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短篇-紅絲黑箭
狄公在登州蓬萊縣任縣令時,理政事,導風化,聽獄訟,察冤滯,及督課錢谷兵賦、民田收授等公務,與駐守蓬萊炮台的鎮軍互不干預。
蓬萊為唐帝國屏東海疆,鎮軍在海濱深峻險要處築有炮台,設立軍寨。
本故事就發生在離蓬萊縣城九里的炮台軍寨裡。
狄公在內衙書齋翻閱公文,漸漸心覺煩躁,兩道濃眉緊蹙蹩,不住地捋著頜下那又黑又長的鬍子:「作怪,作怪,甲卷第四百零四號公文如何不見了?昨日洪亮去州衙前曾匆匆理過,我以為是他插錯了號碼,如今我全部找尋了一遍,仍不見那份公文。」
他的親隨干辦喬泰、馬榮侍候一邊。
馬榮間:「老爺,甲卷公文都是關乎哪些事項的?」
狄公道:「這甲卷系蓬萊炮台報呈縣衙的存檔文牘,關乎兩類事項:一是軍士職銜變動,人事升黜;二是營寨軍需採辦,錢銀出納。
我見甲卷四百零五號公文上註明『參閱甲卷四百零四號公文辦』,四百零五號公文是有關戎服甲冑採買的,想來那四百零四號也必是關於軍械採辦事項的。」
馬榮插嘴道:「這些公文是他們附送給縣衙存檔的抄件,上面說的事一件與我們無涉,我們也無權過問。」
狄公正色道:「不然。
此等官樣文章正經是官府軍鎮重要的治理依據。
國家法度,官衙公例,哪一件不要制訂得嚴嚴密密,天衣無縫?即便如此,歹徒一奸一黨一還欲尋破綻,鑽空隙哩。
這四百零四號公文或許本身並不甚重要,但無故丟失,卻不由我心中不安。」
馬榮見狄公言詞危苦,不覺後悔自己的輕率魯莽,低頭道:「適才言語粗一魯,老爺,莫要見怪。
只因我們心中有事……」
狄公道:「你們心中有何事,不妨說來與我聽聽……」
馬榮道:「我們的好友孟國泰被炮台的鎮將方明廉拘押了,說他有暗殺炮台鎮副蘇文虎的嫌疑。」
狄公道:「既是方將軍親自審理,我們也不必過問。
只不知你倆是如何認識那個孟國泰的?」
馬榮答言:「孟國泰是炮台軍寨裡的校尉,放槍騎射般般一精一熟,尤其那射箭功夫,端的百步穿楊。
人稱『神箭孟三郎』。
我們與他認識才半月有餘,卻已肝膽相照,成了莫逆之交。
誰知如今忽被判成死罪,必是冤枉。」
狄公搖手道:「我們固然無權過問軍寨炮台的事,但孟國泰既是你們兩位的好友,我也倒想聽聽其中的原委。」
喬泰沉默半日,見狄公言語鬆動,不禁插話:「老爺與方將軍亦是好友,總不能眼看著方將軍偏聽誤信,鑄成大錯。」
馬榮道:「半月來我們時常一起飲酒,親同兄弟,知道孟國泰秉一性一爽直,行為光明。
蘇文虎對屬下課罰嚴酷。
倘若孟國泰不滿,他會當面數責,甚至不惜啟動拳頭刀兵,但決不會用暗箭殺人。」
狄公點點頭,又問道:「你們倆最後一次見到孟國泰是在何時?」
「蘇文虎被暗殺的前一天夜裡。
那夜我們在海濱一家酒肆喝了不少酒,又上了花艇。
後來碰上了兩名番商,自稱是東海外新羅人。
彼此言語投機,便合成一桌,開懷暢飲。
臨分手,喬泰哥將孟國泰送上回炮台的小船,那時已經半夜了。」
狄公呷了一口茶,慢慢捋了捋鬍子,說道:「方將軍月前來縣衙拜會過我,至今未嘗回訪。
今日正是機會。
快吩咐衙官備下轎馬船用,我就去炮台見方將軍。
順便正可問他再要一份甲卷四百零四號公文的抄件。」
官船在濁一浪一中搖晃了半個時辰,便從內河駛到了海口。
狄公下船,便沿一條陡峭的山道拾級而上,馬榮、喬泰身後緊緊跟隨。
抬頭看,高處最險峻的咽喉要地,便是軍寨轅門。
轅門內一門門鐵炮正虎視著浩瀚無際的大海。
轅門外值戍的軍士聽說是縣衙狄老爺來拜訪方將軍,不敢怠慢,當即便引狄公向中軍衙廳走去。
馬榮、喬泰遵照狄公吩咐,留在轅門內值房靜候。
炮台鎮將方明廉聞報狄縣令來訪,趕緊出迎。
兩人步入正廳,分賓主坐定,侍役獻茶畢,恭敬退下。
方明廉甲冑在身,直一挺一挺坐在太師椅上。
他是一個沉靜拘謹的人,不好言談,幾句寒暄後,只等著狄公問話。
狄公知方明廉不喜迂迴曲折,故開門見山道:「方將軍,聽說軍寨內出了殺人之事,鎮副蘇將軍不幸遇害,兇犯已經拿獲,並擬判死罪。
——不知下官聞聽的可屬實?」
方明廉銳利的目光瞅了瞅狄公,站起身來,爽直地說:「這事何必見外?狄縣令若有興趣,不妨隨我去現場看視。」
方明廉走出軍衙大門,對守衛的軍校說:「去將一毛一兵曹和施倉曹叫來!」說著便引著狄公來到一幢石頭房子前。
這房子門口守著四個軍士,見是方將軍前來,忙不迭肅立致禮。
方明廉上前將門上的封皮一把撕去,推開一房門,說道:「這裡便是蘇鎮副的房間。
他正是在那張一床一上被人殺死的。」
狄公跨進門檻,溜眼將房內陳設一抹看在眼內。
引起狄公注意的不是蘇文虎被害的那張簡陋的木板一床一,而是撂在窗台上的一個漆皮箭壺。
箭壺內插著十幾支紅桿鐵鏃灰羽長箭,靠窗台的地上掉落有四支。
左邊一張書案上擱著蘇文虎的頭盔和一支同樣的箭。
整個房間只有一扇門和一扇窗。
方明廉道:「蘇鎮副每日早上一操一練軍馬後,必在這房一中那張一床一上稍事休歇,到午時再去膳房用飯。
前天,施成龍中午來房找他,對,施成龍是軍寨的倉曹參軍,專掌營內軍需庫存、錢銀採買之事。
施成龍敲了門,並不見蘇鎮副答應,便推開一房門一看,誰知蘇鎮副躺在那張木板一床一上只不動彈。
他身上雖穿有鎧甲,但一裸一露的腹部卻中了一箭,滿身是血,早已死了。
死時兩手還緊緊一抓住那箭桿,但箭頭的鐵鏃是長有倒鉤的,他如何拔得出來?如今想來必是當他熟睡之機,被人下了毒手。」
正說著,倉曹參軍施成龍和兵曹參軍一毛一晉元走進了房間。
方明廉介紹道:「這就是我剛才說的施倉曹,正是他最先發現蘇鎮副被害的。
那一位是兵曹一毛一晉元,專掌營內軍械,戎器,管鑰、土木事項。
——兩人正是我的左右臂膊。」
施兵曹、一毛一兵曹彬彬有禮向狄公拜揖請安,狄公躬身回禮。
方明廉道:「你們兩位不妨也與狄縣令說說對此案件的看法吧。」
一毛一晉元道:「方將軍還猶豫什麼?快將那孟國泰判決,交付軍法司處刑便是。」
施成龍忙道:「不!卑職愚見,孟校尉並非那等放暗箭殺人之人。
此事或許還有蹊蹺。」
方明廉指著對面窗外一幢高樓說:「狄縣令,但看那樓上的窗戶便可明白。
那樓上窗戶處是軍械庫,蘇鎮副熟睡時,肚腹正對著這窗戶。
我們做了一個試驗,將一個草人躺放在蘇鎮副睡的地方,結果證明那一箭正是從對面軍械庫的窗裡射下來的。
當時軍械庫內只有孟國泰一人,他鬼鬼祟祟在窗內晃蕩窺覷。」
狄公驚奇:「從那窗口射一到這窗內,——有如此好箭法?」
一毛一晉元道:「孟國泰箭法如古時李廣一般,百發百中。
不然。
如何營裡上下都稱他作『神箭孟三郎』。」
狄公略一思索說道:「此箭會不會就在這房內一射的?」
方明廉道:「這不可能。
從門口射來的箭只可能射一到他的頭盔,只有窗外射進來的箭,才有可能射穿他的肚腹。
而窗外值戌的四名軍士晝夜巡視。
——這房子雖簡陋,究竟是蘇鎮副的私捨,一般人不能輕易進出。
事實上出事那天,蘇鎮副進房之後至施倉曹進房之前,並無閒雜人等進來過,值戌的軍士眾口一詞證實這點。」
狄公又問:「那麼,孟國泰為何要殺害蘇文虎呢?」
一毛一晉元搶道:「蘇鎮副一操一演極嚴,動輒深罰,輕則呵斥,重則賜以皮鞭。
幾天前,孟國泰挨了蘇鎮副一頓訓斥,他當時臉色氣得鐵青。
孟國泰每以英雄自詡,蒙此恥辱,豈肯干休?」
施成龍搖頭道:「孟國泰受蘇鎮副訓責不止一回,豈可單憑受訓斥,便斷定是孟國泰所為?」
狄公道:「射殺蘇文虎之時,是誰看見孟國泰在對面軍械庫窗口晃蕩窺覷?他可是親口作了證?」
一毛一晉元答道:「有一小軍校親眼看見那孟國泰在軍械庫撥一弄一張硬弓,神色慌張。」
方明廉歎了口氣道:「那日這小軍校偏巧去軍械庫西樓找一副鎧甲。
西樓上偏巧也開一小窗,離軍械庫窗口兩丈多遠。
事發當時,是他從西樓那小窗口望見施兵曹在這房一中大驚失色。
叫喊不迭。
他不知出了何事,正欲趕下樓來。
隔窗忽見軍械庫內孟國泰正在撥一弄一張硬弓。
事後調查,孟國泰也供認不諱。」
「那小軍校在西樓便不能放暗箭麼?」
狄公詫異。
一毛一晉元拉狄公到窗前,指著西樓道:「那一窗口倘使射箭來,倒是能射著當時在房一中的施成龍。
——那個小窗口根本看不到蘇鎮副的身一子。」
「那麼,盂國泰因何去軍械庫呢?」
狄公又問。
方明廉面露愁苦道:「他說,那天一操一演完,他感到十分疲累,回營盤正待躺下休息,卻見一床一鋪上一紙蘇鎮副的手令,命他去軍械庫等候,有事交待。
我要他拿出那紙手令,他卻說丟一了。」
狄公慢慢點頭,沉吟不語。
又去書案上拈起那支長箭細細端詳。
那支箭約四尺來長,甚覺沉重,鐵鏃頭十分尖利,如燕尾般岔山兩翼,翼有倒鉤。
上面沾有血污。
「方將軍,想來射殺蘇文虎的便是這支箭了?」
他一面仔細端詳手中那件殺人凶器。
箭桿油了紅漆,又用紅絲帶裹札緊了,箭尾則是三一莖一灰紫發亮的硬翎。
一毛一晉元道:「狄老爺,這是一支尋常的箭,蘇鎮副用的箭與營寨內軍士的箭都是一樣的。」
狄公點頭道:「我見這箭桿的紅絲帶撕一破了,裂口顯得參差不齊。」
他看了看周圍幾張平靜無異常的臉,又道:「看來孟國泰犯罪嫌疑最大,種種跡象都與他作案相合。
下官有一言不知進退,倘若方將軍不見外,可否讓下官一見孟國泰。」
方將軍驀地看了狄公一眼,略一遲疑,便點頭答應。
一毛一晉元安排一名姓高的小軍校陪同狄公去軍寨尾角的土牢。
那小軍校正是事發時親見孟國泰在軍械庫撥硬弓的證人。
狄公一路與他攀談,乃知小軍校平時十分敬重孟國泰。
問到案子本身要緊處,小軍校言語銳減,微微侷促,似十分負疚。
兩人來到土牢,小軍校與守牢軍士遞過方將軍的手令。
軍士不敢怠慢,趕緊掏出管鑰,開了牢門。
「呵,老弟,可有什麼新的消息?」
孟國泰體軀豐偉,十分雄武,雖身陷縲洩,仍令人慄慄敬畏。
「孟大哥,蓬萊縣縣令狄老爺來看望你了。」
小軍校言語中閃過一些膽怯。
狄公示意小軍校在牢門外等候,自己則鑽進了土牢:「孟國泰,下官雖初次見你。
卻與馬榮、喬泰一般稱呼了。
不知你有何話要說。
倘屬冤枉,下官定設法與你開脫。」
孟國泰聞聽此言,心中一亮。
呆呆望了狄公半晌,乃叫道:「狄老爺仁義慈悲,我孟某實蒙冤枉。
奈何木已成舟,有口難辯。」
狄公道:「倘若果屬冤枉,作案的真兇必然忌恨你與蘇文虎。
正是他送的假手令,誘你上當。
一箭雙鵰,除了你們兩個,你不妨細想這人是誰。」
孟國泰道:「忌恨蘇鎮副的人許多。
他一操一演峻嚴,苛虐部下,就是我也三分忌恨他。
至於我自己,似無仇家,朋友倒有不少。」
狄公也覺有理,又問:「事發的前一天晚上,你與喬泰、馬榮分手回軍寨後,都幹了些什麼?」
孟國泰緊皺雙眉,望牢頂苦思了片刻,答道:「那夜我喝得爛醉,回到轅門,守值的一個軍校將我扶同營盤。
那日因是寨裡放假,故弟兄們都在飲酒作樂。
我便乘興與他們談了那件遇見的好事,這事衙上的喬泰、馬榮也知道。
我們在海濱酒家時遇見兩個慷慨大度的新羅商人,一個姓樸,一個姓尹。
兩下一見如故,十分投機,他們不僅為我們會了酒賬,又說等他們京師辦完一事回來,還要專治一席,與我們三人深談哩,哈哈。
第二天,誰知筋酥骨軟,一操一演畢便覺頭暈目眩,渾身困乏。
急回營盤正欲睡覺,卻見了蘇鎮副的那紙手令。」
「你沒細看那紙手令是真是假?」
狄公問。
「我的天!哪裡辨得真假?那大紅印章分明是真的。」
「你在軍械庫等候了半日,終不見蘇文虎上來,對否?」
「是,老爺。
我等得心焦,便揀了幾件兵器撥一弄撥一弄,也拉過那張硬弓。
可我哪裡會向對面樓下蘇鎮副的房間放暗箭啊?」
狄公點頭說:「既然是方將軍錯判了你,你有何證據證實自己的清白?」
孟國泰搖了搖頭。
「狄縣令對盂國泰印象如何?」
方將軍問。
「下官以為孟國泰不像是行為苟且之人。
不過他只說是冤枉,卻提不出為自己辯解的證據。
下官是局外人,豈可越俎代庖,滋擾方將軍睿斷。
哦,下官還有一事拜託,貴鎮軍衙送付縣衙檔館的公文中少了甲卷四百零四號抄件,敬勞將軍囑書吏再抄錄一份轉賜,好教敝衙檔館資料齊全。」
方明廉心中嘲笑狄縣令迂腐,又不好推阻,便令左右將掌管軍衙公文的書吏叫來,井帶上四百零四號公文的副本。
片刻,軍衙的書吏前來叩見方明廉和狄公。
恭敬遞上四百零四號公文的存檔副本。
狄公接過翻閱,見是晉陞四名軍校的呈文。
公文共兩頁,第一頁上是軍衙的提議,及四名軍校的姓名、年庚、籍貫、功勳,蓋著蘇文虎的印章。
第二頁卻只有一行字:「敦候京師兵部衙門核覆准請。」
下面是方明廉的朱鈐,注著簽發日期及公文號碼:甲卷四百零四號。
狄公搖頭說:「這公文想是拿錯了。
我丟失的那份,雖同編人甲卷,卻是關於軍需採買、錢銀出納事項的。
因為緊挨著的四百零五號公文上有手批:『參閱甲卷四百零四號公文辦』。
——這四百零五號系軍營購買戎服鎧甲的,故四百零四號內容必不會是四名軍校職銜晉陞的人事呈文。」
方明廉笑道:「我們這裡公文確也大多,莫說我弄不清,專辦掌管的書吏已增至四名,都還理不清頭緒來。
甲卷已四百多號,乙卷、丙卷、丁卷、戊卷都已有二三百號。
唉,只恨軍寨內秀才大少,文牘大繁。
——說實在的,我只要炮台的鐵炮打得響,番寇進不來便行。
哪有一精一力去一一驗看這些煩瑣乏味的公文。」
狄公將那四百零四號公文還與那書吏,苦笑一聲,便起身拜辭。
方明廉送狄公到轅門。
馬榮、喬泰在轅門正等得一性一急,見狄公出來,也不便細問,便護著狄公走下轅門外險陡的石級。
正午火一辣的驕陽烤得海面發燙。
官船在海口繞了個大彎後,便駛人水波平緩的內河,官船上張著一幅水綠色涼篷,狄公坐在一張竹椅上,將適才在軍寨內的詳情細末,一一告訴了馬榮、喬泰。
狄公呷了一口香茶,沉默良久,靜下心來。
此時舵漿鴉軋,波聲汩一汩。
低飛的水鳥有時闖進了涼篷,倏忽迴旋又鼓翼高飛。
狄公突然說:「我見施成龍和一毛一晉元兩人對此案的見解最是相悖,施成龍說孟國泰無罪,而一毛一晉元則堅持說正是孟國泰殺的蘇文虎。
你們平日可聽孟國泰談起過這兩個人,尤其是一毛一晉元,他是否忌恨孟國泰?」
馬榮答言:「盂國泰從未談起過施成龍,只是說起過一毛一晉元這個人狡詐多疑,秉一性一刻薄。」
狄公問:「那天你們與孟國泰聚飲時遇到兩名番商,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馬榮道:「我們開了一個玩笑。
那個姓樸的問我們三人做何營業,我們答是響馬,那兩個新羅人信以為真,不僅替一我們會了酒賬,又說等他們去京師回來還專門治一桌豐盛酒席與我們交個長年朋友。」
喬泰補充道:「他們去京師支領一筆款目,說是賣了三條船給誰。
他們說時閃爍其詞,又禁不住都捧腹大笑。」
狄公又道:「那天夜裡,孟國泰他究竟幹了些什麼?我想蘇文虎被殺與他那夭夜裡的勾當大有關聯。」
喬泰道:「孟國泰並沒獨個有勾當,我們三人一直在一起。
後來遇到了那兩位番商,便五人一桌灌起黃湯來。」
狄公點點頭,忽回首大聲問掌舵的艄公:「船到哪裡了?」
艄公道:「恰走了一半路。」
狄公命令:「快,掉轉船頭再回炮台!」
狄公、馬榮、喬泰三人再回軍寨轅門時,得知方將軍正召集眾軍官在軍衙議事。
守門的軍士欲去稟報,狄公阻止道:「不必驚動方將軍了,只請一毛一兵曹一見便可。」
一毛一晉元聽得狄公有請,心中納罕,不由狐疑重重。
見了狄公,忙躬身施禮。
狄公道:「煩一毛一兵曹引下官再去看一遍蘇鎮副的房間。」
一毛一晉元不便推辭,只得領著狄公三人再去蘇文虎被殺的房間。
狄公一進門,便吩咐喬泰、馬榮道:「你們伏一在地上細細搜查,看有沒有鐵絲、鉤刺、釘頭之類的小物件。」
一毛一晉元笑道:「狄縣令莫非要尋秘道機關?」
突然馬榮叫道:「老爺,這裡有一冒出來的釘尖!」
狄公趕忙按馬榮指點,伏身細看。
地板上果然冒出一個小小釘尖,釘尖上還粘著一紅絲碎片,再細看還見到一點暗儲。
狄公道:「如今一毛一兵曹便是一個證人,勞動一毛一兵曹將那一丁點兒紅絲片小心收起。」
一毛一晉元只得小心將那紅絲片從釘尖剔下,遞給狄公。
狄公笑道:「下官還想看看蘇鎮副的遺物。」
一毛一晉元將蘇文虎生前的私物全數搬放在桌上:一隻舊鐵角皮箱,一包衣服布褲。
狄公打開那隻鐵角皮箱,一件一件東西驗看。
突然他看見箱角里有一個黃絲絨方印盒,急忙拿出打開一看,卻是空的。
「我猜想蘇鎮副的印章平日不放在這印盒內,而是放在那書案的一抽一屜裡吧!」
一毛一晉元道:「果如狄縣令猜想,收拾蘇鎮副遺物時,施倉曹正是在那一抽一屜裡找到他的印章的。」
狄公道:「想來方將軍議事亦已完了吧,還勞一毛一兵曹將這些東西妥善收了。」
方明廉與眾軍官議事方畢,狄公四人便進了軍衙正廳。
狄公拜揖施禮,向方明廉道明來意,並告訴他蘇鎮副被害之事已有了眉目。
希望方明廉此刻當堂開判,他則在一旁相機助審,提出證據,澄清案子情由本末。
方明廉雖心中狐疑重重,卻還是答應了狄公要求。
方明廉讓了狄公座。
便命將孟國泰押來聽候鞫審。
他鄭重宣佈:今日蓬萊縣令狄仁傑主審此案,當堂判決,並備文呈報軍法司終裁。
狄公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左右兩邊侍立的喬泰、馬榮,慢慢開口道:「蘇文虎被殺的背後隱著一樁駭人聽聞的盜騙貪一污案!一筆巨款,購買三條輜重軍船的巨款!」
方明廉及眾軍官莫名其妙。
一個個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據下官核查,本鎮所需軍備貨物、兵戌器械的採買,經軍衙議定後,由倉曹參軍施成龍草具呈報公文,先由鎮副蘇文虎覆核押印,再由方明廉將軍終核押印在公文最末。
公文或一頁或二頁、三頁不等,一頁者,蘇、方兩印章押在同一頁,二頁、三頁甚而更多頁者,則每頁押蘇鎮副印,最末頁押方將軍印。
然後備副本,自存抄件轉呈蓬萊縣衙門檔館。
正本則加羽一毛一,封火漆,軍驛飛馳京師兵部或登州軍衙。
然而這種程序有漏洞。
倘若公文二頁、三頁以上者,膽大妄為之徒便會偷梁換柱,犯下怵目駭心的罪惡勾當。
如何個偷梁換柱法呢?歹徒見是最末頁無甚要緊字語時,便會偷偷藏過,因為那一頁有方將軍終核的印章,至關緊要。
然後補上假造內容的前幾頁,手腳做成,已是輕而易舉之事了……」
方明廉禁不住插上話來:「狄縣令這話如何講?須知前幾頁每頁都需押蓋蘇鎮副的印章啊!」
狄公莞爾一笑,輕聲答道:「這正是蘇鎮副被殺害的原因!蘇鎮副大意將他的印章撂在從不上鎖的一抽一屜裡,故被人盜用十分容易。
罪犯正是盜用了那枚印章被蘇鎮副覺察,才生出殺人滅口的歹念。
原來,第四百零四號公文是晉陞四名軍校的內容那公文副本我看了,共兩頁,第一頁寫了軍衙的提議及四名軍校的姓氏、年庚、籍貫、功勳等等。
第二頁則只有一句話:『敦候京師兵部衙門核覆准請』,並押了方將軍的大印。
罪犯謄錄了副本後,偷走了正本第二頁,焚燬了第一頁,補之以假造的內容。
那內容寫著什麼呢?寫著蓬萊炮台已向新羅籍商人樸氏、尹氏購進三條輜重軍船,其價值必在巨額,尚不知確數。
依照兵部衙門採買軍需公例,由京師付款銀與那兩名番商。
公文正本早達京師兵部,兩名番商已去京師支領款銀。
——其半數或便是付與罪犯的贓財!罪犯一精一幹此行,深知內裡漏洞。
副本存軍衙,故是原來內容,未作改動。
只是作案匆匆疏忽了一點,他怕軍衙的書吏覺察,便自行謄錄副本,然而卻忘了備下一本抄件轉吾我蓬萊縣衙檔館。
偏偏接踵而來了四百零五號購買盔甲戎服的公文,書吏見到四百零四號正本發往京師兵部時注著庫部衙門的字樣,便沒細查四百零四號內容,以為同在甲卷總是購物之事,便自作聰明,手批了一條,『參閱甲卷四百零四號公文辦』的話。
下官今日來軍寨原只是想補一份四百零四號公文的抄件,卻見副本上原是人事陞遷之事,便覺蹊蹺。
四百零五號系是書吏抄錄簽發,故敝衙照例收到。
那『參閱』一詞便引動我許多狐疑。
如今才明白其中緣由。」
方將軍略有所悟,又聽是貪一污盜騙巨額軍款,心知事態嚴重,便大聲問道:「望狄縣令明言,那兩名番商與三條輜重軍船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道:「罪犯與那兩名番籍商人狼狽為好,做下若大一樁買空勾當。
——獲得贓銀,兩五拆賬。
倘若日後被人識破,不僅那兩名番商遠走高飛,便是本案主犯也早已逃之夭夭了。
然而天網恢恢,罪犯合當敗露。
蘇鎮副被殺前夜,孟國泰與下官的這兩名親隨干辦一同在海濱酒家聚飲時,偏巧碰到了那兩名番商。
番商誤以為他們三人是響馬,故視為知已,引作同類。
醉中吐真言,隱約托出了三條軍船賣空的內情。
只不曾吐露罪犯姓名。
偏偏孟國泰那日飲酒過量,回到軍寨時醉意正濃言語不慎,吐出與番商狂飲作樂之事。
人道隔牆有耳,況復他當著眾軍士面前大肆吹擂,也算是禍從口出吧。
罪犯疑心他已獲悉真相,便暗中定計除口。
故偽造蘇鎮副手令騙去軍械庫,手令上蓋著蘇文虎大印,印章是罪犯從那不上鎖的一抽一屜裡偷出的。」
方明廉省悟,便又問:「那麼是誰一箭射死了蘇鎮副?」
狄公目光掃了一下眾軍官,答道:「殺害蘇鎮副的不是別人,正是貪一污盜騙的主犯施成龍!」
正廳內頓時鴉雀無聲,眾軍官大夢震醒,驚愕得面面相覷。
已有兩名軍士挨近了施成龍,左右監護住了他。
狄公繼續道:「施成龍午後進蘇鎮副房間時,固然不敢攜帶兵器。
但他知道蘇鎮副的房間內有兵器——蘇文虎午睡時總大意地將他的箭壺擱在窗台上。
他只需拔一出一支來便可將熟睡中的蘇鎮副刺殺。」
方明廉用目示意,兩名軍士立即將施成龍押了。
施成龍沒叫冤枉,也不掙扎,卻冷笑道:「狄仁傑,你如何斷定我要殺死蘇將軍?」
狄公道:「蘇鎮副已發現你用了他的印章,只待追問詳裡。
你畏懼罪惡發露,故先下了毒手。
並布下圈套,一石兩鳥,拿孟國泰來充替罪羊。
除滅了這兩人,誰也不會知道你那樁貪一污盜騙的大罪孽了。」
「說我殺蘇將軍有何憑據?」
施成龍已經氣弱,只不敢提貪一污盜騙軍款之事。
「你進蘇鎮副房裡時,他已朦朧睡醒,正衝你又問印章之事,故你只得搶先動手。
那箭壺擱在窗台,你不便去拔,卻見地上腳邊正有一支掉落的長箭,便偷偷甩脫了靴子,用腳趾挑一起那支箭接到手中,一個急步上前刺進了蘇鎮副的肚腹。
他猝不及防,頓時喪了一性一命。
只因你挑一起那支箭時用力過於迅猛,箭桿上的紅絲帶被地板上的一小小釘頭劃破了一條口。
適才我見那小小的鐵釘頭上還粘著一絲紅碎片,並沾著一星赭斑。
一毛一兵曹可以作證。
——故我斷定你的腳趾上必有被劃破或刺破的傷痕。
施兵曹倘不服,此刻可以當堂脫靴驗看。」
方明廉目光嚴厲地望著施成龍,猛喝道:「還需問你三條軍船之事麼?」
施成龍蜷縮成一一團一,癱一軟在地上,哭喪著臉望著狄公,再也不吱一聲了。
兩名軍士忙不迭將孟國泰卸枷,松縛。
孟國泰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一對炯炯有神的大眼也望著狄公,流動著無限感激的神采。
狄公笑著對一旁正振筆記錄的書吏道:「莫忘了將呈送軍法司判決此案的公文抄錄一份送來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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