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詩話
卷 五
余春圃、香亭兩弟,詩皆絕妙。
而一累於官,一累於畫,皆未盡其才。
春圃有《揚州虹橋》二律云:「出郭聊為汗漫遊,虹橋曉放木蘭舟。
芰荷香氣宜初日,鷗鷺情懷赴早秋。
自喜琴尊今雨共,敢誇風雅昔賢儔。
盈盈綠水依依柳,暫擬名園作小留。」
「雁落平沙古調稀,冰弦聲徹樹間扉。
荷亭避暑茶煙揚,竹院尋僧木葉飛。
山雨暗移遊客舫,水風涼上酒人衣。
林鴉櫪馬都喧散,賓從傳呵子夜歸。」
又:「山堂勝跡先賢重,蓮界慈雲大士尊。」
皆佳句也。
二
戊辰秋,余初得隋織造園,改為隨園。
王孟亭太守,商寶意、陶西圃二太史,置酒相賀,各有詩見贈。
西圃云:「荒園得主名仍舊,平野添樓樹盡環。
作吏如何耽此事,買山真不乞人錢。」
寶意云:「過一江一 不愧真名士,退院其如未老僧。
領取十年卿相後,幅巾野服始相應。」
蓋其時,餘年才過三十故也。
惟孟亭詩未錄,只記「萬木槎丫綠到簷」一句而已。
嗟乎!余得隨園之次年,即乞病居之。
四十年來,園之增榮飾觀,迥非從前光景;而三人者,亦多化去久矣!
三
西林鄂公為一江一 蘇布政使,刻《南邦黎獻集》;沈歸愚尚書時為秀才,得與其選。
後此本進呈御覽,沈之受知,從此始也。
公《春風亭會文贈華豫原》一律,中四句云:「謬以通家尊世講,敢當老友列門生。
文章報國科名重,洙泗尋源管樂輕。」
其好賢禮士,情見乎詞。
公亡後,門下生楊潮觀梓其詩五百餘首。
《苦熱》云:「未能作霖雨,何敢怨驕一陽一?」《偶成》云:「楊柳情多因帶水,芭蕉心定不聞雷。」
《題某寺》云:「飛雲倚岫心常住,明月沉潭影不流。」
《別貴州》云:「身名到底都塵土,留與閒人袖手看。」
嗚呼!公出將入相,垂二十年,經略七省。
諸郎君兩督、兩撫,故吏門生亦多顯貴。
而平生詩集,終傳於一落托書生。
檀默齋詩云:「不有三千門下客,至今誰識信陵君?」
四
揚州孝廉馬力畚,自負古文作家,與汪可舟會於盧轉運席上。
汪雖布衣,詩才實出馬上。
馬意頗輕之,汪又不肯自下。
於是二人終席不一交一 一語。
後五日,馬病卒。
沙斗初戲可舟曰:「汝與馬君前日席間,已一陰一陽一分界矣。」
汪《送方守齋之白下兼懷隨園》云:「此邦賴有舊神君,除卻斯人孰與群?久臥林泉猶未老,只談風月別無聞。
山中白石同誰煮?座上名香待爾焚。
聽說扁舟去吳會,料應歸看早秋雲。」
五
丁丑,余覓一抄書人,或薦黃生,名之紀,號星巖者,人甚樸野。
偶過其案頭,得句雲;「破庵僧賣臨街瓦,獨井人爭向晚泉。」
余大奇之,即餉米五斗。
自此欣然大用力於詩。
五言句云:「雲開日腳直,雨落水紋圓。」
「竹銳穿泥壁,蠅酣落酒尊。」
「釣久知魚性,樵多識樹名。」
「筆殘蘆並用,墨盡指同磨。」
七言云:「小窗近水寒偏覺,古木遮天曙不知。」
「舊生萍處泥猶綠,新落花時水亦香。
「舊甓恐閒都貯水,破牆難補盡糊詩。」
「有簾當檻雲仍入,無客推門風自開。」
六
曾南村好吟詩,作山西平定州刺史,仿白香山將詩集分置聖善東林故事,乃將《上一黨一 詠古》諸作,命門人李珍聘書藏文昌祠中。
身故十餘年,陶悔軒來牧此州,過祠拈香,見此藏本;既愛詩之清妙,而又自憐同為山左人,乃序而梓之,並附己作於後。
曾《過盤石關》云:「盤石關前石路微,離離黃葉小村稀。
斜一陽一忽送奇峰影,千疊層雲屋上飛。」
陶詠《遺詩軒》云:「一代文章擅逸才,開軒吟罷興悠哉。
官閒且喜能醫俗,為與詩人坐臥來。」
陶又詠《嘉山書院》云:「新開藝苑育群英,文學風傳古艾城。
借得公餘無俗累,攜朋來聽讀書聲。」
七
吳門名醫薛雪,自號一瓢,性孤傲。
公卿延之不肯往;而予有疾,則不招自至。
乙亥春余在蘇州,庖人王小余病疫不起,將掩棺,而君來;天已晚,燒燭照之,笑曰:「死矣!然吾好與疫鬼戰,恐得勝亦未可知。」
出藥一丸,搗石菖蒲汁調和,命輿夫有力者,用鐵箸鍥其齒灌之。
小余目閉氣絕,喉汩汩然似咽似吐。
薛囑曰:「好遣人視之,雞鳴時當有聲。」
已而果然。
再服二劑而病起。
乙酉冬,余又往蘇州,有廚人張慶者,得狂易之病,認日光為雪,啖少許,腸痛欲裂,諸醫不效。
薛至,袖手向張臉上下視曰:「此冷痧也,一刮而愈,不必診脈。」
如其言,身現黑瘢如掌大,亦即霍然。
余奇賞之。
先生曰:「我之醫,即君之詩,純以神行。
所謂『人居屋中,我來天外』是也。」
然先生詩亦正不凡,如《夜別汪山樵》云:「客中憐客去,燒燭送歸橈。
把手各無語,寒一江一 正落潮。
異鄉難跋涉,舊業有漁樵。
切莫依人慣,家貧子尚嬌。」
《嘲陶令》云:「又向門前栽五柳,風來依舊折腰枝。」
詠《漢高》云:「恰笑手提三尺劍,斬蛇容易割雞難。」
《偶成》云:「窗添墨譜搖新竹,幾印連環按覆盂。」
八
張文敏公以書法掩詩名。
余見手書《春鶯囀》云:「綢壓香筒墜宿雲,花魂愁殺月如銀。
獨聽魚鑰西風冷,又是深秋一夜 人。」
九
方敏恪公勳位隆赫,而詩情極佳。
未第時,《途中看花》三絕云:「數枝紅艷困輕塵,隴後風前別有春。
袖底飛英吹特地,似憐驢背有詩人。」
「女兒裝罷鬢鬈鬈,鬢底桃花一面酣。
結伴前村攜手去,每逢花處又重簪。」
「稽首茅庵古白華,道旁人獻道旁花。
慈雲座下無多願,每到花時婿在家。」
一O
己卯夏,蔣秦樹中翰偶過金陵,篋中藏海寧許衡紫名燦者詩一卷。
《湖上》云:「秋思動孤往,凌波遂渺然。
湖雲多上樹,山雨忽如煙。
白鷺來菱外,紅蕖落檻前。
淡妝西子笑,風急莫回船。」
作《河西雜詩》,有明七子氣魄。
如:「龍沙掃雪秋馳馬,兔魄凝霜夜照旗。」
「邊丁日課屯田麥,使者星馳屬國瓜。」
皆極雄健。
又絕句云:「鐵馬寒風日日秋,繡旃獵獵卷蚩尤。
何緣身作平安火,一夜 東還過肅州。」
余慕其人,遍訪卅年,卒無知者。
一一
丙辰秋,召試者同領月俸於戶部。
同鄉程挪渠指一人笑曰:「此吾家『娘子秀才』也。」
入學時,初名默,寓居金陵,工詩,今遁而窮經,改名廷祚,別字綿莊,以其閑靜修潔,故號「程娘子」。
因與數言而別。
讀其《海澱園林》一絕云:「隔岸迢遙御路明,林間倒影見人行。
朝天多少朱輪過,添入山泉作水聲。」
《京中憶女》云:「三齡幼一女縈離夢,一自能言未得看。
戲罷頗聞知記憶,書來漸解問平安。
慰情慾比真男子,努力應加遠客餐。
啼笑更教聽隔捨,茫茫愁思到更闌。」
《武林懷古》云:「一自休兵國怨除,君王酣醉九重居。
雲開鳳嶺笙歌滿,夢冷龍城驛使疏。
海日忽驚宮漏盡,春潮猶笑將壇虛。
誰知立馬吳山客,不惜千金買諫書。」
詩甚綿麗,不作經生語。
後蘇撫雅公薦先生經學,卒報罷。
年七十七,無子而卒。
著書盈尺,俱付隨園。
一二
乙亥秋,余吊於綿莊家。
綿莊指一少年告我曰:「此嚴冬友秀才也,年未弱冠。
前日學使問《笙詩》有聲無辭,生條舉十六家之說,以辨其非。」
余心敬之。
已而見過,以《秀容小草》相示。
《晚眺》云:「別院鳴鐘鼓,登樓報晚晴。
一山清有待,千樹暖無聲。
漸得東風信,彌傷旅客情。
滄洲明發早,應負好春生。」
《舟次仇湖》云:「際天雙岸失,出霧一帆輕。」
一三
通州保井公,工填詞;自號四鄉主人,蓋言睡鄉、醉鄉、一溫一 柔鄉、白雲鄉也。
詠《崔鶯鶯》一闋,甚佳,末二句云:「一交一 相補過,還他一嫁。」
癸酉秋,見訪隨園,相得甚歡。
別三十年,余游狼山,井公久亡矣。
其子款接甚殷。
壁上糊余手札數行,視之,乃遊客某所假也;然已厚贐之矣,其兩代之好賢若此。
一四
陝州鞏、洛間,人多鑿土而居。
余自西秦歸,遇雨,住窯中三日,吟詩未成。
後二十年,年家子沈孝廉琨有《過陝》一聯云:「人家半鑿山腰住,車馬都從屋上過。」
直是代予作也。
又《過高淳湖》云:「涼生宿鷺眠初穩,風靜游魚聽有聲。」
一五
宋維藩字瑞屏,落魄揚州。
盧雅雨為轉運,未知其才,拒而不見。
余為代呈《曉行》云:「客程無晏起,破曉跨驢行。
殘月忽墮水,村雞初有聲。
市橋霜漸滑,野店火微明。
不少幽居者,高眠夢不驚。」
盧喜,贈以行資。
蘇州浦翔春《曉行》云:「早出弁山口,秋風袱被輕。
背人殘月落,何處曉雞聲?客冬影俱瘦,宵闌氣更清。
行行遠樹裡,紅日自東生。」
二人不相識,而二詩相似,且同用「八庚」韻,亦奇。
浦更有佳句云:「舊塔未傾流水抱,孤峰欲倒亂雲扶。」
又:「醉後不知歸路晚,玉人扶著上花驄。」
一六
杭州宴會,俗尚盲女彈詞。
予雅不喜,以為女之首重者目也,清臚不盼,神采先無。
有王三姑者,雅好文墨,對答名流,人人如其意之所出。
王夢樓侍講作七古一章,中有八句云:「成君浮磬子登教,金醴曾經侍玉霄。
謫降道緣猶未減,不將青眼看塵囂。
紈質由來兼黠慧,傳神豈待秋波媚?輕雲冉冉月宜遮,香霧瀠瀠花愛睡。」
杭堇浦贈詩云:「曉妝梳掠逐時新,巧笑生春又善顰。
道客勝常知客姓,目中莫謂竟無人。」
「檀槽圓股曉生寒,也學曹剛左手彈。
眾裡自嫌衰太甚,幸無老態被卿看。」
一七
乾隆戊寅,盧雅雨轉運揚州,一時名士,趨之如雲。
其時劉映榆侍講掌教書院,生徒則王夢樓、金棕亭、鮑雅堂、王少陵、嚴冬友諸人,俱極東南之選。
聞余到,各捐餼廩延飲於小全園。
不數年,盡入青雲矣。
鮑見贈《玉堂仙人篇》,不及省記;僅記夢樓《偕全公魁使琉球》二首云:「一行金埒響瓊琚,公子群過水竹居。
卯發也須千萬值,綺年多是十三余。
將離更唱紅蘭曲,相憶應看青李書。
鸚鵡香醪斟酌遍,不知涼月透一交一 疏。」
「那霸清一江一 接海門,每隨殘照望中原。
東風未與歸舟便,北裡空銷旅客魂。
盡夜華燈舞鶴鵒,三秋荒島狎鯨鯤。
他時若話悲歡事,衣上濤痕並酒痕。」
余按:琉球國王貴戚子弟,皆傅脂粉,錦衣玉貌,能歌,以敬天使,故移尊度曲。
汪舟次先生集中所詠,與夢樓同。
—八
有某太史以《哭父》詩見示。
余規之曰:「哭父,非詩題也。
《禮》:『大功廢業。
』而況於斬衰乎?古人在喪服中,三年不作詩。
何也?詩乃有韻之文,在衰毀時,何暇揮毫拈韻?況父母恩如天地,試問:古人可有詠天地者乎?六朝劉晝賦六一合 ,一時有『疥駱駝』之譏。
歷數漢、唐名家,無哭父詩。
非不孝也,非皆生於空桑者也。
《三百篇》有《蓼莪》,古序以為刺幽王作。
有『陟岵』、『陟屺』,其人之父母生時作。
惟晉傅鹹、宋文文山有《小祥哭母》詩。
母與父似,略有間,到小祥哀亦略減;然哭二親,終不可為訓。」
一九
常州莊蓀菔太史《冬日》詩云:「磨來凍墨無濃色,典後朝衣有皺痕。」
揚州程午橋太史贈唐改堂前輩云:「春生秋扇隨新令,霉久朝衣檢舊斑。」
二O
常州顧文煒有《苦吟》一聯云:「不知功到處,但覺誦來安。」
又云:「為求一字穩,耐得半宵寒。」
深得作詩甘苦。
二一
人畏冷,臥必彎身。
高翰起司馬《宿明港驛》云:「燈昏妨睡頻移背,衾薄愁寒屢曲腰。」
野行者嘗見牛背上負群鳥而行。
魯星村云:「春田牛背鳩爭落,野店牆頭花亂開。」
船小者,人不能起立。
程魚門云:「別開新樣殊堪哂,跪著衣裳臥讀書。」
黃星巖《隨園偶成》云:「山如屏立當窗見,路似蛇旋隔竹看。」
厲樊榭詠《崇先寺》云:「花明正要微一陰一襯,路轉多從隔竹看。」
二人不謀而合。
然黃不如厲者,以「如」字與「似」字犯重。
竹坨為放翁摘出百餘句,後人當以為戒。
戊戌九月,余寓吳中。
有嘉禾少年吳君文溥來訪,袖中出詩稿見示,雲將就陝西畢撫軍之聘,匆匆別去。
予讀其詩,深喜吾浙後起有人,而歎畢公之能憐才也。
錄其《游孤山》云:「春風欲來山已知,山南梅萼先破枝。
高人去後春草草,萬古孤山跡如掃。
巢居閣畔酒可沽,幸有我來山未孤。
笑問梅花肯妻我,我將抱鶴家西湖。」
其他佳句,如:「不知新月上,疑是水沾衣。」
「底事春風欠公道,兒家門巷落花多?」深得唐一人風味。
二四
巢縣湯郎中,名懋綱,性高淡,如其吟詠。
《早起》云:「老杏著東風,紅芳幾回變。
何必遠尋春,日日牆頭見。
昨夜雨無聲,地上青苔遍。
早起快登樓,鉤簾進雙燕。」
他如:「溪清山影入,風動竹一陰一移。」
「遊山心在山,合眼飛嵐繞。」
真得靜中三昧者。
其子擴祖能詩,有父風;過隨園見訪不值,寄詩云:「花含宿雨柳含煙,隱士園林別有天。
高臥白雲人不見,一家雞犬翠微巔。」
二五
杭州符郎中,名曾,字幼魯,詩主高淡。
嵇相國為余誦其「三日不來秋滿地,蟲聲如雨落空山」一聯。
余同召試,記其《齋宮》云:「寒雲添暝色,老屋聚秋聲。」
詠《唐花》云:「當時不藉吹噓力,少待一陽一和也自開。」
《哭揚州馬秋玉》云:「心死便為大自在,魂歸仍返小玲瓏。」
小玲瓏山館者,馬氏花園也;屬對甚巧。
《賀周石帆學士納妾》云:「藥爐經卷都拋卻,只向燈前喚夜深。」
尤蘊藉。
二六
吳中七子,有趙損之而無張少華,二人一交一 好,忽中道不終,都向余嘖嘖有言;而余亦不能為兩家騎驛也。
未十年,張一第而卒,趙亦殉難金川。
史彌遠云:「早知泡影須臾事,悔把恩仇抵死分。」
信哉!少華《蘇堤》三首云:「拍堤新漲碧於羅,堤上遊人連臂歌。
笑指紛紛水楊柳,那枝眠起得春多。」
「碧琉璃淨夜雲輕,簫管無聲露氣清。
好是柳一陰一花影裡,月華如水踏莎行。」
「沙棠銜尾按箏琶,鄰舫停橈靜不嘩。
雲母窗中雙鬢影,亭亭低映小紅紗。」
《消夏》云:「水厄不辭茶七碗,火攻愁對燭三條。」
二七
王道士至淳有句云:「東風大是無知物,吹老春一光 晝轉長。」
黃星巖有句云:「飯余一睡都成例,五月何曾覺晝長。」
陳古漁有句云:「靜坐晴冬晝亦長。」
三押「長」字,俱妙。
二八
朱草衣《哭槎兒》云:「羅浮南海歷秋冬,煙水雲山隔萬重。
前日寄書書面上,紅簽猶寫汝開封。」
洪鑾《贈徐小鶴》云:「早離講席賦離居,知己逢難別易疏。
正是開門逢去使,接君三月十三書。」
嚴冬友《憶女》云:「料得此時依母坐,看封書札寄長安。」
三詩,人傳誦以為天籟;不知藍本皆出於王次回。
其《過婦家感舊》云:「歸寧去日淚痕濃,鎖卻妝樓第二重。
空剩一行遺墨在,丙寅三月十三封。」
二九
余掛冠四十年,久不閱《縉紳》,偶有送者,擷之都非相識。
偶讀趙秋谷《題{縉紳)》云:「無復堪容位置處,漸多不識姓名人。」
為之一笑。
先生康熙己未翰林,至乾隆己未,而身猶強健,惟兩目不能見物;與余為先後同年。
相傳所著《談龍錄》痛詆阮亭,余索觀之,亦無甚抵牾。
先生名執信,以國忌日演戲被劾,故有句云:「可憐一曲《長生殿》,直誤功名到白頭!」
三O
祝太史芷塘以詩集見示,予小獻蔦蕘,太史深為嘉納。
別後從京師寄懷云:「蓋世才名大,遊仙福量深。
一江一 河不廢業,松柏後凋心。
酌兕祈難老,將雛得好音。
平生行樂處,古少莫論今。」
孤蹤淹丙捨,公亦返鄉閭。
一見笑談劇,廿年傾倒余。
定文丁敬禮,賦海木元虛。
何日秦淮曲,相逢重起予?」
三一
詠古詩有寄托固妙,亦須讀者知其所寄托之意,而後覺其詩之佳。
盧雅雨先生長不滿三尺,人呼「矮盧」,故《題李廣廟》云:「明梗自有千秋貌,不在封侯骨相中。」
薛皆三進士,門生甚少,《題{桃源圖)》云:「桃花不相拒,源路自家尋。」
余起病補官,年未四十,《題邯鄲廟》云:「黃粱未熟天還早,此夢何妨再一回?」
三二
從古權貴在朝,未有能和協者。
宋人《登山》詩云:「直到天門最高處,不能容物只容身。」
唐一人《閨情》云:「若非形與影,未必肯相容。」
《宮詞》云:「聞有美人新進入,六宮無語一齊愁。」
又曰:「三千宮女如花貌,幾個春來沒淚痕?」皆可謂說盡世情。
三三
人有滿腔書卷,無處張皇,當為考據之學,自成一家;其次,則駢體文,盡可鋪排。
何必借詩為賣弄?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堆垛。
惟李義山詩,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驅使,不專砌填也。
余續司空表聖《詩品》,第三首便曰《博一習一 》,言詩之必根於學,所謂「不從糟粕,安得一精一英」是也。
近見作詩者,全仗糟粕,瑣碎零星,如剃僧發,如拆襪線,句句加注,是將詩當考據作矣。
慮吾說之害之也,故續元遺山《論詩》,末一首云:「天涯有客號玲癡,誤把抄書當作詩。
抄到鍾嶸《詩品》日,該他知道性靈時。」
三四
宋人論詩,多不可解。
楊蟠《金山》詩云:「天末樓台橫北固,夜深燈火見揚州。」
的是金山,不可移易。
而王平甫以為是牙人量地界詩。
嚴維:「柳塘春水慢,花塢夕一陽一遲。」
的是靜境,無人道破。
而劉貢父以為「春水慢」不須「柳塢」。
孟東野詠《吹角》云:「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
月不聞生口,星忽然有心。
穿鑿極矣,而東坡贊為奇妙。
皆所謂好惡拂人之性也。
三五
余素慕山左高鳳翰之名,不得一見。
初之樸太守為誦其《送人》一首,云:「君一胡一 為者昨日來?青燈綠酒歡無涯。
君一胡一 為者今日去?挽斷征鞭留不住。
君來君去總傷神,不如悠悠陌路人。」
高字南阜,晚年病臂,以左手作書。
盧雅雨哭之云:「再散千金仍托缽,已殘一臂尚臨池。」
高珍藏衛青印一方,臨終,贈陝中劉介石刺吏。
斗紐方寸,篆法雖佳,而玉已經火炙。
余見之,頗不當意。
按《明史》亦有衛青,此印未必便是漢大將軍之物。
三六
蘇州袁秀才鉞,自號青溪先生,嫉宋儒之學,著書數千言,專駁朱子;人以怪物目之。
年八十餘,猶生子;善醫工書,詩多自適,不落古人家數。
《明覺寺題壁》云:「燈火熒熒滿法堂,僧家愛靜卻偏忙。
亦知世上逍遙客,踏月吟詩到上方。」
《夏日寫懷》云:「風過靜聽松子落,雨余閒數藥苗抽。」
《冬暖》云:「似閔敝裘留質庫,為開薄霧送朝暾。」
頗見性情。
青溪解「唯求則非邦也與?」「惟赤則非邦也與?」皆夫子之言,非曾點問也。
人以為怪。
不知《論語》何晏古注,原本作此解。
宋王旦怒試者解「當仁不讓於師」,「師」字作「眾」字解,以為悖古。
不知說本賈逵,並非杜撰。
少所見之人,以不怪為怪。
三七
元遺山譏秦少游云:「『有情芍葯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
』拈出昌黎《山石》句,方知渠是女郎詩。」
此論大謬。
芍葯、薔薇,原近女郎,不近山石;二者不可相提而並論。
詩題各有境界,各有宜稱。
杜少陵詩,「光焰萬丈」;然而「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分飛蛺蝶原相逐,並蒂芙蓉本是雙。」
韓退之詩,「橫空盤硬語」,然「銀燭未銷窗送曙,金釵半醉坐添春」,又何嘗不是「女郎詩」耶?《東山》詩:「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周公大聖人,亦且善謔。
三八
抱韓、杜以凌人,而粗腳笨手者,謂之權門托足。
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謂之貧賤驕人。
開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韻者,謂之木偶演戲。
故意走宋人冷徑者,謂之乞兒搬家。
好疊韻、次韻,刺刺不休者,謂之村婆絮談。
一字一句,自注來歷者,謂之骨董開店。
三九
余詠《春草》,一時和者甚多;獨徐緒和「人」字韻云:「踏青渺渺前無路,埋玉深深下有人。」
余為歎絕。
其他則周青原云:「拾翠暗遺金鈿小,踏青微礙繡裙低。」
嚴冬友云:「坐來小苑同千里,夢去朱門又一年。」
龔元超云:「春回地上人難測,綠到門前柳未知。」
李參將炯云:「曠野有人知醉醒,荒園無主自高低。」
諸作雖佳,皆不如徐之沉著也。
惟程魚門有「長共春來不共歸」,七字殊覺大方;惜忘其全首。
四O
作古體詩,極遲不過兩日,可得佳構;作近體詩,或竟十日不成一首。
何也?蓋古體地位寬余,可使才氣卷軸;而近體之妙,須不著一字,自得風一流 ,天籟不來,人力亦無如何。
今人動輕近體,而重古風,蓋於此道,未得甘苦者也。
葉庶子書山曰:「子言固然。
然人功未極,則天籟亦無因而至。
雖雲天籟,亦須從人功求之。」
知言哉!
四一
詩人家數甚多,不可硜硜然域一先生之言,自以為是,而妄薄前人。
須知王、孟清幽,豈可施諸邊塞?杜、韓排募,未便播之管弦。
沈、宋莊重,到山野則俗。
盧仝險怪,登廟堂則野。
韋、柳雋逸,不宜長篇。
蘇、黃瘦硬,短於言情。
悱惻芬芳,非一溫一 、李、冬郎不可。
屬詞比事,非元、白、梅村不可。
古人各成一家,業已傳名而去。
後人不得不兼綜條貫,相題行事。
雖才力筆性,各有所宜,未容勉強;然寧藏拙而不為則可,若護其所短,而反譏人之所長,則不可。
所謂以宮笑角、以白詆青者,謂之陋儒。
范蔚宗云:「人識同體之善,而忘異量之美。
此大病也。」
蔣苕生太史《題〈隨園集〉》云:「古來只此筆數枝,怪哉公以一手持。」
余雖不能當此言,而私心竊嚮往之。
四二
古人門戶雖各自標新,亦各有所祖述。
如《玉台新詠》、一溫一 、李、西昆,得力於《風》者也。
李、杜排募,得力於《雅》者也。
韓、孟奇崛,得力於《頌》者也。
李賀、盧仝之險怪,得力於《離一騷一》、《天問》、《大招》者也。
元、白七古長篇,得力於初唐四子;而四子又得之於庾子山及《孔雀東南飛》諸樂府者也。
今人一見文字艱險,便以為文體不正。
不知「載鬼一車」、「上帝板板」,已見於《毛詩》、《周易》矣。
四三
詩宜樸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之樸;詩宜淡不宜濃,然必須濃後之淡。
譬如大貴人,功成宦就,散發解簪,便是名士風一流 。
若少年紈挎,遽為此態,便當笞責。
富家雕金琢玉,別有規模;然後竹几籐床 ,非村夫貧相。
四四
牡丹詩最難出色。
唐一人「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不如「嫩畏人看損,嬌疑日炙消」之寫神也。
其他如:「應為價高人不問,恰緣香甚蝶難親。」
別有寄托。
「買栽池館疑無地,看到子孫能幾家?」別有感慨;宋人云:「要看一尺春風面。」
俗矣!本朝沙斗初云:「艷薄嚴妝常自重,明明薄醉要人扶。」
裴春台云:「一欄併力作春一色 ,百卉甘心奉盛名。」
羅一江一 村云:「未必美人多富貴,斷無仙子不樓台。」
一胡一 稚威云:「非徒冠冕三春一色 ,真使能移一世心。」
程魚門云:「能教北地成香界,不負東風是此花。」
此數聯,足與古人頡頏。
元人貶牡丹詩云:「棗花似小能成實,桑葉雖粗解作絲。
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晁無咎《並頭牡丹》云:「月下故應相伴語,風前各自一般愁。」
四五
詩以比興為佳。
王孟亭箴輿守懷慶時,與盧中丞焯同寅。
王被劾罷官。
二十年後,盧為浙一江一 巡撫。
王往見之,盧相待甚優,許其薦舉。
而王自傷老矣,不欲再談往事。
《西湖小集》詩云:「再移畫舫春應老,重撥朱弦恨轉生。」
四六
一江一 一陰一翁明經照,字朗夫,館嵇相國家。
相公非朗夫倡和不吟詩,人呼為「詩媒」。
雍正乙卯,以鴻博薦。
朗夫謝詩云:「此身得遇裴中令,不向香山老一生。」
一時傳誦。
朗夫有《春柳》云:「千里因依惟夜月,一生消受是東風。
迎來桃葉如相識,猜得楊枝是小名。」
皆佳句也。
平生有謙癖,拜起紆遲;年登八十,猶熏衣飾貌,寸髭不留。
余初相見,知其多禮,乃先跪叩頭,逾時不起。
先生愕然。
余告人曰:「今日謙過朗夫矣!」
四七
李嘯村《虎丘竹枝詞》,已極新艷。
而楊次也先生《西湖竹枝》,乃更過之。
李云:「橫塘七里路西東,侍女如雲踏軟紅。
才到寺門歡喜地,一時花下筍輿空。」
「仰蘇樓畔石梯懸,步步弓鞋劇可憐。
五十三參心暗數,欹斜扶遍阿娘肩。」
「佛座燒香一瓣新,慈雲低覆落花塵。
不妨訴盡癡兒女,那有如來更笑人?」「女冠裝裹認依稀,只少穿珠百八圍。
豈是閨人真好道,阿儂愛著水田衣。」
楊云:「自翻黃歷揀良辰,幾日前頭約比鄰。
郎自乞晴儂乞雨,要他微雨散閒人。」
「斟酌衣裳稱體難,回時暄熱去時寒。
侍兒會得人心意,半臂輕綿隔夜安。」
「乍晴時節好天光,紈綺風來撲地香。
花點胭脂山潑黛,西湖今日也濃妝。」
「烏油小轎兩肩扶,紕縵窗紗有若無。
裡面看人原了了,不知人看可模糊。」
「時樣梳妝出意新,鄂王墳上小逡巡。
抬頭一笑匆匆去,不避生人避熟人。」
「遊人魚貫各分行,就裡妍媸略自量。
老婢當頭娘押尾,垂髫嬌女在中央。」
「珠翠叢中逞別才,時新衣服稱身裁。
誰知百襉羅裙上,也畫西湖十景來?」「白石敲光細火紅,繡襟私貯小金筒。
口中吹出如蘭氣,僥倖何人在下風?」「苔一陰一小立按雙鬟,貼地弓鞋一寸彎。
行轉長堤無氣力,累人攙著上孤山。」
「白舫青尊挾妓游,語音輕脆認蘇州。
明知此地湖山勝,偏要違心譽虎丘。」
「悄密行蹤自戒嚴,朱籐轎子綠垂簷。
輕風畢竟難防備,故揀人叢揭轎簾。」
「朋儕遊興略相同,裡外湖橋宛轉通。
覿面幾番成一笑,剛才分路又相逢。」
「畫舫人歸一字排,半奩春水淨如揩。
斜一陽一獨上長堤立,拾得花間小鳳釵。」
黃莘田先生《虎丘竹枝》云:「昏崖老樹落朱籐,漏出紅紗隔葉燈。
不畏霓裳有風露,吹笙樓上坐三層。」
「斑竹薰籠有舊恩,湘妃節節長情根。
吳娘酷愛衣香好,個個將錢買淚痕。」
「千點琉璃八角亭,劍池寒水浸華星。
天生一片笙歌石,留與千人廣坐聽。」
「畫鼓紅牙節拍繁,昆山法部斗新翻』匝郎年少何戡老,海燕亭前較一番。」
「樓前玉杵搗紅牙,簾下銀燈索點茶。
十五當壚年少女,四更猶插滿頭花。」
「湘簾畫楫趁新涼,衣帶盈盈隔水香。
好是一行烏桕樹,慣遮珠舫坐秋娘。」
又《西湖竹枝》云:「畫羅紈扇總如雲,細草新泥簇蝶裙。
孤憤何關兒女事,踏青爭上岳王墳。」
「梨花無主草堂青,金縷歌殘翠黛凝。
魂斷蕭蕭松柏路,滿天梅雨下西陵。」
三人《竹枝》,皆冠絕一時。
又,程太史午橋《虹橋竹枝》云:「青溪碧草兩悠悠,酒地花場易惹愁。
月暗玉鉤人散後,冷螢飛上十三樓。」
「米家舫子只琴書,秋水新添二尺餘。
一帶管弦歸棹晚,橋邊簾幕上燈初。」
「遊人爭喚酒家船,兒女心情更可憐。
未出水關三四里,家家開閣整花鈿。」
「不厭朝一陰一愛曉晴,園林相倚百花生。
梨紅杏白休輕喚,簾底防人認小名。」
「法海橋頭酒半闌,水嬉煙火盡余歡。
笑他避客雙環女,一半搴簾側鬢看。」
四八
岳大將軍鍾琪,為一代名將;容狀奇偉,食飲兼人,而工於吟詩。
丙辰赦歸後,種菜於四川之百花洲。
尹文端公贈詩云:「他日玉書傳詔日,一江一 天何處覓漁翁?」未幾,王師征金川,果復起用。
《過邯鄲題壁》云:「只因未了塵寰事,又作封侯夢一場。」
周蘭坡學士祭告西嶽,所過僧壁山巖,見題詩甚佳,字亦奇古,款落「容齋」,不知即岳公也。
四九
明將軍瑞殉節緬甸,賜謚忠烈,工於吟詩。
《雨中過石門》云:「自憐馬上囊鍵客,獨立溪邊問渡船。」
《元夜歸省》云:「陌上晚煙飛素練,渡頭殘雪踏銀沙。」
《送弟瑤林使烏斯藏》云:「寒分百戰袍,渴共一刀血。」
皆名句也。
弟明義、字我齋,詩尤嫻雅。
其《醉後聽歌》云:「官柳蕭蕭石路平,歡場回首隔重城。
可憐驕馬情如我,步步徘徊不肯行。」
「涼風吹面酒初醒,馬上敲詩鞭未停。
寄語金吾城慢閉,夢魂還要再來聽。」
又,《偶成》云:「東風不解瞞人度,才入竹來便有聲。」
《早起》云:「平明鐘鼓嚴寒夜,不負香衾有幾人?」將軍三娶名媛,皆見逐於姑,有放翁之恨。
最後娶都統常公季女,伉儷甚篤。
征緬時,夫人送行詩,有「但願同凋並蒂蓮」之句。
公果死節,而夫人亦自縊。
五O
京師故事:凡縉紳陪弔於喪家者,聞前輩至,則易吉服相見;然有易有不易者,以來客之未必皆前輩也。
余陪弔於座主甘大司馬家,忽聞徐蝶園相公來,則滿堂盡吉服矣。
公名元夢,康熙癸丑進士,與韓慕廬同年,滿朝公卿,皆其後輩。
時年九十餘,短身赤鼻,面少鬚髯。
詩宗盛唐。
《送人出塞》云:「君到居庸北,應憐一雁回。
沙平疑地盡,山豁訝天開。
落日重關閉,秋風萬馬來。
勉旃從此役,莫上望鄉台。」
大學士舒公赫德,其孫也。
五一
蘇州逸園,離城七十里,在西磧山下,面臨太湖,古梅百株,環繞左右,溪流潺潺,渡以石橋;登騰嘯台,望飄渺諸峰,有天際真一人想。
主人程鐘,字在山,隱士也。
妻號生香居士。
夫婦能詩。
有絕句云:「高樓鎮日無人到,只有山妻問字來。」
可想見一門風雅。
予探梅一鄧一 尉,往訪不值。
次日,程君入城作答,鬚眉清古,勸續前游,而予匆匆解纜。
逾年再至蘇州,程君已為異物。
記其《雜詠》一首云:「樵者本在山,山深沒樵徑。
不見採樵人,樵聲谷中應。」
五二
詩家活對最妙。
宋人《贈某》云:「每憐民若子,還喜稻成孫。」
真山民詠《杜鵑》云:「歸心千古終難白,啼血萬山都是紅。」
華亭李進《哭友》云:「誄詞作自先生婦,遺稿歸於後死朋。」
王介祉詠《牡丹》云:「相公自進姚黃種,妃子偏吟李白詩。」
李穆堂《賀安溪相公生子》云:「其間原必有,幾日辨之無。」
沈淑園《登陶然亭》云:「每來此地皆重九,有約同游至再三。」
一胡一 宗緒祭酒《贈友》云:「兩人拍手齊大笑,一路同行到小姑。」
皆活對也。
揚州為鹽賈所居,風尚侈靡。
崔尚書應階詩云:「青山也厭揚州俗,多少峰巒不過一江一 。」
鄭板橋詩云:「千家生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當種田。」
五四
常熟陳見復先生為海內經師,而詩極風韻。
《悼亡》云:「出門一交一 寡入門求,晤語居然近上流。
寂寞於陵停織屨,他時誰與謚黔婁?」「何必他生訂會期,相逢即在夢來時。
烏啼月落人何處?又是一番新別離。」
中進士,不殿試而歸,曰:「馬力健知游冀北,櫓聲柔覺到一江一 南。」
「題名浪逐看花伴,去國還同落第人。」
五五
錢稼軒司寇之女,名孟鈿,嫁崔進士龍見,為富平令。
嚴侍讀從長安歸,夫人厚贈之。
嚴問:「至一江一 南,帶何物奉酬?」曰:「無他求,只望寄袁太史詩集一部。」
其風雅如此。
因誦其五言云:「啼烏空繞樹,殘夢只隨鐘。」
有《浣青集》行世。
其號「浣青」者,欲兼浣花、青蓮而一之也。
夫人通音律,嘗在秋帆中丞座上,聽客鼓琴,曰:「角聲多,宮聲少,且多殺伐之音。
何也?」問客,果從塞外軍中來。
余庚申夏,乘舟北上,遇稼軒南歸:時未中狀元也。
見其手抱幼一女,才周啐,今四十八年矣。
在杭州見夫人,談及此事。
夫人笑云:「所抱者,即年侄女也。」
余故題其詩冊有云:「爾翁南下賦歸歟,值我新婚北上初。
水面匆匆通數語,懷中正抱女相如。」
五六
詩有有篇無句者,通首清老,一氣渾成,恰無佳句令人傳誦。
有有句無篇者,一首之中,非無可傳之句,而通體不稱,難入作家之選。
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工夫。
必也有篇有句,方稱名手。
五七
杭州布衣吳穎芳,字西林,博學多聞,嘗自序其詩曰:「古人讀書,不專務詞章,偶爾流露謳吟,僅抒所蓄之一二。
其胸中所貯,淵乎其莫測也。
遞降而下,傾瀉漸多。
逮至元、明,以十分之學,作十分之詩,無餘蘊矣。
次焉者,或溢其量以出。
故其經營之處,時露不足;如舉重械,雖同一運用,而勞逸之態各殊。
古人勝於近代,可準是以觀。」
予嘗試武童,見有開弓至十石而色變手戰者。
曉之曰:「汝務十石之名,而醜態盡露;何若用五石、六石之從容大方乎?」頗與吳言相合。
西林與杭、厲諸公同時角逐。
及諸公俱登科第,而西林如故也。
故詠《筍臘》結句云:「回頭看同隊,一一上雲煙。」
又,《答客至》曰:「田間住卻攜鋤手,來與諸公話白雲。」
五八
詩須善學,暗偷其意,而顯易其詞。
如《毛詩》:「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唐一人學之,云「提籠忘採葉,昨夜夢漁一陽一」是也。
唐一人詩云:「憶得去年春風至,中庭桃李映瑣窗。
美人挾瑟對芳樹,玉顏亭亭與花雙。
今年花開如舊時,去年美人不在茲。
借問離居恨深淺,只應獨有庭花知。」
宋入學之云:「去年除夕歸自北,行李到門天已黑。
今年除夕客南方,雪滿關山歸不得。
老妻望我眼將穿,只道今年似去年。
古樹夕一陽一鴉影亂,猶同小女立門前。」
五九
白香山詩云:「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若使當時身早死,兩人真偽有誰知?」宋人反其意,曰:「少年胯下安無忤,老父圯邊愕不平。
人物若非觀歲暮,淮一陰一何必減文成?」
六O
毗陵王藝山明府,女玉瑛,字采薇,嫁孫星衍秀才,伉儷甚篤,年二十四而夭。
秀才求予志墓。
其《舟過丹徒》云:「幽行已百里,村落半柴扉。
隻鳥時依樹,孤螢不上衣。
月高人影小,潮定櫓聲稀。
沿水星星火,歸驚宿鷺飛。」
其他佳句,如:「戶低一交一 葉暗,逕小受花深。」
「研墨污羅袖,看魚落翠鈿。」
「蟲依香影垂簾網,蛾怯晨光墮帳紗。」
「一院露光一團一 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
皆妙絕也。
秀才後中丁未榜眼;采薇竟不及見,悲夫!
六一
李北海見崔顥投詩曰:「十五嫁王昌。」
罵曰:「小兒無禮!」秦少游見孫莘老投詩曰:「平康在何處?十里帶垂楊。」
孫罵曰:「小子又賤發一屍一二前輩方嚴相似,而考其生平,均非能作詩者。
六二
鎮一江一 布衣李琴夫詠《佛手》云:「白業堂前幾樹黃?摘來猶似帶新霜。
自從散得天花後,空手歸來總是香。」
詠佛手至此,可謂空前絕後矣。
六三
余少貧不能買書,然好之頗切。
每過書肆,垂涎翻閱;若價貴不能得,夜輒形諸夢寐。
曾作詩曰:「塾遠愁過市,家貧夢買書。」
及作官後,購書萬卷,翻不暇讀矣。
有如少時牙齒堅強,貧不得食;衰年珍羞滿前,而齒脫腹果,不能饜飫,為可歎也!偶讀東坡《李氏山房藏書記》,甚言少時得書之難,後書多而轉無人讀:正與此意相同。
六一四
黃石牧太史言:「秦禁書,禁在民,不禁在官;故內府博士所藏,並未亡也。
自蕭何不取,項羽燒阿房,而書亡矣。」
年家子高樹程詠《蕭相》云:「英風猶想入關初,相國功勳世莫如。
獨恨未離刀筆吏,只收圖籍不收書。」
六五
揚州轉運使朱子穎,工畫能詩。
王夢樓為誦其佳句云:「一水漲喧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
六六
老年之詩多簡練者,皆由博返約之功。
如陳年之酒,風霜之木,藥淬之匕首;非枯槁簡寂之謂。
然必須力學苦思,衰年不倦,如南齊之沈麟士,年過八旬,手寫三千紙,然後可以壓倒少年。
六七
上官儀詩多浮艷,以忠獲罪。
傅玄善言兒女之情,而剛正嫉惡,台閣生風。
揚子雲自擬《周易》,乃附新莽。
余中請禁探花,而後以贓敗。
席豫一生不作草書,而薦安祿山公正無私。
六八
余門生談羽儀,字毓奇,家富而好買書;自署一聯曰:「閉戶自知一精一力減;貯書還望子孫賢。」
六九
宋嚴有翼詆東坡詩,「誤以蔥為韭,以長桑君為倉公,以摸金校尉為摸金中郎。」
所用典故,被其捃摘,幾無完膚。
然七百年來,人知有東坡,不知有嚴有翼。
七O
用事如用兵,愈多愈難。
以漢高之雄略,而韓信只許其能用十萬。
可見部勒驅使,談何容易!有梁溪少年作懷古詩,動輒二百韻。
予笑曰:「子獨不見唐一人《詠蜀葵》詩乎?」其人請誦之。
曰:「能共牡丹爭幾許,被人嫌處只緣多。」
七一
某太史掌教金陵,戒其門人曰:「詩須學韓、蘇大家,一讀一溫一 、李,便終身入下流矣。」
余笑曰:「如一溫一 、李方是真才,力量還在韓、蘇之上。」
太史愕然。
余曰:「韓、蘇官皆尚書、侍郎,力足以傳其身後之名。
一溫一 、李皆末僚賤職,無門生故吏為之推挽,公然名傳至今,非其力量尚在韓、蘇之上乎?且學一溫一 、李者,唐有韓倔,宋有劉筠、楊億,皆忠清鯁亮人也。
一代名臣,如寇萊公、文潞公、趙清獻公,皆西昆詩體,專學一溫一 、李者也,得謂之下流乎?」
七二
「傳」字「人」旁加「專」,言人專則必傳也。
堯、舜之臣只一事,孔子之門分四科,亦專之謂也。
唐一人五言工,不必七言也;近體工,不必古風也。
宋以後,學者好誇多而斗靡。
善乎方望溪雲;「古人竭畢生之力,只窮一經;後人貪而兼為之,是以循其流而不能溯其源也。」
七三
乾隆丙辰,召試博學宏詞。
海內薦者二百餘人。
至九月而試保和殿者一百八十人。
詩題是《山雞舞鏡》七排十二韻,限「山」字。
劉文定公有句云:「可能對語便關關。」
上深嘉獎,親拔為第一,遂以編修,致身宰相。
二百人中,年最高者,萬九沙先生諱經;最少者為枚。
全謝山庶常作《公車征士錄》,以先生居首,枚署尾。
己亥枚還杭州,先生之少子名福者,持先生小像索詩。
余題一律,有「當年丹詔召耆英,驥尾龍頭記得清」之句。
詩載集中。
七四
明洪紫溪自言:「三十年讀書,才消得胸中『狀元』二字。」
陋哉言乎!如欲狀元之名副其實,則「狀元」二字,胸中不可一日忘也。
如倚狀元為驕人之具,則「狀元」二字,胸中不可一日不忘也。
何待讀書三十年哉?味其言,紫溪自以為忘,正其終身不忘之證。
同年錢文敏公《臚唱第一口號》云:「自慚才出劉蕢下,獨對春風轉厚顏。」
其胸襟出紫溪上矣!
七五
鄭夾漈極誇杜征南之注《左傳》、顏師古之注《漢書》,妙在不強不知以為知。
杜不長於鳥獸蟲魚,顏不長於天文地理,故俱缺之,不假他人以訾議也。
余謂作詩亦然,青蓮少排律,少陵少絕句,昌黎少近體。
善藏其短,而長乃愈見。
七六
《大雅》:「文王在上」。
《毛傳》:稱文王受命而作。
然則文王生而謚文乎?自以為「於昭於天」乎?鄭箋「平王之孫」為「平正之王」,「成王不敢康」為「成此王功,不敢自安逸」,「不顯成康」亦解為「成安祖考之道」:皆捨先王之謚法,而逞其穿鑿之臆說。
朱子駁而正之,是矣。
七七
顧寧人曰:「夫其巧於和人者,其胸中本無詩,而拙於自言者也。」
又曰:「捨近今恆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以相矜者,此文人之所以自文其陋也。」
七八
人悅西施,不悅西施之影。
明七子之學唐,是西施之影也。
七九
皋陶作歌,禹、稷無聞;周、召作詩,太公無聞;子夏、子貢可與言詩,顏、閔無聞。
人亦何必勉強作詩哉?
八0
《宋史》:「嘉祜間,朝廷頒陣圖以賜邊將。
王德用諫曰:『兵機無常,而陣圖一定;若泥古法,以用今兵,慮有僨事者。」
《技術傳》:「錢乙善醫,不守古方,時時度越之,而卒與法會。」
此二條,皆可悟作詩文之道。
八—
崔念陵進士,詩才極佳;惜有五古一篇,責關公華容道上放曹操一事。
此小說演義語也,何可入詩?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語,被毛西河誚其無稽;終身慚悔。
某孝廉作關廟對聯,竟有用「秉燭達旦」者;俚俗乃爾,人可不學耶?
八二
宋曾致堯謂李虛己曰:「子詩雖工,而音韻猶啞。」
《愛日齋詩話》曰:「歐公詩,如閨中孀婦,終身不見華飾。」
味此二語,當知音韻、風華,固不可少。
八三
某太史自誇其詩:不巧而拙,不華而樸,不脆而澀。
余笑謂曰:「先生聞樂,喜金絲乎?喜瓦缶乎?入市,買錦繡乎?買麻臬乎?」太史不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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