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湖濱案-第二十章
且說御史大夫孟棘受皇帝隆恩,離京之日賜有旌節符璽,駐蹕漢源得以專制京畿六府軍事。
因拿獲賊一黨一名冊,便改了白龍魚服,於漢源縣署建節特,樹六纛,以昭天威。
自個也服紫佩魚系金玉帶。
煞時氣象大變。
(畿:讀『機』,指京城所管轄的地區;纛:讀『道』,古時軍隊或儀仗隊的大旗。
——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則小心服侍左右,以犯官身份助孟棘—一收捕黑龍會孽一黨一。
只三四日便擒捕了五百來人;還牽涉河北、河東兩道。
一時如端午裹粽,一串一串牽進了各處縣府的衙牢。
釘了死枷,等候押赴京師行刑。
——康仲達也招出了縣衙裡潛伏的典獄,正是毒殺萬一帆的兇手。
——一時風氣整肅,綱紀大張。
五日後大功告成,涇北方面也收降了天罡將軍全數人馬。
孟棘飛奏聖上,聖上嘉許,詔命盂棘回京,復狄仁傑官職,以示恩眷。
狄公復職第一日便與梁貽德、韓垂柳主婚。
韓詠南心中樂意,早備下豐厚房奩。
一對新人,誰不喝采?梁貽德帽插金花,身披紅錦,雕鞍駿馬迎娶。
一時賀客如雲,紅事熱鬧,自不必說。
(奩:讀『連』,陪嫁的衣物等。
——華生工作室注)
第二日開斬一毛一祿。
一毛一祿先押赴木驢上,滿城號令。
一時漢源城裡萬人空巷,皆來法場觀看,並慶賀縣令復官。
法場上披紅掛綠,十分新鮮。
狄公則耳熱眼跳,心潮起伏,思緒不寧。
——黑龍會孽一黨一謀逆巨案,幸孟棘運籌帷幄,不動刀兵,便一鼓蕩平。
但畢竟牽涉人夥,五百犯人押赴京師,因是有去無回,盡作異鄉冤魂。
翌日狄公又親設神壇醮齋祈福。
午膳後,便約了洪亮、陶甘、喬泰、馬榮四人同去南門湖上釣魚。
(醮:讀『教』,祈禱神靈的祭禮。
——華生工作室注)
喬泰、馬來早備下了釣竿、絲綸、魚簍、蛐罐。
一條平底小船載了狄公五人蕩自湖中央。
南門湖上日色璀璨,浮光耀金。
五人戴了斗笠,慢慢將船泊在水中,任其飄搖。
各自理了絲綸,坐船頭船尾靜心垂釣。
狄公約定:每人釣得一條魚時,方可說話。
喬泰、馬榮雖不耐靜,也只得屏息觀水,冀得上鉤者。
——洪亮、陶甘也有許多話頭想問,此時也專志凝神,只顧釣魚。
突然喬泰驚叫一聲。
原來一尾桌面大的黑色水怪出露一下背脊。
馬榮趕緊望去,心中明白,那是一種水中的巨黿,喜食葷腥。
馬榮江淮間長大,故能識得許多水中掌故。
狄公看得分明,心中也起驚疑。
失聲問道:「這水怪可吃人?」
馬榮笑道:「這是一種黿鱉,並非水怪。
不食生人,卻食死一屍一。」
狄公哦道:「原來這寶貝專吃死一屍一,難怪乎淹死在南門湖的從不見一屍一身浮起。
都是它們吞一食了。」
陶甘也笑:「老爺開了禁,沒釣著魚先說話了。」
狄公哈哈大笑。
「該罰,該罰。
——今日約你四人來此,豈獨意在魚耳。」
洪亮道:「我們正有許多疑問要請教老爺哩。
譬如,老爺如何判斷出劉飛波是黑龍會魁首?他又為何要殺梁老相公,冒名頂替?」
狄公道:「劉飛波膽識過人,陰有異志。
加之科場失意,連連落第,更積恚忿。
後來雖經商致富,但賊心未死。
他在長安時偶爾聽得人說及漢源韓隱士行止,慢慢訪知他家府第內佛堂曾建造有迷宮密室。
——當年韓隱士正是從京師雇的匠工,故未兔傳下話一柄一。
韓隱士為防兵燹戰亂,作避禍遠計,在密室內還儲下大量金銀財物,以備不測。
又一日,劉飛波在京師一家舊書坊內購得韓隱士編纂的那冊《妙奕搜錄》,書中暗示開啟佛堂地宮的密訣在末篇棋譜殘局中。
當時劉飛波只是好奇而已,並未認真。
(恚:讀『會』,怨恨,憤怒。
燹:讀『險』,兵火,戰火。
——華生工作室注)
「是時河東晉州屢有地震,太白晝見,隕石十八下馮翊府。
五行迭有異象,一時謠諑蜂起,劉飛波便蠢一蠢一欲一動,自謂一精一於象數,通天徹地,陰謀大抒懷抱,以圖僥倖。
遂自稱是劉黑闥後人,仰觀天象,言鬥牛之墟隱隱有龍文五彩。
豎一起黑龍會逆旗,復燃死灰。
又招納人馬,購置兵器甲杖,聯絡地方,一時散盡了他的家業財產。
「這時他想起了韓府佛堂內密室所儲藏的金銀。
他從京師走轉漢源,佯為經商,實則訪韓。
很快他與韓詠南有了深交,慢慢又探得韓詠南雖是韓隱士之後,卻不知佛堂密室事。
——原來韓隱士死的突兀,未及與子孫明言細說。
只傳下祖制,後花園佛堂晝夜不閉,燈燭不滅。
「劉飛波放棄了拉韓詠南入伙的計劃。
他知道韓詠南為人迂腐正經,守舊古板。
必不肯參與謀逆。
遂獨個細研那殘局棋譜,竟很快解破密訣。
——一一夜,他佯醉借宿韓府,夜深人靜時偷入佛堂金牒玉版前嘗試了十七字謎,果然靈驗。
他入了密室,攫獲了儲備箱篋的全數金銀,大喜過望。
——腰囊豐厚,遂反志愈堅。
(篋:讀『竊』,小箱子,藏物之具。
大曰箱,小曰篋。
——華生工作室注)
「於是劉飛波在韓府與梁府間買了地皮,築起宅邸。
又動手在府中後花園假山、書房兩處挖地道溝通韓府密室,並殘忍地殺害了雇來的幾名匠工。
——我與陶甘在那通道中見到的幾具一屍一骸即是。」
「劉飛波將韓詠南的佛堂下闢為黑龍會巢一穴一,自有高見。
一來韓詠南本人不知情,不會漏風。
二來韓詠南漢源大宦紳,累世清白,官府不會疑心,十分穩妥……」
洪參軍忽問:「那麼,劉飛波怎的對梁老相公動起殺機?」
「劉飛波為了廣納叛眾,招兵買馬,很快將韓隱士箱篋中金銀揮霍一空。
橡樹灘天罡將軍那支軍馬便是劉飛波慘淡經營糾金籌辦的。
這時他又想起梁大器的巨額家業田產。
因為宅邸毗連。
劉飛波很快弄明白了梁大器的心一性一脾氣並探得梁府產業帳目鉅細,便派萬一帆以高利貸相誘,說服梁大器變賣地產。
買主以金銀支付,轉折發放債利。
只說地產價看賤,不如金銀放利合算。
梁大器年邁昏聵,便被萬一帆牽著鼻子,變賣了大半家業。
折金銀放債契,每月獲利甚巨。」
(毗:讀『皮』,鄰連,與……相鄰。
——華生工作室注)
「劉飛波只支付了一二個月的巨利,便覺拮据難支,遂動殺機。
一日將梁大器騙至後花園假山內殺害一兩宅本有便門相通,神不知鬼不覺。
——又將一屍一身拖入地室暗道。
陶甘,我們在通道內見到的那具未朽老一屍一,正是梁大器。
借地道之便,劉飛波遂自扮梁大器,瞞人眼目,擬苟且到反叛舉事之日。
——這時分身術已不便,故劉飛波索興『潛逃』,一個心意串扮梁大器,坐梁府指揮大局。」
「正當劉飛波算盡機關,做他貴不可言的好夢時,他的生活裡闖入一個非同尋常的人物。」
「誰?」
四人不約而同問。
「杏花。」
「杏花?楊柳塢那個舞姬究竟與劉飛波有何干係?」
洪亮不解。
狄公撚鬚微微一笑,突然用力提起釣竿,只見一尾青鱗閃閃的大鯉魚上了鉤。
甩在船板上跌的不已。
喬泰、馬榮搶上捉住,脫了鉤餌,放入魚簍內。
「果然還有上鉤的。」
狄公笑了:「劉飛波也有點像這尾大鯉魚,被杏花釣鉤鉤住了,翻騰起不小的一浪一花。」
喬泰道:「可她最終卻被劉飛波殘殺。
端的可憐。」
狄公點點頭:「黑龍會勢力曾在晉州平陽郡潛伏。
那裡有一位姓范的員外,身陷賊一黨一,後生反悔,擬向官府告密。
不料行一事不慎,洩漏風聲,被迫自盡。
——臨死前向妻兒吐明衷曲情由,抱恨終身。
范員外的女兒有志為父雪恥,遂自賣為一妓一,安頓了老母幼弟,隻身轉長安賣來漢源楊柳塢。
循父親死前吐露線跡,尋著了黑龍會首魁劉飛波。
——這女子名叫范來儀,即是杏花。
她假獻慇勤,幾番周旋,遂得劉飛波歡心。
一時情切意綿,十分綢繆。」
「劉飛波陷入情網,不能自拔,寫了許多書信與杏花。
又不願落真筆跡,鬼使神差竟襲用了綠筠摟主的雅號,又刻意摹仿梁大器賬冊上梁貽德的字跡。」
洪亮問:「劉飛波怎會想到用『綠筠摟主』四字落款?須知這是江幼璧的雅號,他如何深得?」
狄公道:「我道他鬼使神差便指此。
我們知道杏花與劉月娥面目酷似,劉飛波十分溺一愛一自己的女兒,他與杏花的戀情內多少還羼有一種變一態的異跡。
這也是杏花得以如願的天機。
——劉月娥與江秀才相一愛一,又得江秀才詩賦書信,劉飛波豈不知綠筠摟主的雅號?出於變一態的心機,他便襲用了這個雅號。」
(羼:讀『顫』,混雜,攙雜。
——華生工作室)
「且說杏花不時從劉飛波嘴裡探得黑龍會的種種秘密。
一日酒醉時杏花又問黑龍會巢一穴一,劉飛波漏洩道,在棋譜殘局中。
杏花再問備細,劉飛波警覺,一時搪塞過去。
翌日酒醒時,劉飛波對杏花起了疑心。
反覆思索,不敢遽斷,便暗中窺察。
——接著便是南門湖花艇上筵請我的一幕。
劉飛波從杏花嘴唇動一態懷疑杏花向韓詠南洩漏了黑龍會秘密,故出了威脅劫持韓詠南的事。
據此又可斷定,韓詠南是清白的。
當然他萬萬沒想到杏花當時是故作姿態正與我告密哩。」
(遽:讀『據』,立刻,馬上。
——華生工作室注)
陶甘問:「老爺又如何得知康仲達也是賊一黨一頭目?」
「康仲達唆使其兄康伯年借貸巨金與萬一帆,並自願中保,便是明證。
萬一帆借貸金銀全是劉飛波一手策劃,與梁大器賣地產同然。
——我又探得王玉玨也是與劉飛波交往後才債台高築,故又斷定王玉玨也是黑龍會頭目。」
馬榮問:「劉飛波為何要我死杏花呢?」
狄公曰:「劉飛波因為事先已對杏花起了疑心,故步步留神,暗中窺察。
我頭裡一直以為殺人者必是當場在我們身前身後偷一聽得杏花的話,故遲遲未能尋出這個人物來。
早是陶甘的話提醒,從嘴唇動一態也能判斷出說話的內容。
想來這劉飛波也有與陶甘一般的奇異本領。
當然話不可能—一拍合,大致內容果然不謬。」
「劉飛波當時立遠處已見杏花神情不比平時,又從杏花嘴唇之動判斷出杏花的反叛。
思前思後,方知上當受弄。
一時恚恨沖蕩,頓生殺機。」
(恚:讀『會』,怨恨,憤怒。
——華生工作室注)
「當時花艇上人來人在,只不知劉飛波如何下手的?」
馬榮又問。
「劉飛波決定殺杏花,意在示威,暗中警告黑龍會的對手。
杏花舞罷離開軒廳後,彭玉琪身一子不適,劉飛波乘機陪侍彭玉琪也出軒廳,走到花船的右舷攔邊。
他見彭玉琪嘔吐不止,披了黑油氈迅即繞至左舷後廂梳妝間,從窗外向杏花招手。
杏花出來後廂,心中有疑。
劉飛波將她引至中艙僻靜無人處,突然用銅香爐猛擊她頭顱,又將香爐塞一入她衣衫,拋人湖中。
見四面並無人,心中乃安。
又潛回右舷,扶定彭玉琪回軒廳。
自以為鬼不知神不覺,沒料到杏花一屍一身不沉。
——那役工不是說,彭玉琪嘔吐時,邊上並無人服侍。」
「翌日一早偏偏又聞報劉月娥半夜猝死在洞房內。
於是深仇大恨又齊集於江文璋身上。
並臆想是江文璋垂涎月娥姿色,弄出人命。
——他一日裡失去了杏花、月娥兩一愛一,已經神志瘋狂,不可遏止了。」
「他來衙門告江文璋,固為報月娥之仇,也有意惑亂衙門視聽,攪騰官府,便利反叛陰謀。
為雪杏花之恨,他將韓詠南綁架了抬進一庭轎內在自己府第內耍弄半日,又拖入地道密室訊問,才算罷休。
——識破這層機關也是緣了陶甘的提示。
正與韓詠南吐訴的行蹤相符。」
陶甘得意道:「正是這時劉飛波覺察到官府懷疑上他,便索興誘殺梁大器,造出潛逃跡象,一來躲了利金,二來化裝充扮成梁大器坐密室指揮。」
狄公點了點頭,接道:「萬一帆被捕時還有恃無恐,但一聽得劉飛波隻身潛逃,多年事業毀於一旦,便覺絕望。
有心向我吐實情,不意被衙中那典獄毒死滅口。
而王玉玨、康仲達兩人見劉飛波不敢露形,便也自拿章程,意在奪一柄一。
王玉玨潛入密室擬取走黑龍會行動細則與賊人名冊,不料劉飛波早有防範,數日前已將那錦囊文書瞞過梁大器偷偷移入梁府,密藏在涼軒的金魚缸內。」
陶甘道:「王玉玨也正是在密室中被老爺用鎮紙玉虎打死。」
喬泰問:「老爺又是如何判出那錦囊文書必藏在金魚缸中?」
狄公笑道:「當時梁府的宅院花園幾已變賣一空,梁大器平日行止憩息又在涼軒、臥室兩處。
臥室許多不便,故我斷定錦囊文書必藏在涼軒中。
——涼軒內別無他物,只有一架鸚鵡與一缸金魚。
金魚缸內正有一凸起的白瓷蓮蕊,正合文書形制,端的可疑。
且那日我在涼軒等候時,正擬伸去缸中餵食,那幾尾金魚驚恐亂竄,都有意躲避白瓷蓮蕊。
——這正可說明劉飛波白瓷蓮蕊內嵌藏文書時,缸中金魚必受折騰。
驚恐之餘,金魚也學乖一巧了,見有人探手入魚缸,便四面逃竄,遠避那白瓷蓮蕊。
——我大膽嘗試,果然拿獲重要罪證,將黑龍會一網打盡。」
狄公收起鉤竿:「可見這魚也是通靈一性一的。
你看,它們知道我等五人來此,意不在魚,故也不來湊趣。
半日只釣著一條,還是自願上鉤的,不避刀俎。
——我們不如也放了它吧。」
說著倒了魚簍放生那鯉魚去了。
南門湖上一片玻璃晶亮。
喬泰沮喪道:「不避刀俎,正應了杏花的命。
保不定正是杏花變的哩。
如今聽說大仇已報,賊首伏法,好不得意,竟忘了身亡根本。」
狄公臉上堆起愁雲。
此時涼風乍起,波理回漩,白日正隱在一塊烏雲背後。
——遠處漢源城家家戶戶正升起炊煙,一派寧靜祥和的氣象。
(全文完)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