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講記
三、絕句的章法和構思
絕句的章法與律詩章法有許多相同之處,都是起承轉合四個步驟。
但也有許多不同。
一般來說,律詩的起承轉合分別由一聯來承擔。
而絕句是分別由一句來承擔。
就是首句起,第二句承,第三句轉,第四句合。
律詩的章法比較好把握,波瀾不需要太大,一精一彩之處一般體現在中間兩聯上,大開大闔,主要以鋪陳為主。
比如一溫一 庭筠的《蘇武廟》「回日樓台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比如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千尋鐵鎖沉一江一 底,一片降幡出石頭」,比如杜甫的《登樓》「錦一江一 春一色 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都是如此。
這些鋪陳,不一定都以氣勢取勝,但卻以氣韻取勝。
出句和對句之間的開合、跳蕩,或綿綿蕩蕩,或驚心動魄。
而絕句是不需要,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
絕句的一精一彩之處,更多的體現在整體的構思上。
起承轉合之間,短短的四句話,要交代完整作者的寫作內容、目的、意義。
因為體裁小,不可能寫的那麼詳細,但也必須交代明白,這就需要很深的駕御語言的能力和巧妙的構思。
絕句必須在一精一妙構思的基礎之上,給人留下足夠的回味。
想寫的內容當然是需要寫出來的,但要在很短的文字上一精一心設計安排,取材、剪裁頗費腦筋。
寫細了,會浪費筆墨。
寫粗了,又可能交代不清。
因此,必須抓住最一精一彩的一點展開。
絕句之絕,就要體現在詩人的思力上。
沒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構思,是不可能出經典之作的。
絕句的章法固然也有很多的方法,但歸結起來,可以概括為八個字:平起、順承、跳轉、妙合。
平起,就是起頭的時候盡量心情平靜,不要一下筆就風起雲湧。
那樣往往會後繼乏力。
只要抓住問題的要害,輕輕地開了頭就可以了。
順承,和律詩一樣,就是盡量承接的自然,緩緩地把感情向上推。
跳轉,就是要盡量使轉折之筆盪開,造就波瀾。
妙成,好比抖包袱。
尾句一出,中心亮明瞭,使人眼前一亮,然後拍案叫絕。
我們以杜牧的《赤壁》為例來說明一下。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我們知道,赤壁是個古戰場。
自古寫這個題材的很多,但我以為杜牧的這一首與眾多的同題材作品不同,有著極其經典巧妙的構思。
起句交代作品所描寫事件的起因,是因為撿到一塊廢鐵,這是一塊埋藏於沙土下面的折斷了的戟,是一種武器。
承接句進一步交代說,自己回家去清洗打磨,認出是古時留下的。
至於是什麼時候的東西,作者沒有講。
但因為題目裡交代了「赤壁」二字,我們知道是三國時期的。
這樣,就順便扣上了赤壁古戰場這樣的題。
第三句轉折,就是典型的跳轉,作者在這裡做了一個假設,假如東風不幫助周郎的話(會怎麼樣呢)?尾句合的甚為有意思,作者不說戰爭的結局會向相反的方向轉化,而避重就輕地說二喬的命運。
關於赤壁之戰的種種說法,我們不用在這裡詳加陳述,二喬的結局在這裡代指了戰爭的結局,這是詩這種文體所特有的方法。
這裡不僅有象徵,而且有假設。
全詩的技巧也主要體現在這裡。
前文我們提到過關於技巧的問題,這裡的技巧是針對全篇而設立的,因此它是篇章的技巧,而不簡單地是修辭。
關於技巧的問題我們留待日後再詳細討論,這裡只是順便提一下。
需要注意的是這裡的跳轉。
東風句的出現,在我們初讀此詩的時候,你會覺得很突然。
我們無論如何想像不到東風與廢戟的關係,似乎八竿子也打不著。
而當我們讀完最後一句的時候,才明白它的妙用。
這就是轉折的妙處,這就是波瀾。
從撿拾廢戟而磨洗,因磨洗而認前朝,進而想到東風,於是假設,最後妙結,這之間包含了作者的巧妙構思,令人歎服。
讀者可能會問,寫這樣大的題材,當然可以做到波瀾壯闊。
如果是小的題材呢?其實,詩的技巧就在於作者的構思上,是詩人思力的體現。
小的題材一樣可以盡起波瀾,關鍵在於作者如何把握。
比如杜牧的絕句《過華清宮》。
長安回望繡成堆,起句緊扣題目,因為是過華清宮,因而從長安入手就是很平的起筆,一點也不突然。
回望的,是繡成堆,風景優美。
山頂千門次第開。
納入詩人眼簾的,不僅僅是風景,還是山頂的一道道的門,它們依次打開。
當然,這不是真的望見,而是一種想像。
杜牧過華清宮舊址,過去的事情早已經成為歷史。
作為詠史篇,這裡的事情是透過歷史的印記而想像出來的。
這裡既有歷史的真實性,同時也不乏誇張的妙用。
比如千門就肯定不是真的有一千座門,而是一種誇張。
但這個誇張不是全篇的技巧,而是修辭。
因為它只對這一句起作用。
一騎紅塵妃子笑,轉折的也很別緻。
回望、千門開、妃子笑,這三者之間實在是沒有什麼聯繫。
但結尾一出,聯繫就出來了。
無人知是荔枝來。
原來是在說荔枝。
這依次打開的千門,那麼秩序井然,是為了把傳遞情報的千里驛站變為運送荔枝的特快專遞。
瞭解荔枝以及這段歷史的人,就知道這其中的厲害關係了。
尤其是那個「笑」字,使我們不得不想起「一笑傾城、再笑傾國」的故事。
兩個妃子的「笑」雖然具體原因不同,卻又有著極其相似的一面。
這裡的諷刺意義是巨大的,這也體現了詩的藝術力量。
說到這裡,我們需要說一下,詩,尤其是絕句,它的線索是很重要的。
前面一首詩的線索是戰爭。
這一首詩的線索是荔枝。
看似關係不大的四句,通過線索聯結到一起,似散實連,這是絕句章法的關鍵。
我們還可以用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來舉例說明。
君問歸期未有期,接到妻子的來信,問我歸期。
可我實在不知道歸期在何時。
巴山夜雨漲秋池。
我現在在巴山,秋天的夜雨很大。
何當共剪西窗燭,什麼時候我在和你一起剪燭西窗呢?
卻話巴山夜雨時。
那時我再向你述說巴山夜雨時,我是怎樣在相思中度過像今天這樣孤寂的夜晚的。
全詩的起承轉合都很平淡,但依然可以清晰地分出四個部分之間的脈絡。
前兩句都是寫現在,第三句用幻想加疑問的方式寫將來。
結尾雖然還是沉浸在對將來的幻想之中,卻已經結了,表明這是現在的想像。
這首詩的主線當然就是相思之情了。
因為相思,作者的妻子來信問歸期。
因為相思,作者雨夜不寐。
因為相思不寐而展開幻想,進而設想一個美好的相聚的場面。
絕句的章法千變萬化,但主線是不可缺少的,起承轉合也是不可缺少的。
有人曾經問我,難道詩都是要起承轉合的嗎?有沒有不是這樣安排的呢?
一般來說,起承轉合是必不可少的四個部分。
不論是格律詩還是古體詩亦或長篇歌行,都是如此。
長篇歌行或者敘事長詩的起承轉合更是不可少的,只是它們變化更大一些。
長篇古風更接近於文章的體裁,開頭、故事的發展、波瀾、結尾,更要環環相扣。
它們更需要明確線索,有的還不只是一條線索,有時是一明一暗,有的是兩條明線。
沒有線索的貫穿,不可能把一個複雜的事情寫清晰。
而詩的起承轉合,說到底其實就是線索的設置和安排問題。
但是也有例外。
比如杜甫的名篇《絕句》「遲日一江一 山麗,春風花草香。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全詩是一個完整的春天的畫面,這裡就沒有起承轉合的安排。
只有動靜結合的技巧。
前兩句是靜景,後兩句是動景。
動靜之間婉轉和諧。
再比如《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第一句是點,第二句是線,第三第四句是面。
點、線、面的結合,組成四幅畫面。
但這樣的詩雖然好,可惜沒有多少實際的意義,我們看不出作者寫作的目的和意義到底是什麼。
尤其「遲日一江一 山麗,春風花草香」,一麗一香,有些直白,沒有多少一精一妙之處,內容顯得空泛。
讀完之後,雖然也有許多美的聯想,但回味不足。
所有的意義都在字面上交代清楚了。
這樣的詩也可以欣賞,但不宜學。
因為缺少波瀾,寫的再好也是淺的。
通過對律詩和絕句的章法的介紹,下面不得不引出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詩眼的安排。
關於詩眼,這是個很廣的話題,我們只能留待後面來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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