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柳園圖-第二十章
次早喬泰正好睡,懷聖寺禮拜殿內傳來一陣陣頌禱之一聲,抑揚頓挫。
正做好夢時忽又聽得有人敲門。
「老子疲乏一一夜,想睡一會,這等鬧騰!」喬泰嘟嚷,翻個身又睡覺了。
「是我,快開門。」
喬泰恍惚間聽得是珠木奴的聲音,喜出望外。
一骨碌翻身爬起,便拉開門閂。
珠木奴雲鬢不整,稍稍塗抹,披一件藍底滿天星大氅,兩目咄咄有光。
喬泰呆呆望著她出神。
「你終未將我喬泰忘記。
那日花艇上匆匆,未能傾吐衷腸,盡舒懷抱。
今日正是良機。」
喬泰說著過來便要摟一抱。
「噓!有急事哩。
我也無需你攜我去京師了。
今日我非來找你,而是來找你主子的。」
「你找我主子作甚?莫非香燭燒到狄老爺頭上,要他收你為侍妾攜去京師?」
「非也。
實話與你說吧,我找你陪同我一起去都督府衙門領那五百兩黃金的賞格去。」
「什麼?你要去都督府衙門領懸賞?你與柳大人……不,不,你與那欽犯有何干係?」
「柳相公正是奴家毒死的。
當時痛心好一陣,幾不欲活。
不管他欽犯不欽犯,他確是為了我才第二回潛來廣州的。
如今已被梟首分一屍一,我也顧不得許多嫌疑,要去領那五百兩黃金賞格。」
「你……你是如何毒死他的?」
喬泰驚駭萬分。
「哎,長話短說吧,到狄老爺面前又須得說一遍。
你聽了其中隱情,也好在你主子面前為我嘉言幾句。」
「你兩個有何隱情?」
喬泰疑惑。
「勝似夫妻。」
珠木奴眼中放出光來。
「這話須依經傍注,有個邊際。
——柳大人怎的與你這水上人扯起風一流債務。」
喬泰不信,怕珠木奴憑伶牙俐齒,去圖僥倖。
「柳相公與我在花塔相識,一見鍾情,兩下傾心,再也難分難解。
他告訴我他是朝廷的欽差,又沒說欽犯。
他未曾娶妻,家財萬貫,只恨長安無中意的女子。
見了我時竟失魂落魄,兩個也一堆山盟海誓,再不分離。
「他那回返京之前,又與我設誓立願,等他京師了卻王命,即潛來廣州與我脫籍贖身,攜去長安永做夫妻。
——奴家夢寐之求正應在他身上了。
「然而此時奴家千不該、萬不合做了一樁欺心的錯事,至令痛思不滅。
——我們水上人有個規矩,情一人外出前飲一種藥酒,按期歸來,有解藥破除,爽約背盟,起離異私逃之心,藥一性一發作,無可解救。
——奴家一愛一他心切,怕他反悔,這一條肚腸,怎生放得?臨行前千叮萬囑,問他幾時轉來。
柳相公信誓旦旦,一月之內必然來廣州接我。
奴家便調合了三十日發作的藥酒,與他飲服。
三十日內不歸,藥一性一發了,必死無疑。
也是奴家心狠,竟瞞過了柳相公,只謊稱背信不歸,有負初盟,蒼天有眼,自有報應。
「柳相公一去便無音訊。
奴家懷藏解藥,潛心等候。
與恩主也吵翻過兩回。
茶飯不想,梳洗無心,朝夕縈掛,不能去懷,只一個心意盼著這冤家轉來。
——三十日過去,我絕望了。
日日哭泣,不僅為自己深情之不幸,也為柳相公薄情之不幸。
哭了三日三夜。
「誰知柳相公三日後竟到了我身邊!他摸一到花塔寺邊我那恩主的別館時,已氣喘哽窒,大汗如雨,臉色蒼白。
我忙與他服了解藥,已無濟於事,漸漸一絲兩氣,命脈交關。
「他說這回來廣州故意迴避眾目,只帶了蘇主事一名親隨。
又窮酸穿扮,不住官驛。
誰知路上山阻水隔,多耽擱了幾日。
到廣州後又忙著先去拜訪幾個大食熟友。
趕到我身邊時,遲到三天——前前後後三十三天。
「不消半個時辰,他便死在我的懷裡。
臉上那麼平靜,那麼深情。
他並不知毒酒發作,還以為是路途蹭蹬,染上時疾。
至死未悟,撇下我獨個奔赴泉台。
——這話片片真灼還乞喬都尉俯鑒微情。」
喬泰聽到這裡,漸漸耳熱眼跳,坐立不寧,乃覺此事不妄。
——「鐵怕落爐,人怕落套。」
只罵珠木奴糊塗,女人心機,害人誤已。
「我百計無奈,人死在別館內,一屍一身如何藏匿?又是朝廷高官,一旦洩漏,一性一命不保。
只得恬著臉面去恩主面前認錯,求他設法救我。
——誰知恩主聽了,並不怪罪,只是淡淡一笑,答允由他一手處置善後。
我又道隨柳相公來廣州的還有一名親隨蘇主事。
恩主問那個蘇主事可知悉我與欽差的勾搭。
我道或許不知。
恩主叫我放心,蘇主事即便知道,也不讓他翻起大一浪一。」
喬泰略有省悟,正要問話。
珠木奴又親呢道:「喬都尉,我頭裡求你偷偷攜我去京師,也是想脫逸恩主羈囚,自在高飛。
我在廣州終難逃出他的掌心。
——如今否極泰來,原來柳相公是朝廷欽犯,難怪第二回來廣州,一路遮閃,躲避眾目,窮酸裝扮。
等我領了懸賞,一齊回京師做夫妻吧。」
喬泰聽罷,不由一陣寒噤。
如掉入冰桶裡,遍體冷麻,寒顫不已。
面對著這頭落入陷阱的小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珠木奴對他如此用情,又如此糊塗單純。
他彷彿看到京師法場的陰影,看到這頭小鹿披髮枷號,被劊子手們肢解,滿身是血。
——他應該救她,柳大人自墮情網,罪咎在已。
水上女子歷來規矩雖殘忍,但也是專治背恩負義的良方。
如今京師大局已定,柳大人已是廢人,何必還為他墊此風一流孽債。
喬泰正胡思亂想間,珠木奴已緊緊摟定了他,陶醉在歡娛欣悅中。
忽然她一聲慘叫,搖晃了兩下,摟住喬泰的雙臂鬆弛了,一對美麗的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喬泰。
口一唇一抽一搐,鮮血從口中湧一出,漸漸癱一軟一下來。
喬泰大驚,伸手一摸。
一支短鏢已射入珠木奴後背,只露出三條沾血的彩羽。
等他明白過來什麼事時,禁不住潛然下淚。
心中七顛八倒,夢絲難理。
窗外闃寂一片,朝暾正照在懷聖寺的光塔頂上,禮拜殿的頌禱聲早已沒有了。
喬泰拔一出短鏢,將珠木奴一屍一身安放在一床一上。
輕輕鎖了房門,走下樓去。
回到都督府衙門,喬泰含悲將珠木奴的故事告訴了狄公,狄公不禁感歎良久。
「可惜晚了一步,我還沒來得及問她的恩主是誰。」
喬泰懊喪萬分。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