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短篇-斷指記
早膳後,狄仁傑轉到官衙後曲欄迴廊盡頭的涼軒上用茶,一面慢慢領略對面岡巒林木的景色。
自從他到這漢陽縣當縣令以來,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他把一張紫籐靠椅往青花石欄邊挪了挪,一面輕輕地捋著他那又長又黑的美髯,一面心曠神怡地眺望著遠處煙潤霧繞、蒼翠蔥鬱的山色。
時值初夏,晨風含雨,涼意習習,山腳那邊一片樹林裡碧樹參差,鳥聲啁啾,野花含靨,飛泉潺一潺。
狄公正陶醉在這旖旎如畫的山光林色裡,不覺已到衙裡升廳視事的時候。
他喟歎一聲立起來正待要轉身回衙,忽然聽到涼軒外的大樹上「沙沙」作響。
兩隻黑色的猴子從樹梢上直竄下來,敏捷地從這根樹枝攀援到那根樹枝,一時枝幹搖曳,落葉紛紛。
狄公仰望著這兩只可以說是老相識的猴子,微微笑著不由停住了腳步。
這兩隻猴子儘管還有些膽怯,但對於獨自一個坐在涼軒的狄公卻似乎也習以為常了,有時還能得到狄公扔給它們的香蕉。
狄公這時發現其中一隻猴子的手裡拿著一個閃閃有光的東西,棲息在涼軒外一株低矮樹枝上,一對深棕色的眼睛愣愣地端詳著他。
狄公終於看清了那閃閃發光的東西,原是一枚嵌鑲著綠翡翠的金戒指。
狄公知道猴子時常喜歡拾些小玩意來玩一弄,但一性一子不長久,一旦斷定這小玩意不可放在嘴裡吃,很快就會隨手拋擲。
若是此時此地狄公不使那猴子扔下那枚戒指,不需半晌,它便會被猴子擲到樹林裡的什麼地方,到那時再要尋覓到就不容易了。
狄公一時手中沒有果物,急中生智,慌忙從衣袖中取出扇墜、印章、火鐮,一併排擺列在茶桌上,一面細細端詳每一件東西,一面隨手向地下拋擲。
那猴子見狀,油然生趣,下到了離狄公最近的一技樹椏上好奇地凝視著狄公。
忽然它也模仿狄公把手中的戒指看了看,隨即拋擲到地上。
狄公見猴子中計,心裡叫一聲僥倖,便急忙站起。
那猴子嚇得跳上了高枝。
狄公發現那猴子的黑茸茸的身上粘著幾根干稻草,正待要上前細看,猴子長嘯了兩聲消失在茂密的樹林間。
狄公飛身跨出青花石欄,在長滿碧蘚的樹叢底下搜尋,不一晌便拾到了那枚金戒指。
他細細地玩著這枚戒指。
這戒指由兩條互相盤繞的金龍環成,首尾銜接處嵌一顆寒光閃閃的八稜碧水翡翠,一眼便知是一件稀罕的寶物。
戒環很寬,應是男子佩戴。
狄公正待要將這戒指納入袖中,猛發現那戒指上有幾處赭色斑點,他再細細一看,頓時明白這是干凝了的血跡。
狄公回身恰見管家緩步前來,便問道:「你可知道對面山坡上住著何等人家?」
「稟老爺,那山坡甚是陡峭,只生長一片密林,不見有人家居住,倒是山頂上卻有幾處房屋。」
管家恭敬答道。
「噢,我想起來了,以前曾見到山頂上有幾幢消夏的館舍,不知如今可有人住?」
「稟老爺,小人聽說這山頂上只住兩戶人家,一戶姓藍,在城裡開著爿當鋪,很是有錢。
另一家姓黃,說是一家生藥鋪子的掌櫃。」
「姓藍的不甚相識,那姓黃的莫不就是孔廟對面那家生藥鋪子的掌櫃。
常日裡見他掛著一副慼慼的愁容。」
「誠如老爺所言,聽說他的藥鋪今年生意很不順調,這還在其次。
他的兒子今年已十九歲了,卻是個呆癡。
不識字,不知書,更不用說做文章了,最是黃掌櫃一塊心病。」
狄公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他想這枚戒指不會是在山頂上的人家弄來的,因為猴子膽怯,不敢靠近有人居住的房屋。
當然它可能在花園裡某個角落撿到,但即便這樣,猴子從山頂穿過那片密林下到山腳的路上早會隨手扔掉。
他斷定猴子是在離山腳較近的地方撿到這枚戒指的。
狄公踱步回到內衙書齋,盤算著如何寫一文告示張貼出去,或許失主很快會來認領。
他又重新看了看手中那枚戒指,見那碧幽幽的翡翠恰如一隻淒悲的眼睛緊緊盯著自己,似乎在向自己哀訴著它隱藏著的不幸。
那幾點赭色的血斑使狄公神情恍惚,憂慮重重。
衙廳的庭院前一隊衙卒正列隊換番執巡,狄公突然想到什麼,便停步問那巡官:「你們常日在此值巡,可曾知道這衙院後山的山腳和山坡上有無人家居住?」
巡官稟道:「回老爺,這山坡山腳都無人居住,只是那半山腰上有一間用樹枝胡亂搭成的小茅棚,往昔倒住過一個樵夫,如今早空廢了。
近來常有些外鄉來的遊民在那裡過夜,我防著有事。
時常地去那裡看看。」
狄公心想,問題很可能就出在那間茅棚裡。
「那間茅棚離這裡有多遠?」
狄公問道。
「回老爺,至多有一里路,從山腳插上一條狹窄的山路很快便可到達。」
「傳命陶甘來見我!」
不一晌,陶甘來了,只見他頭戴一頂黑紗方冠,身穿一件深褐長袍,年紀已四十開外,瘦癟的身一子又細又長,配上一張神情沮喪的長臉。
嘴唇下巴的鬍子稀疏無幾,頰上的一顆黑痣上卻長著三根長一毛一。
他一見狄公,忙躬身請安。
狄公問道:「早上有沒有重要公文信札?」
陶甘沮喪地答道:「洪參軍從江夏送來一紙書簡,說喬泰、馬榮在那裡仍未發現那夥人的蹤跡。」
陶甘同喬泰、馬榮一樣是狄公的心腹干辦。
狄公緊鎖了雙眉。
洪參軍帶著喬泰、馬榮到鄰縣江夏協助那裡的官府追緝一起重要的案犯,但至今尚未有任何進展。
狄公將陶甘拉到一邊,與他敘述了一遍得到一枚金戒指的經過。
他拿著戒指給陶甘看:「這戒指上沾著血跡,或許是失主在林子裡割破了手指,他摘下戒指在小溪邊洗手時被猴子撿走了。
這戒指是一件很珍貴的首飾,我們此刻便去那山坡上看看,或許失主正在那裡焦急地輾轉尋覓哩。」
狄公轉臉又命那捕快點兩名衙卒與他們一併前去。
他們從衙院後的涼軒下出發,沿著長滿苔蘚的泥濘小路向山腳走去。
捕快在前面引導。
山路曲折斜上山坡,甚是陡峭。
一路並不見有人影,唯有那林子裡的鳥雀吱喳不息。
正累得沒理會處,捕快停了腳步,指著前面那一片橡樹間的空他說:「啟稟老爺,這裡就是了。」
眾人見那空地後正有一間樹枝搭就的茅棚,茅棚頂上長滿了野草,四週一片滑涔一涔的苔蘚,門窗緊關著。
茅棚前面的空地上有一段樹樁做的砧板,砧板旁堆著亂稻草。
四周闃寂荒涼,即使在白天也像個墳場一樣,令人心寒膽虛。
狄公穿過一片亂草叢上前將那茅棚的門推開,猛見門裡地上躺著一具死一屍一。
屋裡半明半暗,靠後牆放著一張空著的木一床一,一床一邊有一張松木粗製的桌子和兩隻凳子。
狄公命巡官打開窗戶,他與陶甘蹲下來仔細地檢查這具死一屍一。
死者穿著一身藍布衣褲,年齡約五十開外,身材高瘦,皮膚黝一黑,一毛一發鬍子已經花白,但修得十分齊整,細看還粘著好幾塊血斑。
下巴脫臼,呆滯的眼睛驚惶地張得很大。
他右手放在胸前,左手緊一貼著身一子平伸著。
狄公欲抬起死者的左臂,但早已僵硬。
「算來應是昨夜被殺死的。」
狄公自語道。
陶甘突然問:「老爺,你看那左手怎麼回事?」
原來死者的左手四個指頭被切去,只剩下血跡斑斑的殘樁。
唯有拇指完整無缺。
狄公又仔細檢查了死者的左手,說道:「陶甘,你見他小指殘樁的皮色有一圈白印,那紋理正與戒指上兩條盤繞的金龍相一致。
不錯,死者果然正是戒指的主人,然而他卻被殺了。」
狄公吩咐衙卒將死一屍一抬到門外,他同陶甘立即檢查這小屋。
他們發現地上、桌上、凳上都有厚厚一層灰土,唯獨那一床一上非常乾淨,小屋裡除了有些零亂的腳印外並不見有一滴血跡。
狄公道:「地上並不見有拖過一屍一體的痕跡,看來這死一屍一是從外面抬到這裡來的。
但兇手把一床一打掃乾淨後卻沒把一屍一體放在一床一上,這未免令人不解。
我們到屋外去看看。」
狄公指著那一堆稻草說:「陶甘,看來跡象正符合這樣的猜測,我早上看見那猴子身上正粘有幾根同樣的稻草。
可以認為當一屍一體被抬來這茅棚時,戴在死一屍一左手殘樁上的戒指掉到了這稻草堆裡。
猴子今天一早經過這裡時發現稻草堆裡有閃閃發光的東西,於是就撿了起來。
從這裡到我們衙後的涼軒有一節山路,但猴子攀援著樹枝直下卻不需化費多少時間。」
陶甘彎腰細細察看了那個樹樁做的砧板,說道:「老爺,奇怪,這砧板上也不見有血跡,也沒有發現被割下來的四個手指。」
「死者顯然是在其它地方被殺害,被砍去四個手指後才搬到這裡來的。」
狄公說道。
「老爺判斷的是,倘使兇手沒有同謀,準是個身強力壯的漢子,要把死一屍一搬到這裡來是很不容易的。」
狄公驗查了死者的頭顱,他斷定死者是被人用鐵錘猛擊後腦勺而致死的,他又驗查了死者的右手,發現手掌雖相當粗糙,但指甲卻修得很細長,似乎有意保護得很好。
陶甘搜查死者的衣褲卻什麼都沒發現,無疑兇手將能導致辨認出死者身份的東西全拿走了。
狄公說:「只要我們拿著這枚金戒指,兇手肯定還會來這兒尋找。」
他轉身問捕快:「你曾見過這個人嗎?」
捕快恭敬地答道:「不曾見過。」
他用目光詢問了兩名衙卒,兩名衙卒也搖了搖頭。
「老爺,小人猜來這死人必是外鄉來的遊民或破落戶。」
狄公吩咐衙卒將死一屍一抬回衙裡,並傳話衙裡所有的人全來辨認,一面去請仵作來驗一屍一。
然後又令捕快去將孔廟對面生藥鋪子的黃掌櫃請來衙裡見他。
陶甘不解,間道:「老爺,你認為黃掌櫃認識這個死人?」
「不!我思量來死一屍一也可能從山頂抬下來,我只問問他昨夜山上有無遊民或暴徒的鬥毆,再順便問他一聲這山上除了他和那開當鋪的藍掌櫃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居住。」
狄公又接著說:「從死者的形跡看很像個遊民或匠工之屬,但他的臉面卻又彷彿是個念過書、有教養的人。
他有這枚戒指無疑相當富綽,但他臉色黝一黑,手足胼胝,卻又像是常年在外沐風櫛雨,顛沛奔波。」
陶甘不以為然,說道:「我並不認為單依憑了這枚戒指就證明死者非常富有。
老爺,遊民和偷兒、乞兒的都常常死死抓住一件偷來的珍寶不鬆手,他們偏執地認為這珍寶與他們的命數息息相關。」
回到衙裡,狄公忍不住又將那枚金戒指拈在手上苦苦思索。
「陶甘,這案子端的有些蹊蹺,那砍去的四個手指想來真令人不解,莫非兇手殺害他之前先折磨他,一逼一脅他供出某事的真情?或者是砍掉那手指只為了滅去手指上的某種痕跡,使人無法辨認死者的姓氏身份。」
陶甘慢條斯理地捻著左頰上那三根長一毛一,說道:「者爺的話已道出了些端倪。
那間荒涼的茅棚經常棲息有外鄉的遊民和不法的暴徒。
老爺可知道那些遊民和暴徒大多有幫會組織,每個幫會又都有自己獨特的宣誓效忠於幫會頭目的方式和傳統,切去一節小指的做法是很普遍的。
如果這起殺人案果然是幫會內部的自相殘殺,那兇手也許會有意砍去死者的四個手指以遮蓋死者原已切去一節小指的事實,這樣,有關爭鬥和殘殺的作案背景就無法探測了。」
狄公聽罷不由叫絕。
這時仵作恭敬地呈上了驗一屍一格目,稟道:「死者約五十上下年紀,死前沒有病疾和形體缺陷,也沒見鬥毆、搏擊的跡象,系被鐵錘之類的凶器擊破腦顱斃命的。
死者左手四個手指當在被害前後切去,死者被害時間約在昨天深夜。」
仵作停了一停,又繼續稟道:「至於那四個指頭是如何切下的尚無法確定。
死者左手殘留的指骨沒有碎裂,切面整齊平一滑。
依我看來只能是一種特製的切削器一具才可切得如此乾淨利落,而一般刀斧劍器則把傷面斬得參差不齊,殘破不堪。
但死者顯然沒有反抗和掙扎……。」
狄公問道:「死者的腳如何?」
「回老爺,死者腳底長著一層厚繭,走路不少,他生前可能是個遊民。」
「衙裡有人認出他了嗎?」
狄公又問。
「回老爺,衙裡沒人認識他。」
仵作答道。
「多煩先生指教,你先回去吧,有事再來央煩於你。」
仵作退下後,捕快將黃掌櫃帶進了書齋。
黃掌櫃生得五短身材,且背弓微有點駝。
白淨的臉皮表情淡漠,下頷幾一莖一山羊鬍子油一黑發亮,衣帽衫袍上下十分齊整。
他一見狄公,慌忙稽首拜揖。
狄公還禮讓坐,示意管家上茶,一面笑吟吟他說道:「勞煩黃掌櫃枉駕前來,你大可不必拘柬,此地不是公堂。
我只想問問山頂上一些情況,當然你整日都在鋪子裡忙碌,但想來掌櫃是在山頂上貴宅宿歇的吧?」
黃掌櫃唯唯答道:「老爺所言甚是,這時節山上比城裡涼爽得多。」
「聽說昨夜山上發生了遊民之間的鬥毆?」
黃掌櫃微微一愣,慢慢答道:「老爺不知從何聽來。
昨夜山上甚是寧靜,不曾有什麼騷動。
閒常山腰的林子裡雖有許多遊民、乞丐歇宿,但他們很少鬥毆、喧囂,更不敢闖入我們的房宅,何況我們都有高牆衛護。
說實在,如沒有那等討厭的人出沒,這山林真是一個清涼幽靜的去處。
夏天裡整日紫霧繚繞,風景如畫。」
狄公笑道:「想來掌櫃並未遍問你的家人奴僕,鬥毆就發生在貴宅後的密林裡。」
「老爺,這又何需遍問?昨夜我自己就一直在家,也沒聽見宅後有什麼騷動。
噢,老爺不妨去問問我的緊鄰藍掌櫃,他時常倒是個夜神仙,睡得很晚。」
「我再問你,這山上除了你和藍掌櫃兩家,還都有誰居住?」
「回答老爺,目下只我們兩家,山上另外還有三幢宅子,那都是京師的官商消夏別館,此刻他們尚未搬來,故還空著。」
狄公嗯了一聲,說道:「好吧,你可以回去了。
呵,黃掌櫃不妨也去認認一個人,或許在這山上山下見過他的蹤影。」
一面吩咐捕快帶黃掌櫃下去辨認死一屍一。
去了一盞茶時,捕快回來稟狄公說,黃掌櫃也不認識這死者,並說黃掌櫃告辭時留下言語,以後衙裡老爺來喚,隨即便來。
狄公微微點頭,陷入沉思。
陶甘說:「老爺,我看是否有這樣的可能,即死者是在城裡的酒店或窯子裡被殺的。」
狄公搖了搖頭,說:「倘使那樣,兇手會將死一屍一埋在地下或扔到枯井裡,而決不敢冒險將死一屍一搬上山坡去,況且一路還得經過衙門。
罷,陶甘、此刻你拿著這枚戒指到城裡各家當鋪、櫃坊和金銀號去讓他們認認,或許他們中有人倒能知道這枚戒指的主人是誰。」
陶甘拿了戒指走後,狄公吩咐沏了一盅濃茶,獨個呷著,慢慢思忖。
死者雖然被認為死於一夥遊民之間的爭鬥殘殺,但有一個疑點卻始終縈繞在狄公的心上;那死者不像是個遊民、乞丐,而倒是個有教養的有錢人,並有堅韌的一性一格,經歷過長途跋涉。
他感到迷惑,但他暫時不想把這個疑點告訴陶甘,怕挫傷了陶甘主觀想像的滿腔熱情。
狄公歎了一口氣,放下茶盅,信手翻閱了一下桌上的一厚迭公文。
這迭公文都是有關鄰縣江夏的一起走私貴重物品的案卷。
十天前,三個走私犯正將兩箱貴重的物品偷運過漢陽、江夏界河時被巡卒截獲,走私犯逃進了江夏的密林,箱裡裝的是金銀、水晶、檀香和高麗產的人參等。
朝廷對這類東西明文要征重稅,道、州、縣各驛路口都設了關卡。
由於罪犯匿入江夏縣界的密林,追緝的責任便落在江夏縣令頭上,案情又牽涉到漢陽,故狄公委派洪參軍帶領喬泰、馬榮去協助江夏縣令偵查。
界河一帶的密林間布下了許多暗障和細作,但幾天來都未見著半點罪犯的蹤影。
偏偏是州里對這起案子又甚是看重,鄂州刺史給兩縣縣令指令了破案期限。
近年來多起跨縣連州的大規模走私活動已使朝廷震怒,刺史認為其後台或許正是京師戶下的某個高官,如果這次能追獲那三名走私罪犯,順籐摸瓜便能牽出朝廷上下一串重要案犯。
如果不把那後台捕獲歸案,這一類的走私案子便會有增無已。
狄公沮喪地搖了搖頭,把這堆案卷推到一邊,又呷了一口茶,捻著鬍子閉目養神。
陶甘幾乎跑遍了城裡所有的櫃坊、當鋪、金市、銀號,誰都說沒見過這枚戒指。
他又耐著一性一子詢訪了許多家末流的客棧,也沒聽說近兩日有外鄉的遊民鬥毆兇殺的傳聞。
他疲憊不堪地坐在孔廟的玉石台階上,一面一揉一捏著酸疼的雙一腿,一面自怨自艾。
他正望著對面那家黃記生藥鋪呆呆出神,突然發現就在這生藥鋪的隔壁有一家不為人注目的鋪子,漆黑的大門敞開著,門邊掛著一塊燙金的招牌:「藍記當鋪」——陶甘明白這「藍記當鋪」的掌櫃就正住在那山頂的宅子裡,卻原來鋪面開在這裡,生意竟也同黃家做在一處。
他頓時拖起疲憊的身一子,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推門走了進去。
門裡當面便是一橫高高的櫃檯,櫃檯外站著十來個衣飾華貴的客人,正與櫃檯裡的夥計商洽著生意。
櫃檯隅角的賬台上端正坐著個胖子正在認真地撥一弄算盤。
陶甘從衣袖裡取出一片名刺遞了進去,名刺上注著陶甘的假身份——長安大珠寶商。
這是陶甘投奔狄公前作為一個騙子隨身攜帶的許多名刺中的一種。
名刺果然靈驗,那胖子忙站立起來,搖搖擺擺向陶甘走來,堆起一臉笑:「先生,不知有何寶物賜我眼福?」
「藍掌櫃可曾見過這枚戒指?」
陶甘把那枚戒指放在櫃檯上說道,「有位客官想將它賤賣給我,我疑心這玩意來路不明,要不然便不是真金打製的。」
藍掌櫃將那枚戒指拿在手上看了看,臉色陰沉下來,眼裡閃爍出一種奇怪的光彩。
「沒有見過,我從來未見過這枚戒指。」
他斷然地答道。
櫃檯裡一個尖頭縮腮的夥計這時也斜過眼來打量這枚戒指,藍掌櫃厲聲斥道:「不干你的事!」轉臉對陶甘說:「先生,失陪了。」
說著便拂袖回他那賬台去。
那夥計卻對陶甘使了個眼色,暗示陶甘去隔壁稍候片刻,有話交待。
陶甘會意,便告辭出門,踅進黃記藥鋪,撿一條長凳坐下等候。
藥鋪裡兩個夥計正在忙碌地一搓一揉一藥丸,另一邊一個夥計在用鉸鏈固定的大鍘刀,一刀一刀地將粗干的生藥切成薄片,還有兩個夥計在給蜈蚣、蜘蛛、蟬殼分類。
——陶甘好奇地望著他們有條不紊地工作。
半晌,當鋪裡那尖頭縮腮的夥計走了進來,挨在陶甘旁坐下。
一面沾沾自喜地開了腔:「那蠢貨沒認出你來,但你卻瞞不過我去。
你常在衙門裡行走,正經是個做公的——」
陶甘生氣地說:「休張口信舌胡扯談!你想要告訴我什麼事?」
夥計忙作色道:「那胖雜種用假話來搪塞你,他見過那枚戒指,他親手細細看過。
兩天前一個漂亮的女子正就是拿著這枚戒指來估價,我正待要問她是否典當,這胖雜種一把將我推開,自己迎了上去,這老色鬼見了年輕漂亮的女人便饞涎三尺。
我見他與那女子嘀咕了半日,後來那女子拿了戒指走了。」
「那女子是誰?」
陶甘忙問。
「像是個粗使喚的丫頭,記得那日穿的是舊補丁的藍布衫裙,但長得很靈秀,胖雜種見了她便如收了三魂六魄似的。
呵,他還做假賬,偷漏稅金。
他與許多不法交易都有牽連。」
「看來你很是忌恨你的東家。」
「你不知道他是何等的苛刻狠毒,還有他的兒子,每時每刻都在監視我們,生怕我們吞吃了他的銀錢。
嘿,衙裡但肯使我些銀子,我可以收集到他許多漏稅的憑據,須教這胖雜種乾淨蹲幾年牢。
剛才我透露給您的真情,付我二十五個銅錢便行。」
陶甘拍了拍那夥計的肩膀稱讚道:「多煩老弟指教,以後會給你錢銀的,此刻我正忙乎,休羅皂不休,我有事再來找你。」
夥計大失所望,溜灰著臉回去了。
陶甘於是再去找藍掌櫃。
陶甘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拳頭敲擊櫃檯,命藍拳櫃出來。
藍掌櫃見又是他,正待發作,陶甘不客氣地對他說:「此刻你得隨我去衙門走一遭,狄老爺有請。
放下你的算盤,也不必換什麼衣服,趕快動身。」
兩頂軟轎將陶甘和藍掌櫃抬進了漢陽縣大堂,胖掌櫃心發了虛,汗涔一涔問道:「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陶甘正色道:「見了老爺自會明白。」
陶甘將藍掌櫃帶進狄公內衙書齋,先稟報了詳情。
藍掌櫃見了狄公,頓時一骨碌跪了下來,趴在地上磕頭。
狄公冷冷地說:「藍掌櫃起來,我且有話問你,你須照實答來,不可支吾、搪塞。
我先問你,昨夜你在哪裡?幹了什麼勾當?」
藍掌櫃顏色大變,心中叫苦,說道:「老爺,我可賭誓,我實在沒有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只是多喝了點酒。
昨天我的朋友朱掌櫃把我拖到一家酒店多灌了幾盅,一個身一子飄飄然只是搖擺不住。
告辭了我的朋友後,我命轎夫一直將我抬回山頂的家去。
轎子抬到衙門下街轉彎處,有一幫閒漢、乞丐衝到轎前要錢,我不給,便尋釁生事。
我本要走避,不意那幫人愈罵愈急,怪我多喝了幾盅,乘著酒興衝出轎去,正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乞丐指著我的轎子在罵什麼,我拔步上前就是一拳,那老傢伙仰八叉一跤摔倒,卻不再爬起來了……。」
藍掌櫃拿出手絹拭了拭臉上的汗。
「他的頭有沒有流血?」
狄公問道。
「沒有。
我記得那是一條泥路,千不合,萬不合,我竟甩手坐了轎揚長而去。
走到半路,夜風一吹,酒有點醒了,我才感到事情有點不妙。
倘使那老乞丐真有個山高水低,可不肇了大禍?於是我又下轎來,尋回到那個拐角,那老乞丐早不見了,路邊一個小販告訴我,那老乞丐後來爬了起來,一面罵一面往山那邊走去。
我聽了心上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你為何不讓轎夫抬你回到那裡?」
「我怕他們會乘機訛詐,倘使那老乞丐真有個短長。
他們見我將那老乞丐打倒……」
「那麼,這以後你又幹了什麼?」
狄公又問。
「於是我只得重租一頂轎回山上。
半路我的肚子忽地疼痛起來,多虧隔院黃掌櫃和他的兒子剛從山崗上散步回來。
他的兒子將我背回了家,他那兒子雖是呆癡,但力氣卻很大。
回家後,我就上了一床一一覺睡到今日天亮。
老爺,思想來應是那老乞丐到衙門裡告了我,我這準備賠償……」
狄公站了起來將藍掌櫃帶進停一屍一的小屋,把蓋住一屍一體的蘆席揭開,問道:「你認識他嗎?」
藍掌櫃低眼一看,不覺倒一抽一了一口冷氣,驚惶得叫了起來:
「我的天!我竟送了他的老命!」說著不覺雙膝一軟,就地跪了下來。
一面一抽一泣著央求:「老爺,可憐小民,我委實不是有意傷害他……一時失閃了手,多灌了該死的黃湯。」
狄公命衙卒蓋好一屍一體,鎖上門,將藍掌櫃帶回衙內書齋去細細盤問。
狄公雙目緊盯著藍掌櫃,說:「我再與你看一樣東西。」
說著從衣袖裡拿出了那枚戒指問道:「你為什麼說不曾見過它?」
藍掌櫃老大委屈地說道:「小民一時不知那位先生是衙裡的相公,不便與他細說。」
「我再問你,那年輕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藍掌櫃聳了聳肩,說道:「小民實不知那女子是誰。
她衣衫襤褸,行動詭譎,看來是什麼幫會的遊民,她左手沒有小指尖便是明證。
但無庸諱言,她長得十分標緻。
那天她來鋪子打問這枚戒指值多少銀子,我心中思忖,這端的是件罕見的首飾,至少也值六十兩銀子,骨董商有慧眼的恐怕一百兩都肯出。
我告訴她典當十兩,絕賣二十兩。
她劈手拿去了戒指,說了一聲她不賣也不典,接著就走了。
從那之後卻再也沒見過她。」
「有人見你與她私下嘀咕了不少話。」
狄公厲聲說道。
藍掌櫃的臉「涮」地漲得通紅。
「我只是提醒她一個人在這市廛上行走須仔細防著歹徒。」
「此事想來是實了。
究竟你與她說了些什麼話?」
狄公愈發緊的問道。
藍掌櫃遲疑了半晌,抬頭又看了看狄公嚴峻的臉色,尷尬地答道:「我只說要與她去那茶樓會會,她突然作色,叫我斷了這個邪念,說她哥哥就等候在鋪子外面,他的拳頭是不認人的。」
狄公拂袖而起,說:「將他押進監牢,正是他殺的人。」
四名衙卒一聲答應,上前動手。
藍掌櫃欲想掙扎,哪裡還可動彈。
狄公又沏了一盅茶,慢慢呷著。
陶甘忍不住說道:「那夥計並不曾說藍掌櫃與那女子爭吵,只說私語了一陣,想來是那女子接受了藍掌櫃的約請。
藍掌櫃說的『她突然作色』則發生在他倆會面之後,這才是微妙之處。
藍掌櫃動了邪念,到頭來卻給自己帶來了麻煩。
那女子與她哥哥以及那個被殺的老傢伙是一夥的,女子往往是引人上鉤的香餌,一到那會面的茶樓,女人便驚呼求救,於是他哥哥與那老傢伙突然衝出來,訛詐他的錢財,這是人人皆知的老把戲了。
藍掌櫃大概設法逃了出來。
當他坐轎到半路——或是第二天坐轎——又被他們一夥攔截,在一陣混亂裡藍掌櫃把那老傢伙打翻在地。
當他後來從道路邊的小販口裡得知那老傢伙已爬起來上山去時,他便尾隨而去,在半山腰上用一塊石頭將那老傢伙砸破了腦殼。
他有力氣,且熟悉山上的道路,於是順手將一屍一體背到那間荒涼的小茅棚裡。
這時他想到不能讓這老傢伙的身份被人發現,他就在那茅棚外的大砧板上切去了死者的四個手指,把他遊民幫會成員的事實掩蓋起來。
至於他如何能切得這般齊整,又不留下血跡和指頭,現在一時尚無法猜測。」
狄公懷著極高的興趣聽著陶甘說完,心裡很是欣賞。
他捋著長鬍子笑吟吟炮說道:「你的剖析十分一精一致,且想像豐富。
但你立論的最大支柱是那夥計的話全盤是實,倘若他的話一虛,則恐怕事事皆虛了。
你可曾細訪了個確證?但被那夥計一席話便立得起這般天大人命鐵案?我們須首先證實已掌握的事實,進而探尋新的憑據。
我們此刻已有了三個可以確證的事實:一,那個漂亮的女子與金戒指有關。
二,那女子有一個哥哥,他們兄妹和被害者有聯繫,很可能便是同一夥的人。
三,他們是外鄉來的。
由此我可以斷定在官府具結這件兇案之前,可以這麼說,在他們兄妹尋回這枚戒指之前那兄妹決不會離開這城市。
我們下一步便是找到那個漂亮的女子和她的哥哥。
看來此事也不很困難,因為漂亮的女子惹人注目,影蹤易尋。
一般說來,這種遊民幫會裡的女子都是便宜的一妓一女。」
陶甘自告奮勇:「我可以到紅鯉酒店去找那個乞丐幫會的頭目——鯉魚頭。
他九流三教,耳目眾多,對這漢陽城裡的乞丐。
閒漢、一妓一女、小偷、遊民瞭如指掌,那一對兄妹的蹤跡他不會不知。」
狄公道:「這主意十分的好。
陶甘,你去城裡找這乞丐的頭目,務必查訪到那兄妹的蹤跡。
我將細細驗核藍掌櫃招供的情況,詢問藍掌櫃鋪子裡那夥計和他的朋友朱掌櫃以及他的轎夫,我還要找到那天看見老遊民被藍掌櫃打倒後又爬起來的小販,最後我還要證實藍掌櫃昨夜回家時是否真喝醉了。
好,我們倆就這樣分頭去查緝。」
紅鯉酒店的店堂又臭又髒,高高的曲尺櫃檯後坐著一個滿臉皺紋、兩鬢灰白,唇邊垂下兩絡長鬚的中年人。
他就是這酒店的掌櫃,漢陽城裡的乞丐幫會頭目鯉魚頭。
陶甘走進店堂自顧倒了一杯酒,慢慢呷啜。
那鯉魚頭見了忙陪著笑湊近來:「僥奉,陶相公,許多時怎的也不來這邊走走?這兩日或許是為那金戒指的事在奔波吧?」
陶甘點了點頭。
他對這乞丐頭目的信息靈通並不感到驚奇,這城裡發生的一切都難瞞過他的耳目。
陶甘放下酒杯,歎了口氣說道:「掌櫃的,實不相瞞,逐日答應上司,沒個閒工夫。
今天算是稍稍得個自在,只想痛快地消遣一番,你不能幫兄弟找一個年輕漂亮點的?最好是外鄉來的,去來不留個痕跡,免得衙裡同僚取笑。」
鯉魚頭不懷好意的臉上掛著一絲好笑:「我引薦的准令你滿意。」
一面伸出一隻乾癟的手。
陶甘忙去袖裡取出五個銅錢遞上,那隻手沒有縮回去,陶甘苦笑一聲又增加了五個銅錢。
鯉魚頭收了錢,低聲說道:「到碧雲旅店,過兩條街,左首拐彎便是。
找一個名叫沈金的,他的妹妹生得同個西施一般,我活了半百,眼裡真是不曾見過這般容貌,正又是外鄉來的。
一應接引全是那沈金一手包攪,他是個爽直的漢子,專好照應陶相公一流的貴客,此去保你喜逐顏開稱了心願。」
陶甘道了聲謝,拔步就出了紅鯉酒店。
他生怕那鯉魚頭耍手段,提前一步去沈金那裡報了他在衙門裡當緝捕的身份。
碧雲旅店擠在菜市和魚市之間,門樓歪斜,酸寒破落。
陰暗狹窄的樓梯口坐著一個胖胖的茶房。
陶甘拂了拂身上的塵上,整了整衣帽,上前問話:「我想找位叫沈金的客官。」
「樓上右首第二間房。
有勞相公傳話與他,掌櫃的催他交納欠下的房金。」
茶房說。
「他們一行有多少位?」
陶甘又問。
「三個人。
沈金和他妹一子,還有一個姓張的,都是幫畜牲。
租賃了房子不納房金,行動還穢語傷人。
早先還有位夥計,倒甚是禮貌,昨天卻是先離去了。」
陶甘上了樓來,尋著了沈金的門戶便敲了三下。
「狗雜種!人都睡了,敲你一娘一的喪鐘,明天就還你房錢!」房裡一個粗嗓子罵道。
陶甘用力一推,門開了。
空蕩幽暗的房間兩頭兩張板一床一上各躺著一個彪形大漢,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哼著小曲,一個光著頭皮的交叉著雙臂正鼾聲如雷。
靠窗口坐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正埋頭在縫補什麼,見她鬆鬆梳了一個墜髻兒,穿著合身的藍布衫裙。
「恕我冒昧了,茶房要催你們交納房金,我想我或許正可幫你們一點忙。」
陶甘指了指那女子。
絡腮鬍子明白了陶甘的來意,他用一雙佈滿了血絲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著陶甘。
陶甘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指短了一截。
「多少錢?」
「五十個銅錢夠了嗎?沈先生。」
沈金朝那打鼾的同夥踢了一腳:「聽見了沒有?五十個銅錢——幫我們納房金。」
「將這個醜八怪攆出去!」「那女子突然憤怒地叫道。
「你這嚼舌頭的小賤人,誰要你插嘴來?老萬叔的事就壞在你身上,到如今那戒指還沒弄到手!」沈金氣呼一呼地說道。
陶甘聽得明白。
現在他思忖著如何將他們三個人一齊帶到衙門去。
他想到這三個人對這城市還不熟悉,正可施展一下他的拿手本領。
沈金斜眼看了陶甘一下,說:「張旺,抓住這個狗雜種!真是吃了大蟲心豹子膽了!」
張旺冷不防一把抓住了陶甘,反轉了雙手,一逼一到尾隅。
沈金上前熟練地搜陶甘的身。
「晦氣!真的只有五十個銅錢。
五十個銅錢還來做他一娘一的春一夢——」
陶甘急中生智,嘻笑了一聲從容說道:「沈先生真嫌錢少,我還有一筆大生意未啟口哩,五兩銀子的買賣。」
「什麼?五兩銀子?」
沈金疑是聽錯了。
「對!正是五兩銀子,此事容我慢慢說來。」
沈金忙示意張旺鬆手放了陶甘。
陶甘咂了咂嘴唇,神色詭秘地說:「沈先生,實不是我看上你妹一子,我是奉了我掌櫃之命前來與你商談這買賣的。」
沈金驀地一驚,臉色轉白:「是不是黃鶴麵館的劉掌櫃?是他要五兩銀子?」
「哪裡什麼劉掌櫃,我掌櫃姓的是甘,是這方圓一百里的大財主,家裡儘管妻妾成群,溫香一軟玉一堆,但卻不曾有一個人得他老人家的眼,能常時掛在他心上。
前日裡不知哪裡打聽得沈先生的妹一子天姿絕色,不覺動了個慕名而求之心,特地委派小人來尋沈先生。
——這五兩銀子只是見面之薄禮,令妹一子倘真的有些手段,就是金山銀山拆了搬來給你他也是甘心的,還保你下半世沒個富貴坐享?天下哪有此等發利市的買賣,還不快快打發你妹一子,梳妝打扮,跟我上路。
"陶甘這一發言語說得沈金笑在嘴上,樂在心裡,一對小眼睛合成一線,恨不得馬上把妹一子塞一進轎子讓陶甘當即抬去。
沈金原一心想讓他妹一子掛牌開業,他可從此坐享清利,省去奔波流一浪一許多苦處。
如今卻聽得陶甘引來偌大一個財神菩薩,不由幾分得意忘形,慌忙把五十銅錢還給陶甘,只催著他妹一子趕快梳妝。
沈金提出他要同張旺一起去甘家,他真想看看這個財神是什麼模樣,住在那等樣的仙館洞府。
陶甘自然一口應允,又關照他倆須識些禮數,免得吃人恥笑。
臨行陶甘提出要沈金支付他十個銅錢的薦頭佣金,沈金也照付不疑。
他們三人便跟隨陶甘出了碧雲旅店,穿過幾處大街小巷,來到一處高大粉牆包裹的園宅後門。
陶甘從衣袖裡掏出一管鑰匙,打開了後門的大鎖。
沈金不勝羨慕他說:「你主人真是闊綽。」
陶甘笑道:「這是後花園的東便門,那正大門如京師的王一爺府一般,平日裡停滿了車馬大轎。
你想能是你我之輩可以出入的?」
沈金聽了微笑點頭不迭。
陶甘吩咐他們三人在門裡等候,他自去內廳稟報。
陶甘去了一盞茶時不見回來,那女子突然驚叫起:「我們上當了!」
捕快領著六名衙卒從迴廊水榭和粉牆假山後包抄而來。
張旺從腰間掣出尖刀,沈金揮手制止了張旺:「這些狗畜牲專門靠殺人領取酬金,你我權且忍耐則個。」
衙卒上前來將他們三人套一上鐵鎖鏈,押進了後衙西首的監牢。
陶甘收捕了沈金等三人後,便徑直來內衙書齋稟狄公。
當值的文書拉住陶甘說道:「老爺此刻正在見藍掌櫃的兒子。」
陶甘問:「他兒子來幹什麼?老爺根本不想審他。」
文書答道:「他來詢問衙裡為何拘捕他父親。
他進書齋前還一直在這裡詢問衙卒早上茅棚裡發現死一屍一的事,你得將這情況告訴老爺。」
陶甘點了點頭,走進了書齋。
狄公坐在書齋後,書桌前站著一個二十五歲上下的英俊青年,見他穿戴齊整,舉止瀟灑。
狄公見陶甘進來,忙介紹道:「這是藍掌櫃的公子藍田玉。
他為他父親被捕感到驚惶,我已向他解釋了,此刻還只是嫌疑,究竟他參與了那起兇殺案沒有,還要等上公堂才能審理明白。」
「老爺,我父親昨夜決不可能殺人!」藍田玉還要強辯。
「為什麼?」
狄公皺了皺眉頭。
「理由說來也甚是簡單,昨夜我父親喝得酩酊大醉,隔院黃先生的兒子背他回家來時是我開的門——回家後便上一床一睡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嗯了一聲。
「還有,老爺,我思想來當是在哪裡見著過那兩個兇手。」
「真的?快與我細細說來!」狄公不由把太師椅向前挪了一下。
「老爺,我聽說那老遊民的死一屍一是今早上在山坡上那間茅棚裡發現的,這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來。
昨夜月色皎潔,山風涼爽,我正順著我們宅後那條山徑散步,突然看見前面林子裡有兩個人影在晃動。
其中一個身材豐偉,肩上正背著一個沉重的包袱,莫不就是兇手殺了人正往那茅棚搬移一屍一體?這山坡的林於裡經常有成群結伙的遊民、暴徒歇夜,我不便走得離家大遠。」
陶甘得意地望著狄公的臉,盼望出現驚奇的表現。
現在陶甘相信藍田玉見到的那兩個人影正是沈金和他的同夥。
然而狄公突然臉色一沉,喝道:「看來殺人的不是你父親而是你!」
藍田玉呆若木雞,愣了半晌,說:「老爺莫要戲言,冤枉煞了小人。
那夜我只是去林間閒步,且有人可證實……」
狄公鬆了口氣,問道:「我早料到這一點,那麼陪同你的那女子是誰?」
藍田玉紫漲了面一皮,忸怩地答道:「是我母親的侍婢,我父母親管教很嚴,他們不贊同我倆結婚,我們只得時常到山坡上那間茅棚裡相會。
她能證實我們是一起在林子裡散步的,但我們昨夜沒有去那茅棚。
……我們的婚事還望老爺替一我們作個主。」
狄公揮手,示意藍田玉退出。
藍田玉剛出了書齋,陶甘就高興地說道:「老爺,案件已真相大白,兇手已……」
狄公微笑著阻斷了他的話:「陶甘,還是讓我先來告訴你我這裡查訪的結果:一,藍掌櫃鋪子裡那夥計講的半是假話,他挾私誣告。
金銀市、當鋪的行會商董們都說藍掌櫃雖然很富綽,做生意很一精一,但膽子很小,怕犯法,也不敢得罪人,他經常去江夏做生意。
二,昨夜藍掌櫃確實與朱掌櫃一起喝酒,而且是喝多了點。
三,藍掌櫃坐轎回家被一群乞丐遊民攔住,但爭吵不是為那女子的事,而僅僅是討錢。
老遊民看來與那群乞丐不是一夥,也許是正巧路過。
藍掌櫃將老遊民打倒走了後,老遊民便自己爬了起來。
那路邊的小販更說了一件奇怪的事:老遊民說的話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十分文縐縐,根本不像是乞丐、遊民用的語詞。
我原打算問黃掌櫃,藍掌櫃是否真的喝醉了回家來,現在他的兒子言詞鑿鑿,看來也毋需再去麻煩黃掌櫃了。
好,陶甘,現在該你談你的查訪結果了。」
「老爺,首先我得告訴你,那藍田玉見你之前,已向衙卒仔細打聽了茅棚發現死一屍一之事。
不過,我已有確證證明他在林子裡看到的情況是真的。」
狄公點點頭,說:「藍田玉看來比他父親更忠厚本分。」
陶甘繼續說道:「他在林子裡看的兩個歹徒名叫沈金、張旺。
沈金有個妹一子叫沈雲,就是老爺吩咐我四處去查尋的那個漂亮女子。
這三個歹徒已被我全部緝拿歸案,此刻正在衙裡西牢押著,專候老爺親自鞠審。
他們一夥原來還有一個人,說是昨夜已先行離去。
我親耳聽見沈金責備他妹妹壞了『老萬叔』的事,怪她沒有弄到『老萬叔』的那枚金戒指。
顯然那個老萬叔正是被殺害的老遊民。
他們三個都是外鄉人,但他們卻認識這裡的一個開著黃鶴麵館的劉掌櫃。」
陶甘停頓了一下,又說:「老爺,看來這起兇案與藍掌櫃端的是無關了。
我以前的想法錯了,那女子拿戒指找藍掌櫃看,僅僅是為估估價,他們間的關係純粹是巧合。」
狄公若有所思地捋著他那美髯,慢慢說道:「陶甘,你知道我最不願相信的便是巧合,而最容易解釋的也是巧合。
你剛才說起他們與此地的一個開麵館的劉掌櫃有來往,你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嗎?」
陶甘笑道:「不甚清楚。」
「你先去查清楚這個劉掌櫃的真正身份,我不曾聽說過漢陽有一個黃鶴麵館。」
陶甘退下不一盅茶工夫便轉來向狄公稟報:「老爺,查清楚了。
這劉掌櫃原是江夏縣的一個賊窩頭民正開著爿麵館哩。
看來,沈金一夥也是江夏縣人氏。」
「罷,罷,」狄公意味深長地說,「你看藍掌櫃也經常去江夏,這又是一個巧合了。
陶甘,我將一個一個親自審訊,先從沈金開始。
你先去將他帶到停放一屍一體的小屋,暫不讓他認看一屍一體,我隨後便到。」
狄公來到停一屍一小屋時,沈金早已被兩名衙卒押著面牆而立。
昏暗的小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臭氣。
他命沈金轉過身來,一面親手掀一開蓋在一屍一體上的蘆席。
「你認識這個人嗎?」
狄公兩眼注視著沈金的臉。
「天哪,是他!」沈金大驚失色,臉嚇得蒼白。
狄公厲聲喝道:「是不是你將他殺死的?」
沈金使勁搖了搖頭:「不,不,不是我殺的。
這老傢伙昨夜離開碧雲旅店時還好端端的,怎的一一夜工夫變成了死一屍一一條?他名叫萬茂才,是個癡心腸的蠢貨。
他在長安開著爿很大的生藥鋪,他很是有錢……」
「生藥鋪的掌櫃?那他與你們一夥又怎的廝混一起?」
「這老色鬼要娶我妹一子,他死死跟著我們,從長安一直跟到這裡。
要不是死了,還想加入我們的幫會與我們一起四處流一浪一哩。」
「沈金,本官面前但有半個虛字,小心打斷你的腿。
我再問你,這萬茂才與你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老爺,我可以發誓,他打見了我妹一子就起了個癡一性一,整日走了魂魄一般。
把長安偌大一個傢俬拋了腦後,三妻四妾放著都不管,卻纏住我要娶我妹一子。
偏偏我那妹一子也生就一副傻呆肝腸,雖說不肯嫁,卻又樂意同他在一起。
那萬茂才是捧著金銀珠寶跟著我們轉,她偏一個銅錢也不要。
一個金戒指給了她,竟又拿去退還了。
這個缺心眼的小賤人不知與我合了多少氣。
老爺,小人句句是實,就是打死了也只是這麼幾句參不透的悶心話,那敢虛認了這殺人的罪名?我們四個一路行來,有時不免抓一隻走散了的雞或病死在路上的豬,或是問過路人借幾個銅錢,這是任何一個無家可歸的遊民都會做的事,但我們從來不曾動過殺人的念頭,也不敢殺人,哪裡還會自己去殺老萬叔?我們為什麼要殺這樣一個心地不壞的老蠢貨呢?」
「你妹一子是一妓一女嗎?」
狄公又問。
沈金搔了搔頭,答道:「也是也不是。
有時我們非常短錢用,她偶爾也拉一兩回客。
但一年到頭,難得有這樣的利市。
我一直催著她找個戶主掛牌接客,不僅從此衣食有靠,我也可多些錢銀使喚,也免了四處奔波,吃了欺凌。」
狄公動了怒:「我且問你,你什麼時候起為那當鋪的藍掌櫃賣命的?」
「當鋪的藍掌櫃?從來沒聽說過。
我們從來不同那類喝人血的交往。
我們的掌櫃姓劉,在江夏城西門開著一爿麵館——但我們已用錢自贖了出來,與劉掌櫃斷了往來。
當然他還不肯放過我們。」
狄公點了點頭。
他知道遊民、偷兒、乞兒的都有一種不成文的約法,一個幫會的成員要脫離這個幫會,必須交付給他們的頭目一筆可觀的自贖金,往往雙方因自贖金的多少爭議不休而引起激烈的鬥毆,甚至弄出人命。
狄公問:「你們同劉掌櫃在贖金上有沒有糾紛?」
「老爺可不知,那劉掌櫃的狼心狗肺,他拿出賬冊算盤幾下一撥,要訛詐我們三十兩銀子。
多虧了老萬叔他做了中人,撥起算盤,重新覆核,豁兔了我們不少。
他書算上甚是一精一通,那劉掌櫃撇不過老萬叔的面一皮,不便多放刁,只得讓我們脫了鉤,自闖江湖去。
想來是劉掌櫃也得了老萬叔的許多好處。」
「你們又為什麼非得要離開劉掌櫃的幫會?」
「老爺有所不知,那劉掌櫃干的儘是見不得人的營生,落在他手裡,難得再清白。
一天,他要我同張旺幫他偷運兩箱貨物過漢陽、江夏的界河。
我們不敢答應,那號買賣若是被官府拿住要關進大牢,即便沒拿住,也多有莫名其妙被他弄死的——我們見過不少了。
自那之後便動了自贖的念頭,圖個清白自在。」
狄公含義深長地看了陶甘一眼。
「你拒絕了劉掌櫃,那兩箱貨物後來是誰去搬運的?」
「應奎、孟二郎和繆龍。」
「他們三人現在何處?」
沈金慘然一笑,說道:「那天夜裡,他們在劉掌櫃店裡喝了點酒,回去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的一對小眼睛裡閃出恐懼的神色。
「你知道那兩箱貨物是送給誰的?」
狄公又問。
沈金詭譎地搖了搖頭:「天知道送給誰!左右是給漢陽城裡哪個掌櫃的。
不過那天我聽到劉掌櫃在向應奎交待說是孔廟商場的一個什麼鋪子。
我沒去細問應奎,事與我無關不想去打聽,知道得愈少愈好。
老萬叔說我的這種態度是完全正確的。」
「你昨夜在哪裡?」
狄公追問道。
「我同張旺還有我妹一子都去了紅鯉酒店。
老萬叔則說他到一個朋友家去,他不喜歡上紅鯉酒店。
當我們半夜回到碧雲旅店時他還沒有回來,平時他總比我們上一床一睡得早。
誰知這個可憐的老傢伙竟一命歸了陰,被人害死了!唉,他不該獨個出去。
他根本不熟悉這個地方。」
狄公從衣袖裡取出那枚戒指,問道:「沈金,你見過這枚戒指嗎?」
「當然見過,這是老萬叔的戒指。
平時總戴在手上,聽他說是他家祖傳的寶物。
有一次他借給我妹一子戴,我對妹一子說,你就向他要下這枚戒指吧,可我妹一子死活不要,戴了兩天又還給了他。
唉,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哪!「沈金不禁滿面愁容,歎息頻頻。
狄公命衙卒將沈金押下去,傳命帶沈雲去內衙細審。
從停一屍一小屋出來,空氣頓時一新,衙捨、庭院間夏木垂蔭,蟬聲高吟。
狄公高興地對陶甘說:「想不到在沈金身上竟問出了走私案子的重要線索!我馬上傳驛使飛報江夏縣,要他們立即捉拿黃鶴麵館的劉掌櫃,然後問出誰是他的後台,那兩箱走私物品到底是送給誰的。
陶甘,我懷疑接受那兩箱走私貨物的就是藍掌櫃,他不正是在孔廟對面開著當鋪嗎?更何況他常去江夏縣做生意,與那裡的走私犯們串連一氣。」
「如此說來老爺真相信沈金他們不是殺萬茂才的兇手,那麼藍田玉的話又作何解釋。
他在林子裡見的兩個人不正是沈金和張旺嗎?」
陶甘迷惑不解。
狄公思索了一下,說道:「等我們完全弄清了萬茂才的來龍去脈後案情便會更清楚。
我認為沈金已將他所知道的事全告訴了我們,當然有一些事他也未必全清楚。
我們還是來聽聽他妹一子沈雲說些什麼吧。」
狄公、陶甘回到內衙,當值文書便呈上一份江夏縣剛送來的案情簡報,說:「陶相公頭裡問我打聽黃鶴麵館劉掌櫃,老爺,這份簡報裡恰有一節說那劉掌櫃今天在江夏縣酗酒後與人鬥毆而死。」
「什麼?!」狄公吃一大驚,忙接過簡報溜了一遍,又扔給陶甘:「這幫賊竟走在我前頭了!本來我想走私案的破獲已指日可待,現在看來我們還得重新開始。
應奎等三人的骨頭早已爛在枯井或樹洞裡了,難怪喬泰、馬榮找不到他們的蹤跡,而如今這個唯一能抓住的關鍵人物劉掌櫃又與人鬥毆而死,一線活絲在此掐斷。」
狄公一屁一股坐倒在大師椅上,神情陰鬱地望著陶甘出神,一面憤憤地用力抖著他那又長又黑的大鬍子。
陶甘慢慢用手指繞捲著頰上那顆痣上的三根長一毛一,半晌說:「此刻就對黃鶴麵館所有的夥計進行一次出其不意的刑訊,或許還能拈出根新的線頭。」
「不!」狄公道:「劉掌櫃對幫他偷運兩箱貨物的人尚且如此殘忍,非置之於死地不甘休、他會留下個把知情一人在他的麵館裡?事實上他的上司對他都實施了殘忍的滅口手段。」
狄公恢復了平靜,他一面搖著鵝一毛一扇,一面從容地說道:「萬茂才的被殺我認為與那個走私案密切相關,我有一種預兆,只要我們能成功地偵破萬茂才案子,就不愁破獲不了那走私案。」
衙卒將沈雲押進了書齋。
狄公見那沈雲黝一黑的鵝蛋臉上一對深情脈脈的大眼睛極富於表情,櫻桃小口之上懸著一梁高一挺的鼻子,兩條細長的鳳眉如丹青畫出一般。
烏雲似滋潤的長髮蓋頭披下,不施粉黛卻顧盼流波,與她那粗陋的衫裙很不相稱。
她從容自若站定在書齋內。
宛如一株水楊枝兒插在風裡,一搖一擺,裊娜生姿,腰間一根黑一絲絛,兩隻新蔥似的玉手叉在腰間。
狄公和顏悅色地說:「沈小一姐,衙裡正在勘查萬茂才的下落,我只想問你,你是在什麼地方認識他的?」
沈雲冷冷地看了狄公一眼:「老爺該是尋錯人了,我不是犯人,不想回答莫名其妙的問話!」
「你知道我是縣令,這裡是衙門,你若是大膽藐視官府,小心打得你皮開肉綻。」
「我忍得住痛,我不怕鞭子、板子,我是被你們騙進來的,我有什麼罪過?」
沈雲抗辯道。
「你這個猖狂的女子!你可知道單憑流竄和私娼兩個罪名便可在你臉上刺上金印,發配充軍!」狄公厲聲說。
沈雲的臉變白了,她滿臉狐疑地望著狄公鐵青的臉,乃嬌鶯般地開了腔:「老爺在上頭坐著,小女子哪敢猖狂。
只是我實在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我不信老萬叔會說我什麼壞話,絕對不會。
我們在長安與一幫歹徒鬥毆,我和哥哥都挨了刀,鮮血直流,正沒奈何處,恰碰上這老萬叔出來勸阻。
那幫歹徒一見他都紛紛退避了。
他開著一爿大生藥鋪子,家裡很是富有。
他將我們帶到他的店裡,用金瘡藥細心與我們貼敷,並謙恭溫和地問這問那,我生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好心人,我們遇到的有錢人都是狗狼心肺的。
從此後,我們常去他鋪子拜訪他。
他常周濟我們.有時還親自帶了東西來我們下處,所以我們便做了自家人。
你是懂得我這話的意思的,總之我們經常在一處。
他有大學問,待人合禮數,他不嫌我不識字,每回都耐著一性一子聽我講話,什麼小事聽過了都記在心裡,背得出來。
我很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他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但還像個年輕人一樣行動好頑。」
「後來呢?」
狄公深感興趣。
「我們來往了一個多月,後來我們要離開長安去別處流一浪一,他只好同我們分手。
臨行他要給我一百兩銀子裝束身一子,我死活不受,我又不是一妓一女!但我哥哥卻大罵我中了邪魔,連白花花的銀子都不認了。
我怎能厚著臉平白受人銀子?他雖嘟囔,但也沒可奈何。
我們走了約一個月,一天在襄陽城裡,老萬叔突然闖進了我們的客棧,說要娶我去做他的姨太太。
他說他要付給我哥哥一大筆財禮。
我拒絕了老萬叔,我不要他任何錢財,也不願做他的姨太太。
我喜歡自一由自在,毫無羈束。
叫我在夫人、太太跟前俯首帖耳或整天關在閨樓裡聽任別人服伺,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來。
叵耐我哥哥卻滿口答應,一心要撮合這門親事,盡日攛掇我,催一逼一我,打罵我。
可他究竟也奈何我不得。
老萬叔也只得喪氣地走了。
「又過了一個月。
當我們來到祖籍漢水尾上一個山村時,老萬叔又出現了。
他說他已把長安那爿大藥鋪典賣了,他隻身一人千里趕來加入我們一夥,死鐵了心要隨我們流一浪一。
我哥哥起頭還有些猶豫,這回我卻一口應允。
我們可以一起生活,一起流一浪一,但我不嫁他,更不要他一文銅錢。
聽說不要他錢,我哥哥可動了肝火,他一抽一來一根籐條,說我若再不答應向老萬叔收錢,他便立刻打死我算了,還說要趕老萬叔走。
我無計奈何,只得同意老萬叔每月交我哥哥三兩銀子,算是我們行會的老規矩,再說我哥哥一路上也教他些功夫、手段,那筆錢多少也有了個名目。
直到昨天,老萬叔和我們在一起將近有了一年。」
狄公聽得入神,肚裡只稱新鮮,不覺問道:「那萬茂才在長安家中,肥甘美釀,一日千金,過慣了闊綽舒泰的日子,怎耐得與你們一樣跋涉奔波,風餐露宿。
就是沒有怨言,也難說會有個長一性一。」
「不,老萬叔自從跟隨了我們,天天喜笑顏開,心裡極是舒坦,有歌有笑,從不聽見有怨言。
我有時勸他還是回長安去,何必同我們吃這莫名的苦。
他笑著說,他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他說他對長安的生活早已厭倦,他的妻妾們一天到晚只是叨叨著一些瑣碎小事,心胸淺狹,眼光如豆。
他有幾個兒子,但都不成材。
他只喜歡他唯一的女兒,但女兒又與廣州一個富商結了婚到南方去了。
他說他在長安同行朋友天天酒宴,把個腸胃都弄壞了,打從跟了我們之後,腸胃竟都沒了病,皮肉雖黑了點,但筋骨卻比以往強壯得多了。
我哥哥教他打拳,張旺教他釣魚,他對這兩件事專心極了,感情是著了迷。
他很喜歡我,又很尊重我,從不粗一魯,從不犯怒,我與哥哥爭吵時總一意護著我,耐心將我哥哥析服。」
「那麼,萬茂才一路總不忘拜訪他的許多有錢的朋友吧?」
狄公問道。
「他與那些有錢人早就沒了來往。
他說他最卑視有錢人,說他們心靈裡浸滿著銅臭,他說他自己也為富不仁。」
「萬茂才一路上可帶著大筆錢銀?」
「老爺這又猜錯了。
他雖又傻又癡,但他頭腦很一精一明。
可以說他身上經常一個銅錢都沒有,每當我們到了州縣大埠,他便去當地的金銀號領取現銀,但他又將取來的錢托別人保管。
你知道我哥哥是個手腳不乾淨的人,老萬叔這一招是很一精一的。
然而只要他一旦需要,他隨時可以拿出一大筆錢來。
這一點不假,這次我們到漢陽,他不知從哪家銀號竟取出了五十兩金子。
聽聽!五十兩黃澄澄的金子!我不知道他一下子取出這麼多金子作何用處。
我悄悄對他說,看在老天爺的面上,千萬別在我哥哥前露眼,他見了這黃金保不定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來。
老萬叔笑著說,他這五十兩金子正是要送給我哥哥的,不過現在暫時有個存放的地方。
第二天,他的背褡裡真的只剩下一串銅錢了。」
「你可知道他從哪裡取來這五十兩金子,後來又存放在誰的手裡?」
狄公焦急地問道。
沈雲聳了聳那狐狸一般尖削的肩膀,說道:「他自己的事都不瞞我,惟獨是他的生意買賣他從來不吐一個字。
我也不需打聽,這與我無關。
我是不喜歡他的錢和他的生意,我只是喜一愛一他為人的謙和和氣度。
不過剛來這漢陽的第一天,他告訴我哥哥他要去看望孔廟商場的一個什麼掌櫃。
我哥哥問他莫非以前曾來過這漢陽,他回答說只是第一回來,但這裡卻有他的朋友。」
「你最後見到萬茂才是什麼時候?」
「昨夜晚飯之前。
他說去一個朋友家吃晚飯,便再也不見回來。
我想他多半是與我們混膩了,又不好意思明說,便偷偷地溜回長安去了。
當然這是他自己的事,沒有人可以管束他,但他卻不該矇混我們。
就在他走之前他還認真對我說,這回他拿定了主意,他說等他回來我們便可以看他的一片真心了。
他因何不就說拿定主意結束我們間的來往呢?如果他直說了,我倒是有點捨不得,以後還會想念他。
如今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豈不污了他當初一片拳拳真心,被人看了取笑去。
尤其是我哥哥更會將他狗血噴頭地大罵一通。」
「他說了沒有到哪個朋友家裡去?」
狄公問。
「沒說。
我猜來會不會又去找孔廟商場的那個什麼掌櫃了。」
狄公微微點頭,一面又去衣袖裡取出那枚金戒指放在桌上,問道:「沈雲,你說你從來不要萬茂才的錢財,那你又為何要將他的這枚戒指送到當鋪去?」
「不!老爺的話說到哪裡去了。
這枚戒指是老萬叔祖上傳下的寶物,我豈會要他的?他見我喜歡,便讓我戴著玩,戴了兩天我便還了他。
那一天我們恰好路過一家大當鋪,我便好奇地進去與這戒指估價,這僅僅是好玩而已。
不意那當鋪的掌櫃卻纏住了我不放,說了許多醃髒話,我正經了臉,一抽一身便跑出了那當鋪。
那天也是合當多事,我剛跑出那當鋪,迎面正撞見一個高個兒後生家,他一把扯定我的胳膊就要做嘴,說我是他的心肝肉兒。
我正待潑口叫罵,老萬叔趕過來拉開了他的手,說『休得無禮!光天化日竟敢調一戲我的女兒。
』那後生直愣愣了眼正待撒野,我哥哥上前一把扭著他的胳膊狠狠扇了幾下巴掌。
那後生被人打了反咧嘴嘻笑了一下,踉踉蹌蹌,歪扭著脖子去了,我疑心是個呆癡。
——老萬叔對我們兄妹也真像個父親一般,我不信他會上衙門告我們什麼。」
狄公臉上開始變得沮喪,他默默地捋著他的鬍子,雙眼凝視著前方,似在深思著什麼。
陶甘捻著他那頰上三根長一毛一不禁頻頻點頭,沈雲一番話又使他相信這萬茂才乃是走私案中的重要人物。
他與這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遊民混跡在一起,正是他從事違法走私的掩護,一個不惹人注目的老乞丐誰會懷疑他的真正身份?萬茂才今番來漢陽正是為了聯絡孔廟商場的那個藍掌櫃,藍掌櫃是他們一夥在漢陽的頭目,而萬茂才本人則是最重要的樞機人物,走南闖北,周遊各地,把全國的走私人犯織成一片網,聽命於京師朝延上一個首領的指揮。
陶甘幾次乾咳,提醒狄公注意這一層關節,但狄公看來仍無動於衷。
狄公忽然從沉思中醒來,以一種溫柔的眼光看看沈雲,說道:「沈小一姐,你的那老萬叔昨夜被人殺害了!」
「你說什麼?老爺,老萬叔被人害了?誰幹的?」
沈雲驚奇、激動、迷惘。
「我正想間問你是誰幹的?」
狄公平淡地說。
「哪裡發現的他的一屍一體?」
沈雲緊迫地又問。
「城外山坡上一間無人居住的茅棚裡。
看來是昨夜被人殺了後搬到那裡去的。」
沈雲細眉倒豎,圓眼怒睜,原先一雙雲恨雨愁的眼睛頓時射一出灼灼怒火,那玉手捏緊的拳頭狠狠敲著桌子,說道:「準是那姓劉的狗雜種!老萬叔幫我們逃出了劉掌櫃的手心,劉掌櫃不甘,他派人跟蹤我們,而老萬叔竟誤入了他們的圈套,被這幫雜種王八害了!」
她忍不住悲切哭出聲來,雙手摀住了臉。
狄公等沈雲稍稍恢復了平靜,問道:「沈小一姐,我看你們的左手小指上都少了一截指尖,萬茂才跟你們合了伙,他是否也切掉了他左手小指的指尖?」
沈雲答道:「他幾次想割,但都沒有膽量下手。
好幾回他把左手放在樹樁上,右手拿刀,我站在旁邊幫他數一、二、三,但每次他都膽怯地把手縮了回去。」
沈雲說到這裡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狄公慢慢點頭,沉吟了一會,又長歎了一口氣,拿起硃筆在官箋上寫了幾行字,納入封套,又在封套一上寫了幾行字,命當值文書馬上將這信函送出。
狄公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了沈雲一眼,說:「小一姐肯定已有了一個稱心如意的心上人了吧?」
沈雲略一詫異,不禁點了點頭:「嗯,是長江裡的一個船夫,他已經等我許多年了。
我想將來我們自己買上一條船,來往長江中運貨搭客,可以自一由自在地生活,又可玩游許多名山大川。
我不願一直流一浪一,更不想去做一妓一女。
老爺,你不會將我面上刺上金印,押去邊庭充軍吧?」
「不,我不會這樣做的。
你暫時委屈幾天,我現在認為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子了。」
沈雲退下後,陶甘忙說:「萬茂才這傢伙很狡猾,他正是利用他的遊民身份槁走私犯罪的。
沈金兄妹是粗心人,哪裡會知道他是一個跨縣連州的走私網上的大蜘蛛。
案情已很清楚,殺他的可能是他的同一黨一或上司,我疑心正就是孔廟商場的那個什麼掌櫃。
只要抓住這個人,這兩起案子便可一併破獲了。」
對陶甘的這一番話,狄公沒有評論。
他對萬茂才的人生態度卻發了一通感慨:「像萬茂才這樣的人真可算是看透了人生的人了,幾十年養尊處優,重姻而臥,兼味而食,嬌一妻美妾包圍,一旦得了悟頭,便厭倦了原來的生活,懷疑起走過的道路,毅然跳出舊的圈子,與以前的自己一刀兩斷,根據新的人生意識追求新的一精一神慰藉,探索新的生活模一式。
我們不知道他後來是否萌過後悔之心,但無論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僅有大膽嘗試的一精一神,而且有果敢決斷的行動。」
一席話說得陶甘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他等狄公稍停話頭,趕緊問:「老爺,是否將張旺帶來審問?」
狄公抬頭淡淡地看了陶甘一眼:「張旺?對,沈金的那個同夥,就由你明天審吧,只須一般問問就行。
我現在考慮的是如何處置他們。
沈金和張旺好辦,我將送他們去北鎮軍都虞侯的苦役營去,先醫痊癒他們的懶惰,一年後再讓他們披甲執銳去邊庭立功,報效朝廷。
只是對沈雲卻感十分的棘手,朝廷律法對女的乞丐遊民與暗娼相同,都視作是社會治安的隱患,刑罰最是無情。
我不忍看她一步步墮到不可救藥的田地,我想將她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