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黑狐狸-第十五章
狄公回館舍更換了那件海藍長袍,戴上黑弁帽子。
便出縣衙儀門,拐上了街,雇了一頂小轎直趨東門。
轎到東們內一排鱗次櫛比的平房前停下。
狄公見有一家綢布鋪,便進內花了二兩銀子剪了一匹上品的花金綢和二匹文葛,又到果品鋪買了兩隻熏肥鴨和一盒月餅,便依著地址尋找那黃記陶瓷器鋪。
半日,狄公才在一條彎曲幽暗的小巷盡頭看見了一家小小陶瓷器鋪。
鋪外遮起一塊打了許多補丁的布篷,鋪內放著一堆粗瓷打製的碗盤茶具、溺壺缸罐。
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坐在攤子後面。
狄公上前打了招呼:「不知先生是黃掌櫃不?」
那漢子十分驚訝,忙點頭道:「正是。
貴相公要買什麼?」
「我姓宋,與掌櫃太太是本家,」路過金華特來拜會姐姐。」
黃掌櫃半信半疑,回頭對屋裡一個正埋頭做針線的中年婦人叫道:「渾家,你的一個本家相公來看望你了。
貴相公請店裡坐,待我去沏盅茶來。」
那婦人出來相見,也是十分詫異,她從未聽說有過本家兄弟。
狄公將禮品一遞上,開言道:「姐姐,三叔從京師來信說及伯父母雙雙下世,並把你的宅址告訴了我。
適逢我由徽州去京師收帳路過金華,便轉來拜認姐姐。
奉上兩樣薄禮,聊表芹意,還望姐姐笑納。」
那婦人一見綢料、文葛,肚內便喊「僥倖」,又見熏鴨和月餅,早歡喜得笑瞇起了眼,哪裡還去問其中委曲。
便一口認了這位素不相識的堂弟。
「賢弟如此破費,為姐姐的怎過意得去?今日燈花爆了幾爆,我便疑心有吉人來訪了。」
黃掌櫃忙說:「渾家,趕快去將熏鴨切了,再取一隻大碗和幾隻瓷杯來。
今日中秋,我早備下一瓶白酒,沒夢想到還有熏鴨下酒,真乃大吉利市。
渾家,我再不道你一娘一家一個不字了,卻原來還興旺發達得很哩。」
婦人皺了皺眉頭,說道:「賢弟不知,就為你二姐家的事,再也沒人敢來看望我們了。」
「莫姐丈的事我在南方略有所聞、二姐殉了節,固然令人悲傷,但究竟我們宋家擺脫了莫家的干係。
唉,不知——文賢甥後來又如何了?」
「一文?早年聽說在京師讀書,已有個秀才的功名了。
這孩子心高,哪會想到我這個窮姨一媽一!別提他了!來,來,一面喝一面聊。
熏鴨切好了,酒也斟好了。」
「聽三叔說莫家對二姐並不好,時常虐一待她。」
狄公呷了一口酒又接上了話茬。
「不,莫將軍對你二姐甚是器重,夫妻也十分恩一愛一。
一文生下後更是歡喜萬分,只是你二姐本是……」
「她是一條……」黃掌櫃憤憤插了話。
宋氏忙打斷他:「閉上你的嘴!」又轉臉對狄公道,「說來也沒有法子,或許原是我父親的過錯,」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給自己的瓷杯裡斟了一點白酒,一仰脖喝了,又說:「我妹一子原是一個十分文靜的姑一娘一,處處討人喜歡。
十五歲上那年,一天她去野外割兔草,揀到一隻狐狸崽子,她感到好玩便抱回了家。
我父親一看是只十分美麗的黑一毛一雌狐狸,十分害怕,偷偷將它宰了。
我妹一子第二天便得了病,懨懨鬱鬱,彷彿失了魂魄一般,與頭裡完全兩個模樣了。」
黃掌櫃撕一開一條鴨腿,一面往嘴裡送,二面忍不住又插上話來:「那條黑狐狸的魂靈附了她的身!」
宋氏點點頭,又說道:「父親請來一個專會提妖打鬼的道士,蘸了仙水,燒了符錄,念了許多咒經都不見效,很是著急。
十六歲那年便會與後生家眉來眼去了。
因她生得俊俏,父母親放不下心來,早晚盯在她背後,生怕有意外。
後來聽說莫將軍要納小,便托了一個賣梳篦花粉的馬大一娘一去說合。
誰知也是先天有緣,馬大一娘一去果然一說便合,那莫將軍的正房太太也看她三分順眼。
莫家挑來了財禮,納了聘金,擇了吉日便花轎抬去府裡成了親。
打她生下一文後,莫府上下無不喜歡她,下人奴僕也敬重她,趕著她叫三太太。」
(篦:讀『必』,齒密的梳頭工具。
——華生工作注)
「是她自己毀壞自己!這黑狐狸一精一終於做出了醜事。」
黃掌櫃喝了不少,禁不住又說了一句。
宋氏撩了嫁前額搭下的一綹白髮,接著說道:「一夭,我在街上正巧碰到莫府裡的一個丫環,她笑著跟我說,三太太半個月便要回家看望一次父母姐姐,我們都說三太太有孝心。
「當時我心裡一涼,知道事情不妙。
因為我妹一子近一年來從未回家看望過一回。
——後來倒是來了,已有八個月的身孕,當然不是莫將軍的。
我們找了許多藥給她吃,但都無濟於事,落後早產生下了一個女孩。
我們不敢收留,她便將孩子扔到大路上,巴望有善心的人揀去。
臨時用一塊大紅綢將孩子裹得嚴實。
那種料子平時只有和尚剪去做袈裟用的。」
宋氏見狄公的臉上露出驚惶的神色,忙笑道:「賢弟可能沒細聽說過吧?雖然不光彩,辱沒家門,但總是十八年前的舊事了。
我只要一提起來那可憐的甥女,便要心酸。」
說著不禁嗚咽一抽一泣起來。
黃掌櫃說:「得啦,渾家。
盡提這些舊事作甚?今天是什麼日子?賢內弟這麼遠來還要流淚水給他看,敗他的酒興。
唉,只怨我們自己無有兒女,故一提起那可憐的女孩她便要落淚。
好,長話短說,莫將軍那一陣恰恰在九太子一宮裡議事不曾回得府來。
紙焉能包得住火?後來莫將軍回府聞說此事,不由三一屍一神暴跳,五臟氣沖天。
先叫人看管了,一面設法去捉拿一奸一夫,等公事了結他要親自剁下那一奸一夫一婬一婦的頭。
當夜我那姨妹便偷個空隙一條白綾懸在樑上了,莫將軍不及找尋到一奸一夫,第二天欽差帶了御林禁軍一團一團一包圍了將軍府,抄出了九太子的密信,便被綁架了拿到南郊劈了頭——兩個兒子也一起綁去殺了。
僥倖一文究竟是小孩,才五歲,故掙脫了一條命來……來,來,敬賢內弟一杯。
說這些舊皇歷作什?做官也不是好玩的,一道聖旨下來就是滿門抄斬。
不如我們窮夫妻,倒圖個自在安逸。」
「姐姐可知那一奸一夫名姓?」
狄公問道。
宋氏說:「那人姓名你二姐從未吐個口兒,只知是個做官的。
人樣風一流,又有學問,故迷住了你二姐的心,做出這等傷風敗俗的事來。」
狄公匆匆吃了兩口酒便起身要告辭。
黃掌櫃夫婦再三款留。
狄公道:「愚弟今夜便要趕往杭州,以後再來拜會姐姐、姐丈吧!」
黃掌櫃偕宋氏一直陪到小巷的頭上,目送狄公往東門方向搖擺而去,才回歸鋪子。
兩口自是歡喜不迭,哪裡還去深究這賢弟的來歷。
狄公回到縣衙先去內衙書齋一張望,並不見有客人來聚會。
算來時間尚早,便匆匆回館舍更衣。
更衣罷,他從一抽一屜裡取出玉蘭小一姐的案卷抄件。
急急地翻了起來,翻到一封匿名信告發玉蘭白鷺觀馬櫻樹埋著被殺侍婢的死一屍一才停下。
狄公一抽一出那封匿名信,又從袖中將告發莫德齡將軍的那封匿名信取出並列放在書案上。
他慢慢捋著鬍子,細細將它們作一番比較。
兩封匿名信均是抄件,兩個抄手的筆跡自是不同,只能從文字、語氣、風格來判斷這兩封匿名信是不是出於一個作者。
狄公看了半日,沒有把握,搖了搖頭,將兩封信一併塞一入衣袖,便向內衙踱步而來。
羅應元正在翻閱他的那冊剛刻出的詩集,預備選擇幾首自己滿意的在貴賓同仁前吟誦。
一意盼望邵樊文、張嵐波、玉蘭、如意法師等人能真誠地為他的詩集作個公允的評價和撰寫序跋。
狄公見過羅應元,忙說:「羅相公,我又有了新的發現。
宋秀才的母親,即莫將軍的第二房侍妾,府裡稱她做三太太的。
後來與一個不知名的官員通一奸一,生下一女,並把那女孩遺棄了,這個私生女不是別人,正是黑狐祠裡的朱紅。」
羅應元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狄公繼續說道:「那棄嬰用一塊大紅綢包裹,她被人揀起時想來便依了那大紅綢的顏色取了朱紅這個名字。
這樣,朱紅與宋一文便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就是秀才告訴朱紅他不能同她結婚的原因。
同時也說明朱紅的父親或許正是殺害宋秀才的兇手。
莫將軍被正法前已經識破一奸一情,並揚言捉到一奸一夫後由他親自剁下他們的頭。
宋一文的母親自知難免一死,懸樑自盡了,而莫將軍第二天便被欽差斬了首。
那一奸一夫自然沒有找到。
或許莫將軍心中已知那一奸一夫的姓名,只是自己犯了王法,來不及去懲罰他了。」
「天哪!狄年兄,哪裡得來偌許多真實內情?」
羅縣令又驚奇又欽佩。
狄公又說。
「我思量來莫將軍確實參與了九太予的謀逆,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不足憫惜。
而那好夫肯定是害怕莫將軍將他的一奸一情揭露,故先一步下了手,一封匿名信置將軍牙死地,使他措手不及.宋秀才正是看到了這一點,便設法去證實他父親原來無罪,受了誣告,這不能不說宋秀才的意圖是錯的,他的計劃也是不可能實現的。」
羅縣令問:「莫將軍既然參與了謀逆,寫匿名信告發他是值得嘉許的,他又為何害怕秀才而非要置之於死地而後快呢!」
狄公道:「寫匿名信的告發者必定是謀逆的知情一人,且是一個體面的官員。
為了名聲前程,他決不能讓他的一奸一情披露於世。
此外,我認為他自己必定也捲入了九太子的陰謀,否則他決不可能知道九太子有密信給莫將軍,且連藏密信的地方都知道得那麼清楚。
後來欽差懸賞嘉獎,他始終不肯露面去領受。
這正是他的高明處,也是他的狡詐處。」
「我的天!這個人又可能是誰呢?」
「看來仍是我那句老話,與殺害小鳳凰的嫌疑一樣,正是你請來的客人中的一位。
當然不會是玉蘭小一姐了,因為那兇手是朱紅的父親。
對,等一會朱紅會告訴我們這個神秘的人是誰,儘管他每回去看他的私生女時都蒙了面,朱紅能夠根據他的聲音形態辨識出他來。」
「狄年兄,容小弟進一言,我看如意法師也決不會是。
他人物猥獕,哪個女子會將他這個丑和尚當作自己的情一人呢?」
(猥獕:醜陋而俗氣。
——華生工作室注)
「羅相公,這話可不敢說定。
宋秀才的母親是個一精一神反常的人,他一娘一家把這種情況歸咎於一條黑狐狸的靈魂附了身。
不管如何,她入莫將軍府才十七歲,而將軍已年逾花甲了。
或許倒正是如意法師的奇貌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喜一愛一。
如意法師秉一性一奇特,有才有智,這往往能使一個女子動情。
且我見如意法師似對一切都瞭如指掌,說話又旨意惝恍,倒正是一個十分可疑的人物。
他住的敏悟寺又與黑狐祠如此之近捷,他去看望朱紅是最方便的事,而其他人都得擔點風險。
羅相公等會兒與客人聚會時設法打聽一下,十八年前即斬莫將軍頭的那年,張嵐波與如意法師在不在金華。
邵大人當年正是這婺州金華府的刺史,不必再問。
對,你不妨再打聽一下,今年玉蘭小一姐在白鷺觀被捕時,這三位客人有否當時也在新安的。」
(惝恍:讀『敞晃』,模糊不清,恍惚。
婺:讀『霧』,古州名。
——華生工作室注)
「你怎麼又想到了玉蘭小一姐白鴛觀?狄年兄。」
羅縣令疑惑不解。
「我有一點很是相信,一個罪犯總喜歡反覆用同一手段達到他的犯罪目的。
同告發莫將軍的手段一樣:一告發玉蘭打死侍婢的也正是一封匿名信。
當年這人告發莫將軍是為了達到他自己卑鄙的目的,今年告發玉蘭,保不定也有其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在。」
狄仁傑說道。
高師爺這時走進內衙。
狄公繼續說道:「高師爺來的正好,羅相公,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我想等朱紅這孩子健康恢復之後,就委託給她的姨母黃掌櫃夫婦帶領,他們正沒有孩子。
我同高師爺此刻就去黑狐祠將朱紅帶來衙裡。」
狄公說著將袖中兩封匿名信取出交給羅應元,「這兩封信都是抄件,你只能從行文風格的細微同異來判斷是否同出一手,請你細細看看,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高師爺近前向羅、狄兩位老爺施禮請安。
羅應元對他說:「高放,你現在陪同狄縣令到南門外的黑狐祠走一趟,將那裡的小女巫帶來衙裡。
我想要平整荒地,拆了那祠。」
狄公補充道:「高先生,你與我坐一轎,另有一轎載著大夫跟在我們後面。
那個女巫病得不輕。」
高師爺領命便去吩咐行役備轎。
狄公告辭羅縣令,與高師爺出得內衙在庭院內上了轎,大夫的轎也在一邊侍候。
兩頂轎出衙門便徑直向南門迤儷而去。
轎抬到寺廟街頭敏悟寺山門時,高師爺對狄公說:「昨天早上,我奉羅老爺命來這裡請如意法師,費了許多口舌,他只是咬定不來。
只是等我說了有你狄老爺參加,他才改了主意,答應來了。」
狄公一聽,不覺挺一直了身一子,問道:「他說了原因麼?」
「老爺,我只是說了你在疑案的偵訊鞠審方面的聲譽。
我沒記錯的話,法師當時還說他倒要聽聽你對狐狸的看法。」
「原來是這樣。
那麼高先生問了他這狐狸是什麼意思了嗎?」
高師爺搖了搖頭。
忽然他感到轎子停下了,忙掀一開轎簾問道:「出了什麼事?為何轎子不走了?」
「回老爺,有一群人正堵了城門口的路,卻原來是那黑狐祠的女巫得了狂癲病死了。」
狄公聞言,趕忙下轎,見六名衙卒正用長矛的桿一柄一在城門口攔了一道警戒,不斷將好奇看熱鬧的百姓向後驅趕。
前面的路上,朱紅四肢伸直仰面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破爛不堪的裙子滿是塵垢和泥污,這慘狀委實可憐。
兩名衙卒正用一根長叉將她叉起——城外的一塊榛棘叢上堆起著乾柴正點燃了火。
巡官跪稟狄公:「老爺最好不要走近了,這狂癲的病最是危險,我們正準備將死一屍一焚燒去。」
高師爺忙問巡官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這女子真的死了?」
「委實是死了。
半個時辰前,我們聽得野草叢中一聲聲古怪淒厲的叫一聲,以為是瘋狗咬人,待再細看原是這女子一面狂奔一面狂叫,口中吐著泡沫,四肢拘攣一抽一搐。
兵士用長矛攔阻她,將她溯倒在地。
她一跌下,便再也不爬起來,也不叫喚也不哼聲,待上前一看,脈息已絕,一個大氣兒都沒有了。」
狄公叫大夫來驗看,大夫驗過也說是死了,並要求兵士將那長矛、長叉與死一屍一一併燒去,就是那一帶灌木叢也要全部燒去,不留寸草。
狄公見狀也無可奈何,喟歎了幾聲便點了頭。
吩咐師爺和大夫留在此地處理一應事務,他自己則上轎循原路口衙去了。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