角的汗水,用力拽了幾拽,大鎖依然紋絲不動,粗大的鎖梁緊扣住堅硬的櫃門鐵環。
李祥明白了,這是老爺怕賬冊有失,夜間親自檢查了大櫃,把虛掛的銅鎖鎖死了。
他無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氣,照原路退了出來。
當出了正房門時,前院傳來了清晰的報時梆子聲,天色已經四更三點了。
王伸漢也是一夜 沒睡,他急迫地等著李祥等人盜清冊的消息。
按包祥的安排,李祥將清冊盜出後,應連夜送到包祥家,再由包祥送王伸漢審閱後立即燒燬。
李祥曾說過要在三更以後動手,估計四更左右可以送到縣衙,但王伸漢瞪著眼睛盼到五鼓時分,仍然沒有一點消息,就連包祥也沒有露面。
王伸漢越等越急,越急越氣,他暗暗咒罵包祥辦事不得力,甚至打算挨過這一關後,就把包祥趕走。
他哪裡知道,包祥在家裡更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坐臥不安。
從三更到四更,包祥是提心吊膽,生怕李祥在驛館內有失閃,壞了大事。
從四更到五更他是連急帶恨,又是擔心李祥敗露,又是埋怨李祥膽子太小,遲遲不敢下手。
他明白,自己的前途、老爺的性命,全都取決於今天晚上的盜冊活動。
他估計今天的計劃是十有九成會成功的,但直到暮色漸漸退盡,黎明的熹光投到他的窗稜上,也沒有得到李祥的回音。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假做有公事,來驛館探聽消息,才知道由於李毓昌防範嚴密,李祥等人沒有得手。
他不敢遲疑,趕快來到縣衙,向等得焦急的王伸漢稟報。
王伸漢狠狠地訓斥了包祥一頓,包祥只得聽著,直待王伸漢發過了火才悄悄地說:「老爺息怒,李祥等人答應今夜還要活動,不盜出賬冊決不罷休。」
王伸漢才算鬆了一口氣,他緊緊地盯著包祥說:「要知道,李毓昌正在寫檢舉本縣的揭貼,一但他的揭貼報上去,縱使盜出賬冊也無濟於事了,早一天得手就早一天斷了李毓昌的根據,使他不敢發出揭貼,才能保全我們的前程。」
包祥說:「我這就去催促李祥,讓他今天晚上務必將清冊盜出來。」
王伸漢迫不及待地說:「那你就快去,如果李祥等人提出新條件,你一概替我答應,本縣的身家性命就在這幾份清冊上了。」
包祥不敢再久留,唯唯諾諾地退了出來,逕直去驛館找李祥。
包祥怎麼也不會想到,李祥等三人遭到了李毓昌的嚴厲斥責。
早晨剛剛起床 ,李毓昌先把馬連升叫過去,問他為什麼不把清冊大櫃鎖嚴?馬連升假作糊塗說記不清了,李毓昌說:「你知道不知道那櫃中是查出破綻來的賬目清冊?一但這些東西有失,整個山一陽一營私舞弊的證據就丟了,數萬百姓就得不到拯救?」
馬連升一再認錯求饒,李祥見老爺聲色俱厲,怕馬連升露了餡,只好上前說情。
誰知李毓昌又把李祥申斥了一頓,並下令從今後不許他們沾手重要文件,也不許他們隨便到正屋去。
然後吩咐驛吏把正屋廳堂加上從內部鎖嚴的大鎖環,清冊櫃都增加兩道新鎖,鑰匙一律一交一 給李毓昌親自掌管。
李祥暗暗叫苦,心想老爺防範如此嚴密,要想盜出清冊千難萬難了。
所以當包祥再次催促他今晚盜冊時,他把兩手一攤,說,「這件事我可無能為力了。」
聽了包祥的二次稟報,王伸漢才知道,自己遇見了一個十分厲害的對手。
儘管自己想盡了對付人家的辦法,但李毓昌卻處處棋高一招,幾天的明爭暗鬥,人家已把自己置於死地了。
包祥見王伸漢瞪著眼按著桌子發楞,也感到了事態的嚴重,再也不敢亂出主意,只是悄悄地垂手侍立。
王伸漢此刻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了李毓昌身上,他意識到目前自己與李毓昌已到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的對峙關頭,再也無法調合。
他感到儘管李毓昌軟硬不吃,但山一陽一縣的權力還在自己手裡,縣衙上下的書吏差役,還都是自己的人。
李毓昌實際上處在自己的包圍中,如果抓緊時機,設計除掉這個對頭星,就全局都活了。
但是省裡派來的大員突然死去,總督不會不追問,怎樣才能應付過省裡查究這一關,確是要動一番腦筋。
王伸漢腦子裡飛快地閃出了幾個方案,但又都覺得不妥。
這樣,主僕二人竟一言不發地悶坐了半個時辰,包祥看著王伸漢的神色,暗中猜摸著主人心思。
他隱隱地看出,王伸漢眉宇之間露出一股兇惡的殺氣,心中就有了數了,不覺脫口說出:「事已至此,不如除掉李毓昌……」王伸漢立即示意他輕聲一些,主僕二人把頭湊在一起,定出了一個一陰一險兇惡的殺計來。
李毓昌是個心計很細的人,舉發王伸漢的揭貼寫好後,他並沒有急於發出。
因為他覺得自己初入仕途,揭發這樣大的貪一污案必須證據齊全、數字無誤,所以又把以前挑選出采的有漏洞的全部案卷,認真地核對了一遍,對其中一些數字做了訂正,足足忙了三天。
當他確信自己所掌握的證據已經無可動搖了的時候,才決定抄寫報給總督的揭貼。
這天正是九月十六日,李毓昌吩咐李祥守住驛館門,有人來見只說委員身體不爽,一律擋駕,自己關起門來抄寫揭貼。
大約中午時分,李祥進來稟報,山一陽一縣令王伸漢特地前來問候。
李毓昌有些不耐煩地說:「不是讓你一律擋駕嗎?」
李祥答道:「別人可以擋駕,王縣令乃是一縣之主,我如何擋得住?」
李毓昌歎了一口氣,收起抄了一半的揭貼,說聲「請!」不一會兒,王伸漢冠戴整齊,滿面春風地進來了,一進門就說:「知道李委員查賑忙碌,不敢打擾,下官只說幾句話就走。」
李毓昌只得強作笑容說:「王大人公務倥傯。
難得過府相訪,毓昌豈敢怠慢。」
說罷示意王伸漢坐下,王伸漢卻不肯落座,從懷中掏出一個大紅請貼,說道:「本縣各界仁人紳士感念李大人終日操勞,備辦了一席酒宴,特委下官過府相請,下官自知李委員一向清廉,本不敢前來打憂,怎奈鄉里們一片盛情,卻之不恭,只好冒昧前來,請大人賞臉光顧。」
李毓昌對這種宴會是最反感的,特別是對王伸漢十分厭惡;所以當即就要拒絕。
誰知還沒等開口,站在一邊的李祥早已走過去接了請貼,慇勤地說:「難得合縣父老垂青,王縣令親自過府,我家老爺准於今晚赴宴。」
李祥的這個舉動,很出李毓昌意料,所以一時倒不知如何對答了。
李祥偷偷對毓昌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拒絕,李毓昌不知李祥到底要幹什麼,只好不再發作。
王伸漢見李委員已經默許了,立即告辭,李毓昌並不相送,只由李祥代送到二門,二人互相一笑,算是會意,匆匆分手。
李祥回到客廳,見李毓昌沉著臉,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請貼放到毓昌的公案上。
李毓昌不滿意地說:「早就吩咐你不准參與公事,你怎麼能大膽地替我接請貼?」
李祥笑嘻嘻地湊過去說:「這是山一陽一縣合縣要人聯名相請,大人如果不去,豈不冷了大家的心?」
李毓昌想了一想,覺得也不無道理。
自己來到山一陽一後,一頭扎進公務之中,很少與山一陽一縣的名流望族接觸,不知王伸漢在縣裡名聲如何?倒不如乘此機會觀察一下。
再說官一場之間的應酬原是不能少的,若執意不去,難免被人視為清高、孤僻、不近人情,對今後參劾王伸漢也是不利的。
於是不再拒絕,只是囑咐李祥去了以後要少飲酒多留心。
筵席是在山一陽一縣衙舉行的。
李毓昌特別注意,在來客之中並沒有發現那位曾經代王伸漢行一賄的山一陽一首富趙榮。
王伸漢今天顯得特別慇勤,不斷親自給李毓昌把盞斟酒。
來客們也一個個輪番勸飲,李毓昌推卻不了,連飲了三大杯,不覺有了點朦朧的醉意。
王伸漢似乎也喝得過量了,說話變得語無倫次,他端起一大碗酒對著李毓昌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教金樽空對月,李大人終日操勞,難得一醉,且飲了這杯酒。」
李毓昌自知酒力不濟,連忙推辭了。
王伸漢不覺哈哈大笑說:「李大入還是不要過於約束自己吧,你看鄰座的宋先生,一生持正,煙酒不沾,做了三任知縣兩袖清風,如今卸任歸田,竟沒有一位被他救濟過的百姓來看望他。
早知如此,在任上吃點喝點,豈不比苦守清貧強得多?」
李毓昌順著王伸漢的手向鄰座望去,果然看見一位清瘦的老人,一胡一 須已經花白,穿著一件不甚可體的綢衫,有些發窘地悶頭飲酒。
王伸漢說罷,又帶著醉意對宋老者說:「宋先生,你說是不是!」那位宋先生被王伸漢的幾句話挑起子一腔牢一騷一,說:「宋某居官十餘年,一塵不染,然而如今潦倒鄉里,無人問津。
那些在任上貪賄聚斂之人,反而肥馬輕襲,門庭若市,細想起來,真不如做個贓官合適了。」
席間的眾賓客有的贊同,有的不以為然。
一位中年秀才說:「話不能這麼說,清官嘛終究要比贓官強。
但也要看時勢而定,設若天下都清官,自然做清官就要受人敬重了。
如果天下撈錢的官兒多,只有你一個人兩袖清風,到頭來不但不會得到誰的青睞,反而會懷疑你也是拿了別人的銀子,名利兩失,又何苦來呢?」
王伸漢點頭讚許說:「高論,高論,看來王某以後居官也不能太死心眼兒了。」
大廳之上有人附合,有人歎息,李毓昌卻忍耐不住,站起身來說道:「李某卻不敢苟同。
朝廷選拔官吏,原是使之替黎民辦幾件好事的。
居官者理應以國家、黎民為重,方算得有點品行。
那些身居高位,只圖撈取民脂民膏,置國家法度於不顧,視黎民生死若等閒的官吏,縱能驕橫一時享樂一世,卻遲早要遭萬民唾恨,遺臭千古。
對這等貪一官污吏,人人得而誅之,怎麼竟有人要步其後塵,自甘與嚴嵩、和王坤之輩為伍呢?」
一席話說得合座啞然。
王伸漢原是企圖以此引誘李毓昌同流合污,見毓昌毫不為動,也自覺無趣,只得假做酒醉,舉著酒杯說:「李大人說得好,來來來,為李大人乾一杯。」
說罷,仰起脖來一飲而盡。
李毓昌冷冷地說:「王大人喝得過量了,且休息去吧。」
王伸漢故意嘟囔著說:「沒醉,沒醉,再來三大杯……」包祥忙走過來接下王伸漢手中的酒杯。
對李毓昌歉然一笑說:「我家老爺酒後失言,望李老爺見諒。」
李毓昌說:「酒後之言何足掛齒,時候不早,你們也該伏侍王大人歇息了,李某告辭。」
眾賓客站起來挽留了幾句,李毓昌不肯再飲,由李祥侍候著離卉了縣衙。
回到驛館,已經是二更天氣了。
李毓昌平日本不喝酒,今天在筵席上破例飲了三大杯,感覺有些發暈,草草梳洗了一下,和衣臥在床 上,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李祥連忙把守候在門外的顧祥、馬連升叫起來,說:「已經醉倒了,準備下手!」馬連升從懷中掏出一包砒霜倒在李毓昌用的茶壺裡,用水沖開。
顧祥則解下繫在腰間的一根布帶,用手試了試堅固程度,示意李祥等人過去勒人。
李祥會意,正要動手,卻聽見床 上李毓昌翻了一個身,幾個都是一驚,驚魂還沒定下來,李毓昌一聲喝喊:「李祥!」嚇得三個惡一奴一身上發抖。
李祥使了個眼色,顧、馬二人慌忙閃身藏在了門後邊。
李毓昌又喊了一聲,「李祥!」李祥只得走過去沁心翼翼地問:「老爺有什麼吩咐!」李毓昌朦朧中只感口渴,說了一聲:「茶水!」李祥答應一聲,乘機把摻有砒霜的茶水倒了一杯,懷著緊張的心情遞了過去。
李毓昌坐起身來,手托著茶杯看了一會兒,又側過頭來看看李祥。
李祥一時不知所措,正自驚惶,卻見李毓昌猛的捧起茶杯「咕咚,咕咚。
地喝了下去。
李祥看著主人喝完,又倒了一杯遞過去,李毓昌卻搖了搖頭,再次掉頭睡著了;李祥心中暗喜,輕輕把顧、馬二人叫過來,靜靜地觀察著李毓昌的動靜。
功夫不大,藥性發作了,李毓昌翻身坐了起來,手捧著肚子連呼「腹疼」。
顧祥見了不敢遲疑,帶頭跑過去,攔腰將李毓昌抱住,就往床 上按。
李毓昌一驚,酒勁全過去了,兩手按著肚子問:「你們這是幹什麼?」
站在一邊的李祥一陰一沉著臉,露出一付猙獰相,狠狠地說:「老實告訴你吧,我們今天受了王知縣之托特來侍候你回老家!」沒等他說完,馬連升已經把布帶子抖開,一下子套上李毓昌的脖頸,李祥立即拉緊一端,與馬連升一齊用力緊勒。
李毓昌拚命掙扎,但身子被顧祥死死抱住,無力掙脫,在布帶子的緊勒之下,只一小會兒就七竅流血氣絕身亡。
可歎一位剛直清正的官員,剛剛邁入仕途,就被兇惡的貪一官惡一奴一奪去了性命。
待李毓昌氣絕之後,顧祥鬆開兩手抹去頭上沁出的汗珠。
李祥將布帶鬆開,結了一個繩環掛在屋樑上,又與顧、馬二人把漸漸僵硬的李毓昌的一屍一身抱起來,脖頸套在布帶之中,造成一個自縊身死的假現場。
一屍一體懸掛好後,三人慌忙打開李敏昌的公文箱,取出那封義正詞嚴的舉發揭貼掖在身邊,李祥唯恐現場留下痕跡,找了一塊乾淨布,沾著水抹去滴在地上的血跡,正要在繼續清理作案現場,忽聽院子裡響起了腳步聲。
三人一大驚失色,還是李祥機警,「噗」地一聲吹熄了蠟燭,伏在桌上不敢再動。
夜深人靜,萬簌俱寂,院子中的腳步聲顯得異常清晰,眼見得是向正屋走來了。
馬連升額頭上又沁出了豆大的汗滴,黑暗中張大雙眼緊盯著屋門。
「梆、梆、梆」三聲震耳的梆子響,使李祥三人緊張到極點的心情一下子鬆弛了下來,原來是驛館的更夫,巡更報時無意中來到這裡。
更夫根本沒有注意到屋裡的動靜,一前一後緊隨著踱出了這座小跨院。
李祥等人猶自餘悸未退,不敢再多耽擱,悄悄地退出正房回到自己居住的西廂房躲了起來。
天亮以後,李祥等人故意把開一房門的聲音弄得很響,並在院中漱洗,大聲說話,使人覺得他們一夜 睡得很好。
過了一會兒,李祥大聲吩咐驛館準備早餐,又故意對馬連升說:「老爺昨天喝得多了一點,怎麼還沒起來?」
馬連升說:「時候不早了,叫叫他吧!」於是走到正房門前輕輕扣門呼喚「老爺!」見屋內沒有動靜,又把門拍得響了一些,仍沒人應聲,這才故做緊張地說:「不好,莫非出事了?」
三個人裝出一副驚慌的樣子,找來六、七名驛館人役,砸開正房大門,只見李毓昌一屍一身高懸於房梁之上。
李祥大放悲聲,與顧、馬二人一齊癱坐在地上。
還是驛吏精明,一面勸慰李祥等人,一面火速上報山一陽一縣令。
不過半個時辰,王伸漢率領著三班衙役趕到了現場,匆匆地視查了屋內的情況後,王伸漢歎了口氣說:「李大人哪李大人,你有什麼想不開的,卻一下子尋了短見?」
然後吩咐把一屍一身摘下來,停在客廳裡,又令緝查班頭仔細地觀察了現場,做好記錄,當場將屋門封死,這才對縣吏們說:「李大人系省裡派來的大員,突然自一殺身死,本縣亦擔有干係,爾等可將現場保護好,本縣即刻前往淮安府,請府台大人前來驗一屍一發落。」
說完又把仍在啼哭的李祥等三人叫過來說:「你家老爺遭此不幸,本縣也感悲哀,你們三人且不要離開,恐怕府台大人還有話詢問。」
李祥等人連忙點頭答應,王伸漢這才威嚴地對左右說了一聲:「順轎!速速趕到淮安府。」
淮安知府王轂雖然剛剛五十出頭,卻生就一付多病的身子。
他體態魁梧,心廣體胖,平日十分注意保養,所以儘管三天兩頭因病不理公務,面色卻十分紅潤,一部修飾得十分整齊的一胡一 須居然沒有出現一點白色,使人有點不相信他已年近花甲,這幾天,他新討來的七姨太與大一奶奶爭風吃醋,又吵又鬧,搞得他心神不寧,已經托病不去衙門理事半個多月了。
早晨起來,七姨太哭哭啼啼來找他,要搬了鋪蓋回娘家,他怎麼捨得讓心上人離開?就好言勸了幾句。
不想大一奶奶知道了又來尋死覓活,丫環哄,婆子勸,直鬧了兩個時辰,才把大一奶奶打發走。
好容易清靜了一會兒,家人又來報告說山一陽一縣令王伸漢有急事求見。
王轂對於王伸漢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因為王伸漢每次來見他,從未空過手。
清代官一場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每一個地方官都得有幾個固定的錢財來源,俗稱「搖錢樹」,王伸漢就是淮安府的三大搖錢樹之一。
本來王伸漢只要求見,不管多麼忙,衛轂也是要見的,但今天心境不暢,竟連王伸漢也懶得傳見了。
他用不滿的眼光瞟了家人一眼說:「沒見我剛清靜一會兒嗎?告訴他改日再來。
這位家人卻不肯走,小聲說:「王伸漢把您要的那對軟玉尊帶來了。」
聽見又有禮送,王轂的臉色才從一陰一沉轉為開朗,說:「那就請他進來吧。」
王伸漢進得大廳,恭恭敬敬地行了禮,王轂請他在客位坐下。
王伸漢吩咐包祥將一對玉尊捧上來,說:「老父台曾囑咐卑職留意,尋找一對明朝的軟玉尊,卑職尋訪良久,始終沒有找見,前天卻偶然在山一陽一縣街頭地攤上發現一對,不知是否您意中之物?」
王轂早被這對巨大的玉尊吸引住了。
他接過尊來仔細玩賞,知道這絕不是—般的玉器,從那細膩的玉質,一精一湛的雕工看,堪稱一件稀世之寶。
他也明白,這對玉尊絕不是街頭地攤上能見得到的?但心裡卻暗暗稱讚王伸漢會辦事,送來了厚禮又能使受禮者接之無愧。
於是笑吟吟地說:「這正是老夫夢寐以求的寶物。」
王伸漢不露聲色地對包祥說:「你且將玉尊包好,幫助管家給大人送到後堂去!」王轂連忙謙謝說:「又讓老世兄破費了。」
王伸漢不以為然地說:「區區地攤上得來之物,不過是給老父台解個悶罷了。」
王轂對家人擺了擺手,意思是送到後面去,包祥立即走過來,幫助家人把東西抬下去了。
屋裡剩了王轂與王伸漢兩人,王伸漢才把聲音放低說:「卑職這次來還有一件急事不知如何辦。」
王轂皺了一下眉頭說:「什麼事?」
王伸漢忙把李毓昌寫給鐵保的揭貼拿出來說:「這是查賑委員李毓昌的東西,請老父台過目。」
王轂接過來,只看了兩三行臉色就變了,匆匆瀏覽一遍後,連說活都不利落了。
他盯著王伸漢問:「這揭貼如何到了你手裡?」
王伸漢說:「幸虧到了卑職手中,不然李毓昌危言聳聽,卑職的前程無足重輕,連老父台的官聲也要受人物議呢!」王轂自然心領神會,他暗中思忖,山一陽一縣貪冒賑銀,自己也沒少撈外快,李毓昌力主詳查放賑情況,嚴懲貪贓官吏,如果總督照準,自己首當其衝就難逃國法懲治,所以不能不驚慌失措。
王伸漢見王轂臉色驟變,就知道他已經感到了李毓昌的威脅,趁勢不冷不熱地加上了兩句:「李毓昌假做正經,誣舉妄告,但說不定總督大人偏聽一面之辭。
看來一江一 蘇要摘掉一大批頂子了。」
王轂被王伸漢一提醒,不由得恨透了這個要揭他老底的李毓昌,就問:「這李毓昌現在哪裡?」
王伸漢覺得火候已經成熟,索性單刀直入說:「大人放心,卑職昨晚已經將他用藥酒鴆死了。」
「啊!」王轂又是—驚,沒等他細細捉摸,王伸漢又說了;「淮安府這次放賑,各級衙門確實循例扣子一些銀兩,此事原是瞞上不瞞下的慣例。
省裡來的查賑委員,大概至少有十多個,人人都是息事寧人,不加張揚,唯有這個李毓昌,張牙舞爪,專門找卑職的毛病。
這揭貼明是對我,實則是要對老父台下毒手,卑職屢屢求他曲意遮掩,誰知他挾嫌企圖大撈一把,居然把竹槓敲到老父台頭上來了……」王轂越聽越氣,吼叫著問:「他要怎樣?」
王伸漢說:「他要老父台出二萬兩紋銀才肯罷休。」
王轂氣得暴跳如雷說:「豈有此理,本府定不與他干休。」
王伸漢說:「卑職見這狗官要價太高,稍一遲疑,他就要發揭貼,彈劾卑職。
卑職走投無路,又無法忍下這口氣,一時情急,就買通他的家人將他毒死了。
如今事已辦完,揭貼也追了回來,淮安閤府官吏俱不再受其威脅,卑職特來向老父台領罪。」
王轂聽說李毓昌已死,心裡略微感到踏實,但想到一個堂堂七品查賑委員突然身死,省裡豈能不究?心裡又是一陣慌亂。
王伸漢已經揣摸透了知府大人的心事,不慌不忙地說:「老父台不必震驚,卑職既已下手,自甘願代閤府同僚受戮。
但只要老父台能出面幫助料理,這滿天的烏雲頃刻就可煙消霧散。」
王轂問:「此話怎講?」
王伸漢就把偽造李毓昌自縊身亡之事說了一遍,又說:「如今他的三名貼身親隨可做人證,李毓昌一屍一身可為物證,只要老父台親自前去驗一屍一,卑職報個自縊身亡,老父台複審定案,就一切全結了。」
王轂聽到這裡已然動心,手理著一胡一 須不再出聲。
王伸漢站起身來又深深行了個禮,說:「老父台如能從中大力回護,卑職願再孝敬紋銀兩於兩,以謝救命之恩。」
王轂一則怕這事鬧大了,把自己與牽連進去,二則貪戀那白花花的兩千兩紋銀。
三則早就與王伸漢是一丘之貉,有點兔死狐悲之情,略一思考,就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照說呢,應該依法而斷,然而你是代閤府官員受過,本府也不能不念袍澤之誼,我盡力設法替你遮掩就是了。」
王伸漢大喜,當即說:「現在李毓昌死亡現場已被封鎖,請大人火速前往驗一屍一,以脫卑職的干係。」
王轂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說:「去!」
知府大人親來山一陽一縣驗一屍一,使得山一陽一縣城為之轟動。
雖然是災後,雖然有不少縣城的人前往災區看望受難的親屬去了,但驛館前仍然擁滿了看熱鬧的老百姓。
王伸漢今天完全打破了以往審案不准閒雜人等觀看的慣例,吩咐將驛館門大開,允許人們自一由 出入。
這一下老百姓們膽子更大了,知府大人還沒到,院子裡早已裡三層外三層地擁滿了人。
申正時分,知府的大轎停在了驛館門前,在一群護衛、衙役、文武職官的簇擁下,王轂邁著緩慢的步子進了庭院。
王伸漢率山一陽一縣差役恭恭敬敬地行了參拜禮,王轂端坐於臨時擺放在院子中的公案後面,手捋著烏黑的一胡一 須,說:「堂堂省府委員在山一陽一查賑不到半個月,竟突然暴死,本府奉臬台之托親來檢查死因,山一陽一知縣可速將前因後果稟明。」
王伸漢趕忙站出來報告道:「山一陽一縣查賑委員李毓昌乃總督大人親自委派,自到山一陽一後,並不與縣衙官吏核對賬目,只在驛館閉門絕客。
九月十六日夜間突然自縊身死,卑職已對現場進行詳查,未見遺書信件。
仵作驗一屍一確係生前縊死,自縊原因不明,據其親信管家李祥、顧祥、馬連升講,李毓昌死前數日哭笑無常,恐系瘋癲所致,請府台大人明斷。」
王轂點了點頭,令王伸漢退在一邊。
又回過頭去喊聲:「仵作!」早有一名精明強幹的中年仵作,從他身後的僚佐群中站出來,跪地候命。
王轂帶著一股威嚴說:「山一陽一縣已驗過一屍一身,稟明系生前縊死,你可前去復驗一番,速將結果當眾稟報!」仵作答了一聲:「遵命!」帶起驗一屍一的工具,進屋驗一屍一去了。
王轂又向王伸漢問了李毓昌來山一陽一後與什麼人來往最密切?王伸漢回答「他只與從家鄉帶來的三名親隨管家朝夕相聚,山一陽一縣內並無近人。」
王轂又問李毓昌的年齡、籍貫、平日人品如何?王伸漢一律回答「不知。」
這時仵作已經驗完了一屍一身,王轂不再與王伸漢對話,逕直問仵作:「死因可曾驗明?」
仵作答道:「死者面色青紫,舌有吐出口外的痕跡,脖頸下有明顯的布帶勒痕,經查對,與從房樑上解下的布帶痕跡相同,三者歸納在一起,可以斷定系生前縊死……」在一旁提心吊膽地聽候結果的王伸漢,心中暗暗歡喜,王轂也滿意地點點頭說:「很好!」
誰知仵作話鋒突然一轉,繼續稟報:「但是細驗死者鼻口,都有出血的症狀,指甲顏色發紫,又都是中毒身死的跡象,因而究竟死於何因,一時尚難斷定!」仵作的這一番話使王伸漢宛若當頭挨了一悶棍,半天舒不過氣來,他暗暗埋怨王轂,為什麼不事先對仵作一交一 個底?他也後悔自己一時大意,竟沒有花錢買通這個舉足輕重的仵作。
如今弄出個死因不明的結果,可就把自己陷到了絕境中去了。
王轂聽了心中也十分著急,但當著府裡縣裡若干下屬和數百圍觀百姓,一時又不好發作,只好慢吞吞地問:「難道死因查不清了?」
那位仵作是個十分認真的人,看起來也很有經驗,回答說:「稟大人,若想查清死因,要用銀針探喉檢查。」
王轂冷笑一聲說:「淮安府養著你們一群差役,平日養尊處優,不識進取,今天驗一屍一又自相矛盾,不能自圓其說,真是不學無術,一胡一 言亂語,壞我大清朝名聲。
來人,把這個無用的一奴一才給我拖下去打他二十棍。」
淮安府仵作被老爺這——發怒,嚇得慌忙跪在地上叩頭求饒。
王伸漢也搶出一步跪在地上假意講情。
王轂餘怒未息,喊道:「且再詳細驗查一遍,如果再如此矛盾,定要將你嚴懲不貸。」
這位精明的仵作,見老爺發怒,已經明白了其中的奧妙,仔細回味方才稟報死因時知府的反應,似乎對報為自縊十分滿意,就決定順水推舟,以便把自己解脫出來。
於是二次進房驗一屍一,不一會兒就走了出來稟告道:「二次查明,血跡系死者上吊後,因憋了一口氣,無處噴發,嚥氣前才得噴出,造成的鼻口破傷,並非毒死痕跡,可以確定系自縊身亡。」
王轂點了點頭,吩咐照稟報的意思填寫一屍一單,又當眾詢問了李祥等三人。
三人假作悲哀,但異口同聲證實老爺是上吊死的,王轂也讓他們一一具了結,然後當眾公佈李毓昌系自縊身死。
令山一陽一縣準備棺木收殮,並通知死者親屬前來迎靈,一面吩咐書吏造文向臬司、藩司、撫台、總督稟告,事情辦得乾脆,僅用一個多時辰,就審理完了此案,打道回府了。
王伸漢吸取了淮安府仵作驗一屍一時差點把事情鬧大的教訓,囑咐王轂,暫時將府裡的呈文壓下不報,由他親自往臬司、藩司、巡撫衙門奔走活動,以保證呈文不被駁回。
動身以前他令包祥準備了一萬兩銀票以及許多珠寶珍玩,做為打通關節的禮品。
又吩咐縣學教諭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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