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紅閣子-第十一章
狄公、馬榮來到藏春閣,進門穿過軒廳,沿後院一排房櫳找到西捨四號正要敲門。
守院的一個二上前來問話:「不知兩位相公要找哪一位姑一娘一?」
馬榮道:「找銀仙。」
「銀仙前腳才回來,你兩個落後便跟到,莫不正是騙了她去外面宿夜的。」
二賊眼烏珠轉動,打量著狄公、馬榮氣象。
馬榮怕起爭執,不便粗嗓:「既已回院,讓我們見她一見。」
「院裡規矩,外客相公不可擅自進香房。
找姑一娘一須要上院發籤牌,我們院主批押了,方可來領。」
二還拿譜。
馬榮火起:「你當我們是狎客?去告知你們院主,代攝金華縣令狄老爺來此公幹,找銀仙姑一娘一勘問一件殺人命案。
你是何等人物,敢來一再盤問腳色,橫加攔阻。」
二聽得是官府做公的,哪敢再多話?堆起諂笑,恭敬退下。
這裡正說話,銀仙已聽見聲音開門出來。
見是馬榮,心中歡喜。
又見馬榮身旁站著個黑大鬍子,氣度矜嚴,威而不猛,心想必是馬榮提及多次的狄大人了。
狄公和顏悅色:「你便是銀仙姑一娘一嗎?」
銀仙趕忙叩頭答禮,口中應「是」,迎入房一中。
「聽說你是秋月的徒兒,平著想來是十分親近的。」
「回狄老爺,是的。
奴才每日都能見到她。」
狄公道:「本官今日只簡略問你幾句話,你須如實回答。」
銀仙點了點頭。
「秋月她可是想找一個有錢有勢的主兒,贖她出去做夫妻?」
銀仙又點點頭:「回狄老爺,是的。
我師父正是這樣想的,她一心盼著一馬一鞍過光陰。
原先見她還不甚放在心上,自見了……自見了羅縣令大人後,便存這份心了。
可是羅大人……師父還說,如今她是花魁一娘一娘一,正是時機。
只怕改日人老珠黃,再設後路,來不及了。」
「那麼,銀仙姑一娘一,我再問你,像李璉公子這樣有錢有勢的主兒要贖她,她為何執意不允呢?聽說李公子年輕俊美,人物又風一流。
這其中緣故,你可知一二?」
「這個……回狄老爺,奴才心中也疑惑。
眾姐妹們也議論起,都覺不解。
我們也不知道師父與李公子在哪裡廝會,師父從未去過李公子下榻的紅閣子,倒是紅榴、牡丹、白蘭一班姐妹去過幾回。
——奴才實不明白師父與李公子間的關係是如何一回事。
只聽說李公子死的那一天,曾去過師父宅邸,也只說了幾句話,便分了手。
不知怎麼就自一殺了。
奴才一次膽大也問過師父,被師父厲聲呵責,叫我莫問閒事。
師父以前可不是這樣,羅大人與她的一言一語師父都有聲有色地描繪出來,常惹得姐妹們捧腹大笑。」
狄公捻著大黑鬍鬚,滿意地點著頭。
「銀仙姑一娘一,聽馬榮說你認識一個叫凌仙姑的,教授你唱曲子。
那凌仙姑聽說當年也是一個風一流行首。」
「回狄老爺,是的。
——奴才真不知馬榮哥會如此嘴快,如走水的槽兒,叫眾姐妹們聽去了,也都去求教,我的曲子便沒人聽了。」
狄公道:「這個你休要擔慮,本官與你守密。
本官想找這位凌仙姑聊聊,你相幫找個見面的地方。」
「回狄老爺,凌仙姑已病入膏肓,一陣陣咯血,這幾日正不肯見人哩。」
馬榮幫襯道:「銀仙小一姐行行好。
老爺少間便要親去找她,你須為老爺領個路。
見了凌仙姑時,從中撮合幾句。」
狄公稱是,即命馬榮去傳陶德,要他在白鶴樓等候,會齊了一併去見凌仙姑。
藏春閣,白鶴樓一街之隔,須臾馬榮回來,說已傳話陶德。
又問此刻先去哪裡。
狄公道:「去龜齡堂找溫文元。
往北行幾條街即是,正是順路。」
龜齡堂開在兩條大街的轉角處,頗佔地利。
又兼營金銀首飾,珍珠玩好,生意兀自不錯。
狄公、馬榮走進店堂,果然古色古香,琳琅滿目。
馬榮遞過大紅名帖。
夥計見是官府來人,不敢怠慢,即奔上前樓去請示。
溫文元聽說是狄縣令來訪,忙不迭下樓來,長揖稽首,口稱「怠慢」。
迎狄公、馬榮前廳坐定,親自捧茶。
「溫先生,貴號生意不錯。」
狄公冷冷道。
溫文元恭敬答曰:「覆老爺,托趙公菩薩福,昔時還賺動些個銀子,如今年景蕭疏,買賣不濟。」
「那幅王大令的草字帖能賺多少銀子?」
狄公問。
「那個姓黃的牙人,端的一精一乖,還未談妥作格哩。
今夜還需磨菇。」
「昨夜黃牙人真的沒來?」
「覆老爺,沒來。
小民空候了一宵。」
「溫先生再沒出去店舖勾當?」
「沒有。」
「有人見你去了藏春閣,箠掠一一妓一女。
可有這事?」
狄公雙眼緊緊盯著溫文元。
(箠:讀『棰』,同『棰』義,鞭子,鞭打。
——華生工作室注)
溫文元暗吃一驚:「這個……這個又算得是什麼事?行院陋物,至輕至賤,那小娼婦嘴強,不識禮數,教治一下也為她好。
不知什麼大頭面致老爺動問。」
「且不說那女子花柳賤質,如何可罰。
你欺瞞官府,公堂上當本縣的面,虛供搪塞,該打多少板子?」
馬榮搶道:「五十板還是輕斷。」
「溫文元乃知來者不善,須下軟功。
急忙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口稱「知罪。」
狄公冷笑道:「五十板子你就嚇成這個樣子,倘有殺人的罪名,不知該如何醜態了。」
溫文元猛地心驚:「什麼?我殺人?老爺切莫戲言。」
「溫先生,今日正有人告到官署,道你殺了李璉哩。
。
「我殺了李璉?!」溫文元紫漲面一皮如豬肝,大汗從額角沁出,頓時氣喘咻咻。
「狄老爺替小民作主,這李公子紅閣子裡自一殺,有口皆碑,豈可乎白誣我溫某人殺的。」
「有人親見你與李璉在江邊碼頭晤面,兩下爭執,殺氣洶洶。
李璉正是被你一逼一死,這點溫先生如何抵賴?」
馬榮道:「溫先生還裝聾作啞?就在碼頭邊的那株大樹下。」
溫文元急辯:「我們誰也沒……」他縮下了後面的話,拚命鎮定自己。
狄公厲色道:「溫先生還是老實回話,你是怎樣脅一逼一李璉的?他遭橫死,你難脫干係。」
溫文元抬頭望了望狄公、馬榮,哭喪著臉道:「這事你們既已知虛實,我豈敢再有隱瞞。
——小民當時是勸李璉休幹傻事。」
馬榮催道:「休要吞吞吐吐,再有隱遮,明日拉到公堂上動板子,叫苦晚了。
這會子全嘔吐出來,狄老爺寬厚,或可與你回護。」
溫文元也嚇懵懂,乃吐道:「我與李璉說,你若真把馮里長的女兒弄到手,馮里長定不輕饒。」
說罷又鉗了口,不再吐聲。
狄公憬悟:「李璉垂涎馮玉環小一姐。」
——原原本本你說下去。
本縣親來宅上造訪,原是想私下聽聽你的辯訴。
先生倘還不念本縣曲意回護,一片婆心,恐只得拘去公堂上嚴審了。」
溫文元叩頭流涕道:「謝狄老爺大恩。
小民不敢再半點欺瞞。
——李公子自那夜撞船見了玉環小一姐,如勾去了魂魄一般,做事沒入腳處。
一心一意要弄她到手,央我幫忙。
我道,玉環小一姐,名門閨閣,守身如玉,不比那等煙花女子。
且馮里長有權有勢,儼是樂苑天子,豈可造次?這事恐無指望,勸他死心。」
狄公見話入港,盤算又道:「你忌恨馮里長已非一日,李璉這妄念正中你心懷,豈肯輕易放過?恐怕動箴是假,火上潑油是真。」
溫文元聽此言不覺一震,乃知狄公果然厲害,早已窺得他心中動一態。
「小民忌恨馮里長也是真。
小民見李公子如此情景,便欲借他一把欲一火,燒得馮里長一敗塗地。
但使玉環小一姐出乖露醜,貽笑大方,馮里長權勢不攻自破,樂苑裡再無面目見人。
——退一萬步,事敗發露,又可歸咎於李公子一人,自已早一抽一身脫逸,不留痕跡。」
溫文元說著又乜斜烏珠看了狄公一眼。
狄公雙目緊閉,不露聲色。
「心中如此盤算,小民拿了章程,便對李公子道,我有一妙計,可叫玉環小一姐就範。
要李公子當日午後到會下細議。」
狄公乃慢慢點頭。
——溫文元齷齪心腸果然洞若觀火。
「李公子匆匆吃了午膳便到了這裡,求我授計。
我告他道,二十年前這裡有一個官紳因青一樓風波,飲恨自一殺。
而當時馮里長正是那官紳的情場對手。
他們為追逐一個名一妓一互相爭鬥,故爾一時傳聞正是馮里長親手殺了那官紳。
——本來官紳之死十分可疑,這風聲一起,人人都信。
就在官紳紅閣子自一殺那天,我親見馮里長鬼鬼祟祟進去永樂客店。
「這事傳了若許多年,馮玉環小一姐已有所聞,心中也半信半疑。
我囑李公子,見了玉環小一姐就說他手中掌握著馮里長當年紅閣子殺人的真憑實據。
馮玉環是孝女,對此件事最敏一感,豈會漠然處之。
倘馮玉環有意求見,則大事可圖,不愁那雛雞不乖乖就縛。
此事得手也不怕馮玉環出面告他,投鼠忌器,有損於馮里長聲譽之事,馮玉環決不肯幹。」
溫文元拭了一把鼻涕,哀聲道:「小民糊塗油蒙了心,設計害人,罪愆深重。
只求狄老爺寬處。
兩個圈套做定便分手了,這以後之事小民委實不知。
——不知李璉是否再見了馮玉環依計行一事,也不知馮玉環是否上當投了李公子陷阱。
李公子幾日後就死了,說是紅閣子裡自一殺的。
不過,我真看見馮里長那夜也去了永樂客店,正在紅閣子後轉悠哩。
這事恐有蹊蹺。
小民所述,句句是實,隨狄老爺查訪,但有半點虛言,甘受重罰。」
說罷又跪倒搗蒜般連連磕響頭。
(愆:讀『千』,過錯,罪過。
——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立留話:「自今日你便是有罪之人,靜候官署傳訊發落。
你適才一番話,還待—一驗證。
沒有本縣允許,不得擅離這龜齡堂一步。
不過,生意可以照做。」
溫文元一再叩謝,垂涕道:「小民再啟歹念滅門絕戶,逢天火燒。」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