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奇案
咸豐七澗橋兇案
蜿蜒曲折的嘉陵一江一 ,自陝西嘉陵谷奔騰直下,到四川合州城收納了涪一江一 、渠一江一 兩大支流,水量大增,形成了一段十分寬闊的河道。
三條一江一 水橫穿過附近的華瑩山,造就了聞名四川中部的嘉陵一江一 小三峽,自古以來此處就是文人墨客十分憧憬的名勝風景區。
三一江一 一交一 匯的合州郡(今稱合川),是四川盆地中部水陸運輸的要衝。
這裡土地肥沃,雨量充沛,盛產紅桔、油菜籽,堪稱川中的漁米之鄉。
清咸豐年間,合州郡出了一樁轟動西南的殺人案,由於貪一官昏憒,惡吏營私,幾乎將一位清白貞潔的女子定成奸一婬一之罪。
幸虧總督明察,委派了一位機智一精一細的縣令,歷盡周折才使案情大白,元兇伏法。
合州人命案斷清後,這三一江一 一交一 匯的合州郡就更引起人們的注意,清末至今,合州竟成了四川一處旅遊勝地,而凡是到合州來的人,總喜歡聽人講述一下這個案子的始末。
咸豐年間,合州城東的七澗橋,住著一戶姓鞠的人家。
全家四口人,家主名叫鞠海,娶妻向氏,夫妻倆只有一個獨子名叫鞠安,這年也二十歲了,娶了附近周家女子為妻,新婚剛過尚未生於。
鞠氏婆媳兩代都有些姿色,婆母向氏剛剛四十出頭,由於膚色白晰容顏清秀,看起來也就是三十歲的樣子,媳婦周氏過門以前就是七澗橋出名的美人,如今青春年少,比婆婆更多幾分嫵媚。
因此七澗橋的老戶都說鞠家祖上有德,代代進美人。
那鞠海、鞠安父子靠祖傳的治療蛇傷絕技,專以行醫為業。
附近的村民不管被什麼樣的毒蛇咬傷,只要還有一口氣,送到鞠家無不手到病除。
因此,鞠家蛇醫在方圓上百里內頗有名望。
鞠海為人善良,從不恃技要挾病人,所收醫資很低,碰上貧困人家,還常常倒貼藥品,分文不肯收取,所以鞠家的家境並不十分富裕,僅僅維持淡飯粗茶而已。
兒子鞠安,與父親秉性相同,除了行醫外還兼種農田,每天辛辛苦苦不圖名利,但一家和順,日子倒也十分圓滿。
這一年秋天,七澗橋柑桔大豐收,山上山下紅澄澄的柑桔掛滿了枝頭。
果農們喜盈盈地把一筐筐肥碩的柑桔採擷回來,家家產戶的院子裡都擺滿了桔筐,人們喜笑顏開,算計著賣掉柑桔後該添置什麼東西,整個七澗橋處在一派豐收的喜悅之中。
鞠家也經營著二畝果園,由於鞠安為人勤勞,所以桔子收成比其他人家還要好。
婆婆向氏這幾天高興得合不上嘴,整天與兒媳婦周氏侍弄新收穫的柑桔,忙得連飯也吃不好。
好容易把樹上的桔子摘採完了,總算鬆了一口氣,向氏特地做了幾樣好菜,還拿出輕易捨不得喝的酒,一家人歡歡暢暢地吃了一頓豐收飯。
晚飯以後,已是星斗繁密的夜晚了,鞠海興奮之中多喝了幾杯酒,微微有些醉意,率先離席睡覺去了。
向氏帶著兒媳婦又忙碌了一大陣子,看看時辰已近半夜,才各自回房安歇。
深秋時節,天氣寒暖不定,白天還覺得有些熱意,到了半夜山風吹來,竟使人感到秋涼了。
向氏特地開箱取出了薄棉被,先給兒子媳婦送去,後又給已經睡熟的丈夫蓋上,自己才朦朦朧朧地睡去了。
由於白天勞累,十分疲倦,所以一覺就睡到了黎明時分。
醒來後天色還沒有大亮,一縷清淡的下弦月透過窗扉投灑進來給屋裡增加了幾分清冷之氣。
向氏翻了一個身覺得炕裡空蕩蕩的,伸手一摸,丈夫鞠海卻沒有在床 上,等了一陣仍不見回來。
向氏不覺一驚,趕緊起身下地,到院內的廁所去尋找,仍然不見蹤跡,半夜三更老頭能到哪兒去呢?向氏頭腦裡猛然湧起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就摸索到兒子的房前呼喚鞠安,誰知屋裡只有兒媳婦一個人應聲。
向氏這才真正著了慌,急忙把媳婦叫起來,婆媳二人端上盞油燈,戰戰兢兢地向大街門走去。
大門前,原來緊插著的街門被打開了,顯然有人從這裡出去過,及至找到院子外面,才發現離家門十幾步的地方躺著一個人。
向氏此時也顧不得害怕了,三步兩步奔跑過去,俯身一看,躺著的竟是自己的丈夫鞠海,身上濕漉漉的滿是鮮血,用手在鼻子前試了試,早已斷氣了。
再往前觀看,離鞠海十餘米遠的地方,還躺著一個人,周氏慌忙撲了過去,發現鞠安也倒在血泊裡,一屍一身已經僵硬。
一夜 之間,大禍驟降,年輕的婆媳倆不覺放聲大哭。
哭聲驚動了四鄰,人們從家裡出來,看見這血淋淋的情景,也感毛髮悚然,再看向氏婆媳已經哭得變了聲,那種痛切的表情引得不少人潸然淚下。
鞠海父子平日人緣好,現在遭了這樣的橫禍,鄉親們豈能袖手旁觀?大家勸慰的勸慰,攙扶的攙扶,還有那明白事理的,飛快地去請地保。
兇殺的現場,早被幾位上歲數的人派人保護起來。
不一會,地保請到了,殺人現場的情況一目瞭然,鞠海父子雙雙慘遭殺害,查遍左右沒有發現凶器。
這樣的大案子,在七澗橋還是頭一次發生,幸虧地保十分一精一干,一面吩咐向氏婆媳回家中歇息,一面找了兩領竹蓆將一屍一身遮蓋起來,同時派人火速往合州衙門報案,等把一切料理完畢,天色已經大亮了。
合州知州榮雨田,本是一不學無術的浪蕩公子,只因家道殷實,花錢捐了一個七品官銜,又到處運動,買通了上司居然得到了合州這樣一個肥缺。
這個人當官以後,倒並不貪贓納賄,只想保住這用上萬兩銀子買來的官兒。
因而對上極盡阿諛奉承,對公務卻懶於料理。
合州的民情、經濟他一概不問,當了兩年知州,連合州管理的地盤有多大都不清楚。
州衙中的一應事項他都一交一 給書吏辦理,每天只是糊里糊塗地在書吏草擬好的公文上簽字畫押。
書吏們也樂得知州大老爺「吃糧不當差」,使自己能掌握一州的生殺之權,所以對榮雨田這位糊塗官還處處庇護,官吏之間關係竟混得十分融洽。
所幸合州是一個禮樂之州,殷富之境,多少年來也沒有出過什麼大事,榮雨田這個官兒當得也就十分安穩。
誰料好景不長,驀地裡出了七澗橋兇殺案。
地方上把案情報上來,榮雨田看也沒看,就誤當成州里的稟報文書,蓋上大印發往府裡去了:重慶知府杜光遠接到這件文告,真有點哭笑不得,心想:「榮雨田哪榮雨田,早就聽說你糊塗,但怎麼也不應該糊塗到這種地步哇!怎麼把地方上報給你的案子原封不動地送到我這來了呢?」
氣惱之中提筆在文告後面批了幾個大字「人命關天,兇犯居然逍遙法外,限一個月內將人犯拘拿歸案。」
寫罷,仍感到餘怒未盡,索性下令把榮雨田傳到府裡來,準備當面一交一 待。
榮雨田接到知府大人的傳諫,竟不知道是為什麼事召見他,暗中思索道:「重慶府十幾位州縣級的官員,知府大人一個不傳,偏偏指名叫我去府裡問話,說不定是看中了我,看來還有陞遷獎勵的希望呢。」
於是喜滋滋地傳令備轎,帶著一腦門子美好的幻想向府衙奔去。
到了府衙,榮雨田倒也懂得禮節,恭恭敬敬地給知府行了參拜禮,站在一旁聽候吩咐。
杜知府見榮雨田這沒事人似的樣子,心裡就是一陣不快,冷冷地說:「榮大人,你知道本府為什麼請你來吧?」
榮雨田答道:「卑職不知道。」
不知道?合州出了人命案你也不知道嗎?」
榮雨田被知府這一問,問得有點慌亂了,想了一想,沒有什麼人命案的印象,只好說:「卑職不知道。」
聽了這句答覆,杜光遠心裡的火氣更大了,繼續追問著:「那麼你前天發來一封報案的文告是什麼意思?」
這一問,榮雨田更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捉摸了半天才說:「什麼報案文告?卑職實在不知道。」
杜知府真想不到榮雨田竟連報給府台的文書都不清楚,真所謂「一問三不知」。
不覺大怒,把合州呈報的人命文告拿出來,擲到榮雨田面前說:「這上面寫的什麼?拿回去看看!」榮雨田見知府發怒,才感到了事情嚴重,戰戰兢兢地把自己親自蓋印發來的文告打開,仔細一看,冷汗就流下來了,一時支支吾吾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杜知府不願意再和他一交一 談,態度嚴厲地說:「身為一州之長,連本州出了人命大案也不知道,真是昏庸之至。
本府要你回去以後立即緝拿兇犯,一個月之內務必破案,每逢三、八告期,要向本府報一次緝拿情況,到時拿不到兇犯,休怪本府不講情面!」榮雨田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得唯唯諾諾,打躬作揖退出了知府衙門。
杜知府是個辦事認真的人,自斥責了榮雨田後,就對合州人命案督促得十分嚴厲,每到三、八告期,必要派人到合州縣衙投牒催緝。
而榮雨田卻感到一籌莫展,他也曾派人四處緝查,但十餘天來,一點線索也沒發現。
而被殺人的家屬向氏卻常常來縣衙呼冤,哭求知州大人為其丈夫兒子報仇雪恥。
知府的催辦文牒更如催命符一般,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寧。
到了二十天頭上,杜知府又把榮雨田叫到府裡申斥了一頓,指出離限期只有十天了,如果到時不能破案,就撤他的職。
幸虧這次晉見他留了個心眼,帶了兩名幹練的書辦前去,經書辦苦苦哀求,知府才答應再寬限兩個月,百日之內務必破案。
從知府衙門出來,榮雨田心裡像墜了一塊鉛,他心裡明白,像這樣的殺人案如果近期之內破不了案,時間越長越不好辦。
因此雖然多給了兩個月,榮雨田仍然心如火燎。
回到合州縣衙後,榮雨田連後衙也懶得進了,他愁眉苦臉地坐在簽押房內,苦苦地思索著應付的辦法。
想來想去,只得出了一個結論——還得請刑幕先生幫他出出主意。
合州的刑幕先生已經年過半百了,對縣衙內的情況十分清楚,而且由於多年掌管刑獄,對緝拿盜賊也有一定的主見。
再加上榮雨田為保官起見,對這位老刑幕的態度又十分虔誠,引起了同情。
老刑幕第一次瞇起眼睛為縣太爺認真籌劃起來。
想了好一會兒才建議說:「這件案子十分難破,百天之內未必能將元兇拿獲,但上面的期限已經定死,要想消滅彌禍,只有找刑房書吏陳老倫來想辦法了。」
榮雨田說:「陳老倫平日沉默寡言,年紀又只有三十出頭,難道能承擔這麼大的事情?」
老刑幕收起了一直沒有消失過的笑容,正色地說:「大人切莫小看這個後生,他雖然年紀不大,但頗諳事故,有急智,而且閱歷甚廣,在合州縣衙內,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如果他也沒辦法,那此事就不好辦了。」
榮雨田見老刑幕如此推重陳老倫,心中又燃起了一線希望,吩咐立即請陳老倫來簽押房議事,刑幕先生則知趣地見機告退,榮雨田竟破例將這個僚屬送出簽押房大門。
時間已過黃昏,深秋的夜幕降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掌燈時節。
榮雨田把一隻粗大的蠟燭點著,在跳動的燭光下,耐心地等著陳老倫。
比刻他把自己的前途、命運完全押在陳老倫的身上了。
庭院裡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榮雨田站起身來,剛要出迎,陳老倫已經推門進來了。
只見他年紀在三旬左右,細高身材,白淨臉,一雙眼睛大而有神,只是閃爍出一點狡獪的光茫,使人感到他胸中城府很深,不易捉摸。
榮雨田請他在對面坐下,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難處,問陳老倫有沒有辦法在兩個月內破獲此案。
陳老倫似乎早就猜透了知州請自己來的目的,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七澗橋兇殺案已經轟動了全省,但是我縣的緝查人員連案情的來龍去脈都沒弄清楚。
大凡兇殺案,無非是仇殺、財殺或情殺三種原由,要想拿獲真兇,必須先判定到底是哪一類案由,才可順蔓摸瓜,一舉破案。」
榮雨田見他說得有理,不覺頻頻點頭,說:「你說得果然一精一辟,本州欲將偵破此案的重任一交一 付於你,不知你可有膽量替本州分擾?」
陳老倫略一思忖,面露難色地說:「小人不敢受此重任。」
榮雨田站起身來,走近陳老倫,悄聲說:「本州知道你的心意,俗話說「不圖財利誰也不肯起五更」,本州不會叫你白幹,破案以後賞你五百兩銀子,在職務上也當盡力拔擢於你,你看如何?」
陳老倫這才舒展開了眉頭,說:「小人倒不求什麼升賞,只是感到此案脈絡繁亂,不好梳理,恐怕力不從心,誤了大人的期限。
既然大人開恩賞賜,小人不敢不接了。」
榮雨田急不可待地問:「你估計用多長時間能破案?」
陳老倫說:「案情尚不明朗,小人不敢說准日期,但大人只管放心,兩個月內包叫它結案就是。」
榮雨田大喜過望,恨不得把陳老倫當成活神仙供奉,千叮嚀,萬囑咐地直將這位刑房書吏送到縣衙大門,才邁著輕鬆的腳步向後衙踱去。
七澗橋是合州城東的一個風景區,著名的釣魚城就離這裡不遠。
深秋時節,桔樹的葉子由綠轉紅,山谷之間一簇簇一一團一 一團一 紅色的桔葉與漫山遍野的翠竹深淺間雜,分外絢麗。
一條逶迤的小路從重重疊疊的山谷中盤繞出來,直伸進被樹木遮掩得看不見房屋的七澗橋村。
鞠海的家就在村頭一座小橋旁邊,小橋、流水、竹林、農舍,相得益彰,環境顯得十分幽雅。
陳老倫背著一個公文袋,翻山越嶺來到七澗橋,沒有費事就找到了鞠家。
幾間茅廬,一道低矮的院牆,擁出一座沒有油飾的小門樓,一看就是個安分守己的家庭。
陳老倫來到門前略微躊躇了一下,才舉手扣門。
直扣了三、四次,才聽到裡面一個女人隔門詢問:「誰呀?」
陳老倫把音調放得十分平和,說:「我是合州衙門的書吏,特來詢問你家的案情。」
大門被輕輕地打開了,迎出來的正是鞠海的妻子向氏。
雖然剛剛遭了不幸,向氏面帶悲容,仍然不失典雅端莊的風度。
陳老倫不由暗中思忖,「山居野戶居然有這樣體面的婦人。」
向氏見陳老倫儀表不俗,急忙施禮,恭恭敬敬地把他請進了正房。
坐定後,陳老倫機敏地環視了一下室內陳設,發現屋裡屋外擺滿了桔筐,有些桔子由於沒有及時運走,又沒一精一心保管,已經開始腐爛,足見大禍之後,向氏婆媳已經沒有力量應付生活中的事了。
向氏提起丈夫被殺的事不覺熱淚橫流,泣不成聲。
陳老倫卻不慌不忙,一句一句地詢問當天的細節,向氏悲愴過度語無倫次,最後竟抽泣著說不出話來了,只得把避在裡面的兒媳婦叫出來回答陳老倫的詢問。
周氏聽見婆婆傳喚,只好出來見禮,陳老倫一見周氏,不覺被她的美麗姿色吸引住了,竟然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周氏那俊俏的面龐,一時不知所措了。
周氏被陳老倫盯得滿面緋紅,只好把頭低垂下來,站到婆婆身後,拘謹地搓動著衣帶。
陳老倫自覺失態,趕緊定了定神,柔聲地勸慰了幾句才開始發問。
他問得十分細緻,從當天夜裡的情況問到鞠家父子平時的為人,又從鞠家的經濟狀況問到鞠家可曾得罪過什麼人。
周氏一一如實回稟,講到傷心處也是嬌淚滿面,更顯出了一位少一婦 纏一綿 憂痛的風姿,使人越發感到她容顏的俊秀。
問到最後,陳老倫的心頭竟「砰砰」亂跳起來,好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戀戀不捨地辭別了向氏婆媳。
回到州里以後,陳老倫心裡再也平靜不下來了,周氏那俏麗的面容始終在他的眼前浮動。
儘管他盡力想驅趕開,但不知為什麼越想驅趕就越想得深切。
陳老倫這年已經三十一歲了,但尚未娶妻,心猿意馬之間未免想入非非,竟萌發出了娶周氏為妻的念頭。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趕不散了,整整一個晚上,他輾轉反側,左思右想,最後終於設想出了一個十分一陰一險毒辣、一箭雙鵰的鬼點子。
第二天一清早,陳老倫就來到了縣衙,要求單獨向榮雨田稟報機密要事。
榮雨田正巴望著聽陳老倫的好消息,焉能拖延?立即召見。
陳老倫深深地施了一禮說:「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榮雨田一聽就樂了,忙問:「莫非案子已經有了頭緒?」
陳老倫說:「確實有了頭緒,不過要想拿獲真兇還得費一段時間。」
榮雨田問:「可找到嫌疑人犯?」
陳老倫說:「小人昨天曾到鞠傢俬訪,從鞠家的家境和為人看,似乎不屬仇殺和財殺」。
榮雨田問:「何以見得?」
陳老倫面逞微笑搬著手指頭答道:「鞠海父子平日以經營田園度日,間以給四鄰治療蛇傷,雖然名氣不小,但家境並不寬裕,若論富裕程度,在合州郡內,不過是中下而已,家中並沒有貴重器物,也沒有積存的銀兩,不會引來盜賊。
更不會有為偷他一兩筐柑桔就冒險殺害兩條人命,所以謀財害命的可能性極小。」
榮雨田信服地點點頭說:「對,對,言之有理。」
陳老倫接著說:「鞠家父子安分守己,在鄉里之間從來寬厚待人,與四鄰處得十分和睦,尤其是鞠海,本性善良,治傷救命從來沒講過價錢,合州方圓數十里,被他救活的人不下數百,他從沒有敲過一個人的竹槓,因而頗得人心。
像這樣的好人,哪裡會有仇家?仇殺也是絕不可能的。」
榮雨田越聽越覺得有理,就追問道:「那麼難道是情殺?」
陳老倫點點頭說:「鞠海的妻子向氏今年雖然四十出頭了,但姿色皎好,看樣子不過三十歲的模樣,堪稱七澗橋的西施。
兒媳周氏,正值豆蔻年華,容顏也十分秀麗,這在七澗橋一帶是人人皆知的。
姿色美就不能不引人注目,那鞠家生活又十分清苦,難免會有人以財勢勾一引 ,女子頭髮長見識短,誰能保證不被其勾一引 過去?小人看那向氏眉眼之間,含情脈脈,也是水性楊花之人,因而推測可能是她勾一引 姦夫,殺害了鞠海父子。」
榮雨田說:「既然如此,我發一道火籤,把向氏拿來一問,不就可以結案了嗎?」
陳老倫搖搖頭說:「沒有那樣容易,目前我們僅是推測,拿不出一樣實證來。
況且姦夫是誰,怎樣勾一引 成奸?如何謀殺親夫?都還一點都不知道,倘若向氏死不承認,豈不打草驚蛇?」
榮雨田說:「那麼依你之見應該怎麼辦呢?」
陳老倫狡獪地一笑說:「小人已安排好了一條妙計,只恐大人見疑,所以才來稟報,只要大人肯放手讓小人依計而行,保管在兩個月內水落石出。
至於小人準備如何搞,請大人先不要過問。」
榮雨田被陳老倫說得暈頭轉向,一時心中也沒了主意,只是望著陳老倫發愣。
陳老倫知道他是不放心,又加重語氣說:「只要大人准許小人便宜行事,兩個月後拿不到兇犯,小人甘願以死贖罪。」
榮雨田見陳老倫敢拿性命擔保破案,心裡才踏實了,說:「好,好,本州不來干涉於你,只要兩個月內替本州拿獲了殺人犯,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陳老倫又說:「為了破案方便,望大人知照縣獄一聲,小人隨時可以進獄提審各類人犯,並不許有閒雜人役在場。」
榮雨田說:「這個好辦,你本來就是刑房書吏,可以出入監獄的,我再通知黃獄官一聲,給你方便也就是了。」
陳老倫起身謝過,就要告辭,榮雨田卻攔住他說,「且慢,本州曾答應你破案之後賞銀五百兩,現在既已查出眉目,本州豈能食言,現在就把賞金給你,也好在破案中花費。」
陳老倫喜出望外,慌忙行禮謝賞,榮雨田當即取出十封銀子,鄭重地遞到了陳老倫手中。
第三天上午,向氏婆媳正在家中料理那些繁亂的家務,忽聽有人輕輕地扣門。
周氏慌忙迴避,向氏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出屋來問:「是哪一位?」
只聽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鞠家嫂子,莫非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嗎?」
向氏感到聲音很熟,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了,緊走兩步把門打開,見一位中年婦女站在門前,滿臉帶笑,一副親呢的樣子,這才想起來,原來是合州城裡賣四季鮮花的孫媽媽。
向氏從年輕時節就喜歡美,常常要買一些胭脂花粉類的東西敷面,這位孫媽媽常常販些鮮花、妝奩品到村裡來販買,向氏是她的老主顧。
孫媽媽每次來七澗橋都要在向氏這裡逗留半天,除了送化妝品外還會順路給捎來一些針頭線腦的東西。
十幾年來兩人時常來往,廝混得十分熟識,孫媽媽能說會道,又是城裡人,向氏有時有點疑難事,也與孫媽媽商量,孫媽媽總能說出一點解難的道道來。
最近三年來,不知什麼緣故,孫媽媽沒有來過,所以隔著一道門竟聽不出是誰來了。
一見向氏面,孫媽媽立即拉住了她的手笑著說:「向妹子,好久不見了,你怎麼顯得這麼瘦了?大哥和大侄子可好哇?我三年前搬家了,一直沒來看你,沒有人給你送胭脂了吧?」
聽著這番親熱的問候,向氏不覺鼻子一酸,有些嗚咽地說:「原來是孫家嫂子來了,快請堂屋坐吧!」孫媽媽似乎剛剛發現向氏的神情不對,定睛看了她一眼,才發現向氏渾身素縞,穿著孝服,不覺愕然,收住了笑容。
向氏自遭受了橫禍後,還沒有見到過很熟暱的姐妹,這次孫媽媽突然來訪,就彷彿見親人一般,如今見孫媽媽站在那裡發愣,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猛地一下子撲在了孫媽媽懷裡痛哭了起來。
孫媽媽只好一面不著邊際地勸慰著,一邊攙扶著她進了堂屋。
好一會,向氏才收住了悲聲,把家中發生的禍事告訴了孫媽媽,孫媽媽一邊聽一邊跟著掉眼淚。
等向氏說完,孫媽媽的一條手帕也濕透了。
她又詳細詢問了報案的經過及官府追蹤兇手的消息,最後才說:「看來合州縣衙並沒有下功夫為你追緝兇手,明天我進城去一趟,給你在裡裡外外托托人,請他們抓緊破案——我在衙門裡有不少熟人,其中有幾位是管事的。」
向氏趕緊起身拜謝,孫媽媽忙不迭地還禮,又說:「三年沒來,你家娶了兒媳婦,沒想到這苦命的女孩子也跟著遭了橫禍,她現在是回娘家了還是跟著你過呀?」
向氏這才想起來,自己只顧哭,竟忘了讓兒媳婦出來見面了,忙呼喚道:「孩子,快來見見你的大嬸!」周氏藏在裡間,只顧聽這老姐倆說話了,卻沒鬧清楚來者是誰,也不便出來,聽婆婆呼喚,才款款地由屋裡出來,給孫媽媽深深道了一個萬福。
孫媽媽迎了過來,拉住周氏的手讚歎地說:「多秀氣的孩子呀,鞠家可算有福氣了,娶了個天仙般的媳婦,誰料又出了這樣的禍事……」說罷禁不住又淌下了淚來。
三位婦女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來。
孫媽媽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說話得體,勸慰有方,向氏一時止住了悲傷,又詢問起了孫媽媽的近況。
孫媽媽並不多費口舌,只回答家中一切都好,聊了一會兒,發現屋裡的東西擺得有些凌亂,就動手幫助拾掇起來。
向氏婆媳好容易見到了貼心人,挽留孫媽媽在家吃中飯,孫媽媽也不推辭,動手就幫助淘米。
不一會飯菜做好,三個人圍在一起邊說邊吃,雖是幾樣粗陋的鹹菜,孫媽媽也不嫌棄,吃飯當中孫媽媽歎了一口氣說:「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向氏說:「老姐姐怎麼見起外來了,有話就說吧!」孫媽媽說:「你家驟然遭受這樣的大禍,實在是可憐,鞠大哥父子雙雙離世,居家度日不免艱難,今天我來這裡能勉強吃上這口粗茶淡飯,以後說不定連這個也沒有了。
殺人兇犯至今沒有下落,看來即使官府合力緝拿,也難以在一朝一夕之間破案。
現在的世道又艱難,打官司投控狀,哪樣不得用錢?案子拖得越久,花銷就越大,你們原來沒有什麼積蓄,拿什麼去支付?何況侄媳婦這麼年輕,難道就守一輩子寡?我說句不知深淺的話,何不及早給侄媳婦選一個好人家,讓她改嫁,既能節省一個人的開支,又可以得到一點聘金,好用來在衙門中活動,給鞠大哥和大侄子報仇雪恨。
咱們是多年的老姐妹了,我才敢說這幾句實在話,您看怎麼樣?」
孫媽媽的一席話,說得周氏面紅耳赤,低著頭再也說不出話來。
向氏聽來卻句句在理,本來她就覺得讓兒媳婦這樣陪伴自己過一輩子,實在對不起媳婦。
但新喪期間,又不便把心事說給媳婦聽,何況沒有可靠的人幫助物色,恐怕也難選到合適的新女婿,所以儘管心裡頭裝著這件事,卻一直沒有提起。
孫媽媽直言不諱地講明了利害,向氏怎能不點頭贊同?這時她把頭轉向周氏,用無限關切的語氣問道;「孩子,孫媽媽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周氏一張粉臉已羞成了大紅布,眼淚在眼眶中轉來轉去,眼看就要流出來。
孫媽媽見狀趕快勸道:「孩子,孫嬸和你婆婆都是你的親人,不會害你的,今後的日子還長,是守是嫁,還得你自己拿主意。」
周氏手捻著衣擺顫悠悠地說:「我願意陪著婆婆,一輩子不嫁了。」
孫媽媽心疼地說:「居家過日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年輕輕的死了丈夫,又沒有孩子拖累,你何必守一輩子空房呢?何況你在這裡死守,並不能感動那些當差的,你婆婆又拿不出錢來去衙門活動,殺人兇手逍遙法外,你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
一語道罷,周氏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滴滴嗒嗒地落到了飯碗中,她把擺在面前的飯碗推開,站起身來趔趔趄趄地跑到裡間屋去了。
向氏與孫媽媽一交一 換了一下眼色,說:「老大姐說得都是實理,我們鄉間人不說拐彎話,我兒媳婦的婚事,麻煩您給物色一個好人家,只要今後她能夫妻和順,我也就免去一樁心事了。」
孫媽媽說:「好人家倒是有幾個,不過不知道人家肯不肯點頭,你且等我三四天,待我分頭與他們說一聲,若有一家應允,我包你兒媳婦後半世不愁衣食。」
向氏千恩萬謝地表示感激。
孫媽媽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臨分手又從腰裡摸出一錠一兩的銀子,放到向氏手中說:「我也是小戶人家,沒有多少積蓄,這點小意思權做我給鞠大哥的奠儀吧?」
向氏百般推辭,孫媽媽有點不高興地說:「你我多年姐妹,難道連這一兩銀子的情份也沒有?你如不要,我就不再來了。」
向氏才勉強接過銀子,直目送孫媽媽的身影消逝在曲折的山間小道上。
其實孫媽媽的七澗橋之行,完全是陳老倫安排的。
他被周氏的姿色所傾倒,恨不得一時將她娶過門來。
從榮雨田那裡得到賞金後,更感到胸有成竹,所以特地委託做媒婆的孫媽媽前去勸親。
最初他擔心向氏不會答應,可沒想到事情進展到如此順利。
聽了孫媽媽的回音,他隨手拿出十兩銀子算做報遣大媒,又迫不及待地催孫媽媽快去提親。
孫媽媽說,「心急吃不了熱飯菜,你就踏踏實實地等上兩三天,聽我的佳音吧。」
陳老倫又拿出了五十兩銀子當做聘金,孫媽媽照數全收、叮囑他這幾天不要對外透露風聲,匆匆地辭別去了。
四天以後,孫媽媽帶著聘金又來到了鞠家。
向氏看著這白花花的銀子,簡直有點眼花繚亂了。
孫媽媽一疊聲的道喜祝賀,向氏忙問新婿是什麼人,孫媽媽說:「這真是侄媳婦的好運到了,合州刑房書吏陳老倫,不嫌棄侄媳婦的再醮之身,情願明媒正娶討她為妻。
陳書吏是合州縣第一位能人,深得知州大人器重,前幾天又得到了五百兩銀子的賞金,真是人財兩旺。
把侄媳婦嫁過去,一可保全她後半生的榮華富貴,二可催促陳書吏幫助緝拿兇手,連獄訟費都不用花,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向氏聽了也覺欣喜,當即把周氏找來,說明原由。
周氏原來並沒有改嫁的念頭,但聽婆婆說得十分完美,更兼她曾見過陳老倫一面,知道這個人外貌也不醜陋,從各方面來比較,都遠遠勝過自己的丈夫,於是也不再拒絕,含羞帶悲應允了親事。
向氏為人善良,想想兒媳婦要走,今後家中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了,不覺淒切,眼淚又湧了出來。
孫媽媽連忙勸慰,直到向氏收住了眼淚,才離開鞠家。
當天夜裡秋風大作,漫山遍野林濤呼嘯。
正是農曆十月初,沒有月光,天空上又佈滿了一陰一雲,把星斗也遮掩得嚴嚴實實。
向氏婆媳在昏暗的燭光下,對坐長談。
向氏特地打開了箱子,取出媳婦過門時穿的新衣,連同自己平日捨不得穿的幾件絲綢裙衫,都包在一起,給媳婦做陪嫁。
那五十兩聘金,向氏只留下了十兩,其餘的都原封包好讓周氏帶過門去。
安排妥當了,才走過去拉起周氏的手,深情地說:「你到我們鞠家一年多,生活苦寒,委屈你了。
如今改嫁到陳家,那是公門中的人,不比我們小家小戶,你要處處小心謹慎,不要亂了規矩。
過門以後如果煩悶就回七澗橋來住幾天,也好給我作個伴……」,說到這裡,向氏眼睛中的熱淚已奪眶而出,周氏也忍不住珠淚橫流,婆媳兩人緊緊依偎著直到雞鳴。
陳老倫得到鞠家允婚的消息喜出望外。
他特地請人把自己住的房子粉刷得煥然一新,然後又為新娘備辦衣物、傢俱,直忙了四五天,才準備停當。
十月中旬,他請了一班吹鼓手。
又約三班衙儀仗,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把周氏迎娶過了門。
婚後周氏要什麼他就給什麼,周氏想幹什麼他就讓幹什麼。
而且天天雞鴨魚肉供奉周氏,半個月內沒讓周氏穿過一天重樣的衣服,加之陳老倫處處體貼,把個周氏哄得不知怎樣感激才好。
在鞠家時,雖然向氏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但那種淡飯粗茶的生活實在無法與陳家比擬,年方二十的周氏慶幸嫁了一個好丈夫,感到後半生有靠了,所以剛過門的幾天有時還想念婆婆,以後就把一門心思投到丈夫身上了。
夫妻之間無事不談,鞠家的底細被陳老倫摸得一清二楚。
光一陰一荏苒,轉眼一個月過去了,時令已到隆冬,川中的冬天雖不十分寒冷,但刮起風來也還時時催人緊裹衣衫。
這天天已過了黃昏,陳老倫還沒有回來,周氏安排好飯菜,等著丈夫回來一起吃,可直到月上東天,還沒有丈夫的蹤影。
周氏有點急了,失去過丈夫的人,最怕新丈夫再出意外,所以她坐臥不安,心中也感煩亂。
一更一交一 過,陳老倫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趕回來,臉上佈滿愁容,周氏滿面春風地迎過去,竟沒換回陳老倫的一點笑意。
只見他木然地坐到椅子上,不自覺地歎了一口氣,好像要說什麼,又強嚥了回去。
周氏有點納悶地問;「今天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唉聲歎氣的難道有了什麼禍事嗎?」
陳老倫擺了一下手,示意她不要再問,好半晌才說:「不是我唉聲歎氣,都為你們鞠家的那個案子,攪得六神不安!」周氏吃了一驚問道:「鞠家案子與你什麼相干?」
陳老倫說:「只因我這幾天不斷代你婆婆催促知州速速緝拿兇手,恰逢昨天府台大人也來了緊急文告,限令在半個月內破案,知州又把破案的事責成我來辦理。
這件事要抓人沒有線索,欲待苦主不催又實不可能。
剛才我與三班捕頭商議了兩個多時辰,也不知從哪裡下手,而州官期限又緊,到時若不破案,不但我這個刑房書吏要保不住,而且可能因此獲罪,叫人怎不憂愁?」
周氏一聽也心如火燎,但她一個年青的婦女,哪裡有什麼主意,只急得滿屋亂轉,最後又伏在陳老倫懷裡嚶嚶地哭了起來。
陳老倫有些煩躁地推開周氏,悶頭思索了半晌,才試探地問:「你能不能回七澗橋一趟,勸說你婆婆不要再催促官府了?」
周氏搖了搖頭說:「這可勸不了,我婆婆的丈夫和兒子都被人慘殺,好好的人家被拆得七零八落,這樣的深仇大恨她豈肯罷休?」
陳老倫歎了一口氣說:「我也知道她不肯罷休,只求你勸勸她,別催得太緊,能容我一個時間慢慢尋訪。
我想向氏這個人通情達理,有你出面求她,也許不至於碰釘了吧!」周氏又把頭搖了搖說:「這個恐怕也辦不到,自九月初我公公和鞠安被殺,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兇手杳無音信,誰都知道這樣的案子越拖越不好破,我婆婆恨不得一時拿獲凶賊報仇雪恨,讓她不要催促,豈不是剜她的心肝嗎?我實在不敢去討這個沒趣。」
陳老倫見周氏不肯出面幫助,臉色越發一陰一沉了,連飯也沒吃,就躺到了床 上,周氏又是擔擾又是心疼,只好強作笑容,柔言勸慰,陳老倫卻一言不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二天天色還沒亮,陳老倫就起身匆匆梳洗了一下,也沒和周氏道別就走了,一走就又是一整天,直到定更才回來,一胡一 亂地吃了一口飯就又上床 休息了。
周氏這次可真有點心慌了,伏在枕邊,百般詢問,陳老倫只是含含糊糊,並不做正面回答。
往日的一溫一 存一點也沒有了,臉上的愁容卻使他顯得憔悴了許多。
這樣一連五六天,陳老倫都是早出晚歸,沉默寡言,還有一天直到半夜才回來。
周氏見丈夫如此愁悶,也常常暗暗垂淚,心想好好一個家庭,卻被這個難纏的案子擾得亂七八糟,原指望過幾天夫唱妻和、平平安安的日子,眼見得又沒指望了。
倘若丈夫為這個案子被免職、下獄,那麼自己後半生還能指望誰呢?他暗暗埋怨自己是個女流,不能幫助丈夫分憂,也曾動過去七澗橋勸說向氏不要再告的念頭,但想到出嫁前那個狂風大作的夜晚,婆婆對自己的百般關懷,又使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幾天,她似乎比陳老倫還要緊張,整天苦思冥想,希望找出一個保全丈夫的辦法來,她甚至下決心,只要能使丈夫平安地度過這個難關,就是自己吃點苦、受點委屈,也心甘情願。
這天夜裡又刮起了狂風,大風搖曳著庭院中的古樹,發出「嗚嗚」的怪叫,使人心驚肉跳。
周氏生性膽小,把門窗關得嚴嚴的,仍然擋不住風的吼聲,偏偏陳老倫又沒有回來,她心神不寧地坐在堂屋裡盼著聽到丈夫那熟悉的腳步聲。
定更以後,陳老倫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來了,一進門就扎到了床 上,不再動窩。
周氏好容易替他脫下外衣,俯過身子關切地問:「官人,又出了什麼事?」
陳老倫艱難地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說:「今天府台大人又來了公文,催促結案,榮知州嚴厲地切責了我一頓,限令我一個月以內必須拿獲兇手,如若辦不到,就先砍下我的人頭,看來我的死也就在眼前了……」「啊!」周氏聽罷心肝俱裂,只覺一陣眩暈,猝然倒在地上。
陳老倫慌忙扶起她,用手捏緊人中穴,好一會兒才舒過一口氣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嘩嘩地流了出來。
陳老倫輕輕地將周氏抱在床 上,依依不捨地望著她,眼中流露出無限深情。
周氏伸出手臂,把陳老倫緊緊抱住說:「你不能死,我不讓你死,你說說怎麼辦好,我一定幫助你辦!」陳老倫猶疑地搖了搖頭,似乎要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口。
周氏知道他是有重要的話瞞著自己,越發抱得緊了,說:「夫妻間有什麼話不能說?莫非你還要瞞著我嗎?」
陳老倫這才慢慢地說:「實不相瞞,這幾天我與合衙捕快反覆查詢,已經摸清了案子的來龍去脈,但是礙於你的情面,我又不能說出去……」,周氏更感驚愕,放開了緊抱陳老倫的手臂,把一雙杏眼瞪得圓圓的盯緊丈夫,問:「怎麼會礙於我的面子?」
陳老倫說:「傻丫頭,你知道殺死你公公和丈夫的賊人是誰嗎?」
周氏茫然地搖搖頭說:「不知道!」陳老倫突然斬釘截鐵地說:「就是你的婆婆向氏。」
周氏真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聲音,驚愕地張著嘴、瞪著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陳老倫好像後悔自己把機密洩漏給周氏一樣,眼神裡充滿了不安。
夫妻默默地相對了好一會兒,周氏才猛醒過來,使勁地搖起頭來說:「不能,不能,我婆婆平日的為人我最清楚,她怎麼會殺死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說罷眼淚又湧了出來。
陳老倫此時也恢復了鎮靜,冷冷地說:「你不信,但案子查得十分明白。
向氏平日勾一引 姦夫,二人通姦已經兩年多了,這次行兇乃是向氏出謀,姦夫動手,於半夜時分將鞠海父子誘出門外,分別殺害的。」
周氏更加不相信地抗辨道:「我那婆婆是個守本分的,在家奉侍公公十分得體,在外接人待事從來規規矩矩,穩重賢慧,你說她勾一引 姦夫,這是萬萬沒有的事,人命關天,你不要弄錯了,冤枉了好人?」
陳老倫說:「我原先也不相信向氏會幹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來,怎奈姦夫已經查明,做案脈絡都已理清,向氏實在無法脫罪。」
周氏仍然堅定地說:「婆婆與我朝夕相守,冰清玉潔,我自嫁到鞠家一年有餘,從沒見過她與任何男人有過勾搭,你還是再查查吧。」
陳老倫不覺一笑說;「與人通姦本來就是見不得人的事,豈能叫你知道,向氏把事情做得如此風雨不透,可見她的手段多麼隱晦。」
周氏這時才抬起頭來,死死盯住陳老倫的臉,企圖從中找出戲謔的影子來,可陳老倫滿臉正經,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又使周氏一時不知道是相信婆婆還是相信丈夫了。
陳老倫好像完全理解周氏的心情說:「我原不該告訴你,可事到如今不告訴你又不行。
依我的原意,只要向氏不再追究,我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再張揚了。
不想那向氏只以為我們不曾察覺,三番五次到知州面前哭鬧,知州無奈只得嚴斥於我,我查得實情後礙於你的情面,還是想方設法替解脫。
如今榮知州已勒令我定期破案,我尋思揭破迷底,你婆婆必是死罪,我怎能對得起你,而不拿兇手,我自己又難保殘生。
我反覆思忖,決定至死不點破你婆婆的事情,一個月後我以一死了結這個案子罷了。
只是可憐你新婚剛過,又要做寡一婦 了。」
說到這裡,不覺也淌下了眼淚。
周氏到這會兒可是六神無主了,她實在捨不得這個新婚的丈夫,捨不得這個小康之家,但也捨不得那曾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婆婆,到底應該怎麼辦?她是一點主見也沒有,只好一頭投進陳老倫懷裡大哭起來。
陳老倫讓她哭了一陣才緩緩地說,「你不要過於悲傷,容我再想一想,看還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周氏滿懷希望地抬起頭來說:「如果能兩全其美,你讓我幹什麼都行。」
陳老倫輕輕地推開周氏,沉思了良久才躊躇地說:「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要先委屈你婆婆一下子。」
周氏忙問:「什麼辦法?」
陳老倫說:「我先將向氏按通姦犯抓起來,你需要到公堂上當面證實她與外人有奸……」,「什麼?」
周氏又是一驚,陳老倫趕快說:「案子落定後,我就可以得免死罪,然後再想辦法,打通關節,將你婆婆保下來。」
周氏搖起了頭說:「通姦殺人罪豈能保得下來?」
陳老倫說:「你沒有在衙門混過事,不知道這內中的原委,俗話說「朝裡有人好做官」,只要我能保住這刑房書吏的職位,不要說通姦殺人,就是聚眾謀反也可以落個無罪釋放。」
周氏仍然有點不放心,低下頭去沉默不語了。
陳老倫說:「我若不獲罪就一切都好辦,你我夫妻一場,不如先把我保下來再救你婆婆吧!」周氏反覆權衡,覺得的確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得歎了一口氣說:「一切隨你的便吧!」陳老倫見周氏完全被自己說服了,不覺大喜,激動地一把把周氏緊緊地摟在懷中……兩天之後,正逢十一月初八,按清代規矩是衙門開門放告之日。
清晨,刮起了嗖嗖的寒風,四川中部雖然氣一溫一 並不太低,但也使人感到寒氣逼人。
卯時剛過,合州縣衙大開堂門,三班衙役吆喝一聲,簇擁著知州榮雨田升堂。
大堂上下一派森嚴氣勢,榮雨田投下簽令,通知有冤情的投上狀紙來。
喊聲剛罷,一名中年女子就應聲呼起冤來。
眾人往堂下一看,只見她素衣縞服,頭戴孝巾,滿面淚水,但面目清秀,儘管情緒悲愴,卻仍掩飾不住容顏的秀麗。
此人正是向氏,她三更天就起床 ,準備了一點乾糧,不顧夜色漆黑、山路崎嶇,趕到州衙來投狀,催促知州大人速拿獲兇手,為丈夫兒子報仇。
她記得很清楚,這是案發後三個多月來她第九次來州里喊冤了。
知州吩咐喊冤者上堂,衙役們一疊聲的呼喊:「帶喊冤人!」這氣勢足以使膽小的人心驚肉跳。
向氏卻早已習慣了這套程式,循規蹈矩地隨著引路公差走上了大堂。
還沒容她行罷跪拜禮,榮知州已經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說:「向氏,你怎麼又來了?」
向氏心中一冷,悲慼地說:「丈夫、兒子大仇未報,民婦怎能不來?」
榮雨田不覺一陣冷笑說:「你是要本州捉拿兇手嗎?」
向氏答道:「請大老爺替民婦做主!」榮雨仍沉吟了一下語調變得丁分緩慢,卻帶著千鈞壓力說:「你丈夫兒子被誰殺死,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向氏聽出了這話中似有含意,但捉摸了一下,又悟不透榮雨田到底是什麼意思,只得答道:「民婦實在不知道。」
「胡說!」榮雨田狠狠地拍了一下驚堂木,大聲吼道:—你以為本州好欺吧?鞠海父子系你與姦夫合謀殺死,案發之後;你不思老實投誠認罪,反而一再無理取鬧,堂堂王法豈能容若如此兒戲,今天你來得去不得了。」
「啊!」向氏驚叫一聲,宛若晴天挨了一個霹靂,一時眼前金花亂冒,急火攻心竟昏厥了過去。
榮雨田斜睨了站在一旁的陳老倫一眼,站起身來喝道,「向氏被本州揭破了底細,驚慌過度所以昏厥,爾等可用冷水將她噴醒。」
早有兩個衙役遵命端來一盆涼水,對準向氏臉上潑去,向氏被冷水一激醒了過來。
榮雨田緊緊瞪著她說:「本州早已查清,你與姦夫通姦已有兩年,為掩入耳目,竟合謀殺害丈夫、兒子,你道是也不是!」向氏此刻只覺怒火上撞,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朗聲抗辯道;「合州出了人命案,大人無力破獲,竟然把罪名都推到民婦身上來了,真真令人驚駭。
大人既然斷定民婦與人通姦,那麼姦夫何在?大人又說民婦與人合謀殺死了我的丈夫、兒子,那麼可有人證物證?」
榮雨田見一向懦弱的向氏竟敢當堂頂撞自己,不由大怒,喝道,「你這刁婦,仗著有點姿色,勾一引 姦夫,罪不容誅,還敢當堂頂撞本州,你就不怕王法嗎?」
向氏說:「王法不斬無罪之人,民婦滿腹冤情尚未得雪,又無故蒙受通姦殺人之罪名,心中一時憤懣,頂撞了大人,望乞怒罪。」
榮雨田見向氏不肯就範,早把一張臉拉得長長的,厲聲說道;「你說你是無故蒙受罪名,想是本州冤枉你了?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非要當面對質不可了。」
向氏說:「民婦心中無愧,不怕當面對質。」
榮雨田不再理睬向氏,卻對站班的衙役喝一聲:「帶姦夫!」聽知州發下了這道命令,向氏心中又是一驚,此時她側眼環視四周,只見滿堂人役都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好像是在欣賞一件什麼新奇的東西,不覺臉上緋紅,她已經預料到將會有一個陌生的男人指控自己與他通姦,想到這裡,女性的羞澀之情油然而生,剛才還挺直的腰板一下子彎了下去,她感到無地自容,高昂著的頭也一下子垂到了胸前。
大堂上沉靜了片刻,堂下傳來了「嘩、嘩」的鐵鏈子響,兩名獄卒押解著一名彪形大漢走上堂來。
那大漢一張四方臉上鑲著一對公牛般的大眼睛,滿臉橫肉,絡腮一胡一 子顯得十分凶悍。
向氏一見這人,心中就是一陣憎惡,而這個大漢被按著跪倒後並不低頭,只是貪婪地望著向氏,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似的。
榮雨田對大漢喝問道:「金六,你可認識這個女人?」
那大漢點了點頭說:「認識,她就是七澗橋的向氏!」榮雨田問:「你對她可有瓜葛?」
大漢嘻笑了一下,帶著輕狂的口氣說:「她與小人有奸……」,「胡說!」榮雨田大吼一聲指著大漢說:「向氏一向清白,豈能與你有奸?」
大漢似乎一怔,但立刻恢復了鎮靜說:「大人息怒,向氏不但與小人有奸,而且我二人通姦已經二年有餘了!」向氏此時羞愧、憤怒一交一 織在一起,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一隻纖手來指著大漢說:「無一恥惡棍,我何時見過你的面,大堂之上你竟敢誣陷良家婦女,你、你、你不怕遭天譴嗎?」
那個大漢見向氏惱怒之時更加有一番風韻,更加輕狂放蕩,竟挪動著身子,向向氏靠攏過來,嘴裡喃喃地說:「我的美人,我已全部招供了,諒你也隱瞞不住,不如實話實說了吧!」榮雨田這才插話問道:「向氏,你還有何話講!」向氏把臉轉向榮雨田說:「大人休聽他一派一胡一 言,民婦實在不認識他!」榮雨田把向氏丟在一邊又對金六說:「金六,你把如何與向氏通姦,又如何謀殺鞠海父子的事,詳細招來!」金六順從地應了一聲:「是!」就像背書一樣地講起了他與向氏在二年前「勾一引 成奸」的過程。
又說:「我二人兩年來多次乘鞠海父子出外治病之機,在向氏房中通姦。
一個月前,鞠海父子去華瑩山給人看病,原定十天回來,小人就潛入向氏房中與其取樂。
不料鞠海中途腳腕扭傷,先期回來了,在向氏房中發現了小人,幸虧當時我二人只是在說些情話,沒有被他抓住把柄,小人借了個情由,矇混過去,匆匆逃走了。
那鞠海卻起了疑心,把兒子也喚了回來,欲查小人蹤跡。
向氏恐怕事情敗露,就與小人商議對策。
小人不該起了殺機,與向氏約好,由她先將鞠海父子灌醉,夜間故意假做私奔,先將大醉中的鞠海引出門外,由小人伏在暗處一刀殺死。
不料小人動手太猛,鞠海倒地聲音過重,鞠安也被驚醒,出門窺探,發現了我二人的勾當。
當時向氏伸手抱住鞠安,令他無法掙扎,小人又是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殺人之後凶器如何收藏?」
被小人包紮好,扔到七澗橋下的一江一 水中了。
「奸婦說了些什麼?」
她說既殺了人少不得就得咬咬牙,冒充清白之人去州里呼冤,也許能矇混過去。」
你卻逃往何處?」
小人企圖沿涪一江一 外逃,不想十天前在山谷中迷了路被捕頭抓來,這也是鞠海父子冤魂纏繞,小人罪有應得。」
你的口供可實?「句句是實話!」「當堂畫押!」「是!」擔任筆錄的陳老倫已將口供錄好,送了過來,金六看也不看就畫了押。
榮雨田將供狀拋到向氏面前問:「你還有什麼話說?」
向氏到這時才明白,今天的審訊原來是知州大人早已布好的圈套。
自己血海般的深仇未能伸報,卻要以一婬一婦的罪名被打下十八層地獄。
她自知要想擺脫這場陷害是萬萬不可能了,她平日雖然十分善良賢慧,但性格卻也十分倔強,把這幕醜劇看穿後,她心中反倒踏實下來了,決心以理抗爭,至死不讓榮雨田得逞。
於是她挺起腰答道:「民婦冤枉!」榮雨田把驚堂木一拍說,「大堂之上,人證確鑿,還敢抵賴!來人,掌嘴!」知州一聲令下,行刑衙役立即跑上來,兩個人將向氏雙肩架住,另一個人用一塊硬木板尺在向氏臉頰上左右開弓,一頓猛打。
向氏本是個皮膚細嫩之人,怎禁得這木板拍打?只打了十幾下已經皮開肉綻,滿嘴是血,那高昂著的頭再也抬不起來,一下子垂了下去。
榮雨田止住了行刑者,冷冷地問向氏:「你是招也不招?」
向氏喘了一口氣,把嘴裡積淤的血塊吐了出來,雙眼一閉,一言不發。
榮雨田又問了一句:「招不招?」
向氏使勁搖了搖頭,但已說不出話來。
榮雨田大怒,喝令將拶子準備好,衙役們不敢怠慢,一付血淋淋的拶子擲在了向氏面前。
向氏知道這是一種夾斷手指的酷刑,但毫不驚慌,索性扭過臉去,不理睬榮雨田。
榮雨田怒上加怒,吼道:「給我拶起來!」行刑衙役剛把拶子套到向氏手上,他就迫不及待地喊:「收,收,給我加力地收。」
向氏只覺得手上一緊,十根指就發起了一陣徹骨裂心的疼痛,頓時汗流滿面,眼冒金花,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榮雨田喝令用冷水將她澆醒,看著她痛楚地出了一口氣,混身不斷抽搐,知道這次用刑過狠了,向氏已經難以支持,就示意衙役將拶子退下,繼續追問:「你到底招不招?」
向氏只覺得雙頰如同火燒一般疼痛,雙手更是不敢曲張,其痛楚直連心腑,嘴裡喃喃地說:「冤,冤……枉!」榮雨田把手一揮又要動刑,向氏心膽俱裂,急忙說:「民婦與兒媳周氏相依度日,若有姦情,媳婦豈能不知?只要大人把周氏找來,一問便清楚了。」
榮雨田「嘿,嘿,嘿」一陣冷笑,說:「你以為周氏能幫你忙嗎?恐怕也不盡然,來人,傳周氏上堂對質!」向氏聽說要傳周氏當堂對質,心中一喜,她想「我待媳婦如同親母一般,平日婆媳融洽,只要周氏一來,我的冤枉自然洗清了。」
想罷不覺一陣輕鬆,連傷痛都似乎輕了一些。
不一會兒,幾名衙役將周氏引上堂來。
那周氏平日在鞠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沒有什麼見識。
到了公堂上,看到公差們一個個橫眉立目,滿臉凶氣,已嚇得戰戰兢兢,及至看到向氏鬢髮散亂,滿臉是血,更覺心驚肉跳,只是一個勁地喊:「大老爺饒命,大老爺饒命。」
榮雨田厲聲說:「周氏,不必驚慌,本州問你,你那婆婆向氏,平日居家,可曾與人通姦?」
周氏此刻已被嚇破了膽,巴不得立刻爬出大堂去躲藏起來,聽到大老爺喝問,哪裡還容她細想?只得照陳老倫教的那樣答道:「婆婆確曾勾一引 過姦夫……」這句話一出,大堂轟動,向氏聽得真真切切,實感出乎意料,她用手撥開披散到眼前的頭髮,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周氏,把周氏嚇得大叫一聲就要逃跑,被兩個衙役狠狠地按到了地上。
榮雨田此刻得意非凡,反倒把聲音放平和了,慢吞吞地說:「周氏已然供出你的罪行,難道你還敢狡辯不成。」
向氏暗自思忖,心境越來越明朗,她已意識到,今天在大堂之上如果死不招認,那麼將嘗遍苦刑,難免刑下斃命,糊里糊塗招了,結局也不過一死,但皮肉可少受不少苦楚。
她痛恨周氏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誣證自己與人通姦,但又以為她是萬不得已,想來想去,與其刑下而死,不如求個刀下為鬼,也許還能好受點,於是不再堅持,只是狠狠地瞪了周氏一眼,委屈地說聲:「民婦願招。」
就又昏厥了過去……第二天,合州城頭貼出了知州榮雨田親自批點過的文告。
七澗橋兇殺案已破獲,一婬一婦向氏勾一引 姦夫金六,謀殺親夫,一夜 之間連傷二命,罪惡昭著,擬定凌遲之罪,姦夫金六念系從犯,判處終生監禁。
文告貼出後,合州為之轟動,有人盛讚榮知州辦案神速,有人驚詫向氏辦事狠毒,竟忍心對親兒子下毒手;有人則感到案中有偽,不然為什麼只將親手殺人的金六判了個監禁?消息傳到七澗橋,村民們無不義憤填膺。
誰也不相信那位善良賢慧的向氏會謀殺親夫,一些有血性的村民忍耐不住,紛紛要去州衙找榮知州評理。
這時候鞠家已經沒有一個人了,鄉鄰們索性彙集到鞠家的幾間茅舍中,商議如何為向氏辯護。
有人說向氏的娘家還有一位弟弟,姐弟平日來往甚勤,可以由他出面替姐姐鳴冤,大家都覺得有理。
於是當場公推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去向氏的娘家商議對策。
向氏的娘家離七澗橋不遠,是一個山青水秀的山村。
其弟名叫向吉安,為人忠厚老實,一輩子勤勤懇懇務農為業,與向氏關係十分融洽,幾乎每個月都讓十九歲的女兒菊花去七澗橋探詢姐姐。
向氏每年也必回娘家住幾天,姐弟一團一 聚,常常有難捨難分之感。
鞠家遭難後,向吉安曾幾次去七澗橋要接姐姐回娘家住,但向氏一則不忍心拋卻兒媳婦一人獨守空房,二則一心為丈夫兒子鳴冤,恐怕拖累了弟弟,所以始終還住在七澗橋。
榮雨田將向氏下獄後,向吉安急得一團一 一團一 亂轉,但自己生性懦弱,不要說是打官司,就是和鄉鄰們吵上兩句嘴,也要處處居於下風,到底應該如何辦,他一時沒了主意,正在為難之際,七澗橋的兩位老先生到了。
向吉安慌忙把兩位老者讓進屋來坐定後不覺一陣悲愴,幾乎哭出聲來。
兩位老者好言進行勸慰並將七澗橋的鄉親們替向氏鳴不平的情況如實地告訴了他,然後才婉轉地問向吉安打算怎麼辦?向吉安只是絮絮叨叨地替姐姐喊冤,卻說不出一個准主意來。
兩位老者見吉安實在太老實,就幫助他分析了案情,指出給向氏定罪缺乏物證,而人證也經不住推敲,鼓勵吉安去知府衙門告狀,吉安有些為難地說:「為姐姐伸冤告狀我是一定要去的,只是我這輩子沒見過大世面,恐怕到了府裡有理也說不清楚,那樣豈不更誤事嗎?」
兩位老人也深知,要想推翻這樁冤案,絕非三言兩語就能辦得到的,弄不好恐怕要驚動府道、按察使,甚至巡撫、總督。
這樣驚天動地的大官司讓向吉安去打,那是必輸無疑。
可是此刻替向氏鳴冤,又非由受害者的親人出面不可,所以一時間也感到十分為難。
幾個人正在發愁,卻聽得裡間屋傳出一位少女說話的聲音來:「這樣大的冤枉怎麼能忍得下去,我願意代爹爹出頭給大姑鳴冤。」
聲音剛落,裡間屋的簾子就被掀開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從裡間走了出來。
只見她高高的身材,纖細的腰身,一張俊俏的瓜子臉白裡透紅,皮膚顯得十分細嫩,最令人注目的是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清澈明亮,透出一股剛強智慧的光芒。
兩位老人對視了一下,把驚異的目光轉向了吉安,向吉安急忙介紹道:「這是小女菊花,今年十九歲,林野人家少調失教,不懂得規矩,請老先生見諒。」
菊花不待父親介紹完,就說:「大姑的冤案乃是知州一手鑄成的,要想說得清楚非要越衙上告不可。
自古道「官官相護」,告到府裡也許還被駁回,那時就得往省裡藩台,撫台大人衙門去告,若再被駁回,還得千里迢迢去京城都察院喊冤。
爹爹年紀大了,耐不得奔波,大姑平日待我像親女兒一樣,我若不出面替她鳴冤,實在負了她十幾年對我的恩情。
請老伯放心,這官司就是打到皇帝面前,我也絕不躲藏。」
「好!」兩位老人一起稱讚,他們想不到一向老實的向吉安竟會有這樣一位聰敏潑辣的女兒。
於是,兩人詳詳細細地向菊花一交一 待了一番,並代她寫好了狀子,最後把七澗橋鄉親們湊的三十兩銀子硬塞到菊花的手中,才告辭出來。
臘月天氣,川中平原也進入了寒冬。
夜來降了一場小雨,雨水還沒落到地上,就被冷空氣凝聚成一粒粒的小冰碴,斑斑駁駁地給竹林、桔樹桂上了一層薄霜,放眼望去,綠色的山嶺上點染著片片白霜,一簇簇一一團一 一團一 宛若開放的梨花一般,景致別有一番情趣。
清晨,山間小路上的白霜還沒有讓人踏過,彎彎曲曲的白色一直伸向山的背面。
向菊花背著一個簡單的包袱,拿著一把舊雨傘踏上了去府治的路程。
向吉安在一夜 之間似乎老了十幾歲,他知道女兒此去風險多於順利,遙遠的路程,並不平靜的世道,使他擔心女兒在路上受到強人的劫掠。
那門庭深似海的官衙,慣於營私舞弊的官吏,又使他擔心女兒在公堂上遭受凌辱。
在菊花動身前,他整整一個通霄沒能入睡,憑著自己四十年的生活閱歷,替女兒想像著告狀途中可能發生的樁樁意外,想一點囑咐一點。
孝順的女兒雖然明天就要上路了,卻一直陪著父親,勸慰著,寬解著,用自己一顆青春少女的心,驅散著父親的憂愁。
此刻,父女倆並肩走在山道上。
也許是要說的話太多,不知從何談起,也許是昨天一夜 把該說的話都說盡了,父女倆誰也沒有開口,就這樣默默地走到了村頭。
菊花停下步來,深情地端詳著父親說:「已經出村了,您老人家回去吧!」向吉安眼裡盛滿了淚水,顫聲說:「孩子,爹爹對不起你,讓你這樣年齡,就拋頭露面……」菊花趕緊打斷父親說:「爹別說了,替大姑鳴冤本來就是女兒應辦的事,女兒走後家中沒有人照料爹爹,飲食起居還望您多多保重。
等孩兒為姑姑辯明瞭冤枉,再來伏侍您老人家。」
向吉安極力控制著自己,不讓淚水流出來,說:「願我兒早去早回,為父在家中聽你的好消息。」
菊花說:「爹爹放心,女兒此去多大的風險也敢闖,多大的官員也敢見,不把姑姑的冤枉說清,就絕不回來見您。」
說罷已經曲膝跪了下去,向吉安把她攙扶起來說:「我兒要處處留神,處處保重,我們向家的事全靠你了。」
太一陽一出來了,好似一個紅紅的火球,在東方群峰的空隙處冉冉上升,山道上竹林間桔樹上的薄霜化了,變成一滴滴的水珠,滴滴嗒嗒地落在鋪滿落葉的土地上。
山路彎彎,林木森森,青峰蒼翠,菊花背著包袱的身影,漸漸消逝在山天相銜的小路盡頭。
合州縣城正東有一座釣魚山,山上的釣魚城,是南宋時留下的古跡,在川中一帶頗有名聲。
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季節,釣魚山上佳木蔥蘢,樹影搖翠,一派生機。
奔騰的嘉陵一江一 水在山腳下流過,碧水,青山,藍天,白雲,圍裹著古堞長垣的釣魚古城,構成一幅十分和諧的圖畫。
平日裡,采釣魚城登高懷古的文人墨客,從上午申時起就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水師碼頭、演武場以及釣魚城內的忠義祠、護國寺內,弔古論今尋幽探勝。
從釣魚山腳下有巍峨的敵樓炮台,向上十餘里的山道上遊人如織,顯得十分熱鬧。
但這一天卻有些異樣,黎明以前,在山道的入口處,就站滿了一排排的八旗綠營兵丁,卯時起,各條道口突然被封閉起來,一些登山較早的遊客也紛紛遭到驅趕。
不久,碼頭上開過了幾艘虎頭兵船,十幾位戴著藍色花翎的下級武官棄舟登岸,認真地巡視了各路口的警戒情況,並親自到城頭上眺望周圍的環境,直巡察了一個多時辰,才又登船逆流而回。
附近的一些茶農、桔家知道,從這氣勢看,今天將有一位大官兒要來釣魚城遊覽,於是悄悄地收起了擺在山道旁的小攤,躲回家了。
大約已正時分,從嘉陵一江一 上游來了一列威武的船隊,在四艘虎頭兵船的引導下,一艘高大的官船停靠在碼頭。
船剛剛停穩,那寬闊的甲板上就張起了青龍華蓋旗,一大群袍服冠戴整齊的官員,簇擁著一位身穿馬褂,頭戴雙眼花翎的中年官員走上岸來。
一江一 岸上隊列整齊的八旗兵丁齊聲高呼「參見總督大人!」那位中年官員歉和地點點頭,抬手向士兵們致意。
這位官員就是接任不久的四川總督黃宗漢。
自到四川以來,黃宗漢一直忙於公務,沒有時間四處閒遊,今天到釣魚城來,也並不是專程遊覽,而是聽說這釣魚城位轄嘉陵、涪一江一 兩大水系,乃川中的軍事要塞,南宋時期抗元名將王堅,曾在這裡阻擊元軍,堅守孤城三十六年未被攻破。
黃宗漢是個有心計的人,他已看出目今朝政日衰,各國列強覬覦中國領土已久,早晚有大興刀兵之險,如果戰事起來,四川一省豐足,可保半個中國沒有糧秣之憂,但如何保住四川呢?他曾動了,不少腦筋,今天專程從成都趕來,就是要實地勘察一下釣魚城的地理形勢。
本來此次出行,並不想驚動若干官員,只是通知了重慶府,準備輕裝從簡察看一番就算了。
沒想到重慶府報告了巡撫,巡撫不敢怠慢,立即通知藩臬兩司,這樣一來整個四川省都被驚動了。
臬台大人親自前來佈署警區,撫台、藩台同時趕到重慶迎候。
黃宗漢哭笑不得,只好勸回了撫台、藩台,但臬台乃是負責一省刑獄治安的官員,仍被巡撫強令留下陪伴總督。
重慶知府,合州知州都隨同前來,黃宗漢的總督衙門卻只有一位最受黃宗漢器重的幕僚李一陽一谷隨行。
從嘉陵一江一 碼頭登岸,到釣魚山僅有一里路的距離,但山勢險峻陡路難行,足足用了一個時辰。
黃宗漢邊走邊看,發現這裡確實是個十分理想的要塞,只要修葺一下舊有的炮台,就可達「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效果。
及至登上子釣魚城,縱目遠眺,只見危樓雄峙,高城橫踞,皇城、敵樓、炮台聯袂而設,首尾相應,內城、外城城高壘深,環環相鎖,真是一座金湯般的堅城。
黃總督喜出望外,當即吩咐派軍隊修復已經衰舊的炮台,準備以這裡做為川中的一個軍事要地。
視察完畢,重慶知府見總督興致很高,就引導著他遊覽了城內的忠義祠。
黃宗漢在香煙裊裊的大殿內進了香,又來到庭院內,見廟宇之中有數座宋明以來的古碑,碑文中無不盛讚當年王堅據守孤城,矢志不移的英雄氣節,不覺感慨地說;「昔日王將軍,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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