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玉屑
卷之一五
王維
輞川之勝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
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每哦此句,令人坐想輞川春日之勝,此老傲睨閒適於其間也。
漁隱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詩曰「藍溪白石出,玉山紅葉稀。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此摩詰之詩也。
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補摩詰之遺。
東坡
造意之妙與造物相表裡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回期。」
此詩造意之妙,至與造物相表裡,豈直詩中有畫哉!觀其詩,知其蟬蛻塵埃之中,浮游萬物之表者也。
山谷老人云:余頃年登山臨水,未嘗不讀王摩詰詩,顧知此老胸次,定有泉石膏肓之疾。
後湖集
晦庵謂詩清而少氣骨
王維以詩名開元間,遭祿山亂,陷賊中不能死,事平復幸不誅。
其人既不足言,詞雖清雅,亦萎弱少氣骨。
獨山中人與望終南迎送神為勝。
韋蘇州
清深妙麗
韓子蒼云:韋蘇州少時,以三衛郎事玄宗,豪縱不羈。
玄宗崩,始折節務讀書。
然余觀其人,為一性一高潔,鮮食寡慾,所居掃地焚香而坐,與豪縱者不類。
其詩清深妙麗,雖唐詩人之盛,亦少其比。
又豈似晚節把筆學為者!豈蘇州自序之過歟?苕溪漁隱曰:韓子蒼雲,韋蘇州少時,以三衛郎事玄宗,豪縱不羈。
余因記唐宋遺史云:韋應物赴大司馬杜鴻漸宴,醉宿驛亭,醒見二佳人在側,驚問之,對曰:郎中席上與司空詩,因令二樂一妓一侍寢。
問記得詩否:一一妓一強記,乃誦曰:「高髻雲鬟宮樣妝,春風一曲杜韋一娘一。
司空見慣渾閒事,斷盡蘇州刺史腸。」
觀此,則應物豪縱不羈之一性一,暮年猶在也。
子蒼又云:余觀韋蘇州為一性一高潔,鮮食寡慾,所居掃地焚香而坐。
此是韋集後王欽臣所作序載國史補之語,但恐溢美耳。
自成一家
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
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澹,自成一家之體。
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一愛一重,必待身後然後貴之。
白樂天
已為當時所貴
劉太真與韋蘇州書云:顧著作來巴,足下郡齋燕集,想亦示,何情致暢茂遒逸之如此!宋、齊間,沈、謝、吳、何始一精一於理意,緣情體物,備詩人旨,後之傳者,甚失其源;惟足下制其橫流,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於足下之文見之矣。
則知蘇州詩,為當時所貴如此。
燕集所作,乃「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也。
王直方詩話
逸 詩
「俗吏閒居少,同人會而難。
偶隨香署客,來訪竹林歡。
暮館花微落,春城雨暫寒。
甕間聊共酌,莫使宦情闌。」
陪王郎中尋孔徵君詩也。
「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
雲霞出海曙,梅柳度一江一 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
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詩也。
二篇皆佳作,而韋集逸去。
余家有顧陶所編唐詩有之。
故附見於此。
復齋漫錄
韋詩流麗
徐師川云:人言蘇州詩,多言其古淡,乃是不知言。
蘇州詩自李杜以來,古人詩法盡廢,惟蘇州有六朝風致,最為流麗。
呂氏童蒙訓
古詩勝律詩
韋應物古詩勝律詩,李德裕、武元衡則律詩勝古詩,五字句又勝七字;張籍、王建詩格極相似,李益古、律詩相稱;然皆非應物之比也。
隱居詩話
蘇後湖讀韋詩而有感
余每讀蘇州「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之語,未嘗不茫然而思,喟然而歎。
嗟乎,此余晚泊一江一 西十年前夢耳!自余奔竄南北,山行水宿,所歷佳處固多,欲求此夢,了不可得。
豈蒹葭芥蒼,無三湘七澤之壯;雪蓬煙艇,無風檣陣馬之奇乎?抑吾且老矣,壯懷銷落,塵土坌沒,而無少日煙霞之想也?慶長筆端丘壑,固自不凡,當為余圖蘇州之句於壁,使余隱幾靜對,神遊八極之表耳。
後湖集
絕 唱
蘇州云:「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東坡用其韻曰:「寄語庵中人,飛空本無跡。」
此非才不逮,蓋絕唱不當和也。
如東坡羅漢讚:「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此八字還許人再道否!許彥周詩話
詩有深意
蘇州詩:「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
郡中宴集云:「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
余謂士君子當切切作此語,彼一意供租,專事土木,而視民如讎者,得無愧此詩乎!溪
孟浩然
坐詩窮
孟浩然詩:「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唐玄宗聞之曰:卿自棄朕,朕何棄卿?孟貫詩:「不伐有巢樹,多移無主花。」
周世宗聞之曰:朕伐叛弔民,何謂「有巢」、「無主」?二子正坐詩窮,所謂轉喉觸諱。
漫叟詩話
高 遠
浩然詩:「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潯一陽一郭,始見香爐峰。」
但詳看此等語,自然高遠。
呂氏童蒙訓
韻高才短
子瞻謂浩然詩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耳。
後山詩話
岑參詩
浩然夜歸鹿門寺歌云:「山寺鳴鐘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
岑參巴南舟中夜書事詩云:「渡口欲黃昏,歸人爭渡喧。」
岑詩語簡而意盡,優於孟也。
漁隱
山谷贊
山谷題浩然畫像詩:浩然平生出處事跡,悉能道盡,乃詩中傳也。
其詩云:「先生少也隱鹿門,爽氣洗盡塵埃昏。
賦詩真可凌鮑謝,短褐豈愧公卿尊。
故人私邀伴禁直,誦詩不顧龍鱗逆。
風雲感會雖有時,顧此定知毋枉尺。
襄一江一 渺渺泛清流,梅殘臘月年年愁。
先生一往今幾秋,後來誰復釣槎頭。」
漁隱
秀 句
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
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為尤,介其間能不愧者,惟吾鄉之孟先生也。
先生之道,遇景入韻,不拘奇抉異,令齷齪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興。
若公輸氏當巧而不巧者也。
北齊美蕭愨「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先生有「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
樂府美王融「殘日霽沙嶼,清風動甘泉」;先生則有「氣蒸雲夢澤,波動岳一陽一城」。
謝脁之詩句一精一者:「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則有「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聲」。
此與古人爭勝於毫釐也。
稱是者眾,不可悉類。
嗚呼,先生之道,復何言耶!謂乎貧,則天爵於身;謂乎死,則不朽於文。
為士之道,亦以至矣。
先生,襄一陽一人也,日休亦襄一陽一人;既慕其名,睹其貌,蓋思文王則嗜昌歜,思仲尼則師有若,吾于先生見之矣。
苕溪漁隱曰:「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
此以為謝脁詩,恐誤也。
皮日休
韓文公
掀雷抉電
韓吏部歌詩累百首,而驅駕氣勢,若掀雷抉電,撐決於天地之垠。
司空圖題柳集後
變詩格
書之美者,莫如顏魯公,然書法之壞,自魯公始;詩之美者,莫如韓退之,然詩格之變,自退之始。
東坡
用 意
退之詩:「酩酊馬上知為誰」,此七字用意哀悲,過於痛哭。
又詩云:「銀燭未銷窗送曙,金釵半醉坐添春。」
殊不類其為人。
乃知能賦梅花,不獨宋廣平。
許彥周詩話
改一字遂失一篇之意
詩中有一字,人以私意竄易,遂失古人一篇之意。
若「相公親破蔡州來」,今「親」字改作「新」字,是也。
苕溪漁隱曰:酬王二十舍人雪中見寄云:「三日柴門擁不開,階庭平滿白皚皚。
今朝蹋作瓊瑤跡,為有詩從鳳沼來。」
今「從」字改作「仙」字,則失詩題見寄之意也。
漫叟詩話
公末年詩閒遠有味
子美詩善敘事,故號詩史,其律詩多至百韻,本末貫穿如一辭,前此蓋未有。
然荊公作四家詩選,而長韻一律詩皆棄不取,如夔府書懷一百韻,亦不載。
退之詩豪健奔放,自成一家,世特恨其深婉不足。
南溪始泛三篇,乃末年所作,獨為閒遠,有淵明風氣。
而詩選亦無有,皆不可解。
公宜自有旨也。
苕溪漁隱曰:退之詩,如「何人有酒身無事,誰家多竹門可款」之句,尤閒遠有味。
蔡寬夫詩話
南溪始泛
洪龜父言:山谷於退之詩,少所許可,最一愛一南溪始泛,以為有詩人句律之深意。
王直方詩話
後山論退之詩
韓詩如秋懷、別元協律、南溪始泛,皆佳作也。
後山詩話
琴 一操一
古樂府命題皆有主意,後之人用樂府為題者,直當代其人而措辭:如公無渡河,須作妻止其夫之辭。
太白輩或失之,惟退之琴一操一得體。
琴一操一,柳子厚不能作;子厚皇雅,退之亦不能作也。
唐子西語錄
送李願歸盤谷
歐一陽一文忠公言: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
余亦謂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願歸盤谷序一篇而已。
平生欲效此作一文,每執筆輒罷。
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
退之尋常詩自謂不逮李杜,至於昔尋李願向盤谷一篇,獨不減子美。
東坡
晉公賡酬
退之和裴晉公征淮西時過女兒山詩云:「旗穿曉日雲霞雜,山倚秋空劍戟明。
敢請相公平賊後,暫攜諸吏上崢嶸。」
而晉公之詩無見,惟白樂天集載其一聯云:「待平賊壘報天子,莫指仙山示老夫。」
方時意氣自信不疑如此,豈容令狐楚輩沮撓乎,晉公文字世不傳,晚年與劉、白放一浪一綠野橋,多為唱和,間見人文集,語多質直渾厚,計應似其為人。
如「灰心緣忍事,霜鬢為論兵」之類,可謂深婉。
李文定公迪在中書,嘗諷誦此兩句,親書於壁。
蔡寬夫詩話
聯 句
雪一浪一齋日記云:退之聯句,古無此法,自退之斬新開闢。
余觀謝宣城集,有聯句七篇;陶靖節集,有聯句一篇;杜工部集,有聯句一篇:則諸公已先為之。
至退之亦是沿襲其舊,若言聯句自退之斬新開闢,則非也。
漁隱
彈琴詩
退之聽穎師彈琴詩云:「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此泛聲也。
謂輕非絲,重非木也。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
泛聲中寄指聲也。
「躋攀分寸不可上,」吟繹聲也。
「失勢一落千丈強,」順下聲也。
僕不曉琴,聞之善琴者云:此數聲最難工。
自文忠公與東坡論此詩,作聽琵琶詩之後,後生隨例云云。
柳下惠則可,吾則不可。
故特論之,少為退之尋冤。
許彥周詩話
評退之詩
沈括存中、呂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擇,治平中同在館下談詩。
存中曰: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而格不近詩。
吉甫曰:詩正當如是,我謂詩人以來,未有如退之者。
正仲是存中,公擇是吉甫,四人一交一 相詰難,久而不決。
公擇忽正色謂正仲曰:君子群而不一黨一 ,公何一黨一 存中也!正仲勃然曰:我所見如是,顧豈一黨一 耶!以我偶同存中,遂謂之一黨一 ;然則君非吉甫之一黨一 乎!一座大笑。
隱居詩話
子由陋聖德詩
詩人詠歌文武征伐之事,其於克密曰:「無矢我陵,我陵我阿。
無飲我泉,我泉我池。」
其於克崇曰:「崇墉言言,臨沖閒閒。
執訊連連,攸馘安安。
是類是禡,是致是附,四方以無侮。」
其於克商曰:「維師尚父,時維鷹揚。
諒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
其形容征伐之盛,極於此矣。
退之作元和聖德詩,言劉辟之死曰:「婉婉弱子,赤立傴僂。
牽頭曳足,先斷腰膂。
次及其徒,體骸撐拄。
末乃取辟,駭汁如雨。
揮刀紛紜,爭切膾脯。」
此李斯頌秦所不忍言,而退之自謂無愧於雅頌,何其陋也!蘇子由
韓柳警句
蔡天啟言:嘗與張文潛論韓柳五字警句,文潛舉退之「暖風一抽一宿麥,清雨卷歸旗」;子厚「壁空殘月曙,門掩候蟲秋。」
皆集中第一。
柳儀曹
東坡評柳州詩
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固已至矣;而杜子美、李太白以英偉絕世之資,凌跨百代,古之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
李杜之後,詩人繼出,雖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子厚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非余子所及也。
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而得詩人高雅,獨有承平之遺風。
其論詩曰:梅止於酸,鹽止於鹹,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於酸鹹之外,可以一唱而三歎也。
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
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一溫一 麗靖深不及也。
所貴於枯淡者,謂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
若中邊皆枯,亦何足道!佛言譬如食蜜,中邊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別其中邊者,百無一也。
東坡
休齋評子厚詩
柳子厚小詩幻眇清妍,與元、劉並馳而爭先,而長句大篇,便覺窘迫,不若韓之雍容。
惟平淮詩二篇,名為唐雅,其序云:雖不及尹吉甫、召穆公等,庶施之後代,有以佐唐之光明。
其自視豈後於古人哉!其一章云:「師是蔡人,以宥以釐。
度拜稽首,廟於元龜。」
又云:「其危既安,有長如林。
曾是讙譊,化為謳吟。」
甚似古人語。
而卒章「震是朔南」、「以告德音。
歸牛休馬,豐稼於野。」
皆葉以古音。
南尼心切,馬音母,野音墅其卒章云:「蔡人率止,惟西平有子。
西平有子,惟我有臣。
疇允大邦,俾惠我人。」
尤得古詩體也。
詩眼評子厚詩
子厚詩尤深難識,前賢亦未推重,自老坡發明其妙,學者方漸知之。
余嘗問人:柳詩何好?答曰:大抵皆好。
又問:君一愛一何處?答云:無不一愛一者。
便知不曉矣。
識文章者,當如禪家有悟門。
夫法門百千差別,要須自一轉語悟入。
如古人文章,直須先悟得一處,乃可通其他妙處。
向因讀子厚晨詣超師院讀禪經詩一段,至誠潔清之意,參然在前:「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
微言冀可冥,繕一性一何由熟!」真妄以盡佛理,言行以盡薰修,此外亦無詞矣。
「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
蓋遠過「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日出霧露余,青松如膏沐。」
余家舊有大松,偶見露洗而霧披,真如洗沐未干,染以翠色;然後知此語能傳造化之妙。
「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蓋言因指而見月,遺經而得道,於是終焉;其本末立意遣詞,可謂曲盡其妙,毫髮無遺恨者也。
哭呂衡州詩,足以發明呂一溫一 之俊偉;哭凌員外詩,書盡凌准平生;掩役夫張進骸,既盡役夫之事,又反覆自明其意。
此二篇筆力規模,不減莊周、左丘明也。
劉夢得傷愚溪三首,有「溪水悠悠春自來,草堂無主燕飛回。」
又「殘一陽一寂寞出樵車」,又「柳門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
謂之佳句,正如今之海語,於子厚了無益,殆折楊、黃華之雄,易售於流俗耳。
詩眼
南澗中詩絕妙古今
南澗中詩:「秋氣集南澗,獨遊亭午時。
回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
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
去國魂已游,懷人淚空垂。
孤生易為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競何事,徘徊只自知。
誰為後來者,當與此心期。」
柳儀曹詩,憂中有樂,樂中有憂,蓋絕妙古今矣。
然老杜云:「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
儀曹何憂之深也。
東坡
古今絕唱
楊華既奔梁,元魏一胡一 武靈後作楊白華歌,令宮人連臂踏之,聲甚淒斷。
子厚樂府云:「楊白華,風吹渡一江一 水。
坐令宮樹無顏色,搖蕩春一光 千萬里。
茫茫曉日下長秋,哀歌未斷城鴉起。」
言婉而情深,古今絕唱也。
許彥周詩話
天賦不可及
東坡言:鄭谷詩「一江一 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
此村學中詩也。
子厚云:「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一江一 雪。」
信有格也哉!殆天所賦,不可及也。
洪駒父
兩句有不盡之意
子厚聞鶯詩云:「一聲夢斷楚一江一 曲,滿眼故園春草綠。」
其感物懷土,不盡之意,備見於兩句中,在不多也。
漁隱
孟東野賈一浪一仙
論郊島詩
唐之晚年詩人,類多窮士。
如孟東野、賈一浪一仙之徒,皆以刻琢窮苦之言為工。
或謂:郊、島孰貧?曰:島為甚也。
曰:何以知之?以其詩知之。
郊曰:「種稻耕白水,負薪斫青山。」
島曰:「市中有樵山,客舍寒無煙。
井底有甘泉,釜中嘗苦幹。」
孟氏薪米自足,而島家俱無,以是知之耳。
然及其至也,清絕高遠,殆非常人可到。
唐之野詩,稱此兩人為最。
至於奇警之句,往往有之。
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則羈旅窮愁,想之在目。
若曰:「柳塘春水慢,花塢夕一陽一遲。」
則春物融冶,人心和暢,有言不能盡之意,亦未可以為小道無取也。
苕溪漁隱曰:六一居士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是一溫一 庭筠詩,「柳塘春水慢,花塢夕一陽一遲」是嚴維詩。
文潛乃以為郊、島詩,豈非誤耶!張文潛
寒 澀
司空圖善論前人詩。
如謂元、白為力勍氣僝,乃都會之豪估;郊、島非附於寒澀,無所置才:皆切中其病。
及自評其作,乃以「南樓山最秀,北路邑偏清」為假令作者復生,亦當以著題見許。
此殆不可曉。
當局者迷,固人情之通患。
如樂天所謂斸石破山,先觀鑱跡;發矢中的,兼聽弦聲。
使不見其詩,而聞此語,當以為如何哉!蔡寬夫詩話
僧敲月下門
唐書載賈島字一浪一仙,初為浮屠,名無本。
來東都時,洛一陽一令禁僧午後不得出。
島為詩自傷,韓愈憐之,因教其為文,遂去浮屠,舉進士。
當其苦吟,雖逢值公卿貴人,皆不之覺也。
一日,見京兆尹,跨驢不避,謼詰之久,乃得釋。
會昌初,以普州參軍改司戶,未受命卒。
余按劉公嘉話云:島初赴舉京師,一日於驢上得句云:「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始欲著「推」字,又欲著「敲」字,煉之未定,遂於驢上吟哦,時時引手作推敲之勢;時韓愈吏部權京兆,島不覺衝至第三節,左右擁至尹前,島具對所得詩句云云,韓立馬良久,謂島曰:作「敲」字佳矣,遂與並轡而歸,留連論詩,與為布衣之一交一 。
自此名著,後以不第,乃為僧,居法乾寺,號無本。
一日,宣宗微行至寺,聞鐘樓吟詠聲,遂登樓,於島案上取詩卷覽之。
島不識帝,遂攘臂睨帝曰:郎君何會此耶!遂奪取詩卷。
帝慚恧下樓而去。
嘗為長一江一 簿,號賈長一江一 。
唐史與嘉話所載不同如此。
緗素雜記
棹穿波底月
高麗使過海,有詩云:「水鳥浮還沒,山雲斷復連。」
賈島詐為梢人,聯下句云:「棹穿波底月,船壓水中天。」
麗使嘉歎久之,自此不復言詩。
今是堂手錄
桑乾長一江一 二詩
賈島詩有影略句,韓退之喜之。
其渡桑乾詩云:「客舍并州三十霜,歸心日夜憶鹹一陽一。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又赴長一江一 道中詩曰:「策杖離山驛,逢人問梓州。
長一江一 那可到,行客替生愁。」
冷齋夜話
苦 吟
孟郊詩蹇澀窮僻,琢削不暇,真苦吟而成。
觀其句法格力可見矣。
其自謂「夜吟曉不休,苦吟鬼神愁。
如何不自閒,心與身為仇。」
而退之薦其詩云:「榮華肖天秀,捷疾愈響報」,何也?隱居詩話
唐一人陋於聞道
唐一人工於為詩,而陋於聞道。
孟郊嘗有詩云:「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郊耿介之士,雖天地之大,無以容其身,起居飲食,有慼慼之憂,是以卒窮以死。
而李翱稱之,以為郊詩高處,在古無上;平處猶下顧沈、謝,至韓退之亦談不容口。
甚矣,唐一人之不聞道也!孔子稱顏子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回雖窮困早死,而非其處身之非,可以言命。
與郊異矣。
蘇子由
郊之胸次形於詩句
孟東野一不第,而有「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語,若無所容其身者。
老杜雖落魄不偶,而氣常自若,如「納納乾坤大」,何其壯哉!白樂天亦云:「無事日月長,不羈天地闊。」
與郊異矣。
然未若邵康節「靜處乾坤大,閒中日月長。」
尤有味也。
休齋
韓愈詩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風雲暫得閒。
天恐文章聲斷絕,故留賈島在人間。
北夢瑣言
枯寂氣味
賈島哭柏巖禪師詩:「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
時謂燒殺活和尚,此可笑也。
若「步隨青山影,坐學白塔骨。」
又「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
皆是島詩,何一精一粗頓異也。
苕溪漁隱曰:余於此兩聊,但各取一句而已。
「坐學白塔骨」,可見禪定之不動;「獨行潭底影」可見形影之清孤。
島嘗為衲子,故有此枯寂氣味,形之於詩句也如此。
六一居士詩話
郊寒島瘦
東坡祭柳子玉文:「郊寒島瘦,元輕白俗。」
此語具眼。
客見詰曰:子盛稱白樂天、孟東野詩,又一愛一元微之詩,而取此語何也?僕曰:論道當嚴,取人當恕。
此八字,東坡論道之語也。
許彥周詩話
玉川子
月蝕詩
韓退之月蝕詩一篇,太半用玉川子句。
或者謂玉川子月蝕詩豪怪奇挺,退之深所歎伏,故所作盡摘玉川子佳句而補成之。
某竊以為不然。
退之月蝕詩,題曰效玉川子作,而詩中有以玉川子為言者:「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獨自行。」
又曰:「玉川子立於庭而言曰,地行賤臣仝,再拜敢告上天公。」
然則退之幾於代玉川子作也。
玉川子詩雖豪放,然太險怪,而不循詩家法度。
退之乃摘其句而約之以禮,故退之詩中兩言玉川子,其意若曰:玉川子月蝕詩,如此足矣。
故退之詩題曰效玉川子作,此退之之深意也。
不然,退之豈不能自為月蝕詩,而必用玉川子句而後成詩耶!以謂退之自為月蝕詩,則詩中用玉川子涕泗告天公,又非其類矣。
學林新編
有所思飄逸可喜
玉川子詩,讀者易解,識者當自知之。
蕭才子宅問答詩如莊子寓言,高僧對禪機;惟有所思一篇,語似不類,疑他人所作,然飄逸可喜。
其詞曰:「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
今日美人棄我去,青一樓 朱箔天之涯。
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圓又缺。
翠眉蟬鬢生別離,一望不見心斷絕。
心斷絕,幾千里。
夢中醉臥巫山雲,覺來淚滴湘一江一 水。
湘一江一 兩岸花木深,美人不見愁人心。
含愁更奏綠綺琴,調高弦絕無知音。
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雲?相思一夜 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
雪一浪一齋日記
評茶歌
玉川子有謝孟諫議惠茶歌,范希文亦有斗茶歌,此二篇皆佳作也,殆未可以優劣論。
然玉川歌云:「至尊之餘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而希文云:「北苑將期獻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
若論先後之序,則玉川之言差勝。
雖然,如希文,豈不知上下之分者哉!亦各賦一時之事耳。
苕溪漁隱曰:藝苑以此二篇皆佳作,未可優劣論,今並錄全篇。
余謂玉川之詩,優於希文之歌,玉川自出胸臆,造言穩貼,得詩人之句法。
希文排比故實,巧欲形容,宛成有韻之文。
是果無優劣耶!玉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云:「日高丈五睡正濃,軍將扣門驚周公。
口雲諫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
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一團一 三百片。
聞道新年入山裡,蟄蟲驚動春風起。
天子須嘗一陽一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
仁風暗結珠琲瓃,先春一抽一出黃金牙。
摘鮮焙芳旋封裹,至一精一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餘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掛頭自煎吃。
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麵。
一碗喉吻潤,兩碗破愁悶。
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一習一 一習一 清風生。
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
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顛崖受辛苦!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合得蘇息否!」希文和章岷從事斗茶歌云:「年年春自東南來,建溪先暖水微開。
溪邊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從古栽。
新雷昨夜發何處,家家嬉笑穿雲去。
露芽錯落一番榮,綴玉含珠散嘉樹。
終朝采掇未盈襜,唯求一精一粹不敢貪。
研膏焙一乳一有雅制,方中圭兮圓中蟾。
北苑將期獻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
鼎磨雲外首山銅,瓶攜一江一 上中濡水。
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中翠濤起。
斗茶味兮輕醍醐,斗茶香兮薄蘭芷。
其間品第一胡一 能欺,十目視而十手指。
勝若登仙不可攀,輸同降將無窮恥。
吁嗟天產石上英,論功不愧階前蓂。
眾人之濁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
屈原試與招魂魄,劉伶卻得聞雷霆。
盧仝不敢歌,陸羽須作經。
森然萬象中,焉知無茶星。
商山丈人休茹芝,首一陽一先生休采薇。
長安酒價減千萬,城都藥市無光輝。
不如仙山一啜好,冷然便欲乘風飛。
君莫羨花間女郎只斗草,嬴得珠璣滿斗歸。」
藝苑雌黃
山中絕句
盧仝山中絕句云:「一陽一坡草軟厚如織,因與鹿麛相伴眠。」
王介甫只用五字,道盡此兩句詩云:「眠分黃犢草」,豈不簡而妙乎!漁隱
李長吉
品 題
元和中,韓吏部亦頗道其歌詩: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一女 ,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丘隴,不足為其恨怨悲愁也;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蓋一騷一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
一騷一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人意,乃賀所為,無得有是!賀能探尋前事,所以深歎恨今古未嘗經道者,如金銅仙人辭漢歌、補梁庾肩吾宮體謠,求取情狀,離絕遠去,筆墨畦逕間亦殊不能知之。
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一奴一僕命一騷一可也。
杜牧之
晦庵論李賀詩
李賀較怪得些子,不如太白自在。
又曰賀詩巧。
高軒過
李賀年七歲,以長短之制,名動京華。
時韓文公與皇甫湜覽賀所作,奇之,因聯騎造門求見。
賀總角荷衣而出,二公不之信,因令面賦一篇。
賀承命,欣然一操一觚染翰,旁若無人,仍名曰高軒過。
云:「華裾織翠青如蔥。
金環壓轡搖玲瓏。
馬蹄隱隱聲隆隆。
入門下馬氣如虹。
東京才子文章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
元一精一耿耿貫當中。
殿前作賦聲摩空。
筆補造化天無功。
厖眉書客感秋蓬。
誰知死草生華風。
我今垂翅附冥鴻。
他日不羞蛇作龍。」
二公大驚,遂以所乘馬,命聯鑣而還所居,親為束髮。
後舉進士。
賀父名瑨,或謗賀不避家諱,韓文公特為著辨諱一篇。
摭言
古錦囊
李賀未始立題,然後為詩,如他人牽合程課者。
每旦出,小奚一奴一背古錦囊,遇所得,書投囊中,及暮歸足成之。
本傳
楊花撲帳春雲熱
長吉詩云:「楊花撲帳春雲熱,」才力絕人遠甚。
如「柳塘春水慢,花塢夕一陽一遲。」
雖為歐一陽一公所稱,然不迨長吉之語。
許彥周詩話
桃花亂落如紅雨
長吉有「桃花亂落如紅雨」之句,以此名世。
余觀劉禹錫云:「花枝滿空迷處所,搖動繁英墜紅雨。」
劉、李出一時,決非相為剽竊。
復齋謾錄
劉賓客
獨步元和
劉夢得竹枝九章,詞意高妙,元和間誠可以獨步。
道風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杜子美夔州歌,所謂同工而異曲也。
昔子瞻嘗聞余詠第一篇,歎曰:此奔軼絕塵,不可追也。
淮一陰一行情調殊麗,語意尤穩切,白樂天、元微之為之,皆不入此律也。
唯「無耐脫菜時」不可解,當待博物洽聞者說也。
三閣詞四章,可以配黍離之詩,有國存亡之鑒也。
大概夢得樂府小章優於大篇,詩優於它文耳。
山谷
用意深遠
蘇子由晚年多令人學劉禹錫詩,以為用意深遠,有曲折處。
後因見夢得歷一陽一詩云:「一夕為湖地,千年列郡名。
霸王迷路處,亞父所封城。」
皆歷一陽一事,語意雄健,後殆難繼也。
呂氏童蒙訓
明月可中庭
山谷至廬山一寺,與群僧圍爐,因舉生公講堂詩,末云:「一方明月可中庭。」
一僧率爾云:何不曰「一方明月滿中庭?」
山谷笑去。
洪駒父詩話
平淮西詩
人豈不自知耶!及自一愛一其文章,乃更大繆,何也!劉禹錫詩固有好處,及其自稱平淮西詩云「城中喔喔晨雞鳴,城頭鼓角聲和平」,為盡李愬之美;又云「始知元和十四載,四海重見昇平年」,為盡憲宗之美,吾不知此兩聯為何等語也!賈島云:「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
其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
不知此兩句有何難道,至於三年始成,而一吟下淚也!隱居詩話
樂天評詩
杜甫善評詩,其稱薛稷詩云:「驅車越陝郊,北顧臨大河。」
美矣。
又稱李邕六公篇,恨不見之,皇甫湜題浯溪頌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亦善評文者。
若白居易,殊不善評詩。
其稱徐凝瀑布詩云:「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
又稱劉禹錫「雪裡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此皆常語也,禹錫自有可稱之句甚多,顧不能知之耳!隱居詩話
棋 詩
夢得觀棋歌云:「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見搏擊三秋兵。
雁行佈陣眾未曉,虎一穴一得子人皆驚。」
余嘗一愛一此數語,能模寫弈棋之趣,夢得必高於手談也。
至東坡觀棋,則云:「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哉游哉,聊復爾耳。」
蓋東坡素不解棋,不究此味也。
漁隱
常 建
佳 句
丹一陽一殷璠,撰河岳英靈集,首列常建詩,一愛一其「山光悅鳥一性一,潭影空人心」之句,以為警策。
歐公又一愛一建「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欲效建作數語,竟不能得,以為恨。
予謂建此詩全篇皆工,不獨此兩聯而已。
其詩曰:「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一性一,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但聞鐘磬音。」
洪駒甫詩話
常建詩「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歐一陽一文忠公最一愛一賞,以為不可及。
此語誠可人意,然於公何足道!豈非厭飫芻豢,反思螺蛤耶!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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