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迷宮案-第二十一章
次日早堂,狄公升廳審案,數百名百姓蜂湧進入衙堂。
倪琦鋃鐺入獄的消息不脛而走,番胡頭領被捕的傳聞則越說越奇,前來看審的人自然就多了。
狄公將廊廡處駢肩看眾環視一遍,一面尋思如何開審。
狄公暗忖,倪琦平素工於心計,慣於幕後一操一縱,此類人一旦原形畢露,一精一神上常常是立即土崩瓦解。
(駢:讀『便〔宜〕』;駢肩:肩挨著肩,形容人多擁擠。
)
狄公拔根火籤投擲於地,班頭領命去牢中提人。
倪琦於堂前石板地上跪下。
果不出所料,一一夜之間,倪琦看上去端的判若兩人。
昔時那神氣活現,悠閒自得的樣子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副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可憐相。
這真是貓兒得勢雄似虎,鳳凰失勢不如雞!
狄公道:「案犯倪琦,昨日堂上已經開審,今日無須再將堂規重複一遍,你即將罪行細細供來!」
倪琦慢慢抬起頭來,低聲說道:「老爺,一個人到了今生無望,來世亦然這步田地,何苦不將案由端末講個明白!家父對我懷恨在心,我自然知曉。
我雖懼他三分,卻也對他心存怨恨。
早在黌門攻讀之時,我就立誓要做人上之人。
家父官居黜陟,雖在萬人之上,仍在數人之下,我卻要勝他一籌,決心寶祚登極,居至上之尊!多年來。
我苦心孤詣,仔細審察西疆情勢。
一則,蘭坊位處偏遠之區,長安對它鞭長莫及;二則,河西番胡內部四分五裂,各部落之間明爭暗鬥日趨加劇。
故我認定若對其中一部或數部誘以重利,並以我三寸不爛之舌聯橫合縱,就不愁千百番兵胡勇歸順於我。
一旦時機成熟,我就可利用他們拿下蘭坊,並以它為都,建立一個地跨胡漢兩疆的獨立王國。
大功告成之後,我一面口頭答應向唐室俯首稱臣,一面則借與長安討價還價之機把延時日,以高官厚祿引一誘河西別部頭領—一投奔於我,逐漸將疆域向西擴張。
待我立足已穩,羽一毛一已豐之時,唐室又怎能奈何於我?」
(祚:讀『作』,帝位。
)
倪琦歎息一聲,又說道:「我自信我外有縱橫捭闔,折衝樽俎之才,內能盱衡大局,熟知唐室綱政,但兵戎韜略之事卻是不甚通曉。
欲成帝業,此三條缺一不可。
我尋思錢牟於中正可補偏救弊,故決定借他之勇圖我大業。
我首先慫恿他在蘭坊稱霸,又向他面授機宜,教他與上台官府周旋之法。
此舉正合他意,他感激涕零,對我自然言聽計從。
錢牟一介武夫。
雖有點小聰明,卻成不了帝王氣候,我只不過利用他在蘭坊的一舉一動來觀察朝廷的動靜,並借他之力作為我籠絡胡兵的本錢。
我所以要爭取胡兵助我,一是因為錢牟雖早已控制蘭坊,。
但若公開與朝廷對抗,他這點人馬卻不能濟事;二是因為若我手中無有兵權,錢車便不會心甘情願為我效力,擁我為君。
(捭闔:讀作『百合』,或開或合。
戰國遊說家所使用的分化或拉攏的方法。
)
(樽:讀『尊;俎:讀『組』。
盱橫:觀察,盱:讀『須』。
)
「諸事如意,朝廷對錢牟在此倒行逆施並無所作為。
如此,我決定按計行一事,與番胡勾通,共商大計。
正在此時,潘縣令到蘭坊上任,我寫給一番胡頭領的密書不期落入他的手中。
我本不想壞他一性一命,只因案情重大,你死我活,不得已而為之。
即命烏爾金將他誘出城外,結果了他一性一命。
錢牟得知我殺了縣主,怕朝廷興師問罪,大發雷霆。
我從中巧作安排,教他瞞天過海之法,果然奏效,一場風波也就平息下去。
「其後,我遊說於各部落頭領之間,贈以重金,許以重利,最終聯合了三路人馬。
雙方商定,只要我一聲令下。
他們就會開赴此城,共圖大事。
但自潘縣令遇害後,錢牟知道了我原有稱帝之心,胸中很是不服,我答應事成之後封他為鎮國大將軍,他仍不依。
只是此時我已有胡兵做為後盾,他也不敢奈何於我,況我們二人的命運早已連在一起,我也不怕他去官府告我。
但有他從中作梗,我舉事的日期也就長期拖延下來。
「巡邊官軍隨老爺來到蘭坊,捕了錢牟,他手下門人亦樹倒猢猻散。
他被捕後,我起事的絆腳石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但卻怕他於絕望中咬我一口,故一時曾生出逃跑念頭。
又一尋思,自覺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如此行一事。
若如此,我多年來苦心經營的鴻猷大計勢必付諸東流,毀於一旦。
後聽說他一直昏迷不醒,未供一字便死於獄中,這才放了心。
但仍擔心有人走漏風聲,更怕不久大隊官軍要來蘭坊常駐,故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官府不知,官軍無防,火速行動,立即起事。
經烏爾金內外聯絡,今夜三路胡兵將會師於城西郊外,一見錢牟宅邸望樓上火起,便強渡界河,從水門入城。
不期老爺神機妙算,先下手為強,使我功虧一簣,黃粱一場。
今既被擒,但求早死,也省卻心中許多煩惱。」
(猷:讀『由』,計劃,謀劃。
)
廊廡處看眾議論紛紛,慶幸滿城百姓免了一場劫難。
狄公喝了聲「肅靜」,又問倪琦:「胡兵共有多少人馬?」
「步卒三百,馬兵一千。」
「三名店主各承何責?」
「平日我盡量藏而不露,也就沒與他們見面,只命烏爾金相機收羅十數名本坊亡命之徒於今夜接應胡兵,帶領他們攻佔縣衙及四大城門。
老爺若問烏爾金,便知端底。」
狄公命書辦將供詞念讀一遍。
倪琦聽後於供單上畫了押。
狄公正顏道:「案犯倪琦,陰謀造反,身犯死罪。
依照刑律,非判磔刑,即處凌遲。
本縣念你不打自招,將備文求請上台官府成全你一具整一屍一,如何發落,長安自有定奪。」
看官,這磔刑與凌遲均為酷刑。
磔刑即五馬分一屍一或五牛分一屍一,用五匹馬或五頭牛拴了案犯人頭與四肢,將人一體分開。
凌遲亦稱剮刑,施以謀反大逆、弒君殺夫者。
先慢慢分離臠割犯人肢一體肌,再將頸脖刌斷。
受此二刑罰的犯人不但死得痛苦,早然也就得不到整一屍一了。
(臠:讀『孿』;臠割:分割,切碎。
刌:讀『村〔三聲〕』,割。
)
堂役將倪琦押出大堂之後,狄公對堂下看審的百姓說道:「天網恢恢,日月昭昭。
至此,本縣已將眾賊首一網打盡。
今夜胡兵不見望樓信號,斷不敢貿然進兵。
但萬事有備無患,故本縣仍下令嚴陣以待,以防不測。
你等體要驚慌,各自回去好自為之,諸事聽從各坊坊正、裡甲安排。
我蘭坊垣高牆厚,固若金湯,更兼軍民一心,以逸待勞,定能以少勝多,以弱勝強。
況胡兵多為倪琦所蒙騙,一旦醒悟,必不肯為他賣命!」
堂下眾人聞言,頓起歡呼。
狄公一拍驚堂木,宣道:「現在審理丁虎國命案!」
狄公又摔下一根火籤,班頭接了,二堂役忙去牢中提人。
吳峰於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跪了,狄公衣袖中取出紙盒一隻,推出桌沿,掉落在吳峰面前。
此盒乃從丁虎國袖中尋出,被黑鼠咬壞的一角早已修復如新。
吳峰低頭看了,心中納罕。
狄公問:「吳峰,你曾見得此盒?」
吳峰抬頭答道:「老爺,此類紙盒乃為店家出一售果脯蜜餞所用,鼓樓邊市場上不下成百上千,小生平素偶或也買上一隻,嘗個新鮮。
這類紙盒我雖看過無數,然地上這一隻卻是從未見過。
從盒蓋上有壽字看,此乃給人祝壽的一份禮品。」
狄公道:「此盒確是一份壽禮,內裝香甜蜜棗,不知你願不願嘗嘗滋味?」
吳峰不解其意,看一眼狄公,說道:「謝老爺賜賞,吳峰遵命就是!」遂打開盒蓋,見九枚蜜棗整齊排於白紙之上,用食指按了,揀一鬆一軟的放入口中,將果肉吃了,果核吐於地上,問道:「這蜜棗端的好吃,小生意欲再嘗一隻,不知老爺恩准否?」
狄公冷冷道:「休得饒舌,你退下站過一邊!」
吳峰立起,環顧左右堂役,不見有人抓他,便退後數步立定,舉目瞧一眼狄公,只是納悶。
狄公喝道:「帶丁禕上堂!」
丁秀才於案前跪了,狄公道:「丁禕,你父親為誰所害。
本縣已勘查明白。
此案盤很錯節,本縣並不偽稱已將細微末節統統分辨得一清二楚,然不止一人要壞他一性一命,其手段也不止一種,卻是千真萬確。
今日堂上只涉及殺人成功之法,其餘一概不論。
只因吳峰與此案毫無關聯,故本縣將你原訴駁回,了結丁、吳兩家這場官司。」
。
廊廡處看審的人聞言無不驚奇,紛紛交頭接耳,輕聲私議。
丁秀才沉默不語,沒再指控吳峰。
吳峰見狀,一旁插上話來:「多謝老爺卓裁,為吳峰洗刷去這海底沉冤。
自古黑貓偷饞,白貓不能遭災,我吳峰做得端,行得正,豈懼小人讒言!」說完向丁禕瞪了一眼。
又轉向公案,一問狄公道。
「但不知老爺可曾尋得白蘭下落?」
狄公未及開言,才只搖了搖頭,吳峰則早轉身份開人群,急急向公堂大門走去。
狄公也不理會,公案上取了朱漆狼毫一管,命丁秀才:「丁禕,你起身看看這管狼毫,將其來歷說與本縣聽聽!」一面將手中一毛一筆遞了過去,筆管空心一頭直對丁秀才面門。
丁秀才見物不禁一驚,從狄公手中接了,將筆頭轉向自己,又低頭看了筆管上文字,點頭道:「老爺,見了刻於筆管之上的小字,小生才想起來了。
幾年前,一次家父讓小生看他珍藏的名貴玉器玩好,亦將這管狼毫取出叫小生開開眼界。
他說此物乃一友人提前向他祝賀六十壽辰所贈的厚禮,卻不曾遣出此人名姓,只說此人自覺自己壽數已終,故將此壽禮預贈於他。
家父視此饋贈如無價之寶,給小生看過以後即與他所藏各式玩好一起鎖於原匣之中,直至慶賀六十壽辰當日,才取出為其所著《邊塞風雲》作序。」
狄公正色道:「這管狼毫就是殺害你父親的凶物!」
丁秀才復將手中之筆反覆端詳了,只是迷惑不解,又瞄眼向空心筆管細瞧良久,仍連連搖頭。
丁秀才一舉一動狄公均看在眼裡,見丁秀才搖頭,索回一毛一筆,說道:「且讓本縣做與你看。」
狄公從衣袖中取出小木棍一根,高舉手中亦讓眾人著了,說道:「丁虎國喪命於插一入咽喉之中的一把小匕首,這根小木棒乃照了這把匕首的形狀仿製而成,現將它插一入空心筆管之中。」
小木棍不粗不細正可插一入,只因比實物長了許多,故插一入約二寸時即被卡住。
狄公將筆交於馬榮,命道:「將木棍壓下去,伸直手臂,再飛速將壓住木棍的手指移開!」
馬榮—一做了,剛移開手指,那木棍便飛出筆管有三尺多高,掉落地上。
狄公從容道:「這管狼毫實為一機巧殺人凶器,其空心筆管之中壓了彈簧,用松香凝住,再將小匕首插一入筆管之中。」
狄公打開一隻小盒,小心翼翼將小匕首取出,又說道:「這圓圓的把兒正可插一入筆管,彎彎的刀刃亦緊一貼了管壁,這樣,小匕首既掉不出來,從外面也無法看見。
「有人將這管狼毫作為壽禮贈給了丁虎國,從此也就判了他的死刑。
但凡新筆,筆頭上總不免有飛一毛一,丁虎國用筆之時,就會於燭焰上將筆管下端岔出的飛一毛一燒掉。
一旦筆管內松香於燭焰旁受熱熔化,彈簧一鬆,小匕首立即就會飛出,不插一進他咽喉也刺進他面門。」
丁秀才聽了,始時茫然;後又驚恐萬狀,叫道:「老爺,這可怕的殺人的物竟是何人所制?」
「此人早將自己是誰刻於筆管之上了。
若非如此,本縣怕今生也查不出你父親到底死於誰人之手。
筆管上共有十三個文字:丁翁六秩華誕之喜,寧馨簃敬題。
這寧馨簃便是作案人書齋之名。」
「此為何人?小生從未聽說此間有一書齋叫得此名!」
狄公道:「昨日本縣方知這寧馨簃的主人乃是已故黜陟大使倪壽乾,除他一名至交之外,誰也不知他有一書齋叫此雅名。」
堂下群情激昂,高聲歡呼。
一陣喝彩狂呼之後,狄公道:「丁禕,你亡父生前做得何一奸一詐邪惡之事,致使黜陟使倪壽乾判他死罪,再用此奇特刑罰將他處死,也許你比本縣更加明白。
但倪壽乾早已不在人世,本縣無法再審這個案子,故宣佈此案到此了結。」
狄公驚堂木一擊,退堂自回內衙。
堂下看審的百姓魚貫走出大堂,邊走邊議,丁虎國命案,如此結局,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狄公足智多謀,一識破筆管機關,破了奇案,致使看眾個個敬服,人人稱頌。
但亦有幾名老者見蜜棗盒之事沒有下文。
心中不解,他們預料這中間一定還有文章。
方正回到衙丁下房,卻見吳峰已候他多時。
吳峰施禮畢,懇求道:「方伯,聞你正尋白蘭下落,若蒙不棄,請准許小侄助你一臂之力。」
方正略一遲疑,說道;「吳相公,你為小女吃盡詿誤之苦,我實不敢再難為於你,但你一片至誠,推卻了有乖人情,就答應你了。
不過此刻我有差事在身,你在此稍候,我去去就來。」
遂別了吳峰。
徑去縣衙大門。
觀審的百姓正蜂湧走出大門,丁禕亦隨人流上了街市。
方正看得明白,追上前去對丁禕說道:「丁秀才留步,狄大人請你去內衙書齋少敘。」
(詿:讀『掛』,連累。
)
狄公於內衙書案後坐了,四親隨干辦圍坐於書案之前。
陶甘早將筆管鋸成兩半,露出了管內松香與彈簧。
方正將丁秀才引進內衙。
狄公對四助手說道:「我與丁秀才有話閒敘,你等請退。」
洪參軍等三人起身走出大門,惟喬泰站立不動,說道:「老爺,喬泰請留!」
狄公眉頭顰蹙,見喬泰面色鐵青,心中詫異,略一思索,命他於書案旁凳上坐了。
丁禕也想坐下,但縣令沒言賜坐,遲疑一陣,仍立於原地。
狄公開言道:「丁禕,你父親丁虎國既已離開人世,故本縣未在大堂之上將他罪行公之於眾。
你是他的獨生兒子,本也不願在你面前翻他一屍一骨,只因一特別原因,才不得不向你言講明白。
「你父親被迫解甲歸田,本縣底裡盡知。
昔年本縣於長安刑部司抄繕之職時,有幸見到丁虎國一案的秘密文本。
只因你父親手下的受害者無一倖存,故案捲上並無他罪惡行徑的詳細記載,但從吳龍將軍所獲大量間接證據來看,我八百官軍將士的一性一命均斷送於你父之手,這一事實卻無可辯駁。
「慘案驚動宸聽,聖上龍顏大怒,意欲將他立斬於午門,以祭殉難將士冤靈。
但再一轉念,軍中有人正愁天下不亂,若將慘案真相公開,這些人必藉機煽動,軍中必嘩,社稷必亂,故將案情暗中藏起,只降旨賜你父辭職隱退,永不錄用。
倪壽乾乃一剛正不阿之人,決意親懲你父,令其罪有應得。
他辭官也來到蘭坊,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向你父討還血債,為國除一奸一,為死難將士報仇。
既然他不能違了聖意公開取你父親首級,便造出這巧妙機關要了他的一性一命。
對於黜陟使的所作所為,本縣不想多加評說,在此只想向你講明,對你父親丁虎國一案的始末,本縣知道得一清二楚。」
(宸:讀『辰』,帝王、王位的代稱。
)
丁秀才默默不語,只低頭看著地面,分明他也知曉父親罪行。
喬泰端坐於小凳之上,雙目一眨不眨,直視前方。
狄公慢慢捋了又長又黑的美髯,又說道:「丁秀才,你父親一案本縣已向你說破,現在再來說你本人。」
喬泰聞言立起,對狄公道:「喬泰請退!」
狄公點頭,喬泰離去。
狄公一時間沒有開言。
丁秀才誠惶誠恐抬起頭來,見狄公雙目怒火燃一燒,嚇得不由向後倒退三步,又低下頭去。
狄公緊一握座椅扶手,身一體前傾,冷冷說道:「丁秀才,為何不抬眼看看本縣?」
丁禕略略抬頭。
眼中充滿恐懼。
狄公突然喝罵道:「蠢才!你自作聰明,以為你的腌臢當可以瞞過本官,真是自欺欺人!」
狄公好不容易壓住怒火往下講,但言辭鋒利,句句投槍,字字利劍,丁秀才聽了,嚇得畏縮一一團一。
「圖謀毒害丁虎國之人並非吳峰,而是你這個人面獸心的不孝之子!身為人子,做得此等傷天害理之事,天地不容!你早存弒父之心,只恨未得機遇,難以下手。
吳峰來到蘭坊後,你挖空心思,想出了以丁、吳兩家世仇掩蓋悔罪行的主意。
你一面對吳峰竭盡造謠中傷之能事,一面暗中監視於他,趁他外出或下樓酗酒之機,偷偷溜進他畫室,將蓋了他圖章的紙張偷了出去。」
丁禕剛欲開口狡辯,狄公以拳擊案,喝道:「你休得多言!」遂又說道:「你父親六十壽辰那日夜間,你早將染毒蜜棗納於袖中。
席散,你與管家送你父親離開壽堂去書齋將息。
你父親啟鍵開了書齋大門,你請晚安跪拜於地,趁管家入房燃點書案上兩支蠟燭之機,於袖中取出禮盒,默默呈贈你父。
你無須開言說話,一見盒蓋上『壽比南山,福如東海』等字,你父便知是壽禮無疑。
你父向你道了謝,將紙盒納入衣袖,此時管家出得房來,」他以為你父在將鑰匙放口袖中,謝你是因為你向他叩頭請安。
但在管家進房點燃燈燭後再走出房間這段時間內,你父親為何一直手拿鑰匙立於門首?為何不開門以後隨即將它納入衣袖?不消說,管家瞧你父親納入衣衫舊9並非鑰匙,而是裝了染毒果脯的紙盒,是喪盡天良的忤逆子殺害生身父親的凶物!」
狄公目光如劍,直刺丁禕雙眼,刺得他渾身觳觫,卻又不敢將視線移開。
(觳觫:讀作『胡速』,恐懼得發一抖。
)
狄公壓低聲音:「最終你父親並非死於你手,他還未打開紙盒,已故黜陟使的暗器飛出,結果了他的一性一命。」
丁秀才這才舒了一口氣,連咽幾口唾沫,結結巴巴問道:「老……老爺的高論,小人怕……怕是未敢苟同,小人何故欲弒殺親父?」
狄公立起,書案上拿了存入丁虎國案卷之中一的詩稿抄件,走到丁禕面前,罵道:「畜牲大膽,竟敢如此問話!你胡亂塗下的這首無聊艷詩,不僅明白道出了那一婬一婦乃作痛恨親父之根源,也將你們這對賊男一女一婬一亂之罪暴露無遺!」
狄公將詩稿向丁禕臉上扔去,怒道:「看著你這骯髒情詩中都胡寫了些什麼!你二人於香羅帳中心醉情癡.典章毀盡,倫常丟光,還盼花好月圓,成鸞鳳,配鴛鴦,一時不得趁心如意,便又是肝膽相照,又是愁腸寸斷。
凡此云云,說出口真是有污清廳。
你這個衣冠禽一獸,竟與親父之妻王月花通一奸一亂一倫,該當何罪?」
丁禕一時間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一陣囁嚅,才結巴道:「老……老爺,這首歪詩乃小……小人一次於青一樓吃花酒之時為一花姐即興而作,實不敢對家父偏房側室心存邪念,萬望老爺細斷明鑒!」
狄公氣得三一屍一暴跳,七竅生煙,喝道:「業障還敢抵賴!這詩中『無章典,忘綱常』六字姑且不足為據,你隱於最後四行詩句句首之中的『月花一心肝』四字難道還不是你犯罪的鐵證麼?」
書齋內一片沉靜。
狄公壓下火一性一,又說道:「本縣本欲將你們這對一奸一夫一婬一婦拿到大堂鞫審定罪,尋思刑律以修復犯罪造成的損害為其主要宗旨,在此案中既無損害可以修復,也就不將你二人的醜事立案公審了。
但如同不能讓毒瘡任意漫延一樣,毀典亂綱之罪犯亦不能不受懲處。
一根樹枝生蟲朽爛,園丁就將它伐去。
以保全樹。
丁門千年古樹之上出了你這根朽枝,也必須砍掉。
你回去倣傚園丁,自我砍伐去吧!」
丁秀才慢慢轉身,灰頭土臉,黯然走出內衙,恍如夢境。
有人推門。
狄公見喬泰進來,、轉怒為喜,忙說道:「喬泰,快坐下!」
喬泰於一張小凳上坐了。
臉色仍然鐵青,開門見山說道:「老爺細聽我言。
十四年前,北疆胡戎犯境,邊關告急。
皇上降下聖旨,欽命丁虎國將軍統領三萬將士赴邊庭禦敵。
是年秋天,番將白天彪率胡兵一萬餘眾越境討戰,於牛頭山腳下將丁虎國中軍大營八千人一團一團一圍住,遺番使送來戰表一紙,欲與我決一死戰。
其時敵我兵力相差無多,又兼敵長途跋涉,且征戰於他鄉異土,人生地疏。
與之相比,我軍以逸待勞,既得地利,又得人和。
若丁虎國趁敵立足未穩率軍迎戰,未必不能取勝。
面對白天彪的包圍,眾將校力主出戰迎敵,諫道:『如今大敵當前,我六尺血一性一男兒當衝鋒陷陣,血灑疆場,豈能苟且偷安。
畏縮不前?』但丁虎國貪生怕死,置吳龍等眾將校苦諫於不顧,一意主和,將番使待為上賓,並暗中與之密議,許下金銀錦帛以換取白天彪退兵。
哪知白天彪得寸進尺,言稱非取我軍首級數百,令其搶挑人頭奏凱而歸方可退兵。
丁虎國假裝採納眾議,出兵退敵。
便以截斷敵軍逃路為名,令梁都尉率部去葫蘆谷埋伏。
梁都尉不知是計,還以為丁虎國改弦易轍,決心抗敵,一聲令下,所率八百勇士殺出重圍,是夜兼程向此咽喉要道進發。
我軍浩浩蕩蕩進入谷中,正欲安營,忽聽三聲炮響,方知中計,待欲撤出,谷口早已被敵軍死死封住。
二千胡兵居高臨下,滾石如雹,飛話似蝗,一齊向我軍撲將下來。
我軍雖浴血奮戰,終因腹背受敵,寡不敵眾,全軍覆沒。
胡兵割下數百人頭,挑於戈矛之上,鳴金而去。
「梁都尉與五名校尉均中箭身亡,被別成肉漿。
第六名校尉頭盔上吃了一箭,昏暈跌落馬下。
隨後他的坐騎連中三箭,正好倒於主人身上。
這名校尉於番軍離去後甦醒過來,舉目一瞧,無頭一屍一體滿山遍野,慘不忍睹,八百健兒除他一人之外,無一倖存!」
說到此處,喬泰的聲音變了,汗珠從憔悴的臉上涊涊而下。
定一定神,又說道:「此校尉滿腔悲憤,風餐露宿。
一路尋回京師,將丁虎國告到兵部大堂。
但兵部宣稱丁虎國已經解甲為民,今後不得再提此事。
此校尉聞得此言,一氣之下卸卻戎裝,立誓欲親斬丁虎國人頭以祭九泉下八百冤鬼之靈。
從此他改名換姓,一浪一跡江湖尋訪丁虎國下落。
後於綠林中結識一名好漢,二人結為兄弟,相依為命。
一日他於山林一中偶遇一位赴任的賢明縣主,便投在他的門下。
這位縣主對他言傳身教,諄諄誘導,將他心燈撥亮,他……」
(涊:讀『碾』,出汗的樣子。
)
喬泰聲音顫一抖,淚如雨下。
狄公深情地看了他的這位親隨手辦一眼,說道:「喬泰,如今丁虎國已得到了應有的下場,只是命中注定你的青鋒錕鋙不該為老賊的污血所染,最終倪壽乾結果了他的狗命。
「適才你對我言講之事就此為止,你我都不得再對他人說起。
不過,當初我們結識之時你有言在先,一旦找到仇人,你即離我而去。
今你仇家已除。
我知你心在軍中,故不想違你心願,將你強留在此。
我意尋一口實,將你送往京師,你帶了我將你薦於兵部尚書的密情,何愁他不委你個都尉之職!不知你對此意下如何?」
喬泰淡然一笑道:「老爺陞遷長安之日,便是喬泰去京師之時。
只要老爺不棄。
喬泰情願侍候老爺,終身不離。」
狄公聞言大喜,說道:「好!一言為定!喬泰,你誠心隨我,如此深情厚誼,我當鏤骨銘心,沒世不忘!」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