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載繁華夢
第十六回 斷姻情智卻富豪家 慶除夕火燒參贊府
話說周府因慶賀周庸祐陞官,正在唱戲時候,忽報馬氏產子,這時賓客紛紛出堂道賀,正是喜事重重。
又因馬氏望子心切,今一旦得如所願,各人都替他歡喜。
這一會子的熱鬧,比從前二房生子時,更自不同了。
連日門前車馬到來道賀的,紛紛不絕。
馬氏為人,又好鋪排的,平時有點事,都要裝裝潢潢,何況這會是自己有了喜事。
就傳駱子棠上來,囑咐道:「現在府裡有事,每天大清早起就要點卯,分派執事。
大凡親串朋友送禮物來的,就登記簿上。
所有事情,總要妥當,休可惜三五塊錢,就損失了體面。」
駱子棠聽罷,答一聲「理會得」,隨下去了。
隨見馮少伍進來回道:「方纔到一位星士那裡,查得小孩是有根基的;但十天內要禁冷腳,月內又不宜見凶喜兩事,且關煞上不合聽鑼鼓的聲音。
這樣看來,卻不可不信。」
馬氏聽了道「是」,先令後園停止唱戲,支結了戲金,再彌月後,方行再唱。
馮少伍下去了。
又見六姐來回道:「適承夫人命,已尋得一位乳娘,年紀約三十上下。
這人很虔潔的,月前產了一女,因家貧,送女到育嬰堂去了,放他準可過府來。
他前後共產過男女五胎,撫養極為順手,這樣雇他,著實不錯。」
馬氏道:「月錢多少,也不用計較,既是撫養順利,就是好了。」
六姐道:「他要月錢十兩,另要食物給他家的兒女。」
這等講說了,馬氏一一應允,即令六姐速尋那乳娘過來。
馬氏因日來分發各事,且又產後身子越加疲倦,就躺在床 上,令丫環瑞香捶腿。
六姐道:「夫人精神不大好,休再理事,免勞神思。」
馬氏道:「此言甚是有理。」
故這一月內,府裡的事務,都由二房打點。
因自己初生了一個兒子,正望他根基長養,少不免多憑神力,就令各僕婦分頭往各廟堂炷香作福,契神契佛,混混帳帳,自不消說。
又付自建了戲場之後,老爺也升了官,自己也生了子,喜事重重,若不是堪輿家點得好坐向,料然是興工時擇得好日子,料將來家門越加昌大,故就將兒子改了一個名字,喚做應昌。
過二十天上下,又將近彌月,是時親朋道賀的,潘飛虎家是一副金八仙,兼籐鑲金的鐲子一隻;周乃慈家是一個金壽星,取長生福壽之意,另金鑲鑽石的約指一隻,及袍料果物;劉鶚純家的是一隻金鐲子,另珍珠綴花的帽子一件;裴縣令那裡更有金練子,隨帶一個金牌。
其餘李慶年、李子儀等,都來禮物相賀。
單是清水濠內舅家馬子良未到。
原來馬家已經門戶中落,這會妹子生了兒子,本應做個人情,只因偌大門戶,非厚些禮儀,體面上就不好看。
只是手頭上不易打算得來,正在要尋個法子。
馬氏早知他的意思,就著心腹的梳傭六姐,挽著籃子,作為探問外家,暗藏一張五百元的紙幣,送到馬子良的手裡。
馬子良會意,登時辦妥禮物,金銀珠石,不一而足。
一來好爭自己體面,二來周家裡各房姬妾,倒知得馬氏外家困乏,落得輝煌些,免被他們小覷自己。
統計具禮物來道賀的,不下百來家,就中一家姓一鄧一 的,是前室一鄧一 氏外家。
馬氏此時猛然想起,自己原是個繼室,即俗語所說的填房,看來自己算是一鄧一 舅的妹妹,奈向來沒有來往,自問倒過意不去。
怪得自己年來身子蹇滯,就是一鄧一 氏在九泉,或者是埋怨自己的,也未可定。
偏是自己忘卻了一鄧一 家,那一鄧一 家的又向沒有到來府裡,大抵古人說貧賤的常羞人,因此或不敢來到這裡。
就喚馮少伍到來問道:「周大人前室一鄧一 氏,現究有什麼人在城裡?」
馮少伍說道:「也聽得佛山鎮上那一鄧一 家的紙店仍依舊開張,只一鄧一 親家年前已經棄世,現他的兒子喚做一鄧一 儀卿,就是一鄧一 奶奶的兄長,在城外一間打餉的店子雇工。
惟向來與他不認識,不知夫人問他作甚?」
馬氏道:「一鄧一 奶奶雖然棄世,究竟是個姻親,怎好忘卻?況他們近來家道不像,別人知得是我們姻親,倒失了自家臉面。
你聽我說,好尋著一鄧一 儀卿到來坐坐,我要抬舉他,好教一鄧一 奶奶在九泉之下,也知我有姊妹的情分。」
馮少伍道:「這是夫人的厚道處,怎敢不從命?」
遂辭了下來,忙出城外,轉過聯興街,尋著一間打餉館子,先喚一聲「老闆」,問道:「一鄧一 儀卿可在那裡麼?」
可巧一鄧一 儀卿正在廳子裡,聽說有人來尋自己,忙閃出來一看,卻是一個向不相識之人,就上前答道:「老哥要尋那姓一鄧一 的究有什麼貴於?」
馮少伍道:「小弟是周家來的,要尋他有句話說。」
一鄧一 儀卿聽了,就知有些來歷,即答道:「只我便是。」
馮少伍大喜,儀卿忙迎少伍到廳子坐下,茶罷,即問來意。
少伍道:「馬太太因想起一鄧一 奶奶雖然身故,惟自己填繼了他,與足下就是兄妹一般,都要來來往往,方成個姻戚的樣子。
故著小弟來請足下到府裡一談,望足下枉駕為幸。」
一鄧一 儀卿道:「小弟雖家不甚豐裕,然藉先人遺積,亦僅足自活;且小弟亦好安貧食力,不大好沖煩。
敢勞老哥代覆馬姐姐,說是小弟已感激盛意了。」
馮少伍聽罷,猶敦致幾番,東一鄧一 儀卿不從,只得退出。
自馮少伍去後,同事的因見周家如此盛意,偏一鄧一 儀卿不從,也覺得奇異,都問他有怎麼意見。
一鄧一 儀卿初猶不言,及同事問了幾次,一鄧一 儀卿才答道:「這事非他人所知得的,實在說脖入的自然悻出。
自周庸祐隨著前任監督晉祥進京回來後,我一鄧一 家早絕了來往。
老哥們請放開眼兒看看,恐姓周的下場實在不大好呢。」
各人聽了,反不以為是,就有說他是嫌錢多的,又有說他是願貧不願富的,一鄧一 儀卿種種置之不理而已。
且說馮少伍回到周府裡,把姓一鄧一 的不願進來的話口覆馬氏。
馬氏道:「這又奇了,他既不願進來,還有什麼話說?」
馮少伍道:「他沒有怎麼說,但說道他父親遺積還自過得去,不勞打攪的話。」
馬氏道:「想是嫌這裡向來沒有瞅瞅他,因此他就要負氣,這都是我們的不是。
我滿意正趁著有點喜事,好請來和他相見,今他既不願,也沒有可說,由他也就罷了。」
時梳傭六姐在旁答道:「依俗例說,夫人進門時,本該先到一鄧一 家行探謁一鄧一 奶奶的爹娘,謂之再生親女。
今他不願來,或者見夫人從前未曾謁過他們,就當是夫人瞧他不起,因此見怪未定。」
丫環寶蟬啐道:「六姐哪裡說,只有他來謁夫人,哪有夫人先見他門的道理?」
馬氏聽得,只露出幾分喜意。
此時六姐反悔失言,因馬氏為人最好奉承的,且又最喜歡寶蟬,今他如此說,自然歡喜。
馬氏就乘機說別話,不再提一鄧一 家的事。
一面令馮少伍退出辦事。
是時去彌月之日,不過幾天,馬氏困身子不大好,鎮日只在房子裡抽洋煙,卻不甚理事。
因此丫環們也像村童高塾一般,無甚忌憚。
況自馬氏產子而後,各丫環都派定專一執事,比不同往日在馬氏跟前,拘手拘腳,故干妥自己分內應辦的事,或到後花園裡耍戲,或擲骰子,或抹葉子。
二房伍氏,為人又過寬容,丫環們還忌哪一個?
恰是那日一班丫環到後花園裡,坐著一張石台上,談天說地。
巧桃道:「偏是一個閻羅太太,竟能添丁,可不是一件奇事?」
瑞香道:「這想是周老爺的福氣罷了。」
碧雲道:「說怎麼福氣不福氣?前兒馬夫人臨盆,痛得慌,叫天叫地。
俗話又道是:『兒女眼前冤。
』看來生子有怎麼好處?」
瑞香道:「口兒對不著心裡,怕姐姐嫁了時,又天天要望生子了。」
巧桃道:「可不是呢!我們雖落在這個人家,天天捱罵,不過做一奴一做婢;將來嫁了,又不過是個侍妾。
俗語說:『有子方為妾,無子便是婢。
』哪有不望生子的?」
小柳道:「看一鄧一 奶奶歿了,又沒兒子,那周家和一鄧一 家的就如絕了姻親,這般冷淡,可知兒女緊要的了。」
正在說得高興,忽然花下一聲罵道:「你們沒臉的行貨!小女兒家沒羞恥,說怎麼嫁了人?說什麼生兒生女?外面事務正鬧得慌,卻偷懶到這裡來。
明兒我見馬夫人,好和你算賬!」各人聽了,都嚇得一跳,快跑開來一望,見是寶蟬,心才放下了。
瑞香道:「一時不做賊,便要作鄉正,鬼鬼祟祟來嚇人。」
說罷,大家笑了一會。
寶蟬道:「實在說,現在外頭還多事,你們不合躲到這裡。
二姨太太著我來尋你們呢。」
於是大家散了出來。
原來周少西家的大娘子來了,瑞香即回馬氏的房子裡伺候。
因這幾天象完冷腳,各家來往漸漸多了,都由二房接待堂客。
馬氏還自過意不去,因見來往的都是大娘奶奶,僅用一個侍妾來招待,如何使得?奈自產後神氣未復,撐持不住,也沒得可說。
還幸過了三兩天,就是彌月,各事都辦個妥當。
只見駱子棠來回道:「現在預備各事,姜子買了五百斤,雞卵子三千個,還恐不足用,已趕緊著人添買了。
至於酒席,早定下了,男客四十席,堂客五十席。
另有香港及鄉里來賀的,或不來省赴宴,須別時另自請他。
到那日想要請少西老爺進來知客,至於招待堂客的應用何人,還請示下。」
馬氏道:「本意要請少西家的大娘來,只是他昨兒來說,近日知得身上有了喜,口中作問,不思飲吃,故沒甚精神,不便行動,難以使他。
余外統通是賓客,不合著人代勞。
若是大人鄉里來的,又不大懂得禮數,橫豎沒人,就由二房打點罷。」
駱子棠說一聲「理會得」,就辭出來。
果然那一日各事都鋪擺得裝潢,單是關煞上新小兒忌聞音樂,故未有唱戲,仍是車馬填門,衣冠滿座,把一間大大的參贊府,弄得擁擠極了。
所有儀注,都比慶賀周庸祐陞官時不相上下。
統計這一場喜事,花去不下萬兩銀子,只接來賀的禮物,還多幾倍。
因平時認識的,見周庸祐有財有勢,哪一個不來巴結?這時正是十一月的時候,天氣嚴寒,偏是那一年十一月下旬,連天降下大雪,如大雨一般。
那些到來赴宴的,都冒雪而來。
馬氏向來贏弱,這時只在房子裡,穿了兩件皮襖,擁著兩張鶴茸被子,卻不敢出堂來。
宴罷,送客回宅。
即由鄉里來的,次日都打發停妥。
過此之後,又是臘月光景。
周府裡上下,都打點度歲的事。
二房將丫環輩都發給了月錢,又著馮、駱兩管家準備各事。
一來因有了喜事,比往年的度歲,更加事務多了。
且來春又要慶燈,這都是粵俗生子的俗例,在周府裡更加張煌。
先定制一盞花燈,高約一丈,點綴紙尾的人物花草,都不計其數,先掛在神樓上;余外紙錢香燭寶帛,比往年買的還多,都堆在神樓上面。
過了祀灶之期,不久又是除夕,家家貼起宜春。
周府的輝煌,更自不消說。
門外先懸一對金字聯,說什麼「恩承金闕,慶洽南陬」,又從新換的一對參贊府的燈籠;門內彩紅飄揚,酸枝台椅擺滿中堂及左右廂廳;自大廳至左右兩廊,都在後花園裡搬出無數花草,擺得萬紫千紅,掛得五光十色。
晚上就是四年時候,粵說四年即是結年之意,家家都具酒筵禱神祈福。
可巧那年三十夜亥時節一交一 春,令馮管家囑咐人役,依時拜了新春,然後打睡。
各人都領諾。
因周府裡的人,哪個不是守舊的?提起神權兩字,就迷信到了不得,所以都沐浴身體聽候。
果然到了亥時,就住香參神。
不提防到了焚寶島之時,丫環瑞香不甚留意,且又因夜深眼倦,看不及,竟被火勢飛揚起來,燒著貯積神樓的紙錢寶帛。
一切都是惹火之物,一時火烈具揚,瑞香也慌做一一團一 ,心口打戰,不能呼人灌救。
少時火勢愈猛,樓下的見得,都一齊呼道救火。
正是:
彌月方延姜酌喜,乘風先引火殃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分類:譴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