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短篇-漢家營
黃昏,狄仁傑策馬行走在一條滿目荒涼的官道上。
白日凝寒,朔風凜冽,他哆嗦著將身上的狐裘長袍往緊的裹了裹。
官道的兩側是滔滔奔騰著的洪水,鉛灰的天猶如一面失去了光澤的鏡子。
混濁的洪水一直綿延到天邊,大塊大塊的烏雲被朔風驅趕著湧一向遠外重陰森嚴的山峰。
狄公獨個信馬疾馳,把他的扈從人員遠遠甩在半里之外。
三天前他還是在荒漠邊緣的北州當刺史,兩天後便要返回京師長安去擔任大理寺正卿了。
此時此刻狄公的心情是複雜的,官職的突然陟升使他有點暈眩,在北州的那段傳奇般的經歷又使他戀戀難忘。
三天來狄公和他的扈從人員一直由北向南前進,眼看已臨近了黃河。
但黃河意外的氾濫造成了方圓一千多里的洪水區,不久之前還是人口稠密、物產豐饒的中原,如今成了一片汪洋。
一路上他們看見一隊隊難民,扶老攜幼,步履艱難地在尋路覓食。
狄公他們在一個小小的官驛吃午飯時,扈從的校尉來報告說他們已進入了洪水區的中心地帶——北堤,他建議狄公在此歇宿,等候北堤方面來的水情報告。
但狄公命令繼續前進,說今天天黑之前要渡過黃河。
因為他必須在兩天內趕到京師謝恩就職。
狄公緊一抓著韁繩正得意地馳驅,官道前出現了一個十來丈的大缺口,混濁的黃泥水嘩嘩奔流而過。
缺口的那頭,官道通向一個樹林茂密的山崗。
缺口上架著一條狹窄的、用麻繩和圓木草率扎就的浮橋。
浮橋半浮在水面上,隨著翻騰的波一浪一時升時落。
狄公策馬剛待上橋,駐守民一團一的頭目大聲叫道:「老爺,這座橋馬上就要斷了,水流太急,大人還是權且留步。」
狄公勒定韁繩,迎著刺骨的北風焦急地回頭望了望遙遙落在他身後的扈從,隨後又低頭看了看腳下這座在波濤中搖晃不定的浮橋,他決定碰碰運氣,冒險過橋。
他知道翻過對面那座山崗,沒三五里路便是黃河北岸了,那裡有渡船會將他渡過黃河。
狄公小心翼翼地上了橋。
浮橋的圓木浸在泥漿水裡很滑,水一浪一打來,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他剛走到浮橋當中時,一株被急流捲來的大樹撞在浮橋的側面,隨之而起的巨一浪一滾過浮橋浸到了狄公坐騎的肚子,鞍韉、馬靴全部濕一透。
浮橋一陣激烈晃蕩,險些兒將狄公掀翻下馬。
狄公拍了拍馬的脖子,壯著膽鎮定地一步一步走著。
當他走完浮橋剛躍上了對岸,只聽得身後一聲巨響。
原來一株連根拔起的大樹把浮橋的中間部分頂撞得拱了起來,如一條龍弓起背脊一般,頓時橋身斷裂,圓木四散。
十來丈的大缺口波濤翻滾,一段一段的圓木很快被急流捲走了。
狄公長長吁了一口氣,望著身後的滾滾濁一浪一,遠遠向對岸那民一團一頭目揚了揚馬鞭,便策馬上路了。
突然,前面樹林裡一聲「沙沙」響,竄出一騎攔路的強盜,高聲喊道:「留下買路錢!」
狄公見那強盜頭上裹一著一幅紅布,寬大的肩膀上圍著一塊虎皮,背上一一柄一五環金刀,手中一桿長槍撥一弄得「呼一呼」旋轉,槍尖幾乎碰到狄公坐騎的耳朵。
狄公勒住了馬,不由火冒三丈。
他朝那強盜嗤了一聲,「唰」地一抽一出腰間的寶劍便向那強盜砍去。
強盜慌忙用長槍來招架,轉身又抖起槍尖向狄公猛一刺過來。
狄公舉劍一劈,正中那槍桿,頓時斷作兩截。
強盜大驚,丟一了槍桿,夾一著馬肚便跑進樹林裡去了。
狄公「呵呵」大笑,將寶劍插一入鞘內,一面還抱怨自己不應對一個剪徑的一毛一賊如此動怒。
狄公一直上到樹林後的山頂,一路並不曾遇到人。
崗頭上狂風怒吼,樹林裡山濤響徹,翻過這山崗迂迴下去便是黃河北堤了。
翻騰的波一浪一沖擊著一直向西延伸的岩石堤岸,黃河對岸隱在一片鉛灰色的濃霧裡。
北堤一帶並不見有渡船,古渡頭只剩下斷樁殘階,白色的泡沫嘩嘩地捲上來又退下去。
黃河由西向東呼嘯澎湃,發出低沉的隆隆聲。
狄公看著這一派蕭條淒涼的景色,忍不住歎息頻頻,雙眉緊鎖。
這時他看見不遠的山崗上有一幢舊式的莊園,莊園四周圍著高牆,東西兩邊聳立著高高的戍樓,整個莊園正如一座壁壘森嚴的城堡。
牆裡一排高簷鱗比櫛次,慢慢升起的炊煙被強勁的北風很快吹散了。
狄公無計奈何,只得投奔去這莊園借求一宿。
這時他才發現不僅無法傳信給黃河兩岸的軍營官驛,就是與黃河北岸的扈從親隨也失去了聯絡。
狄公策馬向那莊園走去,忽然他發現路旁的大木樁上掛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人頭上的長髮披覆在已經變了形的臉上,人頭下面還釘著一雙被剁下來的手。
狄公茫然若有所失,慢慢策馬向前。
狄公來到莊園的門樓前,見那兩扇大門都包著厚厚的一層鐵皮,顯得十分堅固。
他正想敲門,門卻是先開了。
一個老莊客探出頭來,見狄公官員裝束,忙將他引進一個寬敞、幽暗的庭院。
狄公剛翻身下馬,便聽到沉重的大門被關上時發出的「嘎嘎」的聲音。
一個瘦瘦的管家模樣的人迎上前來,氣吁吁地說:「我在戍樓上早看見了你,我馬上叫莊客來開門。
貴相公顯然是長途跋涉賁臨敝莊的吧?」
狄公見那人四十上下年紀,容貌不老,言語文雅,知道是個受過教育的人。
「我姓狄,名仁傑,是北州的刺史。
此刻正想趕路去京師公幹,受阻於洪水,欲行不得,故想在貴莊暫宿一一夜,隨即拜納房金。
央煩先生向莊主稟報一聲,萬望周全方便。」
「原來是刺史大人,原諒小人無禮了。
小人名叫廖隆,是這裡的管事,我這就去向閔員外稟報。
老爺廳下稍候片刻。」
廖隆轉身徑向內廳而去。
這時狄公才發現庭院的兩側外屋擠滿了大群的難民。
庭院後有一個馬廄,狄公忙把他的坐騎牽進了那馬廄。
馬廄外有五六個少年正忙著放風箏,狄公見那風箏大都造型新巧,顏色鮮艷。
幾個已經放上天的由於風力太大,繩線繃得很緊,下面的少年使勁扯著,生怕繩線斷了。
狄公好奇地看了一會,請一個少年為他的坐騎洗刷喂料。
那少年接過狄公給他的銅線,高興地答應了。
狄公然後又趕快回到外廳的台階下等候。
一個頭戴紫貂厚皮帽,身穿灰羊一毛一長袍的矮胖先生從內廳急步出來,下得台階,雙手拉定狄公激動地問道:「刺史大人,你是如何到達這裡的?」
狄公皺了一下眉頭,答道:「我騎馬來的。」
「你碰上了飛虎一團一嗎?」
「什麼飛虎一團一?」
狄公疑惑不解。
那矮胖先生正待張口解釋,一個高大健壯的先生來到了他們面前。
他很有禮貌地問道:
「刺史大人,你是獨自一個人來到這裡嗎?」
「不,我有六十多名士卒隨從,他們……」
「啊,蒼天有眼!」矮胖子不禁叫了起來,「我們有救了!」
「他們此刻在哪裡?」
高個兒緊問道。
「在山崗北邊的官道上。
洪水在那裡衝斷了一個大缺口,我剛過了那缺口上的浮橋,浮橋便斷了。
浮橋一修好,他們馬上便會來到這裡。」
矮胖子聽罷,聳了聳肩,失望地攤開了雙手。
「請問你們誰是這莊園的莊主,我想今夜在這裡借住一宿,依例拜納房金。」
「到這裡投宿?」
矮胖子尷尬地一笑。
高個兒恭敬地答道:「莊主臥病在一床一,有失遠迎。
我名叫顏源,是這莊園的總管。
這位是莊主閔員外的胞弟閔國泰先生,他是昨天才趕來這裡料理他哥哥的病情的。」
顏源一面說著一面引著狄公向內廳走去。
狄公見那內廳兩旁各有一間廂房,兩邊廂房與內廳之間用九折屏風隔開。
顏源說道:「且請刺史大人房一中用茶。」
說畢三人進了東廂房。
顏源點亮了桌上的蠟燭,三人遜讓坐定,顏源又忙捧壺獻茶。
秋公摘下他的寶劍放在桌上,又解一開了狐裘長袍的鈕兒,背靠椅子,暗中觀察眼前這兩個人。
顏總管白淨面一皮,容貌端正。
眉須間卻露出不安本份的神色,言語上又不免矯一揉一造作的腔調。
年紀在二十五上下,但厚厚的眼瞼下已隱隱有黑斑生出,鬆弛的嘴唇角散開幾絲深深的皺紋。
狄公一眼便知道他屬於那一類城裡游手好閒、輕浮好色的一浪一蕩公子。
但他竟在這麼一個荒僻的鄉村莊園裡當了總管。
顏源獻茶時,狄公便問道:「顏先生和閔員外想來是親戚了!」
「我同閔老夫人沾上點親。
我父母都在州府。
去年我得了一場大病,險些兒壞了一性一命,病癒後父母便送我來這裡調養調養,換個環境。」
「今夜飛虎一團一會徹底根除你的病!」閔國泰忍不住插話了。
閔國泰說活帶有濃重的鄉音。
圓盤似的臉上一圈濃一黑的絡腮鬍子,下顎寬厚,腦滿腮肥。
一副盛氣凌人的傲慢相,看上去便知是城裡商賈掌櫃一流人物。
「令兄患的是什麼病症?閔先生。」
狄公問道。
「哮喘,加之心臟有病,喘得就更厲害。」
閔國泰草率地答道,「早些時候能留心頤養,他還不至於病成這麼個模樣。
大夫說,如果不躺平在一床一上,不須—年半載這一性一命便要賠了。
害得我只得把城裡的茶葉行托給了那些信不過的人,一個人跑到這個鬼地方來。
飛虎一團一今夜就要把這莊園殺得雞犬不留,我算是晦氣極了……」
狄公道:「你們說的飛虎一團一莫不就是一夥剪徑的草寇?我來時就碰上過一個,他們的肩上都披著一塊虎皮吧?不消我兩劍就將他嚇跑了。
你們休生恐懼,浮橋修好找的扈從士卒便能趕來這裡救援。」
「你說得倒輕巧,刺史老爺,修浮橋的木頭從哪裡來?」
閔國泰又急了。
「我來時便看見一處橡樹林,不能派人去砍伐些嗎?」
顏源苦笑一聲答道:「那橡樹固然不錯,但那伙強盜正潛伏一在那裡。
你來時沒見一株木樁上掛著一顆人頭嗎?那個可憐的人正是我們的莊客呵!飛虎一團一怕我們派人去缺口那邊向官軍求救,在村子前後都設了埋伏。」
總管說著又從茶盤裡拿出一根筷子,在筷子的兩側各倒放一隻茶盅;「這根筷子便是黃河,這邊的茶盅是南岸官軍的苗寨,那邊的茶盅就是敝莊。」
他又用食指蘸了點茶水圍著莊園畫了一個圓圈:「敝莊所處的山崗是北岸唯一的高地,它的四周全被洪水淹沒了。
所以我們此刻正處於一個孤立無援的小島上,往南岸去的渡船由於河水暴一漲全捲走了。
渡口也淹沒了。
閔先生恰好是昨天早上最後一班渡船從南邊過來的。
現在天知道渡口幾時才能修復,還有山崗那邊缺口上的浮轎。
飛虎一團一揚言今夜就要動手了,他們正在趕製一輛雲車,又準備將攻大門用的巨木搬運過來。」
狄公聽罷,不由義憤填膺,問道:「他們共有多少人?」
「大約一百來人,」總管答道:「他們雖是一群烏合之眾,但都是亡命之徒,有許多便是久經沙場的兵痞。
原先他們有三百多人,遭到官軍的夾攻追擊,剩下的這一些便逃到了我們這裡。
由於洪水淹沒了周圍的地方,官軍找不到他們的蹤跡。
他們在這山崗後的洞一穴一里安頓了下來,潛伏了好些日子。
他們得知昨天渡口被淹,渡船捲走,更壯大了膽,無需擔憂南岸的官軍前來剿捕他們了,便派了幾個人來我們莊園,開口就要索取二百兩金子,若是不給,他們就要洗劫這座莊園,殺個雞犬不留。
閔員外無奈,為了我們莊園裡的人和那些難民免遭荼毒,決定給他們金子。
他把開銀櫃的鑰匙給了我們,我們把那銀櫃一打開,櫃裡卻是空空如也。
就在同一天,閔員外的侍婢潛逃出了莊園,我們斷定那二百兩金子就是她偷走的,還疑心她早與強盜有聯繫,不然飛虎一團一怎的知道我家銀櫃裡正好藏有二百兩金子?我們把金子失竊的事告訴了強盜頭目,那頭目勃然大怒,說我們消遣他,有意設圈套拖延時間。
他們限定了最後時間——今天夜裡。
如果還不捧去二百兩金子,他們便正式發動進攻。
此刻他們正忙著準備進攻器一具哩。
我們偷偷地派人去缺口那邊找官軍,結果都被他們捉住,割了頭顱和雙手掛了起來。」
狄公說:「黃河南岸便有官軍營寨,那裡有一千多士兵駐戍,如果我們點起火,他們不是會來救援嗎?」
閔國泰憤憤地說道:「即使這裡成了一片火海,他們也只是隔岸觀火!」
「是的,刺史大人有所不知,」顏總管接著說:「現在河水猛漲,河道水情複雜,他們不敢冒翻船的風險。
且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飛虎一團一此刻正在這裡猖撅橫行。
因為狡猾的飛虎一團一在渡口被沖毀之前從不干擾來回兩岸的商旅行客。」
狄公「嗯」了一聲,微微點頭,說道:「形勢誠然緊迫,卻也不是不可挽救。
我們可以加強防護,堅壁死守。
比如發些兵器給莊客,動員難民們一齊動手,晝夜巡邏,遇事報警,恐怕也不至於束手待斃吧!
閔國泰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知道我們有多少兵器嗎?兩桿生了銹的長櫻槍,四五張弓,幾十支箭,寶劍原有三一柄一,算上你擱在桌上的這一柄一,共四一柄一。」
總管點頭道:「原先這個莊園聽說保持有二十名驍勇善戰的一團一丁,並常備有一個小兵器庫。
天下太平了這麼久,這些武備漸漸都荒廢了。」
這時管事廖隆進來稟告為難民準備的米粥已經熬好。
閔國泰噘一起嘴說道:「你看,又添了四五十張光會吃飯的嘴!」
總管淡淡一笑:「我們還是先為狄使君安排下一個歇宿的房間吧。」
閔國泰道:「這事得由我哥哥安排。
刺史大人,原諒我們無法予你刺史的禮遇,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事。
我們三人此刻便要去為難民開飯,你大人委屈在此守候片刻。」
狄公慌忙說:「休要為我一操一什麼心了,我在那靠牆的長椅上胡亂睡一宿便行。」
「待會兒讓我哥哥來安排吧。」
閔國泰又重複了一遍,說著便與顏源、廖隆出了廂房。
狄公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呷著。
又站起來反剪了雙手,抬頭欣賞那牆上掛著的一幅大山水畫。
畫軸兩邊是筆勢拘謹的大字對聯,雲是:
九五勤政聿承天運
億兆樂業維是國本
狄公讚許地點了點頭,眼睛又落在書案的硯墨紙筆上。
他忽然計上心來,飛快將茶水傾倒了些在那石硯上,從漆盒裡挑選了一柱盤龍描金松煙墨,一面慢慢研磨,一面琢磨著擬撰。
他一抽一出一疊信箋,筆酣墨飽地在一頁上寫了幾行字。
寫完之後,吟讀一遍,又如蒙童習字一樣將那一頁內容謄抄了十來張紙。
然後小心翼翼在每張紙上蓋上他的印章,便把這疊信箋捲了起來,放入他的衣袖。
——他的印章總是用一根青絲線吊在腰間隨身攜帶著。
他背靠著長椅,猜測著成功的可能。
他有一種急迫的責任感,他必須救出這莊園裡無辜的人和那些哀哀待哺的難民。
他甚至想去強盜面前暴露自己的姓氏,以朝廷裡最高司法官員大理寺正卿的身份與強盜對話,做一番勸諭宣導的工作。
這就意味著他將作為一個人質去冒一場不可預測的風險,很可能他會被那群暴徒割掉耳朵或手指,甚至頭顱。
但是他有自信,他知道如何對付那些強盜草寇。
然而此刻他心裡醞釀成熟的這個計劃恐怕是最能取得成功的捷徑。
他站了起來,抖了抖皮袍,走出大廳來到庭院裡。
庭院內一大群難民正在狼吞虎嚥地喝著薄粥。
他轉到庭院後的馬廄裡找到了那個為他餵馬的少年,和他細細談了半晌。
只見那少年不住地點頭,於是狄公從衣袖取出那卷信紙交給了他,一面拍了拍少年的肩,囑咐道:「莫要耽誤了!」少年仔細藏過那卷信紙便出了馬廄。
狄公也很快回到了大廳。
閔國泰正在大廳裡等候他,見他從庭院回來,馬上說道:「休與那幫難民乞丐混在一起!我哥哥讓你現在就去見他。」
閔國泰將狄公帶到了樓上閔員外的房間。
房間裡又悶又熱,瀰漫著濃烈的藥味。
房子中間放著一個銅火盆,火盆裡滿是燒紅的炭塊,擱在火盆上的藥罐正在「嘟嘟」冒汽。
靠牆邊一張古式的雕案,案上一對高大的銀燭台,兩支「嗶剝」地響著的大蠟燭把不大的房間照得通亮。
狄公見後牆角安著一張雕花鳥檀木大一床一,兩幅錦緞一床一帳拉開著,高高的枕頭上躺著一個眉須皤白的老人。
他的眼圈微微發紅,兩隻凹陷的大眼睛毫無神采,花白鬍子零亂散披,粘在滿是汗水的頭上、頰上和鬢邊。
閔國泰上前彬彬有禮地向他哥哥介紹狄公:「這位就是北州來的狄使君。
他南下京師辦公事,遇到了洪水,所以……」
「我早知道要出大事,皇歷上明白地寫著寅月衝撞著寅年,白虎星臨位,白虎一精一便要出世。」
閔員外顫一抖著聲音,激動地說道,「暴亂、暴死、殺人、破財、強盜搶,一樣都逃脫不了——」他閉上了雙眼,喘著粗氣。
「記得上次出白虎星時,我剛十二歲,也是黃河發大水,一直漲上到我家大門樓。
我親眼看到……」
一陣劇烈的咳嗽中斷了他的話,他不停地哆嗦,整個身一子因為咳嗽都顫慄了起來。
在一旁服侍的閔老夫人忙端上一碗茶送到他嘴邊。
閔員外「咕咕」灌了兩口,咳嗽稍稍平息下來。
「狄使君要在我們家借宿一一夜,我想樓下西廂房還空著,是否就讓他在那裡暫時歇宿?」
閔國泰開口問道。
老員外突然睜開佈滿血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了狄公一眼,嘴裡又嘟嚷起來:「應了,分毫不差,完全應了。
寅年寅月飛虎一團一來了,又發了大水,梅玉死了,我眼看也要一命歸陰。
我那可憐的女兒,我一時又不能給她閉殮落土,飛虎一團一會搶去她的死一屍一的,那幫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什麼事都會幹出來。
你們得趕快想法子——」
他咳嗽著努力想坐起來,一雙像雞爪一樣的、蒼白的手死死捏住了被子不放。
他哽噎住了,眼睛又閉上,擠出了幾滴老淚。
「梅玉是我哥哥的獨生女。」
閔國泰低聲對狄公說,「她只有十九歲,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姑一娘一。
不僅能讀書寫字,就是那琴棋書畫,描鸞刺鳳也樣樣一精一通。
只是常犯心臟一病,身一子十分虛弱,不可擔驚受怕。
昨夜聽得飛虎一團一要來攻打莊園,便猝發了心臟一病,竟是死了。
我哥哥疼她如掌上明珠,她這一死,我哥哥便倒在一床一上,舊病復發了。」
狄公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眼光卻落在房間角落裡端正放著的銀櫃上。
銀櫃旁高高堆起四個朱漆衣箱。
閔老員外又睜開了眼睛,順著狄公眼光,指著那銀櫃聲音嘶啞地說道:「刺史大人,那是放金子的地方,整整二百兩……」
「都被翠菊這小一婬一婦偷走了,那個不要臉面的賤貨、九尾狐狸一精一。」
閔夫人粗啞的嗓音忙插上嘴來。
閔國泰尷尬地對狄公說:「翠菊是這裡的一個侍婢,她昨天竟捲了細一軟跑到飛虎一團一入伙去了。
那二百兩金子也被她偷走了。」
狄公站起來好奇地查看了那銀櫃。
「好像沒有撬鎖。」
狄公說。
「她有鑰匙!」老夫人憤憤地說。
老員外一隻骨瘦如柴的手使勁搖了搖,用一種幾近哀求的眼光望著老夫人。
見他嘴唇鼓噘了一陣,卻只是發出一些意思不相關的斷語隻字,兩行眼淚沿著他那乾癟的雙頰慢慢流下。
狄公移開他的視線,彎著腰又細細地將那銀櫃看了半晌。
銀櫃嚴嚴實實,四面鐵板和緊固的掛鎖上沒有一點破損的痕跡。
閔員外漸漸恢復了平靜,呶了呶嘴,說道:「只有我,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兒梅玉知道放鑰匙的地方。」
他那薄薄的、沒有血色的嘴唇上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
他突然伸出手,用那細長的指爪摸一到了烏檀木一床一雕花的一床一頭。
只見他輕輕地按了一下一朵荷花的花一蕊,聽得「卡喀」一聲,一床一頭彈開一塊小板,裡面卻是一個淺凹的小盒,盒中平放著一枚銅鑰匙。
老員外的臉上頓時露出天真的笑容,他好玩似的又連續開關了好幾次。
「翠菊平日一直服伺你,你不知哪天發燒糊塗時告訴了她藏鑰匙的地方。」
老夫人狠狠地說,「你告訴了她,自己還不知道哩。」
「不,」老員外嚴肅地說,「翠菊是個知禮本份、手腳乾淨的姑一娘一,她家世世輩輩都是忠厚樸實的農民。」
老夫人動了氣:「她老實本份誰見著來?她哪一點比得上梅玉?」
「啊!梅玉!我那苦命的梅玉!梅玉是一個多麼聰明漂亮的姑一娘一啊!我為她選定女婿,那人家姓梁,是個殷實的大戶,我已為她安排妥了出嫁的一切妝奩。
她竟……」老員外又傷心地嗚咽起來。
忽然他又想到了什麼,於是用一種恍惚迷一離的眼神瞅了一下狄公,說道:「狄刺史今夜就住在我女兒梅玉的房間裡,那裡比較清淨。」
說罷,揮了揮手,深深歎了一口氣,又閉上了眼睛。
閔國泰陪同狄公出了老員外的房間。
下樓來時,狄公說道:『』看來老員外病得不輕。」
「嗯,確是這樣。
但我們所有的人今夜都得被飛虎一團一殺死。
還是梅玉有福分、沒死於刀箭之下。」
「閔小一姐恰恰死在結婚之前?」
狄公問道。
「嗯,梁家的莊園遠比這裡大,奴僕成群,牛馬無數,金銀堆得如山一樣。
梁公子又是風一流瀟灑一流人物。
我哥哥很費了番周折才攀上了這門親。
上個月訂的婚,梁家原打算下月迎娶,卻碰上了這些倒霉的事,洪水、飛虎一團一,竟是將小一姐嚇死了。
此刻還不曾去梁家報信哩。」
「老員外說她尚未閉殮安葬,不知她的一屍一身如今暫厝何處?」
「棺材就擱在大廳後的佛堂裡。」
狄公和閔國泰回到大廳時,顏源、廖隆已在飯桌上等候他們了。
桌上早擺開四大碗飯,四碟子醃漬菜果,一盤鹹魚和四個酒盅。
「刺史大人委屈了,家裡存糧存菜已不多。」
顏總管說著一面苦笑地搖了搖頭,一面站起為大家斟酒。
狄公餓了,他覺得這份簡單的粗菜淡飯很合他的胃口,酒的質量也很高,甚是解乏。
他抬頭忽見廖隆神情陰鬱,像有一腔心事,滿滿的酒盅未嘗沾唇一滴。
廖隆放下手中的筷子,膽怯地望了一眼狄公,開口說道:「狄老爺,你作為一個刺史總收捕過匪徒、強盜吧。
你可知道那飛虎一團一肯不肯接受飛票。
閩員外與州府裡的兩家金銀號有些錢財往來,或許可以預支一些金子,先救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狄公冷冷地說道:「據我所知,強盜只肯收現銀。
你們膽小,強盜膽更小哩。」
狄公一杯酒下肚,頓覺全身暖和起來,他的馬靴也早干了。
他站了起來將皮袍脫一下放在靠椅上,一面又接著說:「你們千萬不要驚恐,強盜非常害怕官軍。
我們感到時間緊迫,他們更感到時間緊迫,他們必須在洪水退去前逃離這裡。
不可期待強盜僥倖寬諒你們,要樹立信心,靠自己的力量積極組織防禦,有武備才能免患禍。
這裡濱臨黃河,一定有不少漁民、今晚你們選上幾名會打魚的莊客或從難民裡請幾個漁民來。
準備一張大漁網,讓他們守著魚網先埋伏一在大門上的暗樓裡。
千萬不可走漏消息,然後我們通知強盜頭目前來領取二百兩金子——就是金子找到了。
強盜頭目驕妄輕心,容易上當。
他當然會帶上一些保鏢來,趁他們進出門樓時不備,便撒下魚網,將他們同住,縱使他們有天下的武藝,我們只須幾根棍棒就可以將他們打得腦漿迸裂。
但不要打死他們,而是收繳他們的兵器,將他們先用繩索捆一綁起來。
那時我們就可以提出談判,有俘虜在手裡,我們便有了點主動,不怕他們不退兵。」
「這倒是條妙計。」
閔國泰慢慢點著頭。
「不行,這太擔風險,」顏源說,「萬一出半點差池,他們真的會將一個莊園裡的人全部殺死!」
狄公嚴峻著臉厲聲說道:「萬一有差失,你們將我一個關在門樓外,我自有妙策叫他們退兵。
你們或許不知,我正是寅年寅月降生的,正經是飛虎一團一的剋星。」
顏源、廖隆雖還有悸心,但也拿定了主意。
閔國泰道:「我來管設魚網,廖隆去找幾名漁民來,就這樣試試。
或許狄大人真是飛虎一團一的剋星哩。
顏源你陪同狄大人去梅玉一房裡休歇,我此刻要上戍樓去換番。」
他轉回頭對狄公說:「莊園裡已開始宵禁,戍樓上每兩個時辰輪番當值,監視飛虎一團一的動靜。」
「我理應也充一個數,我替換你的當番如何,閔先生。」
狄公說道。
閔國泰遲疑了一下,只得答應了狄公嚴正的請求。
「好,你的當番時間從前夜亥時到後夜丑時,顏源從丑時到天亮卯時。」
閱國泰說著便與廖隆去庫房整理魚網。
顏源將狄公領到了三樓上梅王小一姐的房間。
顏源在門口停下了腳步,苦笑著說:「老員外安排你大人住這房間,實在令人不解。
這房間裡剛死了人。
狄大人如果嫌不方便,可以換到下面大廳的西廂房去,那裡現在空著。」
「不,這房間環境甚是清靜,我就在這裡住吧。」
狄公堅持道。
顏源無奈,拿出鑰匙將房門打開。
房間裡陰冷黑暗。
顏源熟練地將桌上的蠟燭點亮,一面指著房間裡整齊的陳設說道:「梅玉小一姐是個淡雅素潔的人,你看這些擺設便可明白,那扇折門外是一露台,梅玉小一姐最喜歡在夏天的夜晚獨個坐在那裡彈琴賞月。」
「閔小一姐可是獨自一個住在這層樓上?」
「是的。
這三層樓上沒有其他的房間了。
小一姐也喜一愛一這裡清靜。
好了,我讓僕人替你送茶來,你好好休歇一下,半夜我再來喚你去戍樓值番。」
顏總管走後,狄公將皮袍穿上。
這房間相當陰冷,且折門關閉不嚴,一絲絲北風透了進來。
他將寶劍放在桌上,打量起這房間,房間的地上鋪著一條很厚的草綠地毯,靠門右手安著一張狹小的一床一,一床一四面懸掛著一幅綠色紗羅賬,一床一邊也照例堆起四個朱漆衣箱。
折門邊是一張梳妝台,台上一面銀境閃閃發光,境下是鉛粉盒、胭脂膏。
靠門左首一座古色古香的幾上安放著一架古琴。
臨窗是一張雕鏤得一精一致細巧的書案,書案旁立著湘妃竹書架,書架裡整齊堆著一函一函的書,書冊間往往插著象牙標籤。
靠書案的牆上掛著一幅春冰寒梅圖,看其款識系出於齊梁時代一個名畫家之手。
書案上硯墨紙筆無不一精一美。
狄公微微點頭,他這才知道梅玉是一個有相當文化素養的、興趣多面又典雅嫻靜的姑一娘一。
狄公在書案前的一隻烏檀木凳子上坐了下來,一面捋著頜下一把又濃又黑的美髯,一面陷入了沉思。
他想,他對武備的意見,即用魚網捕人的想法雖無很大把握,但顯然已起到了為這個莊園裡的人壯膽的作用。
看來最可靠的還是由他親自出面與那幫飛虎一團一談判,倘使強盜扣留了他作為人質,朝廷聞訊便會出來干涉,因為他此刻已是朝廷裡的重要官員。
強盜一旦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畢竟膽怯,那敢輕率殺害?他知道如何一步一步將這幫強盜一網打盡。
不知怎的,他想著想著又想到了閔員外的那二百兩金子。
侍婢翠菊固然可能知道放鑰匙的地方,但狄公隱隱察覺到某種事實被人故意掩蓋了,可他一時又說不明白究竟這個事實是什麼。
閔老員外很疼一愛一他的女兒,但他也相信翠菊不會偷錢。
老員外又為什麼偏偏要我這個過路的官員住在他剛死了的女兒的房間裡呢?
幾下敲門,一個駝背的老僕走進房裡將茶盤棒上。
剛待要走,狄公叫住了他。
問道:「梅玉小一姐犯心臟一病時,是不是她獨個在這房裡?」
「嗯,她就躺在那張一床一上,穿著一件白綢長裙。
那正是吃晚飯之前,顏先生上樓來敲門,她不回答,顏先生下樓去叫來了閔先生和我。
我們進房來時。
她就直一挺一挺地躺著。
閔先生叫了她幾聲,她也不回答。
閔先生上前推了她一下,竟不動彈,便覺不妙,又慌忙替她切脈。
我見閔先生臉色頓時嚇得發白,口裡說了句:『唉,竟是這樣快就死了』。
顏先生聞言也驚了手腳,命我下樓去叫我老伴給兩人抬一張竹榻來;文吩咐不要馬上去稟告老員外,怕他有病受驚不起。
我同老伴抬來竹榻時,顏先生便叫我們將小一姐一屍一身先抬到樓下大廳後的佛堂裡。
我當時記得小一姐的一屍一身還怪沉的。
他又叫來廖先生幫我們將小一姐一屍一身放人棺材。
廖先生當時就發了呆,最後還是我同老伴將小一姐匆匆放進了棺材的。」
狄公說:「明白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僕走後,狄公想找一柄一梳子梳一下鬍子,他拉開了梳妝台的一抽一屜,發現一抽一屜裡有一個錦緞卷軸。
他解一開了卷軸的絲帶,慢慢展開,原來是一幅娉婷女子的畫像。
邊款題著:「梅玉二八芳齡寫影」八字,顯然是梅玉小組三年前的畫像。
狄公將畫像展開在書案上細細端詳。
畫像上的梅玉,側面半身,烏黑發亮的長髮在腦後梳紮了一條蓬鬆的大辮,雙肩水蛇般瘦削,纖細的右手拿著一枝梅花,紫綃輕衫上也繡著梅花的圖案。
她的險隱隱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女一性一的魅力,細眉略有點高,雙頰略有點凹,鼻尖微鉤,嘴唇微紫,只是那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靈光閃爍,射一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貪婪神色。
畫家不愧是個高手,神明寫照全在那轉盼若生的眼睛上,狄公看著那眼睛,心裡不禁略略一怔,彷彿這位死去的小一姐正走進了她的房間。
狄公感到陣陣寒噤。
窗外大雨滂沱,漆黑一片。
他放下了畫像,聽了一會雨聲。
他不明白畫像上那眼睛為什麼竟使他感到格外不安。
他踱步到書架前,將那《列女傳》、《女兒箴》、《金閨寶訓》一類的書擱到一邊,一函四位南朝詩人的合集引起了他的注意。
因為詩集的許多頁碼上都夾了絹箔或插有牙籤,這說明梅玉小一姐非常喜歡讀這些詩。
狄公馬上發覺這四位詩人都是鬱鬱厭世而自一殺的,他撫一摸一著鬍子,思索著這個發現可能的含義。
當他再翻閱其他的書籍時,更感到迷惑不解了。
因為許多竟是道家養生煉氣、轉丹合汞、人卦陰陽,鬼仙符錄之類的著作。
狄公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又回到書案前,挪近蠟燭,慢慢揣摩起那軸畫像來。
狄公終於明白了,這位可憐的姑一娘一患了心臟一病,日夜為生命不久擔憂。
她害怕她婚前就會死去,病態的心理驅使她從幻想破滅而悲觀厭世的詩人作品中尋求安慰,她的這對貪婪的大眼睛正是她對美好生活渴望和追求的寫照。
他也明白了,梅玉之所以把這軸畫像放在梳妝台的一抽一屜裡只是為了每天梳妝時可以對著鏡子比較,尋找那怕一點點病情惡化的跡象。
她對梅花的偏一愛一也是很自然的,因為梅花是嚴冬過去、新春到來的象徵。
這個可憐的姑一娘一幻想自己的生命如同梅花一樣堅強、一樣姣美、一樣雅潔。
她的名字又正佔著一個「梅」字。
狄公在一床一上躺下,聽著屋外單調的雨聲。
閉上眼睛努力想睡一會,然而梅玉的畫像卻像幽靈一樣一直浮現在他的眼前。
有時他甚至感到梅玉就在他面前正嬌一啼淒淒地向他泣訴自己的不幸和冤屈。
大概還是太疲乏了,他終於睡著了。
顏總管搖了搖狄公的肩膀,狄公驚覺地醒來。
他發現此時窗外的雨已經停了。
顏源說:「我下戍樓時看見那強盜的山洞裡火光很亮,不知他們正在幹什麼?」
他提著一盞長明燈在前面為狄公引路。
潮一濕、漆黑的庭院裡靠牆有三個人擠作一堆打鼾。
顏源用長明燈照了一下他們三人,說道:「這就是請來的三個漁民,他們已在門樓上安放了一張大魚網,一有情況馬上可以將大網撒下,網住從門樓下進出的人。」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隨著顏總管上到了東戍樓。
戍樓四面有欄杆護定,尖頂很低,不僅可以防風雨,而且可以避亂箭。
居高臨下,戍樓外平川崗巒歷歷在目。
顏總管安排了狄公的值番,仍沒有走開的意思,他將長明燈放在地上,湊到了狄公身旁。
「狄大人,你看飛虎一團一在山洞裡點起了大火,他們想幹什麼?」
狄公凝視了一晌:「天曉得,可能是為了取暖吧。」
他向後看了看,只見漆黑一片,嘩嘩的河水夜來流聲更急。
風雖停了,但戍樓上甚是寒冷,狄公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他說道:「我見閔員外說話瞻前顧後,吞吞吐吐,好像有什麼心事。
但我可以斷定他是個相當一精一明的人。」
「當然。」
顏源答道,「他既一精一明,為人也正直厚道,又肯周濟貧寒,閒常處理事務也公心大度,故在莊園頗得人心。
老員外很有錢,閔家在這裡經營了好幾輩,他在州府的幾家金銀號裡還存有大量的金銀哩。」
「閔員外死後,誰繼承他的家產?」
「當然是梅玉,然而她死了。
看來閔員外的全部錢財產業只能由他的胞弟閔國泰承繼了。
那傢伙已經有使不完的錢,但他正覬覦著老員外這一筆飛來橫財哩。」
狄公點點頭。
又問:「發現梅玉死了時,你可在場?」
「嗯——不,我當時不在場。
但我發現情況有些不對頭。
由于飛虎一團一索一逼一金子,梅玉昨天和我們大家一樣相當沮喪。
老夫人說她上樓比往常早。
吃晚飯時我上樓去敲她的房門,裡面卻沒人答應。
我忙下樓去報告閔國泰,閔國泰喊了老僕人一起上了樓來,開門進去,見梅玉已死在一床一上,穿得齊齊正正,一動都不動。
「會不會是自一殺?」
狄公說。
「自一殺?不,閔國泰懂得脈理,他切過小一姐的脈,斷定是心臟一病猝發死了的。
我們不敢馬上稟報老員外,怕他積年哮喘又要復發。
記得是廖隆和老僕人抬著放到佛堂裡的一口棺材裡的,事後才告訴了老員外。」
「原來如此。」
狄公說道,「閔老夫人說起一個名叫翠菊的侍婢如何偷去了二百兩金子,這又究竟是什麼回事?」
「嗯,那二百兩金子很可能就是翠菊偷的,銀櫃的鑰匙只有閔員外和閔夫人兩人知道。
翠菊雖是個農村姑一娘一,但很機靈,長得又有三分姿色。
平時只一味巴結、討好老員外,盼望有朝一日被老員外收了房,做小老婆。
老員外在喝醉了酒或發高燒時,或被小一婬一婦迷住了靈魂時講出了放鑰匙的地方。
當飛虎一團一揚言要二百兩金子時,翠菊想不如自己趁早一步動手。
她偷偷拿了鑰匙開了銀櫃,取走了那筆金子,逃到山崗亂樹林子裡做個窖埋了起來,然後投奔那強盜去了。
將來強盜剿滅了,她瞅個空兒再來挖出金子,到州府或京師嫁個富戶,豈不是坐穩了百年富貴。」
顏源突然覺得說滑了口,尷尬地站了起來,對狄公說:「噢,我該走了,丑時再來替換你。
你見那椽上掛著面大銅鑼,強盜如果攻來,便趕快鳴鑼報警。」
顏源告辭走後,狄公仔細地觀察了山洞裡強盜的動靜。
他發現強盜正在扎雲車,他估計強盜在拂曉前不會輕易進攻。
狄公此時的興趣正在梅玉小一姐之死這個謎上。
他覺得閔老員外要他在梅玉的房間裡過夜必有一層深意,看來梅玉之死繫著一個複雜的案子。
閔老員外剛才提到的白虎星臨位、白虎一精一出世不正意味著飛虎一團一的暴亂和梅玉小一姐的暴死嗎?他老人家自己打著悶葫蘆,一吞半吐,更說明這內情的蹊蹺。
狄公決定親自偵查一下,首先把梅玉之死弄個水落石出。
顏總管來到戍樓上替換狄公時已是半夜了,風雨剛過,戍樓外出現一二疏星。
狄公寒暄了一句,便提了那盞長明燈下了戍樓。
狄公悄悄回到了三樓房間,他輕輕將那折門拉開,一片銀白色的月光傾瀉進了房間。
狄公走到露台上欣賞了一會月色。
他發現露台一角有一座竹製的三層花架,架上放著幾個空花盆,最上一層幾乎挨著了寬大的屋簷。
折門橫楣一直到屋簷用一式三尺見方的天花板鋪設。
每塊天花板上雕著雙龍騰雲的圖案。
這些一精一細的雕飾說明這幢宅子至少有二百年的歷史,因為後來的建築師們不再有這樣的技藝,也不肯下這樣的功夫了。
黑雲如墨,寒風如刀。
狄公敞著房門,萬一有報警的鑼聲他可以很清楚地聽到。
他正待上一床一,眼光卻瞥見了房間一角的那張古琴。
他這時一點睡意也沒有,心想不如乘機撥彈凡下,正可調頤一精一神。
且窗外如此好的月色,古人不是常說彈琴須得在明月之夜嗎?狄公年輕時很一愛一彈古琴,聽說這種樂器還是聖人孔子深所喜一愛一的哩,「樂教」是孔子政治思想和教育內容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但狄公多年沒有撫一摸過琴弦了,他好奇地想看看是否仍舊記得那些複雜的指法。
狄公摩一擦了一下他那冰冷的手指,用拇指先撥了一下那七根琴弦。
琴聲特別幽沉,在寂靜的房間裡裊裊迴響。
宮商五音大致正確,這說明梅玉死前不久還彈這張琴。
狄公盡力回憶他所喜一愛一的曲譜,但是沒有一支曲譜能完整地背出來。
他搖了搖頭,拉開了幾下的一個一抽一屜,見裡面放有幾冊古曲琴譜,但指法太難.撫公不敢撥一弄。
琴港中有一冊題曰《梅花三弄》,狄公不由深深點了點頭。
這完全是可以想像的,梅玉對梅花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狄公在一抽一屜底裡發現了一冊題名為《心上秋》的琴譜。
狄公從未聽過這個樂曲的名字,但這琴譜簡單易彈,且琴譜旁邊又用蠅頭小楷配著歌詞,歌詞有許多處改動,顯然這是梅玉自譜曲自填詞的一部樂曲。
其歌詞云:
飄搖兮
黃葉,
寂寥兮
深秋。
逝者如斯兮
哀哀何求?
一點相思兮
眉間心頭。
鴻雁兮
喁喁,
浮去兮
悠悠。
川山邈綿兮
戰國小樓,
越鳥南翔兮
狐死首丘。
狄公按譜慢慢彈了一遍,口中也隨著輕聲吟唱。
這曲子節奏明快,聲調宛轉,容易記住,其詞意哀怨、如泣如訴,又感人深。
狄公重複彈了兩遍便全部背出來了。
他高興地兩手向上抖了抖,使皮袍的寬袖往肘部退縮一截,抬頭凝望著窗外皎潔的月光,準備認真地再彈一遍。
突然,他的眼角瞥見一個窈窕女子的身影站在折門邊的角落裡,心裡驀地一驚,不由一毛一骨驚然。
那影子徘徊了一會,輕微歎息了一聲,很快消失在黑暗裡了。
狄公呆呆坐在那裡,手撫一摸一著那張古琴,一種莫名的緊張情緒使他口燥心亂。
他慢慢站起身來,向那折門走去,房間裡根本沒有人。
折門外露台上一片慘淡的月光,周圍是死一樣的靜寂。
狄公用手一揉一了挨眼睛,心想莫不是死去的梅玉在顯靈了。
他鎮定了下來,踱步到露台上,深深呼吸了幾口新鮮潮潤的空氣。
在他漫長的生涯裡,他碰到過不少次鬼怪顯靈的事,但後來都證明是自然現象或主人行為的錯覺。
這些經驗使他不肯輕易相信真有什麼鬼魂、神靈的出現。
但眼前這已死的姑一娘一的幽靈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又是錯覺?此刻他的神志卻是很清醒的啊!
狄公苦苦思索著又走回進了房間,隨手關上了那扇折門。
他點亮了長明燈,心中盤算起來,他突然又相信梅玉幽靈的出現可能是冥中來向他訴冤,她的幽靈試圖衝破陰陽間的大限,頑強地顯露自己的存在,好讓她的死因大白於人間。
他下定了決心提起長明燈便下樓去,在底樓大廳的後面尋到了那間佛堂。
佛堂的門沒有上鎖,狄公推門一進去便聞到濃烈的檀香氣味。
他隨手輕輕地關上了門,將長明燈高高擎起。
佛堂後牆一張朱漆的高高供案,供案前是一個乾淨的蒲一團一。
供案後端正一個一精一致小巧的神龕,神龕裡供著大慈大悲觀世音鍍金塑像。
供案上安放一尊白銀打製的香爐,香爐裡有半爐香灰,四支點燃的香的青煙裊裊飄升。
狄公看了看那四支點燃的香,突然從香爐旁擱著的一大把未用過的香裡一抽一出一根來與香爐裡點燃看的香比了一下長短。
他發現點燃的香才燒掉短短一截,這說明剛才還有人來佛堂上過香。
佛堂正中厝著一口尚未油漆的棺材,棺材擱在兩條長凳上。
這無疑便是梅玉小一姐的棺材了。
佛堂的這邊懸掛著一幅古色古香的錦緞帷幕,帷幕上繡著釋速升天前的情景;釋跡側身躺在臥榻上,他的弟子們和三千世界的菩薩都圍在臥榻旁默默含悲。
狄公將長明燈擱在供案上,正待細看那棺材,忽然覺得身後閃過一個人影。
狄公警覺地掀一開那帷幕看了一看,帷幕後只是嚴實的牆壁,並不見有什麼人躲藏。
他回轉身來,藉著長明燈的光亮細細觀察起那口棺材。
棺材約六尺長、兩尺高,看來一屍一身無需搬出來就可檢驗。
他滿意地發現棺材蓋沒有釘死,而只是用一長條寬油紙圍著棺材蓋下密匝匝糊了一周。
他用力推了一推,發覺那棺材蓋相當沉重,一個人不易打開。
狄公脫掉了皮袍,迭好後放在蒲一團一上,開始用手指甲輕輕掀剝那油紙。
『「淅淅」的撕紙聲裡突然夾一著一聲人的歎息,狄公猛的嚇了一跳。
他愣住了,屏住呼吸側起耳朵再聽了聽,只有自己心臟跳動的「怦怦」聲,再不就是風吹動那帷幕的聲音。
他彎下腰來又開始撕剝棺材蓋下的油紙,這時棺材蓋上出現了一個長長的黑影。
狄公慌忙回頭,見廖隆正立在他的背後。
「老爺,讓小一姐的靈魂得個安寧吧!」廖隆用一種沙啞的聲音平靜地說道。
狄公驚魂未定,不由惱了火:「這是一個醃髒的騙局!我要檢驗梅玉小一姐的一屍一體,你又為什麼來這裡,廖管事?」
「老爺,我……我來這裡是為了給小一姐燒香的,望她的靈魂早日超升。」
「那你為什麼要躲藏起來?你剛才究竟躲藏在哪裡?」
廖隆將那錦緞帷幕拉開,指著牆角一扇小門說道:「我就躲藏在那裡,那裡原是一扇小門,現在堵死了。
老爺說的對,我沒有必要躲藏起來。
不瞞老爺,我心裡很是一愛一小一姐。」
「小一姐也一愛一你嗎?」
「我從不敢在小一姐面前露出這個意思,我們家族早敗落了,我寄人籬下,半個奴才的身份,怎敢奢望小一姐喜歡我。
再說小組已有了人家,正準備著辦婚事哩。」
「你認為小一姐的死有什麼蹊蹺沒有?」
「她常犯心臟一病,情緒不可激動。
飛虎一團一來莊園勒索金子可能使她受了驚嚇。」
「廖管事親眼見了小一姐的一屍一體沒有?」
狄公又問道。
「我很悲傷,不忍心看。
老爺,你知道聽見小一姐死了,我自己都嚇昏了。
是那對老僕夫婦將小一姐一屍一體收拾了。」
「好吧,你現在來幫我移開這塊棺材蓋!」
狄公掀一開油紙的最末一段,用力一扯,那油紙便全被撕剝了下來。
「你托住那頭,我們把它放在地上!」
他們抬起了棺材蓋。
「啊!」廖隆驚叫一聲,「這——這是翠菊!」
「住嘴!」撫公命令道。
他俯身細看棺材裡躺著的女子。
那女子的臉長得很是俊俏,只是皮膚粗一黑了點。
兩條長眉下緊閉著淺藍的眼皮,一張小口旁兩點甜甜的酒靨,與那畫像上的梅玉毫不相似。
「我們將這蓋輕輕放在地上!」狄公對木然發呆的廖隆說道。
兩人放倒了棺材蓋。
狄公將長明燈放進棺材的一角,他注意到翠菊身上穿的那件白綢長裙上也繡有好幾朵淡紅的梅花。
長裙的腰帶在她那豐滿的胸脯下繫著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子。
「這長裙是梅玉的!」狄公說。
「老爺判斷的是,但這死人分明是翠菊。」
廖隆應道。
「我現在就檢驗翠菊的一屍一體,你去佛堂門口替一我守著,見有人來送個信息與我。
千萬別點蠟燭,此事看來暫時不能讓這裡的任何人知道。」
廖隆聽命出了佛堂,哆嗦著身一子站在佛堂門口。
狄公化了好大工夫才解一開長裙腰帶的那個蝴蝶結子。
他一抽一出腰帶掛在棺材沿上,又將一屍一體抬高一點,一屍一體果然很沉。
一屍一體雙臂已經僵直,長裙內沒穿內一衣,皮膚上不見有施行暴力的痕跡。
狄公發現她已有四個月的身孕。
他將一屍一體翻過身來,只見左肩下貼著一塊銅錢般大小的黑膏藥。
他小心地揭開那膏藥,見一圈變了色、發著腐臭的肉中露出一個小小的傷口。
狄公用銀髮針探了探傷口的深淺,馬上明白這小小的傷口正是死者致命之處,凶器是一一柄一又尖又長的匕首,匕首的尖端正刺著了死者的心臟。
狄公將一屍一體重新仰面放下,再將長裙繫上。
他想將那腰帶打成原來那樣的蝴蝶結子,但無論如何卻是打不成了。
他只得草草將長長的腰帶兩頭一系,打了個簡單的結子。
然後狄公叫廖隆進來,廖隆又驚又怕,且在門口受了冷,臉像死人一樣蒼白。
兩人再將棺材蓋蓋上。
「你回房間睡覺去吧,我設法找到梅玉。」
狄公吩咐道。
狄公又迅速回到三樓梅玉的房間。
他將長明燈擱在桌上,很快拉了折門,走到了露台上。
現在他完全相信在他彈琴時曾露過一面的並不是梅玉的靈魂而是梅玉的真身。
他發現從二樓爬上露台或從屋簷爬下露台都不可能。
梅玉曾在折門邊上看他彈琴,而他追出來時卻不見人影。
看來問題還是出在露台上。
他細細觀察了露台的每個角落,看了看從折門門楣一直延伸到屋簷邊緣的那一排天花板,又走進房間見那天花板竟與房間裡的天花板一般高低。
他斷定這天花板與屋頂之間必有一個閣樓。
閣樓在折門門楣處只有二三尺高,但愈近屋背便愈升高。
他琢磨會不會露台上有一個通向閣樓的入口,他又到露台上看了看那座三層花架,一個人很容易將那三層花架作為階梯從而夠到天花板的高度。
狄公用腳試了試那花架的第一層,花架搖搖晃晃,似乎受不住他身一體的重量,但看來承擔一個年輕女子還是綽有寬裕的。
狄公回到房間搬來了那張烏檀木凳子放到花架旁,他踩了上去,一雙手便毫不費力地碰到了那天花板。
他輕輕頂了頂那天花板,發現可以移動,便用力向上一推,一塊天花板打開了——慘淡的月光正照著一張灰白的臉!
「啊」的一聲,一個女子縮在黑暗裡正瞪大了一雙眼睛驚惶地望著爬上來的狄公。
「閔小一姐,下來吧!」狄公冷冷地說,「你毋需害怕,我是你父親閔老員外的客人,今天夜裡在房間歇宿。
來,我扶你一下。」
那女子不用狄公幫助,一腳踩著那花架的最上一層,輕鬆利索地爬下了閣樓,她將沾滿了灰土的藍縐夾裙拍了拍,向露台外山坡上迅速溜了一眼,那裡飛虎一團一正在燒著篝火。
她一聲不響地走進了房間。
狄公示意那女子坐在琴幾邊的一把靠椅上,他自己從露台上端回了那烏檀木凳子,拂了拂便坐下。
他輕輕捋著鬍子,一面注視著那女子一張蔥白的長臉。
看來三年裡梅玉的模樣沒有多少變化,狄公不由對那畫家的高超筆法深感欽佩。
梅玉腰以上的部位原有點弓,額頭原很大,但都被畫家巧妙地掩蓋了。
狄公微微笑道:「閔小一姐,我聽說你犯心臟一病死去了,這一個莊園裡的人都在為你致哀,要不是飛虎一團一的麻煩,都要為你閉殮落葬了!然而事實上棺材裡躺著的死人卻是翠菊,她這個可憐的侍婢無疑是被人謀害死的!」
狄公停了停,看了看梅玉。
梅玉沉默不語。
便繼續又說道:「我姓狄,是外州來的一個刺史。
路過此地,這裡既然出了人命,身為朝廷命官,我有責任查訊一下出人命的原委。」
梅玉抬起頭來,一雙大眼睛露出憂鬱的神色。
她開了口:「刺史大人沒見天空已經出現了鮮紅的晨曦,天一亮我們全部都要被飛虎一團一殺掉。」
狄公淡淡地說:「儘管如此,我還是等著你的說明。」
梅玉神秘地笑了笑,聳了聳那尖削的雙肩,以一種故意拖長而顯得有教養的聲調說道:「昨天晚飯之前,我上樓來梳洗完畢,站在露台上看了好一會黃昏美麗的山色,又想到飛虎一團一殺進莊園的可怕情景。
天漸漸黑了下來,我想翠菊該來服侍我換衣服了,我回到了房間猛發現翠菊竟側著身一子躺在我的一床一上,登時冒了火,想上去罵她。
待走近一看,才發現她已經死了,是被人用匕首刺死的。
我剛要大聲喊人,忽然想到此事來的蹊蹺。
翠菊平時從不睡在我的一床一上,兇手企圖殺的是我而錯殺了翠菊。
如果兇手已明白錯殺了人,此刻不會躲得很遠。
想到此我突然一陣顫慄,冷汗直冒,心悸怦怦。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一會兒腳步聲停了,兇手開始敲我的房門,我嚇得魂不附體,慌忙跑進露台,從那花架上爬到了那個秘密閣樓躲藏了起來。」
梅玉停頓了一下,溜眼打量了一陣狄公,矜持地用她那細潔柔一滑的手指撩了一擦一絡垂到鬢邊的長髮,又平靜地說下去:「就在最初聽到飛虎一團一的消息時我就偷偷在這閣樓裡鋪了一床一單,儲放了許多食物和一壇水。
我想一旦強盜殺進莊園,我就把年老的雙親藏進這閣樓,等強盜離去後再下來,那裡儲藏的食物至少可以維持三五天。
我爬上了閣樓後,好長一段時間什麼聲音都沒聽到。
我剛要下閣樓來,又聽得「砰砰」的敲門聲,接著門打開了,我聽到我叔叔哭著說我死了,他肯定把翠菊當成了我,他這次回來還未見過我哩。
他當然也不會認識翠菊,我們年紀又差不多。
我想跑下閣樓去告訴我叔叔怎麼一回事,但我怕兇手也在下面窺伺著,我索一性一在閣樓裡先藏幾日,他們說我死了也好,我躲在這裡正可細細觀察他們的動靜和兇手的企圖。
「今天一早我偷偷下樓來想弄點糕點上去,忽然聽見走廊上顏源和廖隆正談論我,說我是猝發心臟一病而死的。
我聽了心裡便感到恐懼,兇手已經脫掉了殺人的干係,這定是個非常殘忍而嚴密的陰謀。
傍晚我聽見房間裡顏源與一個陌生人在說話,夜裡又聽到有人在我房間裡彈我最喜一愛一的一部樂曲。
我驚奇萬分,忍不住偷偷溜下來一看,原是一個大鬍子。
我嚇了一跳,又逃進了閣樓。
頭裡我還疑心那大鬍子便是要殺害我的兇手,想不到原來是你——我父親的朋友狄刺史。」
狄公慢慢點頭,他發現梅玉是一個頭腦非常靈活的女子。
他倒了一盅茶遞給他,梅玉接過一口氣便灌下了肚,狄公問道:「閔小一姐,你猜來可能是誰要殺害你?」
梅玉搖了搖頭,然後說道:「刺史大人,我實在想不出來誰與我有冤仇,正因為如此,我更感到害怕,我覺得隨時我都會被那兇手殺掉。
兇手好像就躲在這房間裡。
我久居深閨,很少與生人見面,又不問理財務,也不苛待奴婢。
自從那梁家聘定了後,更不敢拋頭露面了。
獨個在房間裡做點針線,閒時也彈彈琴,弄點筆墨字句。」
狄公說:「我聽說你是這個莊園唯一的繼承人,你父親在州府各處還存有大量錢銀。
你可知道萬一你死了,誰會繼承你父親留下的這一大筆財產?」
「我的叔叔。」
「這便是了。
我聽說你那叔叔雖然很富綽,但一性一很貪婪。」
「啊!不,我叔叔決不會覬覦我的財產,他更不會想到要害我。
他與我父親畢竟是手足之情、骨肉之一愛一。」
梅玉眨了眨眼睛,想了一會,猶豫了一下又繼續說道,「會不會是廖隆?他是我家的管事,我知道他很一愛一我,儘管他從不敢嘴上吐露。
他明白他的低賤的身份根本不敢奢望與我攀親。
我受聘梁家後,他一直悶悶不樂,轉而切切有怨聲,我已留意到這一點了。
他看上去雖很謙和,卻是一套假斯文。」
狄公微微一驚,低頭呷了一口茶,說道:「閔小一姐,我看翠菊不像是被錯殺的,我檢驗過她的一屍一體,她已有四個月的身孕。
你知道這可能是誰幹的?」
梅玉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輕蔑地說道:「翠菊是一個一婬一蕩的女子,一向不安本份,她與這裡的許多男人都有勾搭,那股妖勁真令人作嘔。
我父親二百兩金子很可能便是她夥同她的一奸一夫偷的。
狄大人所言不差,她不是被錯殺的,正是她的一奸一夫為了獨吞那金子殺人滅口,干的這事。」
狄公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又聽別人說翠菊很單純、很穩重,而且她對你父親的服伺是無微不至的。」
梅玉的臉氣得通紅,尖著嗓音說:「那一婬一婦最慣使手段,在我父親面上嬌模嬌樣,百般獻媚。
我父親迷了心竅就把藏錢的鑰匙給了她。
我母親幾次將她從我父親的房間裡趕出來……」
狄公微微點頭:「小一姐說的不差,我也相信翠菊是被她的一奸一夫殺害的。
但那一奸一夫看來不會是長工和奴僕,可能是這莊園進進出出而不受盤問的人。
那兇手殺了翠菊,又將你的白綢長裙給她穿上,想來是警告你,你如果知情亂說也便殺了你。
閔小一姐,此刻還有誰知道你躲藏在這閣樓裡?」
「誰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閣樓,整個莊園裡的人都認為我死了。」
狄公正色說道:「我認為嫌疑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你說的廖隆,另一個便是顏源。
他倆都是這莊園裡進進出出不受盤問的人,且與小一姐你和翠菊都十分稔熟……」
梅玉急忙說:「顏總管是個溫文爾雅有教養的君子,與我家又是親戚。
他決不會與翠菊那一婬一婦鬼混。」
「我聽說他在城裡犯了幾件風一流案子,他父親才決定送他到鄉下來。」
「你譭謗好人!」梅玉氣憤地大聲嚷道,「顏總管生了一場重病,他父母送他來鄉下是為了讓他調養調養,吃些時新的果蔬。」
「好罷,在你去見你父親之前我們先去戍樓,我要讓顏源先生當你面證明他是無罪的。
然後我們再找回那二百兩金子!」
狄公拽著梅玉的手便出房門下了戍樓來。
正在這時,戍樓上的警鑼敲響了,庭院裡的難民嚇得到處亂跑。
狄公攙著梅玉爬上了戍樓。
狄公朝下一看,幾十個飛虎一團一正明火執仗,橫馬提刀從山崗那邊殺來,他們左邊轟隆轟隆推來一輛高高的雲車,右邊十來個飛虎一團一正抬著一根巨木——那是用來撞開莊園的大門的。
狄公也看到那三個年輕的漁民正敏捷地爬上戍樓,那裡安好了一張很大的魚網。
顏總管剛要下戍樓去稟告閔員外,迎面正與梅玉打了個照面。
他大吃一驚:「你……小一姐是你……」
梅玉冷冷地說:「是我,顏總管,我還活著。
是這位狄刺史把我帶來這裡見你的。
你沒有見著我的一屍一體,這不奇怪。
棺材裡躺著的是翠菊。」
戍樓下,滿山遍谷響著喊殺聲,一隊一隊騎馬的飛虎一團一縱橫馳騁,手上的刀槍在晨曦裡閃閃發光,肩上的虎皮在微風中上下飄動。
狄公焦急地回首望了望遠處濁流滾滾的黃河,河水似乎漲得更高了。
煙霧漸散,陽光透來,狄公隱約看見黃河上有一個黑點正慢慢變大。
狄公轉過臉來,嚴厲地對顏源說:「顏總管,現在一切都清楚了,是你同梅玉兩個人一起殺害了翠菊。
你使他懷了孕,但你夢寐以求的是與梅玉小一姐結婚,小一姐也鍾情於你,你們兩個早有來往。
你知道老員外決不會同意你們的婚事,因為他老人家對你在城裡干的風一流勾當一清二楚,所以他早早同梁家締了婚約。
飛虎一團一的到來為你們施展陰謀提一供了機會,梅玉小一姐先將二百兩金子偷出來藏好,然後你們兩人一同殺了翠菊,讓她穿上小一姐你的長裙。
梅玉你就躲進了閣樓,顏源你則先瞞住老員外,讓閔國泰看了死一屍一便與那兩個老僕人將翠菊放進了棺材。
莊園裡人人都認為梅玉死了,你們用一塊黑膏藥將翠菊背上的傷口貼上。
閔國泰許久沒有見過小一姐的面,故很容易瞞過他,因為翠菊穿著小一姐的昂貴的長裙,而事實上他做夢也想不到這背後藏著一個一精一心設計的騙局。
等老員外知道消息時,假的小一姐已放進棺材了!他有什麼法子呢?他知道自己的女兒有心臟一病,而且閔國泰已切過脈下了診斷。」
梅玉輕蔑地一聲冷笑:「編造得乾淨如同傳奇一般,刺史大人,不知按你這本傳奇故事,這之後,我們又會幹些什麼?」
「這不難猜測。
當飛虎一團一來攻打這個莊園時,顏源就乘混亂爬上那個閣樓和你藏在一起,等強盜們將這裡的人斬盡殺絕、洗劫一空離去後,你們倆從閣樓裡爬下來,悄悄等洪水退去。
強盜不敢放火燒這房子。
然後你們攜帶那二百兩金於逃到州府裡先住下,一邊去告狀,編出一套橫遭不幸的謊言來。
你們會說飛虎一團一綁架了你們,你們經受了種種磨難,吃盡了苦,最後從魔掌裡逃脫了出來。
官府當然信了你們的話,小一姐你便合法繼承了……」
老員外的全部財產,你們便結婚,從此過起富綽一婬一佚的生活。
這場劫難雖然使你梅玉失掉了雙親,但你是不會感到不安的,事實上你也根本不會想到讓你年邁的雙親躲進那個閣樓。
「你父親說白虎星臨位,昨天夜裡我這個真正的白虎一精一下世了。
一個極偶然的機會,我到你們莊園來借宿,你們倆命數里便倒了霉。
我發現了棺材裡不是小一姐,發現了小一姐原來藏在閣樓裡。
我戳一穿了你們玩耍的花招,我破獲了真正殺人謀財的兇手。」
戍樓下的吶喊更響了,雲車的軋軋聲已很清晰。
十幾個飛虎一團一扛著巨木眼看就要撞上莊園的大門。
梅玉一對慘綠的大眼睛燃一燒著怒火,一張長臉氣得如死人一樣蒼白。
她口一唇發紫,瘦削的雙肩哆嗦不停。
突然她叫了起來:「飛虎一團一來了,翠菊的鬼魂來復仇了,誰也不會知道金子藏在哪裡,蒼天有眼,不消一刻我們大家都得毀滅!」
顏源如大夢始醒,痛苦地仟悔道:「翠菊,是我負了你,我是個沒臉面的禽一獸。」
說著又轉臉對梅玉,「就是你,梅玉,你這個卑鄙的女人!你要我殺死翠菊,而我竟聽了你的攛掇,做出了那等傷天害理的事來!翠菊是個天真無邪的姑一娘一,又美麗又善良,她把什麼都給了我,他那樣一愛一我,她要與我結婚。
我竟鬼迷心竅,糊塗油蒙了心,被你這個蛇蠍一樣的女人騙了!甘願與你這個醜惡的、於癟的、駝背的女人鬼混,……我現在恨透了你,梅玉,我要把醃髒的一切都告發出來——」
突然一聲慘叫,梅玉已經越過戍樓的欄杆,墜下了十幾丈的高牆。
顏源忙扒在欄杆向戍樓下面看,他的眼睛裡閃出恐懼、絕望的神色。
只見戍樓下一個飛虎一團一強盜從馬上跳了下來,走到摔得血肉模糊的梅玉一屍一身旁,從她的耳朵上拉下耳環,又在她的手腕上摸了摸,憤憤地站了起來,拔一出利劍殘忍地朝她的肚子砍去,肚子裂了膛,五臟六腑都流淌了出來。
顏源大驚失色,發瘋似地回過頭來,聲嘶力竭地叫道:「完了,飛虎一團一殺來了!梅玉一死,我們誰也不能得到那筆金子了!」
狄公厲聲喝道:「顏源!你快從實招來!你是如何將翠菊殺死的。」
顏源從恐怖中清醒過來,大汗淋一漓。
他氣喘咻咻地說道:「我沒有殺翠菊,她不是我殺的。
昨天梅玉跑來告訴我說,她從銀櫃裡拿金子時正被翠菊看見,她說必須封住翠菊的口,最好是將她殺了。
她交給我一一柄一又尖又長的匕首,我猶豫不決。
她把翠菊叫到她的房間裡盤問,翠菊矢口否認監視過小一姐。
她惱羞成怒,劈手從我手裡奪過那匕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命翠菊轉過臉去。
她格格冷笑了一聲,突然用力將匕首刺進了翠菊的背脊。
我雙手摀住臉踉蹌地倒退了幾步,我見她脫一下翠菊的衣服,拭去了背上的血跡,用一張黑膏藥貼住了那個傷口。
又從衣箱裡拿出她自己的那條白綢長裙給翠菊穿上。
接著她叫我把翠菊的一屍一體扶倒躺在一床一上,她迅速地將長裙的腰帶打了一個蝴蝶結子。」
狄公笑道:「對!正是這個蝴蝶結子暴露了她殺人的真相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