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奇案
東廠亂斷女屍案
明朝中葉,北京城的鼓樓一帶是最繁華的商業區。
按照「左祖右社、前朝後市」的規矩,從元朝起鼓樓就是全市的鬧市區了。
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後,當時的定國公徐達對北京城進行了改造,仍然以鼓樓一帶為商業中心,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到了嘉靖時期,這裡已是商號櫛比、店舖雲集了。
從鼓樓西行有一條街市,名叫西斜街。
這條街沿著什剎海曲曲折折,直通向蓮花密佈、荷葉遮湖的積水潭,風景十分綺麗。
沿街建有不少歌台、酒館,還有一座十分雅致的望湖樓。
站在樓上遠眺湖面,但見千頃碧波,金光瀲艷,十里荷塘,綠浪翻滾,襯托著秀逸的小橋,玲瓏的亭榭,青翠的遠山,令人流連忘返。
所以達官貴人常常光顧此地,小商小販則雲集在這裡賣荷粥、蓮蓬頭、鮮菱角等小吃,每天收入頗為可觀。
在西斜街中部的一條小一胡一 同中,住著一戶姓張的小商人,祖傳製作京都著名小吃「四冰果」。
這種小吃是將鮮蓮子、藕片、雞頭米和茨茹蜜餞後和著冰塊拌成的,吃起來於甜脆中略帶有一點清香的苦味,餘味無窮。
經過張家幾代的一精一心製作,「四冰果」已成了什剎海一帶的傳統食品。
張家現在的主人叫張柱,今年二十六歲,為人老實純樸又十分善良,常常接濟左鄰右舍,所以街坊們都十分敬重他。
張柱年近「而立」,尚未娶親,家中僅有一位老母,年紀已近花甲。
母子倆勤勤懇懇操持著祖傳的四冰果手藝,倒也勉強可得一溫一 飽。
夏季賣四冰果,必須凌晨起床 ,趁著露水潤滿荷葉之時,採集鮮蓮蓬、鮮茨茹等,運回家來剝淨,用糖淹好,待太一陽一出來後糖水也浸透出,而食品還滿帶著自然的清香,才能招徠顧客。
所以張柱每天都是四更剛過便背著一隻大筐趕到後海撈取水鮮。
這天凌晨,由於身體略感不適,他醒得晚了一點,本來可以歇息一天,但他這個人勤勞慣了,還是掙扎著起來,背上筐子匆匆出門去了。
夏天的凌晨,剛過寅時,東方就泛起了熹微的晨光,靜悄悄的小巷中,沒有一個人行走,被露水濕潤了的地皮上,蒸騰著一股水汽,使空氣顯得格外清新。
張柱的病被從湖邊送來的捲著荷花清香的晨風一次,頓時煙消雲散了。
月亮剛剛墜入湖面,太一陽一還沒有顯出紅暈,踏著夜色,他快步向湖邊奔去。
忽然,他發現在前方十餘丈遠的地方,有一一團一 黑糊糊的東西橫陳在小路中央。
這是什麼東西?張柱心中有點疑惑,就放慢腳步邊走邊觀察,直到離著兩三步時才發現竟是一個人躺在路上。
他心中一驚,緊走兩步來到跟前仔細觀看,認清躺在地上的是一個女人,身穿樸素的粗綢衣裙。
張柱平日最好幫助人,此刻他以為誰病倒了,急忙上前攙扶,但把人扶起來後才感到此人身體僵硬,用手摸到胸前時,不覺大驚失色,原來此人胸前粘乎乎地沾滿了血,一股血腥氣嗆得張柱一陣暈眩,兩手一鬆,把那具女一屍一重重地摔在地上。
此時他只感到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氣,頭皮一陣陣的發麻,顧不得自己采水鮮用的筐子還扔在一邊,嚇得沒命地往家中奔走……黎明時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踏破了夜的寂靜。
在什剎海的湖邊出現了幾名頭戴尖帽、身著青素色璇褶的騎士。
從他們這身裝束就可以知道,他們是皇朝最顯赫的偵緝——東廠的番役。
東廠是明代最大的專司偵緝和刑獄的特務機關,自明成祖永樂十八年(1420)設立以來,它就是一個充滿了恐怖和神秘的機構。
百餘年來,朝中大大小小的偵察、誣陷、屠一殺 和冤獄幾乎都直接或間接地與東廠有關係。
東廠直屬皇帝指揮,可以說是除了皇帝一人外,國中的任何人都在它的監視範圍中。
上至官府,下至民間,到處都有東廠活動的蹤跡。
今天的這幾名東廠番役,是專管彈壓地方、尋訪盜賊的,性質有點像後來的糾察隊。
他們下半夜從東廠出來,沿著王府井大街向西北巡察,到了什剎海轉向東,順著湖邊來到了西斜街,無意中將馬兜進了張柱居住的小一胡一 同,卻突然發現了那具把張柱嚇掉了魂的女一屍一。
幾個番役翻身下馬對一屍一體進行了檢查,發現女一屍一年紀在四十四、五歲,頭髮蓬亂,胸間、肋上被人刺了三刀,血流遍地。
再察看周圍,除了在三步以外扔著一個筐子外,沒有發現別的東西。
翻過筐子,發現了一把鋒利的鐮刀(那是張柱割水草用的)和一條繩索。
幾名番役立即喊來了地保,下令看好一屍一體,尋找一屍一主,一面沿著路面搜尋,從潮濕的地面上隱隱約約地尋到幾個印著血跡的腳印,根據腳印方向判斷,是向一胡一 同裡跑去的。
地保趙義是在本一胡一 同一居 住多年的老人,一看一屍一體立刻認出她是住在一胡一 同南頭的張孫氏。
再看看扔在一屍一體邊上的筐子,不覺一驚,因為筐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四冰果」三個黑字,這分明是張柱的水鮮筐嘛再看看筐內的東西,地保暗暗為張柱叫起苦來,心裡想:「張柱哇張柱,你這個大老實人,怎麼會裹進殺人案裡去了呢?」
但是東西明明擺在那裡,自己如何隱瞞得住?所以當番役們再次詢問時,趙義不得不據實稟報。
這時「一胡一 同裡出了殺人案」的消息已經傳開了,不少人圍攏過來,看著一屍一體搖頭歎息。
過了不久,只見一位二十出頭的姑娘神情張惶地跑了過來,她頎長的身材,纖纖細腰,體態窈窕,一張瓜子臉,兩道濃黑的柳葉眉下是一雙明媚的杏眼,頗有幾分姿色。
此刻她的眼中滿蘊不安之色,分開人群,一見一屍一體立刻雙眼圓睜,「哇」地叫了一聲,就暈倒在一屍一體旁邊了。
地保見狀,急忙召喚了幾個圍在旁邊的女人過去扶持,一面向東廠番役稟告道:「這是死者的女兒張秀萍,死者還有一個兒子,名叫張福,這幾天沒在家中。」
番役們合計了幾句,吩咐地保道:「你且找人將一屍一體收斂,並火速告知她的兒子,令他前來料理後事,我們去捉拿兇手。」
說罷從身上取下刑具,順著足跡搜尋下去了。
自凌晨被女一屍一嚇破膽後,張柱本來好了的病又發作了,他慌慌張張地跑回家,只說了一句「嚇死我了!」就一頭紮到床 上起不來了。
張母見狀萬分焦急,連忙過來詢問,只見兒子臉色煞白,雙拳緊握,身子不斷地顫抖。
再看看身上,上衣前襟有斑斑血跡,一雙新換上的布鞋也踏上了血,尤其使她吃驚的是兒子的右手上,也沾著血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守在張柱床 邊問了半天,張柱卻只是搖頭,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張母無奈,只好打了一盆水,把兒子手上的血跡洗淨,又費了不少勁兒幫兒子脫下血污的上衣,泡在盆裡。
那雙新鞋已被血染髒,看來沒法穿了,只好拿出去拋在牆角的垃圾堆裡。
料理完這些事,她才想起兒子自半夜出門還沒吃飯,急忙到廚下取出幾個雞蛋,準備做飯。
這時,大街門卻被砸得「咚咚」直響。
張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活了五十多歲,還沒有聽到過這樣猛的砸門聲,心中不覺一顫,一種不祥的感覺上了心頭。
她有點慌亂地放下雞蛋,站在院子裡問;「誰呀!」聽到外面喝喊:「少廢話,快開門!」張母知道大禍就要臨頭了,猛然想起從兒子身上脫下的衣服和扔在牆角的沾著血的鞋,她意識到這些東西可能會對兒子產生威脅,於是發瘋般地跑到牆角拾起鞋,剛要藏匿,大門已經被撞開了。
幾個番役滿臉凶氣地衝進來,一把奪過張母手中的鞋,看了一眼,冷笑著說:「怎麼,要銷毀證物?」
:張母又驚又怕,嘴裡喃喃地說:「不……不……」,帶頭的番役不再搭理張母,下令「搜」!這些番役都是久在東廠的偵緝老手,沒有費勁就把泡在盆裡的衣服提了出來。
由於泡過血衣,盆裡的水已變得殷紅,番役更加理直氣壯,衝進屋去就把張柱揪了起來,張柱此時只覺迷迷糊糊,混身發軟,一名番役「嘩啦」一聲抖開鎖鏈,套在張柱脖子上,連拉帶拽地把他拖出屋來。
張母見兒子被鎖,「咕咚」一聲跪在地上,哀求道:「我兒子有病,請公公們饒了他吧,我願替兒子去東廠。」
番役們見張母攔路,飛起—腳踢過去,可憐張母一個枯瘦老人,怎禁得起如此猛踢,當即昏死過去。
帶頭的番役喊聲「走」,其餘幾名番役抬起張柱,扔到馬背上,然後翻身上馬,橫衝直撞而去。
當番役們的馬蹄聲消失後,張母從昏迷中醒過來了。
她望了一下自己的小院子,只見街門傾壞,雜物狼藉,一副被劫後的淒慘樣子。
她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柱兒」,卻沒有聽到回音,這時她才從迷濛中清醒過來——柱兒不是讓東廠抓走了嗎?想起平日母子相依為命,想起老實善良的柱兒對自己的百般體貼,想起今天早晨發生的樁樁奇事,她心中產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孤獨感,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她想掙扎著坐起來,可是渾身像散了架一樣,一點力氣也沒有,左肋下被番役踢過的部位一陣陣疼痛,她不禁痛楚地呻吟起來。
鄰居們過來看望了,他們心裡都好似揣著一個悶葫蘆,對今天發生的事感到不解。
從張柱平日的為人看,誰也不相信這個熱情善良的青年會去殺人,可聽了親眼見到一屍一體的人繪聲繪色的講述,又誰也無法否認張柱與這樁殺人案有解不開的關係。
他們現在來看望張母,完全是為了報答張家平日對自己的幫助和周濟。
張母飲泣著,臉上那種淒苦的表情,也感染了鄰居,有人偷偷地陪著她掉起眼淚來。
他們把張母扶起來,攙扶著走進屋去,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慰起來。
但是失子的驚痛,家破人亡的悲愴,以及為兒子擔擾的心情,一交一 織在張母的心中,什麼樣的安慰能夠驅散得了呢?張母掙扎著走下地來,打開張柱平日使用的小柱,顫巍巍地取出了幾件平日穿的衣服,又把一條薄被小心地疊好,打成了一個小包。
她想起廚房裡還有剛剛煮好的雞蛋,就跌跌撞撞地走到廚房,把雞蛋全都放在一個碗裡,用一塊炊布包好。
她知道不管是誰,只要被抓到東廠,是不會輕易放出來的,而自己現在所能做的,只有給兒子送幾件衣服和一點吃的了。
她語無倫次地向鄰居們致了謝,請大家回去,然後背起小包拄著一根竹杖,拖著疲倦的身軀去東廠看望兒子了。
但是張母來晚了,張柱被抓進東廠後,立即遭到了嚴刑審訊。
被害人張孫氏的兒子張福,在張柱被抓回之前,已經先趕到了東廠,投上了指控張柱殺人的狀紙。
當時在東廠值班的是一位名叫李青的理刑百戶——按照當時東廠的編制,東廠的最高官員由司禮監掌印太監擔任,官銜是「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俗稱「督主」或「廠公」,他的底下有一名掌刑千戶和二名理刑百戶,俗稱「貼刑」,「貼刑」下還有掌班、領班、司房等官員,都是專司偵緝工作的。
平日裡「廠公」並不常到廠裡來,一應人犯都是由「貼刑」進行審判。
這「貼刑」心腸最狠,審理案件總是用酷刑逼供,恰恰李青又與原告張福有過一些交往。
他接到張福的狀子,正待發籤拿人,番役們已將張柱擒來了。
李青驗看了殺人的物證——竹筐、鐮刀、繩索,以及從張家中搜出的血衣、血靴,已完全認定張柱是兇手了。
所以張柱一被押上堂,李青就立逼他招供殺人之罪。
張柱平日雖然膽小,但卻有股耿直勁兒,在公堂之上,把自己如何發現死一屍一,如何被嚇得驚惶逃走,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李青哪裡肯信,吩咐動用大刑,一個時辰之內連施兩遍夾棍、一次烙鐵,又搬出了最殘酷的灌鼻、釘指等酷刑。
可憐張柱帶著病被折磨得死去活來。
當行刑人把一根根竹針從他手指甲拔出來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了。
不過張柱還算真有骨氣,一股強勁兒上來,任你百般用刑,就是不肯招認。
李青審理過的案子也不少了,還沒有遇見過一個像張柱這樣在如此充分的證據下至死不肯招認的人,也感到十分棘手。
刑訊一陣後,他實在疲倦不堪了,就下令把張福的狀紙,連同張柱殺人的物證一起轉到了刑部。
當張母趕到東廠時,張柱已經被關進了刑部大獄,張母尋不著兒子,淚如雨下,為了打聽到兒子的下落,又扶著竹杖追到了刑部。
但刑部衙門深似海,那幫如狼似虎的衙役們見張母是個窮百姓,沒有銀錢孝敬,就一個個橫眉立目,連搡帶推地驅趕她。
張母辛辛苦苦帶來的衣服包和十幾個熟雞蛋,全被衙役們奪了過去,揚灑了個乾淨。
善良軟弱的張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得滿含悲愴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刑部。
刑部堂官接到東廠的移文後,不敢怠慢,當天就把奄奄一息的張柱定了個斬罪。
儘管沒有口供,也沒有犯人畫押,但由於案子是由東廠發下來的,所以不必強求手續。
張柱被當堂砸上了枷、鐐,押進了死囚牢,只待稟明刑部掌印官員,用印後就可押赴刑場了。
但是就在這樁冤案已經鑄定了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案情有了轉機。
夏日的黃昏似乎特別長,太一陽一已經墜下山了,夜幕卻遲遲不肯來臨。
什剎海畔,晚霞璀璨,桔紅色的霞光,把千頃碧波映得紅浪粼粼,正是王孫公子們消涼遣悶的時候。
張母卻無心欣賞這美麗的湖光,自從由刑部回到家中,她就呆呆地坐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樹下,雙目呆直,腦子裡不知在想什麼。
幾家鄰居深深同情這個突遭橫禍的老人,紛紛過來勸慰,還有人送來了晚飯,但張母似乎麻木了,連頭也沒有點過一下。
鄰居們歎息著走了,小院中只有張母像一座泥胎似地呆坐著。
這時,大門忽然被撞開了,一位年青的女子頭戴孝巾,身穿素服,跑進院來,「咕咚」一聲跪在張母身邊,哭著說:「張嬸,是我們害了您,是我們斷送了張柱哥哥呀!」張母確實有點迷茫了,今天發生的一連串事件,都是那麼突然,那麼令人意想不到。
眼前這位雙眼哭得通紅的秀麗姑娘是誰呢?她穿了這麼重的孝跑到我這裡來幹什麼?張母揉了揉眼睛,仔細端詳了好一陣,才看出她是住在一胡一 同南頭的張秀萍——早晨被人殺害的張孫氏的女兒。
秀萍從張母迷茫的眼光中,看出了她的疑惑,哭聲陡然停住了,她帶著無限的歉意說:「殺我母親的不是張柱哥哥,而是我的親哥哥張福。」
「啊!」張母睜大眼睛,緊緊盯著秀萍,這個可愛的姑娘秀麗的臉龐上掛著晶瑩的淚珠,態度是那麼誠摯。
老人心中燃起了無限希望,但又怕自己聽錯了,問道:「你說什麼?」
秀萍說:「殺我母親的是張福,柱子哥哥冤枉。」
說罷一頭撲到張母懷中放聲痛哭起來。
張母恢復了冷靜,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秀萍那纖瘦的肩膀,說:「孩子,別哭,慢慢地說給大嬸聽。」
秀萍抽泣著,斷斷續續地講明了事情的真相:原來秀萍的哥哥張福是個無賴之徒,最近又被幾個賭徒勾一引 迷上了賭一博 ,接連幾天在賭一場廝混,把帶去的一點老本輸得一精一光。
昨天夜裡,向母親索要張家的傳家之寶——鑲珠碧玉珮,準備拿去做一個大賭本,撈回輸掉的銀錢。
母親知道真情後苦苦相勸,讓他改掉賭一博 的一習一 氣,張福表現上應承,心裡卻另有主意。
等到老母睡著後,偷偷打開母親的妝奩盒,盜走了鑲珠碧玉珮。
母親於睡夢中驚醒,見傳家寶已被兒子盜走,萬分氣憤,就緊跟著追了出去,在一胡一 同口追上了張福,死命往回拽他。
那張福賭癮正盛,一心要奔賭一場撈本,猛然被人揪住,掙扎了幾下也甩不開,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掏出藏在腰裡的匕首狠狠一刀刺去,正中張孫氏前胸,張福殺心不死,又在胸前連刺兩刀,可憐張孫氏這位善良的婦女竟被親生兒子刺死了。
張福見刺死的竟是自己的母親,才猛然驚悟,蹲下身去搖晃了兩下,然而張孫氏已經不能復甦了。
他慌忙拋下母親的一屍一體一溜煙地逃走了。
秀萍是個很勤快的姑娘,她織得一手好錦,每天晚上都要忙到深夜。
昨天夜裡,她趕織一幅「喜鵲登梅」圖,三更後才歇息。
青年女子幹了一天活已十分疲倦,所以睡得很熟,對家中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凌晨被鄰居的議論聲驚醒,爬起來後又不見子母親,心中不覺驚慌起來,趕到現場才知母親已被人殺死。
哥哥不成器,平日裡只有自己和母親相依為命,如今母親陡遭橫禍,怎不令人悲痛欲絕?幸虧地保是個熱心人,幫助張羅著將母親收殮了,停在家中。
秀萍守靈飲泣,滴水不進。
中午時分哥哥張福回來了,臉上帶著不可捉摸的神色,見了母親靈柩並不悲慟,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忙忙地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秀萍心中疑惑,跟了過去,卻見房門已被哥哥插上,只得隔窗偷窺,她發現哥哥從床 下拖出一個布包袱,打開後取出一身滿是血污的衣服,慌慌,忙忙用剪子剪開,撕成一條一條的,又推到了床 下。
秀萍心中砰砰亂跳,沒敢聲張,悄悄地回到母親靈前。
過了不大會兒,張福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待張福走後,秀萍溜進他的房間,拉出布包袱,看了看被剪成一條條的血衣,發現這正是他昨天晚上穿的那件藍色長衫,只是已經沒有袖子,顯然是被張福拿走銷毀去了。
這時她才想起了昨天夜裡母親勸哥哥的情景,也想起了哥哥曾向母親討要鑲珠碧玉珮。
她趕緊打開母親的妝奩盒,發現這件傳家之寶已不翼而飛,於是她完全明白了,是張福盜寶殺了母親,張柱僅僅是做了替死鬼。
怪不得張福中午回家時神色是那樣的不可捉摸,也怪不得他對母親的死如此無動於衷。
想到這裡,秀萍坐不住了,一種深深的歉疚使她不得不趕到張柱家來,向被冤枉者講明真相。
聽了秀萍的敘述,張母心中得到了一點安慰,她從心眼裡感激秀萍,也深深同情這位年青女子的坎坷命運。
她疼愛地把秀萍攬進自己懷裡,一對同樣苦命的女人相依著痛哭起來。
天色已經很晚了,一彎如鉤的月亮,不知何時爬上了中天,天空中萬里無雲,星斗繁密,院子中時有一兩隻螢火蟲拖著一點藍白色的光芒,在夜空中飛行。
張母移開秀萍那一溫一 柔的纖手,站起身來,秀萍問:「大嬸,您到哪兒去?」
張母說:「廚房裡還有一點剩飯,我給你熱熱,整整一天了,你還沒吃東西呢。」
一股暖流從秀萍心房中流過,她想起了母親,眼前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不是和自己的母親一樣嗎?秀萍趕緊扶住老人說:「不,還是我給您弄點吃吧!」老人淒切地搖了搖頭說:「不,我想……就這樣陪伴兒子……一起去了。」
秀萍再也忍不住了,她激動地說:「您不能死,柱子哥也不能死,該死的是我哥哥張福,我明天就去刑部衙門為張柱哥鳴冤。」
……張秀萍沒有食言。
她在離開張母一之 後,就連夜趕到了刑部,壯著膽子擊響了堂鼓。
值星官吏慌忙升堂,審問之後才知秀萍是舉發自己的親哥哥。
這是一個重要的線索。
刑部官員經過會勘後,決定委派刑部郎中魏應召重新審理此案。
刑部郎中魏應召,是嘉靖初期的進士,在刑部衙門任職已經過二十年了。
二十年間,他目睹了刑部的種種黑暗,也親身經歷了給東廠和錦衣衛做僕一奴一的生活。
但是,一點忠直之氣卻沒有從他的良心中泯滅,他曾與同僚說過:「刑部官員的一枝硃筆,關係著無數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斷案要憑良心。」
因此在刑部衙門中,他的官職雖然不高,卻頗有點威望。
今天早晨,他突然接到一紙通知,重新審理張柱殺人一案。
對於這個案子,他前幾天就聽說了,「什剎海邊一中年婦女被殺」的新聞這幾天在街巷中廣為流傳,做為刑部官員他不可能一無所聞,但為什麼要重新審理?他卻摸不著頭腦。
在他看來,無非是張柱家花錢走了門路,企圖撈個從輕發落的結局而已。
但當他看完了全部案卷後,卻深深感到原審判決實在過於輕率了,根據多年斷案的經驗,他看出原審官在斷案上至少有三點疏忽:第一,案卷中有張柱殺人的凶器——鐮刀一把,但仔細勘察,鐮刀上並沒有一絲血跡,而在刀背上還可以找到一兩絲乾枯的水草,顯然這柄鐮刀是割水草用的。
如果兇犯曾用它殺人,那麼血跡肯定會把水草染污,而鐮刀上水草的顏色還是綠色的,由此看來這把鐮刀根本不是殺人凶器。
第二,從張柱家中搜出的血衣和血靴也有破綻。
血衣雖然被水浸泡過,但仍能看出主要血跡在袖口附近,而大襟上卻沒有血跡。
從袖口的血跡看,又好像是蹭上去的。
而兇手殺人一般是尖刀刺入後,被對方傷口噴出血濺髒衣物,按照常理血跡應在胸前及大襟上。
再看那雙沾過血的靴子,靴底上滿是血污,而靴面上卻沒有血,顯然是張柱雙腳踩在血泊中染上的。
這又與殺人的常理不符,一般行兇殺人,都是把人殺死後就倉惶逃出,不可能等死者血流如注淌滿地面時再去踏上兩腳才走。
這樣看來,所謂血衣血靴都不足為證。
第三,張柱如果真的殺了人,怎麼會把寫著「四冰果」的大筐扔在現場?這不明明是自我暴露嗎?再蠢笨的殺人犯,也不會幹出這件傻事來,何況他與被殺的張孫氏從來沒有仇怨,怎麼會突然下此毒手?僅憑這幾條已經看出證據不實,而案卷中還有被害人張孫氏的親女兒張秀萍的鳴冤狀,指控殺人者是被害人的兒子張福。
這份鳴冤狀寫得條理清楚,脈絡分明,而且是親妹妹告親哥哥,也不能不引起重視。
依魏應召的書吏之見,應該立即搜查張福的家,取出藏匿在床 下的血衣。
魏應召只是付之一笑。
他知道,張福如果真是兇手,是決不會把血衣久藏在床 下的,搜查張福只能是打草驚蛇。
為了搞清案子的來龍去脈,他決定先不去接觸人犯,而微服查訪一下西斜街的居民,再做決斷。
夏日的中午,一陽一光像一根根炙熱的金針,把路上的行人們刺得紛紛躲進樹蔭。
大街小巷中,除了有急事的人匆匆走過以外,行人寥寥。
什剎海沿岸的西斜街上,本來有不少做小買賣的,此刻也都被暑氣驅趕得回家午休去了。
就在這時,一位操山西口音的治病郎中,卻在一棵大樹下掛起了牌子招攬生意。
這位郎中十分奇怪,看病不用診脈,只是用手摸摸患者的耳朵,就能說出病因。
這還不算,他還有一手絕活,就是通過診病能知道病人三年中的凶吉,而且十分準確。
所以儘管暑熱難挨,他還是被一群人圍了起來,求藥的求藥,問病的問病,應接不暇。
這位郎中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百問不厭,態度又十分隨和,談起話來家長裡短,不管和誰都能說得到一塊兒。
整整一個下午,大樹下面始終沒有斷過病人。
郎中似乎很注意獵奇,閒聊,中無意地扯到前幾天附近發生的那樁兇殺案,他對那個名叫張柱的兇手很感興趣,幾次詢問張柱平日的為人。
當大家告訴他張柱平日安分守己,並且對人十分熱情時,他總是搖搖頭,表示不大相信。
最後有一位認真的病人,竟專程跑到張柱家附近拉來了張柱的左鄰右舍,證明自己的話不假。
被拉來的幾位老街坊異口同聲地誇獎張柱為人善良,誰也不相信這個老實疙瘩會殺人。
他們說,張柱每天都是五更前就去什剎海采水鮮,出事那天他好像比平常走得晚了一點,走後不久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了。
住在隔壁的鞋匠李真說:「張柱跑回家時,我正在院內嗽口,聽見了張柱的叫門聲,還聽張柱說了一句「嚇死我了」就沒有動靜了,當時我以為張柱掉到河裡了,心中並沒在意,可現在想起來很可能是張柱黑暗中踢著了女一屍一,被嚇得跑回家了。」
有一位叫王雲的街坊說:「別的我不敢說,要說張柱能下手殺人,到死我也不相信。」
郎中笑著說:「你這話也就是在這裡說說,真讓你上衙門去,你還敢說嗎?」
王雲拍著胸脯說:「甭說上衙門,就是見了皇帝老子我也敢說。」
郎中又問大伙,如果張柱沒殺人,那真正的兇手又是誰呢?病人中有一個外號叫「二諸葛」的老人說:「被殺的張孫氏也是個好人,自二十多歲守寡,苦熬歲月的,把兩個孩子拉扯大。
女兒秀萍模樣俊,人品好,常幫左鄰右舍繡點花、織點錦,甭管自己家裡多窮,從沒向人家伸手要過錢,誰不誇獎?她們娘倆不會有仇人,就是她那個兒子張福不爭氣,整天游手好閒,還給東廠當過一陣密探,坑害了不少人。
張孫氏被殺定准與張福有關,弄不好還是張福親手殺的呢!」郎中不相信地問:「親兒子無緣無故地誰能殺娘老子?」
二諸葛說:「張福不務正業,要靠妹妹和老娘養活,平常他娘沒少說他,他也暗地裡把老娘叫「老不死的」,可見母子倆平日並沒有多深的情份。
何況張孫氏最恨兒子給東廠當密探,如果張福的隱私被他母親發現,他是下得去手的。」
說到這裡,人堆裡鑽出一個小青年來說:「我就覺得張福可疑,出事那天後半夜,我看見他在什剎海邊上把一件東西扔到海裡去了。」
郎中聽後似乎有所悟徹,他打量了說話的小青年一眼,有點不安地說:「哎呀,我看你眼窩發青,必有疾病在身,過來我給你看看吧。」
小青年也有點慌了,忙說:「這幾天我總感到肚子發脹,正要求您看看呢。」
郎中趕忙把小青年拉過來;摸著耳朵邊診邊問清了他的姓名,知道他叫王福義,是靠種藕生活的。
看完了幾個有急病的人,天色已近黃昏,郎中收了招牌,還有一些人擁著不走,郎中只得答應過幾天還來;人們才慢慢散去。
這位看病的郎中正是奉詔審理張柱殺人案的魏應召扮的。
通過這番私訪,他對案情已經有了個基本的瞭解。
回到衙後,不聲不響地派了兩名幹練差役,找到種藕的王福義,問清了張福往湖裡拋東西的大概位置,又令他們假扮成種藕人潛入湖中,果然在湖底摸出了一柄牛耳尖刀,從刀的外形,一看就知道這是東廠緝私人員平日防身用的,經仔細檢查,刀上帶有血跡,顯系殺人凶器。
魏應召並不動聲色,暗中派人監視張福。
一面分別提審了張柱,傳訊了張母。
恰巧這幾天張秀萍常常在張母家中陪伴老人,所以也被傳來問訊。
秀萍是個有心計的人,在投了鳴冤狀後,還趁張福不在家之機,剪了一小塊張福藏在床 下的血衣,神不知鬼不覺地為破案提一供了證據。
為了:查清鑲珠碧玉珮的下落,魏應召暗中派人查詢了北城的十幾家當鋪。
結果在德勝門內的「亨盛」當鋪發現了碧玉珮的當單存根。
當單的日期恰好在張孫氏被殺的第三天,當主名叫吳八,是一賭棍。
拘捕吳八,知道這件東西是張福在張孫氏被殺的當天下午以五百兩銀子的價格賣給他的。
至此,張福殺人的前因後果均已查清。
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好了,魏應召突然下令抓捕了張福,並於當天升堂審理張孫氏被殺案。
張福被押上堂時神氣還十分傲慢。
但魏應召擺出件件證據後,他一下子洩了氣,老老實實地招供了自己殺死親生母親的經過,最後還供出,在案子發生後,為了把罪名栽在張柱身上,他曾給東廠「貼刑」李青送去了五百兩銀子,李青答應他一定在二十天內處決張柱。
魏應召聽罷臉上不覺浮上了一層一陰一影,他思索了一會兒,才讓張福畫押具結,卻沒有宣判審理結果,只將人犯收監看押就匆匆退堂了。
天色又近黃昏了,魏應召坐在自己家中寬大的書案前,思索了幾個時辰,也沒有理順心頭的煩絮。
本來張柱殺人一案,在今天上午的審理中就應該了結。
但偏偏張福在供詞中扯了東廠的李青,一下子就使問題複雜起來。
最近幾天東廠曾多次派人催促將張柱處死,魏應召以為這只是他們企圖維持自己的面子而已,現在才知道是李青受賄的結果。
上午退堂後,老書吏悄悄地遞進了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張福系東廠李青之「打樁」,切切慎重。」
幾個字,別看這寥寥數字,它卻點破了張福與東廠之間的微妙關係。
原來當時東廠內部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番役們可以出錢僱用一些社會上的流一氓 無賴替他們打探消息。
這些無賴一旦被東廠物色中,就成了所謂的「二狗子」,到處尋找事端、告密害人,東廠黑話稱他們為「打樁」。
張福既是李青的「打樁」,兩人自然是一丘之貉,如果判處張福死罪,李青必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
他很可能站出來替張福說話。
皇帝對東廠的話向來深信不疑,而自己僅僅是一個五晶的郎中,沒有當面向皇上剖析的機會。
倘若案情倒向東廠一側,自己就逃不脫一個「庇護真兇、草菅人命」的罪名,那可就要身敗名裂了。
魏應召正是基於這種顧慮,才沒敢當堂宣判審理結果,但是究竟怎樣斷決才好呢?他實在舉棋不定。
退堂後,他連午飯也沒有用,呆呆地坐在書案前反覆權衡,還是不知如何是好。
門簾被悄悄地掀開了,夫人許氏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在魏應召對面的一個圓凳上坐下,雙目深情地盯著他,歎了一口氣。
許氏今年不過三十二歲,生得端莊秀麗,落落大方,而且胸有韜略,有時竟高出魏應召一籌,特別是她深明大義,頗有俠腸義骨,魏應召向來很敬重她。
今天魏應召沒有把心事吐露出來,是因為這一案斷得是否得體,直接關係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恐怕說出來讓夫人陪著擔憂。
但是半天來自己在書房內長吁短歎,苦苦思忖的情景如何瞞得許氏?許夫人不願意再看著丈夫愁悶下去了,才來到這裡詢問根由。
魏應召不再隱瞞,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許氏聽罷並沒有猶豫,義正辭嚴地說:「堂堂法度豈容兒戲?老爺身為刑部官吏,理當懲處邪惡,伸張正義倘若因為有兩三個皇家鷹犬從中作梗,就委曲求全,那張柱豈不是冤沉海底了嗎?」
「只是這個案子直刺東廠,萬一我由此獲罪……」老爺放心,如果老爺被流放,妾身願隨老爺一同發配充軍。
「倘若我被打下詔獄?」
妾願去大理寺為夫申冤。」
「萬一我獲死罪?」
「老爺為國為民,千古忠烈,妾身定將子女撫育成一人 ,繼承父遺志,再申國法!」
許氏的幾句勉勵,擲地有聲,「魏應召本來就是一個忠直之士,在夫人的激勵下再也沒有顧慮,立即趕回刑部,連夜升堂,斬釘截鐵般地宣告:「張福殘殺生母,罪不容誅,坐處斬立決。
張柱無辜被執,身歷酷刑,實屬冤枉,當堂釋放回家。
張秀萍大義滅親,維持正義,特令張榜嘉獎。」
判決即出,全場驚服。
消息很快傳遍京師,百姓們一交一 口稱讚,魏應召成了眾目一交一 注的人物,接連幾天,都有人到刑部衙門前欲觀看魏郎中的儀容,還有不少蒙冤受屈的百姓,紛紛到刑部投狀,請魏大人幫助申張正義,但他們哪裡知道魏應召得罪了東廠,一場大禍就要降臨到他的身上。
嘉靖年間,設在皇城東安門北邊的東廠、規模已經十分龐大了。
那座向南的大門,氣勢相當雄偉,但平常卻總是緊閉著,透出一種森嚴和神秘的氣氛。
從廠西南側的小門進去,迎面就是一座祠堂,裡面供著歷代東廠掌印太監的職名牌位,堂內還有一座小巧玲瓏的牌坊,上寫「流芳百世」四個大字,表現了皇上對東廠的高度信任。
那些在東廠任職的太監、番役常常以此為自傲。
出了祠堂向東數十步,是一座十分講究的大廳,專給廠公使用。
大廳左邊還有一座小廳,是值廠的千戶、百戶們審理案件的地方。
今天,小廳內顯得格外安靜,東廠理刑百戶李青,從早晨進得屋來,就吩咐不准一切人役來干擾他,連負責遞送案卷文書的司房官校,也被屏絕在門外,不敢進來。
李青一個人,背著手從廳東頭踱到西頭,心緒煩亂極了。
兩天前,刑部就把由魏應召主審的張孫氏被殺案的審判結果詳文報到了東廠。
李青看到後十分惱怒,正準備把文書批駁回去,又聽說案犯張福已在刑部大堂供出了曾送給自己五百兩賄銀的事情。
這一下他感到為難了,如果直接駁斥刑部原審,無異於告訴大家,自己是受賄枉法。
如果對原判不聞不問,又恰恰證明自己心中有愧,究竟怎麼辦好?李青一時沒了主意。
時間已近中午了,夏日的一陽一光,透過雕花窗稜,投射在寬大的公案上,映得李青有些眼花。
他抬起頭呆呆地望著掛在中央牆壁上的一幅岳武穆像,腦子裡卻浮現出了秦檜夫婦的形象,「莫須有」三個字在他眼前越晃越大,使他靈犀頓通。
他驀地推開公案上的刑部詳文,自言自語地說:「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說罷,提起筆來在一張專門呈報皇帝的公文紙上,刷刷刷地疾寫了起來。
他按照自己的臆造,把張柱殺人寫得繪聲繪色,又著實潛張福訴了一通委屈,他特別抓出了張秀萍揭發親哥哥的事實,編造出了張柱與秀萍通姦的神話,最後還倒打一耙,參劾魏應召接受張柱的三百兩賄銀,妄出人罪,包庇真兇,枉殺無辜。
奏章寫好後,他親自蓋上了東廠的大印,不經過司房文書潤色,就直接令人送進宮中去了。
他知道,東廠上奏的東西,是沒有人敢扣押的,即使是半夜裡,東華門關了,也可以從門縫裡塞進去,當晚就能送到皇帝手中。
他也知道,皇上對東廠的緊急呈文,是從來不駁回的,差不多是件件照辦,所以他估計,不出兩天,魏應召就將受到嚴厲切責,案子就能徹底翻回來。
嘉靖皇帝當天下午就接到了李青的密本。
這位一心煉丹鑄藥、夢想長生不老的皇帝,對朝政大事可以不聞不問,但對東廠送來的密報,卻從來沒有積壓過。
李青的密本言之鑿鑿,有憑有據,使嘉靖深信不疑二他本來就對刑部官員不放心,這次又觸動了他心中的猜忌,便不假思索,親自在密本上批道:「刑部妄出人罪,當受切責,魏應召草菅人命,罪不容誅,著即下詔獄待審。
原案移往都察院,令右都御史熊浹複審後報來。」
寫完後,他唯恐內閣官員將這道聖諭壓下,又特意吩咐司禮監,此諭直接下達到都察院,並責成熊浹在十日內將複審結果具本稟報。
都察院右都御史熊浹,接到聖旨後,心中很是詫異,他不明白像這樣一件普通的民間兇殺案,何以會受到皇上如此的重視?他這幾天也風聞刑部斷理此案後,很得民心。
尤其是對魏應召,他更有瞭解,因為刑部曾與都察院會審過幾件大案,魏應召在會審中那種一絲不苟的精神,曾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因此,對如何審理此案他心中也感躊躇。
遵照皇帝旨意,他下令將魏應召下到了錦衣衛的詔獄之中,然後立即行文,調張孫氏被殺案的全部案卷,以便詳細瞭解案情。
但是,刑部案卷還沒轉來,魏應召的夫人許氏已經來都察院擊鼓喊冤了,熊浹感到案情複雜,接了許氏的狀紙,就一頭埋進了案卷堆中。
刑部的案卷,條理非常清楚,張福殺死親生母親的證據件件齊全,無可辨駁,而李青密本上的所有指控,都屬於虛烏有,經不住推敲。
比如,李青揭發張秀萍與張柱通姦,但經過熊浹親自察訪,這兩個人在案發前就沒見過面。
再如參劾魏應召接受張柱賄銀三百兩,而查抄魏應召家時,這位廉潔的京官,家中竟沒有三十兩紋銀的積蓄。
事情很明顯,東廠在無中生有誹謗刑部,魏應召因為明察秋毫,得罪了東廠被無端下獄,而皇帝輕信了東廠的讒言,把案情顛倒了。
對於這樣一個案子究竟應該怎樣判斷,使熊浹傷透了腦筋。
熊浹深深感到,自己成了一根扁擔,一端挑著皇帝和東廠,一端挑著魏應召和幾個無權無勢的平民。
這對立的雙方,力量相差是那樣懸殊,但是真理又偏偏在弱者手中。
身為都御史,自己不能不秉公依法辦事。
然而一旦秉公辦理,就違背了皇帝的旨意,戳了東廠的痛處,後果是可想而知的。
熊浹費盡腦汁企圖找出一種兩全其美的辦法來,但人命關天,要了卻這場官司就得殺人,實在容不得半點含糊。
怎麼辦?這位素以辦事決斷著稱的執法大臣,左思右想,竟然無所適從了。
他想到自己二十餘年的宦海生崖,想到自己由一個刑部主事,幾經周折,終於成為一個二品大員的艱巨歷程,想到自己如今已年過半百,再過幾年就可以朝廷重臣的身份致仕衣錦還鄉了,實在不希望在什麼地方與皇帝發生矛盾,弄出風險來。
於是,他心一橫,提起筆來顫巍巍地寫下了一道維持東廠原議的奏折。
但是,當他要把奏折往信袋內裝的時候,眼前又浮現出了許夫人擊鼓鳴冤時那淒切而堅定的神態,耳際又響起了魏應召在被緝拿下獄前那幾句義正詞嚴的話語:「王法條條,豈能輕廢,國家法司,焉可徇私?」
不覺又猶豫起來。
他似乎看到了無辜的張柱被綁赴刑場就戮,看到了纖弱的張秀萍被銬鐐入獄,看到了李青和張福那得意的獰笑。
熊浹再也坐不住了,他感到自己做了一件與自己人格相悖的醜事,自己在心目中樹立起來的公正廉明的信念竟受到了瀆褻。
感到整個京師的人都在指著自己的背影頓足唾罵。
熊浹到底是一個明辨是非的人,經過反覆權衡,還是覺得不能用徇私枉法的行徑去換取皇上的歡心和東廠的青睞。
於是又把寫好的奏折取出來,就著已燃得將盡的蠟燭燒燬了。
奏折被火焰灼食著,頃刻化為灰燼。
當最後一點火焰陡然熄滅,一縷青煙徐徐升起的時候,熊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那微笑中有輕鬆、有苦澀,也有對未卜的將來的蔑視……紫禁城中的養心殿,原本是嘉靖皇帝料理政務、會見台閣重臣的地方。
但自從嘉靖迷戀上了煉丹術以後,這裡已經十餘年沒有外臣涉足了。
為了煉丹方便,他把一座和太上老君的八卦爐——樣的丹爐架到了養心殿的東暖閣內,整天坐在爐前添火、扇風,懷著極大的希望盼望著煉出一顆長生不老的丹藥。
但是,他的凡心並沒有脫盡,除了煉丹,他還時時注視著宮門外的風吹草動。
極端的權力慾,使他對群臣一概地持不信任態度,而對由他親自掌握的兩支龐大的特務機構——東廠和錦衣衛卻百般一寵一 信、三天前,他親自朱批了東廠千戶李青呈送的關於張孫氏被殺案的密本,今天就迫不及待地問司禮監太監有沒有都察院的奏折。
偏偏司禮監就從一厚摺奏折中找到了都御史熊浹的本章。
當嘉靖接過這本寫得恭恭整整的折子時,心裡湧起了一股快感,他既為熊浹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案情覆核完畢而驚歎,又為自己的聖旨能得到臣下這樣重視而欣慰。
可是當他打開奏折看了兩行後,臉色立刻一陰一沉下來了。
越往下看,臉上的怒容越重,看到最後,他不由一順手就把奏折拋進了熊熊的爐火中。
原來,熊浹的奏折竟與刑部一個鼻孔出氣,力主維持魏應召的原議,並在奏折中狠狠指斥了東廠徇私受賄、誣良為盜的行徑,指出應當免除東廠干涉三法司的權力。
把司法大權一交一 還給三法司,這是嘉靖最怕聽的話,他怎能不雷霆暴怒?
看見皇帝發怒,侍候在殿外的宮娥、內監慌了,齊齊地跪了一地,靜靜地聽候著嘉靖的旨意。
嘉靖氣得雙手亂抖,連煉丹也顧不得了,對著司禮監秉筆太監吼道:「傳孤旨意,魏應召即刻革職查問。
熊浹暫解都御史之職,回家聽參。
另派刑部給事中陸粲、劉希簡二人重新審理張柱殺人案,五日內必須將案情審清,如有差誤,拿陸、劉二人是問!」秉筆太監哪敢怠慢,立時擬旨、用印,只兩個時辰就將一切辦好,發到刑部去了。
刑部給事中陸粲、劉希簡接到宮裡發下的急旨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兩個司法官不敢拖延,連在都察院的案卷也來不及調,就匆匆趕赴都察院,借了一處房子,當即商議複審方法。
陸粲今年剛一交一 「不惑」之齡,辦事決斷,而且性格方正,不肯阿諛奉承,很有點包龍圖的氣度。
在刑部衙門中,他與魏應召私一交一 最厚,魏應召在複審此案後,曾與他詳細談過案情的細節,所以不用再翻案卷,陸粲也能把整個案情講清楚。
魏應召也向他透露過自己審理此案時的矛盾心情,他當時還曾進行過勸慰。
在他看來,魏應召秉公斷案理直氣壯,不會有誰敢來加害於他。
誰料短短幾天裡,皇帝兩道聖旨,魏應召從抄家下詔獄到被革職查辦,連遭慘重摧殘,陸粲才感到事態的嚴重性。
不料今天這個難斷的案子又降臨到自己頭上來了。
陸粲清楚地知道,這個案子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
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讓按照東廠密本的路子辦,只要硃筆一點,將張柱判斬,張福釋放,一天的烏雲就煙消雲散了,這還不容易嗎?但是,那樣一來,是非就被顛倒了,這個案子雖然不大,但經過幾次反覆,京師上下已幾乎家喻戶曉,自己迎合了皇帝,卻違悖了民心。
不但要遭萬民唾罵,而且也對不起摯友魏應召,這就是案子的難辦之處。
陸粲與劉希簡剛一碰面,就把自己的想法全盤說出來了。
老謀深算的劉希簡,滿把一胡一 須已經斑白了。
這位在刑部當了年四十年執法官的老先生,聽了陸粲的話後,沒有表示任何態度,只是狡獪地望著陸粲說:「依陸大人的主意應該怎樣斷才好呢?」
陸粲看著劉希簡那閃爍不定的眼神,心想:看來他還沒有一定的主見,我不如以大義去打動他,使他與我同心戮力。
於是,把語調放得十分堅定地說:「此案情節清楚,脈咯分明,魏郎中是依法而斷,豈能推翻?」
劉希簡似乎沒有聽明白,眨了眨幾乎睜不開的小眼問道:「大人的意思是說完全依魏應召的原議?」
陸粲簡直有點生氣了,冷冷地說:「正是。」
劉希簡不言語了,只見他微閉起雙目,嘴裡自言自語地叨嘮著,也聽不出他說的什麼,但是可以看出他是盤算著這樣處理會得到什麼結果!陸粲被劉希簡的這種神態引得有點好笑,他緊緊地盯著劉希簡那張正在緊張思索的面孔,等著下文。
過了好一會兒,劉希簡才搖了搖頭說:「不妥,不妥,陸大人這樣斷,無異於引火燒身。」
陸粲不高興地說:「難道依東廠的判斷?」
劉希簡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追問,只是絮絮叨叨地說:「斬了張福,東廠等於徹底敗訟,那李青之流豈肯罷休?放了張柱,皇帝的旨意等於放屁,萬歲爺焉能照準?到時候—「道聖旨下來,不但保不住要保的人,反而把我二人饒進去,這又何苦來?何況熊都御史地位那樣顯赫,只因替魏應召說了幾句真話,就落了個解職待罪的下場,你我小小四品京官,又怎能力挽狂瀾?」
陸粲聽了這幾句話,心頭也罩上了一層冰。
雖然他不滿劉希簡的明哲保身,但仔細一想,劉希簡說的又句句是實情,於是也變得啞口無言了。
時間已到了下半夜,從大街上傳來的陣陣梆聲,報告著天色已近三更。
兩位複審官員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知如何是好。
劉希簡從大太師椅上站了起來,步履蹣跚地走到門前,把虛掩的屋門推開。
一股夜風捲著陣陣花香吹進屋來,使人感到」了一點清爽。
他不再坐下,只是佝僂著腰身,倒背著雙手,在屋裡踱起步來。
走了一會,他似乎有了點新的啟示,眼睛一亮,說聲:「有了。」
陸粲趕忙走過來問:「劉大人莫非有了力挽狂瀾的妙計?」
劉希簡此時忽然一掃他那龍鍾的老態,面情莊重,語調懇切地說:「陸大人,老朽自接到聖旨後,就知道審完此案,老朽的宦途生涯也就該結束了。
說實在的張孫氏被殺一案,只有依魏郎中之議才可使天綱恢恢、民心俯順,老朽再昏庸也不會不知道這一點。
我所顧慮的只是陸大人,大人今年剛滿不惑,正是鵬程萬里之時,況且大人才華橫溢,方正忠直,前途不可限量,如果和老朽一道維持原議,下場必然和魏郎中」相同。
為揭示李青一個人醜惡,同時毀掉兩個複審官員,未免有點不值得。
所以老朽千方百計企圖尋求一條兩全其美的良策。
無奈冰火不同爐,實在難以在李青和魏郎中之間找出一個互不傷害的辦法……」劉希簡說到這裡,似乎有點動感情了,他用炯炯有光的雙目盯著陸粲說:「陸大人從明天起可上本告假,老朽當於三天之後,上本替魏郎中力爭。
倘若天恩浩蕩,准了我的奏本,那滿城的風雨自可平息,倘惹萬歲震怒降罪,自有老朽一人承擔。
老朽今年已近古稀,兒女子孫都遠在四川務農,諒無可牽連……」「不!」劉希簡的話沒有說完,陸粲就激動地打斷了他,「老大人年事已高,我陸粲豈能讓大人挺身領險,不如大人稱病告假,此案由我陸某一人料理,縱有塌天大禍,陸某願一力承擔!」劉希簡深為陸粲的不避斧鉞所感動,堅持要自己一人上本。
兩位忠肝義膽的直臣,直爭了半個時辰,誰也勸不退誰,最後陸粲才說:「既然如此,不如咱們誰也不迴避,聯名上表,也許兩個人比一個的影響大一點,萬歲會採納忠言呢?」
劉希簡想了一下,也不再堅持,於是一老一中兩位審案官員,一字一句地探討起給皇帝的奏本來。
嘉靖沒有想到,在自己急旨降下的第二天下午,陸粲、劉希簡的複審本章就送來了。
他自己度測,陸劉二人之所以這麼快就回奏,說明他們已經領會到自己袒護東廠的意思,這道奏本必定會痛駁刑部原議。
因此,在展開折子前,他特別仔細看了一眼奏折封面上那蒼勁有力的題名。
但是,讀到奏折正文後,嘉靖不由震怒了。
這道奏折沒有過多地講述案情經過,只將證據一一列明,但案情已然一目瞭然。
而對李青受賄、東廠橫行、京師民怨沸騰的情況,寫得詳詳細細,奏本上大聲疾呼「嚴懲閹賊,整肅法紀,以定民心」。
這恰似萬根鋼針字字刺到嘉靖的心尖上,對於這種不識時務的奏本,他豈能置之不問!他把這道奏本同樣擲入了煉丹爐,然後傳旨,將陸粲、劉希簡一起投入詔獄,並明確表示,刑部官吏互相偏袒,妄出入罪,魏應召原議必須推翻。
為了怕自己這道聖旨再遭反駁,他命令將聖旨先發到東廠,由東廠百戶李青親自送到刑部督審,並指定由一名侍郎親自主持複審。
聖旨發下後,嘉靖猶自餘怒未息,以致於差點忘了往煉丹爐下添火,直到一名伴駕宮女驚呼爐火不旺時,他才趕緊跑進暖閣,用力地扇起那漸漸微弱下去的火焰。
嘉靖為了一樁民事案件,十天之內連降三道聖旨,把刑部三位主管官員投進了沼獄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師。
酒肆茶樓之內,街談巷語之中,幾乎都要扯到這個案子。
大家異口同聲地稱讚魏應召、熊浹和陸粲、劉希簡,不少人說:「如果三法司裡都像這幾位大人那樣不避斧鉞,大明一江一 山就有指望了。」
市內的一些商戶及士紳,還派人給被囚的主審官送酒菜,以示慰問。
右都御史熊浹在家中聽參,每天都有人來拜望他,為避免嫌疑,熊浹一概不予接見。
合城上下都睜大眼睛,看著刑部的最後審理。
第四次複審的主審人是刑部侍郎許贊。
這個人在刑部任職多年,但一直默默無聞。
據說在審理各種案件時,許侍郎從來不多開口,因此他頗有一種語遲威重的風度,而刑部上下的官員,提起許侍郎來,也總有一種敬而遠之的感覺。
聽不見人說他的壞話,但也看不見他做出的哪一件業績。
刑部把聖旨發到許贊頭上時,他猶疑了一下,還是順從地接了。
跟著,他宣佈組成了一個二十餘人的複審機構,並於當天就把案卷從都察院調回了刑部。
第二天,張柱、張福、張秀萍都被傳到了刑部,而且被監禁了起來。
東廠百戶李青奉旨督促複審,但李青到刑部去了三次,都被許侍郎擋了駕。
這一系列消息,好似開戲前的緊鑼密鼓,使人們紛紛猜度著複審的結果。
轉眼間十天過去了,北京城裡已開始刮起了颯爽的秋風,但刑部審理的結果,仍然沒有出來。
據說許侍郎派出二十多個人去什剎海的一帶察訪,已經得到了新的證據,但兇犯究竟是張柱還是張福,卻沒有人透露一點消息。
其實,主審大員許贊,早已將複審的奏章寫好了,他之所以遲遲不往上遞送,是為了仔細觀察一下京師百姓的態度。
在接到聖旨的那天,許贊已經意識到,這個案子不按皇上的旨意辦是斷斷行不通的。
他在京居官多年,深諳官一場中的規律,要想不斷陞遷,首先不能得罪皇帝,第二不能得罪東廠和錦衣衛。
現在案子明擺著是以皇帝和東廠為一方,以熊浹和魏應召為另一方,不管怎麼權衡,皇帝和東廠也比都察院厲害得多,所以許贊早已確定了一定宗旨——百分之百地照皇帝的旨意辦事。
他暗中嘲笑熊浹等人是以卵擊石,而自己是絕對不幹那種傻事的。
現在他把案子壓了十幾天,對於民間的議論也聽夠了。
儘管他已知道民間的輿論都是同情張柱和秀萍,而對東廠怨聲載道,但他感到,順從了皇帝,無非要在百姓中落個執法不公的名聲,那算得了什麼?「官大壓死人。」
只要保住了自己的職銜,何懼幾聲背後的指責呢?於是他在九月初一日,公開升堂審理了這件眾目一交一 注的案子。
刑部衙門外,擠滿了前來聽審的人。
老態龍鍾的張母,青衣素服的許夫人,都被人簇擁到了最前面。
刑部大堂上今天並沒有那種森嚴的氣氛,許侍郎只准二十一名複審官員進入大堂,而沒有傳喚三班衙役和刑房書吏。
審判儀式也很簡單,許大人叫一個,大牢內押出一個,上堂來並不問訊,就由主審官宣讀結果。
案子只審了半個時辰就結束了——殺人兇犯定為「四冰果」販子張柱,判處斬立決。
被害人張孫氏之子張福無辜受監,賞銀五兩當堂釋放。
張福之妹張秀萍,與兇犯張柱關係曖一昧 ,誣陷其兄,判處杖一百棍,趕出京師。
刑部郎中魏應召受賄枉法,妄出入罪,即刻發往雲南充軍。
張柱的鄰人李真、王雲亂出偽證,與魏應召一道充軍。
榜文貼出,全城嘩然,但是人言固然可畏,權勢更能壓人。
無辜的張柱於當天被押赴市曹處斬,張母悲憤難忍,於當天夜間舉身跳進了奔流的護城河。
纖弱的女子張秀萍被杖擊後,帶著遍體的鱗傷和無盡的屈辱懸樑而死。
人們感念她的節義,將她的一屍一身與張柱合葬在一起,這對東廠和封建制度摧殘致死的善良男女,到九泉之下終於能有個終身伴侶了。
九月中旬秋風蕭瑟,落葉飄零,在廣安門外的一座敗破的涼亭前,魏應召灑淚辭別前來送行的刑部同僚。
他已經換上了青衣小帽,雖然在詔獄中受盡了折磨,但精神並不減從前,許夫人攜帶著一個輕便的包袱與丈夫同行。
暮雲低垂,斜日暗淡,秋風陣陣襲來,送來一陣寒意。
魏應召把大家斟來的酒一杯杯地灑在大地上,他滿含悲愴地向同僚們深施一禮,拭乾掛在眼角的淚珠,大踏步走出涼亭,沿著長滿薊草的荒徑向前走去。
一場令人矚目的官司,以東廠的完全勝利而結束了。
張柱等人的鮮血,保住了刑部侍郎許讚的烏紗。
嘉靖皇帝在接到刑部送來的「張柱已按律處斬」的報貼後,僅說了一句「可惜二十幾歲的年紀」,就又坐到八卦爐前煉他的仙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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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公案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