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銅鐘案-第廿五章:狄公的心緒一直不佳,常常悶悶不樂地獨個坐在書齋內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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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銅鐘案-第廿五章

大唐狄公案

銅鐘案-第廿五章

京師刑部對肖純玉案、普慈寺案和林藩案的批復尚未下達。

狄公的心緒一直不佳,常常悶悶不樂地獨個坐在書齋內苦思冥想。

他很少與他的親隨們商議刑名公務,更不將心中思索之事抖亮出來。

一日刑部差官,吏部差官兩騎驛馬到了濮陽州衙,聲言要狄刺史香燭紅帔拜迎。

狄公聞訊,不敢怠慢,當即會齊了州衙眾官吏,香燭紅帔,鳴鐘擊鼓,大開州衙八字正門恭迎兩位天使。

刑部差官宣道:「濮陽州衙上呈的三起案子刑部已經批復,依律准了原判。

普慈寺二十名一婬一僧已先期被市民毆斃,公心有以,情由可鑒,不屬暴民滋亂之列,特予免罪,不加追究。」

吏部差官宣道:「聖上嘉許狄仁傑刺史官聲清正,治績斐然,特恩賜御匾一方,即日懸掛州衙正堂。」

匾上御筆真書「義重於生」四個赫然大字。

狄公大喜,三叩九跪,放炮鳴鐘,披紅掛綠,隆重上匾。

排宴款待了兩位天使,午衙當堂又宣讀了刑部的批文。

濮陽百姓聞之歡聲雷動,自行張燈結綵,鑼鼓爆竹,慶賀不題。

按刑部的批復,強一姦一殺人犯王三,斬首,首級懸東城門三日。

林藩圖謀戕害朝廷命官,屬謀逆重罪,處五牛分一屍一極刑。

執刑那一日,濮陽城萬人空巷,全擁到了南門外法場。

午時三刻,兩輛囚車轔轔而來,兩行軍士手執明晃晃法刀,雄赳赳左右護定。

王三自分必死,也只是一刀之苦,故鎮定自若。

執法官驗明正身,硃筆批了,兩劊子手從囚車中押出王三,推向前十來步,喝令下跪,又拔去插在身背後的死牌,開枷卸鐐。

執法官一搖紅旗,手起刀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到離身軀幾尺遠的地方,那一對眸子兀自不閉。

劊子手用油紙包裹了那首級,裝入一個早已備下的木籠,馳馬飛回東城門懸掛示眾。

這裡執法官一聲喝令,劊子手們從賬幕後率進五匹碩一壯的大公牛。

公牛們昂首跳踢,低聲嘶鳴,一對對尖利的牛角在秋陽下閃著烏亮的光。

劊子手將早已酥一軟作一一團一的林藩捉小雞似地揪到法場中央。

四面圍作一圈的百姓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十來步,又讓出一條丈把寬的通道,讓五匹公牛牽進法場。

五名劊子手用繩索將林藩頭顱並四肢套了,各緊繫在一匹公牛身上,只等執法官揮旗號令。

圍觀的百姓此時才感到了驚懼,多有紛紛逃避的,也有摀住眼睛的。

突然,五匹公牛朝五個方向揚起了前蹄。

只聽得一聲摧人肺肝的慘叫,接著便是一株枯樹被撕一裂的聲音。

——可憐林藩已身首五處,留下地上一大攤粘皮帶肉的鮮血。

狄公在內衙聞報法場行刑已畢,心裡忐忑不安,神思恍惚,只感到一陣陣莫名的惶恐。

突然衙役頭目來報:「老爺,梁夫人服毒自盡了!」

洪參軍、陶甘、喬泰、馬榮一齊驚叫起來。

「怎麼回事!」

狄公則如釋重負,臉上出奇的平淡,像是他早知道有如此一幕似的。

他命衙役頭目同仵作趕去現場收一屍一併填呈一屍一格,就說是梁夫人由於一精一神失常,而服毒自盡的。

衙役頭目領命退出書齋。

狄公乃慢慢呷了一口香茶,自語道:「梁、林兩家幾十年的世仇總算到今日了了。

林家最後一個男子五牛分了一屍一,梁家唯一的未亡人也輕生服毒了。

秋風蕭殺,寸草不留,人死淨了,才是結局。」

四名親隨似懂非懂,見狄公神情異常,也一時不敢插嘴問話。

狄公稍稍有些自覺,彷彿從沉思中醒來。

他聲調平緩地繼續說道:「我剛接到這個案子便注意到其中一個可疑的現象。

林藩是個凶殘歹毒之徒,殺人不眨眼。

他妄圖殺死梁家一門,不留子遺。

然而梁夫人到衙門投狀告他,聲言與他不共戴天。

他在濮陽財厚勢大,廣有心腹,卻又為何不去碰梁夫人一根毫一毛一?在濮陽他殘忍地殺害了梁珂發,就是昨夜他又毫不猶豫地撬脫石鼓,放下銅鐘,竟敢謀害我們的一性一命。

他膽大敢為,一無顧忌,卻為何偏偏不敢動手殺梁夫人呢?——這一點我一直迷惑不解,直到在銅鐘底下發現了那片金鎖,我才恍恍然略有覺悟。

「那種金鎖,都佩戴在男孩的項下。

倘若繫繩斷了,也只是落到衣衫之間,故決不會是林藩身上佩戴之物,更不會是他遺落在那一屍一骨邊。

金鎖在一屍一骨的頸胸間發現,無疑佩戴這金鎖的就是被殺害者。

林藩殺死他時並沒有留意到他項下的金鎖,只是當土蟲蛀蝕,一屍一身腐朽後,那金鎖才顯露出來。

——我因此疑心那具一屍一骨不是梁珂發,而是一個姓林的人。」

狄公停了一停,端起茶盅,一口將茶吸乾,又說道:「很快我又發現第二個疑點。

梁珂發到濮陽時年應三十,他在戶籍登冊時也註明是三十歲。

但那死者據裡甲高正明描敘,只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後生。

如此看來被林藩殺死的不是梁珂發而是另一個人。

「於是我疑心起梁夫人的真正身份。

起初我以為她是梁家的一個女僕,她像梁夫人一樣痛恨林藩並深深瞭解林、梁兩家冤仇的內情。

但林藩又為何不敢動手殺害這個興風作一浪一的女僕呢?看來,不像。

突然我萌生了一個荒唐的想法,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後來的事實果真露出了這樣的端倪。

「你們不妨回想一下,林藩施毒計一奸一污了梁洪夫人容氏之後,梁洪的胞妹梁英即林藩的妻子亦失蹤了。

當時猜測是被林藩殺害了,但這種說法沒有根據,也無證驗,當時連一屍一身也都沒找到。

我恍然明白林藩並沒有殺害梁英,而是梁英她自己潛身逃出了林家。

她深深眷一愛一著自己的丈夫,即便林藩謀殺了她的兄長,又氣死了她的父親,她都沉默以待,不曾反目。

只是當她聞知丈夫用卑鄙的手法一奸一污了她的嫂子容氏時,她對丈夫滿腔的一愛一才被澆滅。

她忍辱含恥,毅然出逃,與罪惡的丈夫一刀割斷恩一愛一,並懷著深仇大恨,設法告倒林藩。

「梁英的出走使林藩的邪氣受到沉重一擊,他幾乎一蹶不振。

林藩儘管是個狠毒丈夫,但他對梁英卻始終沒有失去深厚的一愛一情。

他對容氏的行徑只是一時的邪念生發,梁英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個溫柔的賢妻,佔著不可動搖的地位。

「林藩失去梁英後,由惋惜而忿恚,進而燃起了他對梁家的更強烈的仇恨。

他買通土匪摸進梁老夫人棲身的那個田莊,殺得雞犬不留。

事實上那一次洗劫中梁老夫人及她的兩個孫子——一個就是梁珂發——無一倖免。

「梁英聞訊,從此對林藩真所謂恩斷義絕,不共戴天。

她喬裝成梁夫人並不困難,本來母女相像,且她深知梁家內情細末,故一直不曾露出破綻。

她暗中準備告發林藩的狀詞,梁英必定與林藩見過面,並坦然地將她的意圖告訴了林藩。

她要到官府告發林藩的罪行,使他傾家蕩產,身敗名裂。

林藩面臨這種局面究竟懼怕,且聲名攸關,只有退讓之份。

於是他逃到了濮陽,梁英則追到濮陽,繼續纏住他不放。

他不堪折磨便又準備逃離濮陽,再回廣州。

「梁英雖在林藩面前亮明瞭自己的意圖,但對她身邊的那後生卻始終沒有吐出真相。

那後生不是別人,正是林藩的親生兒子。

林藩不知自己妻子已有身孕,因為梁英懷孕時林、梁兩家已經開啟了仇釁,梁英便將這事隱瞞了。

後來林藩果然把自己的親生兒子當成是梁珂發,並殘忍地下了毒手。

梁英雖將那林家祖傳的金鎖戴在她兒子的項下,但沒有吐露出其中的真相。

她兒子始終還以為自己是梁珂發,是梁夫人的孫子。

「我為了證實這一點,在審林藩時故意將那片金鎖扔給他辨認。

林藩驚愕之餘,幾乎道出真相。

最後在林藩夫婦短暫會面的那個瞬間,他倆的表現證實了我的設想。

梁英悲憤地想譴責林藩:『你殺害了你自己的親骨肉、親兒子!』那個瞬間她對林藩的一愛一與恨交織成一種莫可名狀的情感,噴薄而出。

林藩已經傾家蕩產,身敗名裂,而她自己的深仇大恨頓時化為烏有。

她經受不住那種心靈的翻折,她甚至後悔了。

她面前站著的是她曾深深眷一愛一的丈夫,她恨自己魯莽,恨自己寡情,她終於昏厥了過去。

而同時林藩也覺悟了自己的罪衍,然而已經晚了。

他伸手去扶持梁英時,我可以斷定,是出於真摯的夫妻之情的。

「這個故事就是這樣,我不能從林藩殺害他親生兒子的罪行上來審訊他,裁判他,更不想糾纏二十多年前的舊賬。

林藩固然罪不容赦,而指控他的唯一罪名只能是圖謀殺害朝廷官員的謀逆罪。

——屯販私鹽的罪名不能一下擊倒他,致他於死地。

而梁英,我也不希望她以受害者的身份承襲林家的產業。

我一直等著一個適當的時機戳一穿她的偽裝,然而她再也沒有來衙門。

聽到林藩處刑的消息,她毫不猶豫地服毒自盡,正說明她有自知之明和自一愛一之心。

幾十年恩仇,一了百了,她還留戀著這個冷漠的世界?悲哀的戲文已經演完,她何苦再苟且在台上不肯脫卸戲裝、洗淨粉墨。」

書齋裡一片靜寂。

他的親隨們完全被這個故事迷住了,他們再也想不出一句話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靜寂。

狄公打了一個寒顫,把官袍裹緊,說著:「冬天就要來臨,天氣要變冷了,夜裡莫忘了叫衙役備下一個火盆。」

狄公此刻只覺五內顛翻,六情搖蕩。

他猛然想起聖上恩賜給他的那方御匾,心裡稍稍安寧了一點。

他默默地踱步出書齋,轉出內衙,揭起簾幕來到外廳正堂。

正堂上那幅繡著懈豸的帷幕令狄公肅然起敬,帷幕之上高高懸掛著那方御匾。

「義重於生」四個赫然金字在夕陽下閃閃放光,狄公忍不住跪了下來。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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